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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年宋文治

2019-06-11

国画家 2019年2期

1919年10月28日,宋文治出生在江苏省太仓县。

百年风云激荡,文化薪火相传。回望百年,五四运动拉开了中国新的历史进程的帷幕,中华文化在历经磨难中倔强生长,作为最具文化意蕴的中国书画艺术,也如凤凰涅浴火重生。

在历史的演变和时代的推进中,宋文治成为20世纪中国画的一位大家。回首寻觅,我们看到了他为艺术艰难跋涉、奋力前行的坚毅足迹,也看到了他描绘的一幅幅瑰丽多姿的画卷,接续了文化正脉,留下了时代笔墨。在他百年诞辰之际,让我们缅怀他、感悟他、纪念他。

玉汝于成

宋文治是个从育婴堂抱来的弃婴,他本人对此并不讳言,多次提到自己是“螟蛉之子”。他在成年以后也曾设法寻找自己的亲生父母,但终不可得。

抱养他的宋家住在太仓西郊镇中街,这里有一条与娄江相连的致和塘通向县城,宋家临河赁房而居,沿街开了个小面馆维持生计。

20世纪二三十年代江南农村的凋敝,加上养父宋梦周不谙经营,小面馆逐渐难以为继。贫贱夫妻百事哀,养母马杏梅经人介绍去上海帮佣,并从此与家里基本断了联系,直到30年后宋文治将她接到身边。

对艰苦困厄的少年生活,宋文治多年以后曾有沉重的回忆:“我是一个出生在贫困家庭里的孩子,在旧社会受到经济的压迫,受到失学的痛苦。因付不出房金(租),被地主强迫迁屋,自己东奔西跑找亲戚找老师帮助,我才有了继续求学和工作的机会,在这艰苦的环境中创造了我的艺术生命。”

生活关上了一扇门,艺术却为他打开了一扇窗。唤醒他艺术生命的是什么?是与生俱来的天赋异禀,是娄东文脉的丰厚积淀,当然还有当时的教育风习。自1917年蔡元培先生提出“以美育代宗教”一说,尤其“五四”新文化运动的狂飙,民国初年的美术教育课程成为培养学生全面人格的重要一翼。宋文治后来回忆,13岁那年在家乡娄江边上,见到的乡邻叶姓人家亲戚——苏州美专学生写生的情景,让他叹羡不已,这几可视为他艺术生命的一个燃点。

黄山晴雪 43cm×78cm 1977年

画画,成了少年宋文治最强烈的精神寄托。从烟标到《芥子园画谱》,他在描摹中寻找比现实生活美好的世界,也磨炼自己笑对人生的坚毅性格。17岁那年,他来到上海秀堂广告社当学徒。20世纪30年代正是海派文化发展的巅峰时刻,在大新公司、永安公司的画廊里,他在齐白石、张大千、任伯年、吴湖帆等人的作品面前细细揣摩,不忍离去。他用喝开水就烧饼省下的钱去买了一本本珂罗版的旧画册,在斗室中苦苦临摹,这成为他习古的开端。

战事频仍的20世纪30年代,宋文治为生计辗转上海、苏州城乡,当过眼镜店伙计、点货员和小学教员。1941年,他偶然得知因抗战搬到上海的苏州美专在招生,求学的念头强烈地折磨着他,但生计无着,学费又从何而来?他的一个在上海租界公务局服务并开了爿小店谋生的表姑父许子权先生,和同样做些小生意的顾姓亲戚施以援手,使他得以入学。这样的恩情让他永志不忘,十多年后,当他的作品《植树造林,绿化祖国》在江苏省获奖以后,他兴冲冲地赶到上海送给姑父,报答当年之恩。

在美专虽然只有短短的半年,但接受的却是正规而系统的教育。校长颜文 先生和一批优秀的教师,在租界一隅为苦难中的祖国培育美术人才。太平洋战争爆发后,学校难以为继,宋文治只得回到家乡,直到抗战胜利后,以交作业记学分的办法完成了他在美专的学习。他所学的写生素描等技巧,对他以后的国画创作产生了深远的影响。

此后,经乡贤唐翔伯先生介绍,宋文治到邻近的嘉定黄渡师范(后改名安亭师范)任教,又兼震川中学课程。后两校合并,他继续当美术老师又兼总务主任,总算过上了清贫但相对安定的生活,也开始了广求敏学、转益多师的艺术生涯。

他最早的投师学艺,是于1942年在上海拜见同乡朱屺瞻先生而起。出于对同乡后辈的赏识和提携,朱屺瞻又出资设宴,为他介绍张石园先生为师。在安亭,一个偶然机会与陆俨少先生相识,并经陆俨少介绍拜吴湖帆先生为师,这让宋文治学习传统的“师古”进入了一个新的阶段。能够有得传统真趣的大师巨匠的悉心指点,让他既可以不走弯路,直入堂奥,又可以领略对传统“化”的妙境。

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以后,中国画开始在服务政治、反映生活中进行改造和变革。这个过程缓慢而艰辛,画惯了传统的高士古松、幽山静水的笔,要反映现实生活并不容易,许多旧瓶新酒式的标签图解,是当时的通病。1956年,宋文治随陆俨少与徐子鹤、孔小瑜有过一次安徽之行,此行写生所得的两幅国画入选全国美展,其中的《桐江放筏》更是在《人民画报》上跨页发表。画面上,青山迢迢,江水泱泱,一排长长的木筏蜿蜒而行,撑筏人与岸上伐木工人互相呼应。整个画面充满生气,正契合了时代的审美需求,也因此成为推陈出新的新山水代表作品。

在画坛上崭露头角的宋文治得到了前辈们的嘉许,1956年,刘海粟曾提名他加入上海画院。1957年,由于他本人作品的影响,并经刘海粟的力荐,他成为正在筹建的江苏省国画院的一员,走上了专业创作的道路。

金陵中坚

继上海、北京以后成立的江苏省国画院,是当时江苏省委立意高远的一项重要举措。广揽画坛精英人物,一批经典作品应运而生,并由此产生了江苏省新中国文化建设的最大成果之一——新金陵画派。

进入国画院以后直到“文化大革命”开始,是宋文治创作的一个黄金时期。一方面与同事们切磋共进,并得到傅抱石、钱松等大师名家的亲炙;另一方面,时代的需求也催生出新的创作灵感和机缘。

1960年的两万三千里写生活动,是写入新中国画史的一次壮举,是对探讨中的如何用传统笔法反映现实题材的一次集体破题,也标志着新金陵画派的形成。宋文治在途中再次创作的《山川巨变》,显示了他娴熟的技巧和精巧的构思,全景式的展示,有情有景,见笔见墨,成为建设主题大胆而完美的呈现,他此前和此后创作的“山川巨变”系列,成为新山水的经典作品。此行,宋文治还创作了其他一系列作品,如《西陵峡》《成都杜甫草堂》《广州造船厂》等,在其后的全国展览中受到很高评价。1963年,他的第一本画册正式出版,随后中央新影制片厂拍摄国画电影时又呈现了他的《山川巨变》,他从此脱颖而出,成为新金陵画派的中坚力量。

那套画册由中国美协选编,所选甚严。宋文治画册封面是吴湖帆先生所题,钱松先生在序中对他的艺术风格作了中肯的评价:“文治同志的绘画风格清新隽秀而不纤佻,隽秀中又有苍沉,用笔、用墨、设色、构图等多见巧思。”

儒雅谦逊的宋文治在艺术上却是大胆的,20世纪60年代初,他的笔开始伸向了他熟悉而又热爱的领域——画江南、画太湖。他所选择的江南从太湖波影到枕河人家,从杏花桃花到黛瓦白墙,从乃小船到湖石坡岸,写尽了小桥流水人家的江南韵味。他这些极具象征意义的物象所组成的江南景象,是中国山水画中一个永恒的象征,人送雅号“宋太湖”,他是当之无愧的。

从此,在宋文治的绘画中,一直有着两副笔墨。一副是描绘主题遵命而作,但并不妨碍他创造出一幅幅佳构。他对传统和创新一直遵循着自己的观念。他提出的“两下”——“下生活、下基本功”的理念,成为他的不二法门。他骨子里流淌的江南情致、深厚的传统功力以及对浅绛和小青绿的运用,让他的笔墨始终收放自如,从容不迫。另外一副笔墨即是他的描摹自然风光尤其是江南风景的部分。即使在“文革”中,被迫搁笔多年重新恢复创作的20世纪70年代初,他合作或创作了一批诸如《向阳湖畔》《南京炼油厂》等主题性作品,也有描摹自然风光的《太湖新装》《太湖清晓》,偶尔还有如《水乡春暖》这类笔调比较轻松的作品。

从20世纪70年代后期开始,中国进入了一个新的历史时期,在对传统的召唤和西方文化八面来风中,经历过严酷时代的老画家们大都是在自己热爱并熟悉的领域展示,他们愈老愈精的艺术理所当然地风行于世,宋文治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欢迎和热捧。如果沿着这条路走下去,宋文治可以在熟练的笔墨熟悉的题材上享受功成名就。但他偏不,他说,要老而思变、老而出新,在老而秀丽中表现时代美感。

轻舟已过万重山 87cm×60cm 1977年

宋文治的创作风格开始逐渐嬗变,他笔下的江南、峡江、黄山有了新的美学风格,写意精神在他的作品中更为充分。同样是江南和太湖,《洞庭山小景》《李花春雨江南》等一批作品,意境空灵,画面唯美。他的《黄山石笋峰》《黄山晴雪》《轻舟已过万重山》等彩墨相间作品相继问世。接着,他开始了小泼彩的尝试。随着《秋江晓泊》《白云高秋》《幽涧图》等一批作品的成功出现,象征着宋文治“衰年变法”的成功,实现了他艺术上的又一次超越。

他的彩墨和小泼彩,很明显是受到了张大千、刘海粟也包括刘国松以及当时并不知名的青年艺术家的影响,但这种影响毕竟是有限的,更多的只是启示作用。宋文治在“小泼彩”上进行从“写”到“泼”的过渡,利用泼彩、拓印所产生的偶然的随机效果,再用传统笔法加以收拾,让“笔写”融入“泼彩”中,使其不仅具有形象的唯一性,而且强调了“彩”的洇化与空蒙,达到了国画和西方水彩画的融合,让人一看还是中国画。有论者将这些作品称为“新型的意象美”,“老而愈笃,老而求变,这是真正成熟的艺术大家才能具备的品格”。

江南雅士

宋文治在他的晚年,提出了要温习传统,重新补课,并创作了一批传统笔意的作品。他的这一想法,是在他的“变法”已经获得很大成功的基础上,而且,也正是传统在遇到前所未有的挑战的背景下提出的。他这一时期的温古作品,如《万壑松风》《松竹幽居图》等,尤其是许多黄鹤山樵笔意,尽得元人意趣。同时,他也是以此表达对民族传统的敬意。他在去世前一年接受采访时感慨地说,中国人不晓得中国的传统怎么行?传统是很重要的,一个国家没有自己的传统,那民族的艺术不会立足于世界。一定意义上说,宋文治晚年对传统的认知,已经超越了国画的领域和技艺的层面,他所呼唤的是对祖国文化传统的重视,并以此传播中国文化,展示中国文化的魅力。

其实,宋文治本身就是颇具传统意味的文人雅士,在当代中国画坛,几成绝响。

宋文治广交友朋,择友之道,友直、友谅、友多闻。宋文治为人重信义,在乡间时所交者大都是地方文人或乡间士绅,他们对乡村文化的延续和社会群落的聚合极有作用,江南自古风雅,宋文治的文化底色皆源于此。及至后来,宋文治的朋友圈逐渐扩大,大多是画坛书坛艺坛之翘楚,志趣相投、性情相悦,交游唱和间,于艺事有大益处,也为中国画坛留下了一段段难以复制的佳话。

宋文治的收藏、戏曲、美食、园艺和手工等癖好,尽显其真性情。他的收藏生涯长达半个多世纪。开始当在有意无意间,进入国画院以后,他便醉心于此,或节衣缩食地购藏,或以画易画,集腋成裘,蔚为大观。宋文治的收藏大多为近现代画家,以册页、扇面、手卷等为主,除陆俨少外,他的齐白石、谢稚柳、陈佩秋、朱屺瞻等都成系列。在长期的收藏中,他的鉴赏能力大为提升,得到了谢稚柳、徐邦达、启功诸位先生的首肯。

宋文治是位公认的美食家。笔者听几位中国顶级厨师言:宋老对美食的研究,早已超越了菜肴本身,进入了真正饮食文化的层面,他的“味道中心论”深得人心。当代画家嗜好美食者有张大千、溥心等等,但如宋文治这样折服各方口味者又有几人?也正如他对戏曲的爱好,画家中票友者众,精深者难。宋文治不满足于此,他昆曲要学俞振飞,评弹要听杨振华,京剧要交张君秋……画画时,他听程砚秋的《荒山泪》,上台,他演小生潘必正,这才是风雅。以致他和同样懂戏的李瑞环一起谈戏时,谈兴遄飞,才有后来李瑞环对宋玉麟说的:“你父亲是真正懂戏的!”

晚岁,除醉心于小泼彩和常画常新的太湖、黄山、峡江以外,他还迷上了花鸟、书法。他早年以花鸟为主,曾受教于蔡铣先生,现存的《和平鸽》,工致灵动,满羽祥瑞。晚年他喜作鱼图,有以虚谷法所作的金鱼,还有得黄独峰法所作的神仙鱼,画得丰腴有致,色彩斑斓,真是惹人喜爱。他的书法,远接“二王”、宋赵一路,近承吴湖帆,文雅秀丽,全无匠气。

在生命的最后岁月中,宋文治仍在北京、深圳、太仓、上海和南京之间奔走,参加文化活动,会会老朋友,并应邀作画。今天,我们仍然可以在这些地方的一些重要场合,看到他的精美山水。到他去世之时,北京尚有一幅未能完成的山水大画。

松石长存

1999年8月10日凌晨2时47分,宋文治驾鹤西去。8月14日上午9时,各界人士千余人到南京石子岗为他送行。

宋文治擅作松石图,极具元人高古之气,其上常题老师吴湖帆所赠的“松岂无骨,石亦有姿;唯此两者,是为相知”句,这也是宋文治人格的写照。

宋文治数移其居,均以“松石斋”命其居所画室。早年住南京东箭道“总统府”东厢房,房屋局促,难以施展;1982年搬入文昌巷的民国老宅,此时他开始在阳台侍弄花草,室内已是书画满壁,文气典雅;及至1989年与宋文治艺术馆同步建成的太仓“松石斋”,让他可以精心布置,小小院落,有石有松,还有修竹繁花,总算名如其实。1997年3月14日,与他相濡以沫半个多世纪的太太杨冰去世,他精心绘制松竹图寄托思念,并一直悬挂在他的松石斋中。

在宋文治诞辰百年之际,我们在总结他的艺术人生的时候不难发现,他不仅仅是秉承传统、出新求变的艺术家,也是长于管理、身体力行的实干家,更是教育人才、传播文化的教育家。

从太仓到安亭,宋文治执教十余年。他对中小学美术教育颇有建树,强调以美育化人,陶冶情操,培养兴趣,重视基础。昔日学生提及当年老师风采,仍有桃李春风之感。他任总务主任,管理井井有条,学校新建,从规划设计到施工建设,乃至园艺布置,都是悉心而为。1948年,为改善震川中学办公条件,宋文治日夜作画百余幅进行义卖,将所得款项用于建设教师办公用房,并命名为“松隐庐”。现在房子虽然改建易名,但旧迹尚在,石碑犹存,人们不会忘记。

两万三千里写生活动,宋文治不仅创作成果丰硕,还是一行十三人的“后勤总管”,协同保障了历时三个月遍及六省十一市的写生行旅。“文革”后期,宋文治担任省美术创作组副组长,1977年省国画院恢复时担任副院长。他全力辅佐院长钱松和负责实际工作的亚明,一起走过了画院恢复重建时期的艰辛道路。

让更多的人得到文化的滋养,是宋文治的一个心愿。他在省国画院、省美术馆都留下了一大批作品。1989年,他把自己的作品59幅和古代书画30幅,以及30件古陶瓷捐给了家乡的“宋文治艺术馆”。其中大多为他的代表作,以及文徵明、董其昌、郑板桥等人的精品力作。30年来,这座优雅的艺术馆成为市民们的一个文化场所。在常熟虞山,他捐资并设计建造的“松风亭”,遍镌名家手迹,成为江南名山新的文化景观。

宋文治还致力于向世界推介中国文化,频频出国出境。第一次出境是1979年4月去香港,与亚明和荣宝斋的侯凯、王大山一起,去参加由荣宝斋和香港集古斋举办的“金陵八家”展览。以后又去过日本、美国、联邦德国、澳大利亚等国家,或展览或考察或讲学,让观者、听众直接感受中国书画艺术的无穷魅力。

1999年春节过后不久,宋文治被江苏省省长聘为省文史馆副馆长,这是党和政府对这位连续担任过四届省政协常委的老朋友的一个政治荣誉。

宋文治一生热爱祖国、热爱家乡,在生命的最后时刻,在病房里还曾画了两张小画,依然画的是太湖。太仓宋文治艺术馆的庭院中,安放着宋文治的骨灰,实现了他叶落归根的愿望。他的铜像微笑着注视着家乡的土地——这块土地,诞生过朱叔重、夏昶、仇英、王时敏、王原祁、朱屺瞻等历代绘画大师,给予了他深厚的艺术底蕴和不竭的创作源泉,也铭刻了他与命运抗争的不屈努力和成长履痕,记录下他对美好生活的热爱和追求。

艺术在时光中永生,宋文治一生经历了不同的时代,见证了中国画的起落沉浮。他以巨大的艺术勇气和作为,矫矫不群,自成一格,成为20世纪中国画创新发展的一位开拓者和引领者。他的艺术人生,如松如石,长存世间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