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依族妇女传统蜡染服饰变迁的“真假”之喻
2019-06-10胡文兰
【摘 要】服饰是一个民族的重要表征,在民族日常生活及节庆典礼中具有重要的象征意义,服饰变迁与社会生活中的生计方式、经济结构、社会分工、价值体系、评判标准、社会互动、民族意识等息息相关。扁担山布依族妇女传统服饰在当代经历了“日常服饰—濒临消逝—复兴(变假—真假共存)”的變迁过程,其使用场合、使用功能、象征意义及生产方式都发生了巨大变化,是民族自觉、传统与现代碰撞、国家政策推行与地方适应的缩影。
【关键词】布依族;传统服饰;变迁
【中图分类号】C912.4 【文献识别码】A 【文章编号】1004-454X(2019)01-0075-007
服饰是人类满足生理和社会需求的工具和手段,班固《白虎通德论》说“衣者,隐也;裳者,鄣也 ,所以隐形自鄣闭也” [1 ]67。服饰的实用功能一是保暖,《管子》有言“衣服足以适寒温”; [2 ]357二是遮羞,“仓禀实则知礼节,衣食足则知荣辱”, [2 ]1衣食是荣辱之基础。服饰的社会功能则有表现族群认同、昭示人生阶段、反映社会地位、传承民族历史等。 [3 ] 146-152服饰的起源与人类文化的发展紧密联系在一起,各民族由于所处文化环境不同,地理环境不同,审美心理定势不同,当然也由于生产方式的不同,导致了服饰的不同。[4 ]1服饰不同类型的形成与各民族利用自然环境、适应社会经济、记录民族历史、遵从宗教礼仪密切相关。[3 ] 388-394
我国被誉为“服饰王国”,服饰的发展具有悠久的历史,形成博大精深的服饰文化,少数民族服饰更是我国服饰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不同民族服饰千差万别,同一民族的不同支系、不同地域,其服饰也各不相同。少数民族传统服饰指从古代服饰发展、演变而来,还承袭并保持着各民族固有特色的服饰。[5 ]服饰承载及反映了当地社会历史、神话传说、经济、文化、心理与所生活的自然生态环境。服饰及其生产再造的变迁与生计方式、经济结构、社会分工、价值评判、社会互动等息息相关,传统服饰历经数次变迁,呈现今天的样态,是研究民族发展历史、文化源流的活化石。当下,中国各族人民的社会与文化正在或者即将走向从传统社会与传统生活方式向现代化社会与现代生活方式的过渡,现代化正在成为当今中国社会与中国文化的大趋势,因此,文化变迁的研究,显得更加紧迫。这样丰富多彩、错综复杂并时有阵痛的伟大实践,为人类学民族学研究的参与介入提供了绝好的机会。[6 ]6
本文以贵州省安顺市镇宁县扁担山地区为田野点,运用民族学调查研究方法,自2010年起多年来在当地调研,与当地人密切联系并时常回访,在此过程中观察、感知当地社会、经济、文化各领域的发展变迁。近年,当地妇女传统服饰出现 “真假”之争,引起社会文化生活各领域的变化,笔者遂对此现象进行深入调查研究,以期丰富对当下少数民族服饰发展中的重构、互借、“混搭” “造假”等现象背后隐藏的传统与现代、民族意识觉醒、民族文化自信等深刻议题讨论。
一、扁担山布依族妇女传统服饰
(一)扁担山
布依族是我国西南地区世居少数民族之一,主要分布于贵州省,少量分布于云南省、四川省,第六次人口普查有287万人。扁担山地区自然意义指位于贵州省安顺市镇宁、关岭与六盘水市六枝特区交界的一片“槽子型”区域。行政意义上指1991年撤区并乡成立的扁担山乡,现全乡有24个行政村,除一个苗族村、两个布依族汉族杂居村外,其余均为布依族村,布依族人口占全乡总人口95%以上,是典型的布依族聚居乡。[7 ]193文化地理意义上指分布着无数布依族村寨、布依族文化事项具有同质性的 “槽子型” 聚居区域,习惯称布依四十八寨。[8 ]72-92本文讨论需要取其文化地理意义,因在这一区域布依族传统服饰属于“裙装”样式,服饰变迁历程基本以这一空间为核心。
在有关布依族文化研究与记载中,扁担山地区布依族文化占重要地位,新中国成立初期中央民族访问团到贵州,二十世纪五十年代进行的少数民族社会历史调查,二十世纪九十年代“中国少数民族现状与发展调查研究”的“布依族”卷等都对扁担山地区进行过深入调查,积累了丰富的调查资料,为该地区布依族建筑、服饰、民间工艺、婚姻家庭、习俗变迁研究提供了宝贵资源。
(二)扁担山布依族妇女传统服饰
布依族妇女传统服饰按形制分为“上衣下裙”与“上衣下裤”两大类。扁担山地区布依族妇女传统服饰为“上衣下裙”,上穿交领短衣,双袖筒上、下缝蜡染片与织锦片,领口缝织锦,漫肩环绕着刺绣。下穿蜡染百褶裙或赭红色百褶裙。外系长及脚背的围腰,围腰用蓝黑色棉布制成,四周有彩色刺绣,再以宝蓝色绸布包边。围腰用银链或花色织带穿戴于脖颈,围腰外面系亮蓝色绸缎带,正前方交叉后在背部打结,留长穗垂于裙外。妇女的头饰,婚前婚后有区别,文献记载:婚前头盘发辫,戴绣花头巾;婚后则视年龄大小而定,年龄大的婚后1~2年改戴“更考”{1},年龄小的要在婚后5~6年才戴“更考”。[9 ]153直至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仍保留此习俗,现戴“夹壳”习俗已很少见。服饰按年龄、婚否及穿着场合有不同的分类。
(三)扁担山布依族妇女传统服饰分类
扁担山布依族妇女传统服饰按穿着场合、年龄、婚姻状况分为三类:
1.素装。上衣袖筒、领口和围腰边缘用素雅的蓝绿色织锦装饰,下穿赭红色百褶裙。此类服饰专门用于自己亲生母亲过世时穿,是此地区传统服饰中的丧服。
2.百褶裙装。上衣袖筒、领口和围腰边缘装饰五彩丝线织锦,颜色鲜艳亮丽,下为白底蓝圆点的蜡染百褶裙。此类服饰穿的机会最多,参加婚宴、节庆活动,走亲戚等,可称为日常装。
3.红装。上衣袖筒、领口和围腰边缘装饰的织锦为红色和黄色丝线织成,下身为赭红色百褶裙,上面拼接一段蜡染花布到腰部,此类服饰当地又称为盛装。穿着的场合有严格规定,一为出嫁当天新娘本人穿;二是子女为老人置办棺木,家门亲堂儿媳跪迎棺木进家时穿;三是老人过世出棺时家门亲堂儿媳及侄女送殡时穿。
另外,第二类百褶裙装按年龄又分为青年装、成年装和老年装。青年装衣袖没有蜡染,未婚女子穿。过去布依族女孩七八岁便跟着母亲学习绘制蜡染,接近成年开始恋爱时始制作成年装。成年装样式如上述百褶裙装描述,是婚后女子常穿服饰。老年装在成年装基础上稍微有改变:一是袖筒没有织锦,上中下三片皆為蜡染布片,且蜡染纹样和成年装不同,当地人称成年装上的蜡染装饰纹样为“涡花”,老年装的为“涡捏”;二是领口边缘的织锦颜色单调、织法简单,裙子与成年装相同。
二、扁担山布依族妇女传统服饰当代变迁及原因
(一)扁担山布依族妇女传统服饰当代变迁
服饰被称为“人的第二皮肤”,是民族建构自我认同与识别他者的标志之一。扁担山地区布依族传统服饰是当地布依族重要、外显的文化表征,是布依族服饰的典型代表。该地区妇女传统蜡染服饰1978年改革开放至今急速流变,大致分为“日常服饰—濒临消逝—复兴”几个阶段,而扁担山地区布依族妇女传统蜡染服饰在复兴过程中出现“变假—真假共存”的现象。
1.从日常服饰到濒临消逝。中国改革开放以来,全球化发展浪潮一步步将广大农村卷入国际市场体系,二十世纪九十年代,由于市场经济、轻工业的发展,经久耐用的布料,色彩斑斓、款式多样的现代服饰大量进入农村市场,人们日常服饰慢慢现代化,民族传统服饰渐渐成为压箱物,人们只在婚丧等重要人生仪式中穿,加上当时农村地区经济发展水平低,对于制作昂贵又不常穿的传统服饰,很多人望而却步,选择放弃购买和制作,进而选择便宜、耐穿又时髦的现代服饰,传统服饰濒临消逝。扁担山地区布依族妇女传统蜡染服饰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仍是人们的日常服饰,到九十年代以后逐渐被现代服饰取代,只有部分老年妇女依然坚守。
2.从濒临消逝到复兴。在2000年左右,各地区少数民族传统服饰出现一股复兴浪潮,乡村旅游是传统服饰复兴的外在动力,扁担山地区布依族妇女传统蜡染服饰也是如此。在黄果树瀑布景区的带动下,扁担山地区很多布依族特色村寨较早就开展乡村旅游,其中以石头寨为典型,于2004年进行旅游开发。在旅游规划中,民族歌舞、节日庆祝、体育活动、工艺制作等成为吸引游客参观和体验的项目,服饰作为民族文化与民族身份的标志符号应用于各种活动中。当地妇女在从事展演或服务活动时穿民族传统服饰,传统服饰快速复兴,原来压箱的服饰纷纷翻出来派上用场,原来没有的逐渐添置。从事服饰制作的村民也相继重操旧业,一时间传统服饰制作销售热闹起来,制作服饰用的蜡染、织锦、刺绣工艺也活跃起来,不仅带动了当地经济发展,也使从事服饰制作的妇女家庭经济地位有所改善。
除旅游推动之外,重视传统婚礼习俗是传统服饰复兴的内在因素。过去,传统服饰是定亲时男方家聘礼中的重要组成部分,遂扁担山地区布依族女子只有到结婚时才拥有完整的民族服饰。女子结婚时,男方视家庭经济情况要为新娘准备新衣,一般不低于2套(1套红装1套百褶裙装),现经济条件好的会准备4套,另女方父母会送女儿一两套新衣。2011年笔者到当地调研时,一套制作水平一般的服饰市场价约5000元,2018年涨到8000元左右,若要求织锦、蜡染和刺绣非常精美,出于当地几个制作好手的话,一套服饰需要1万元以上。在迎亲当天,新娘在自己家时穿自己父母送的服饰,男方迎亲队伍到达后将其送来的服饰与供品一起摆在堂屋展示,女方亲戚和家门围着验看讨论。凌晨发亲到男方家,早晨选吉时换男方家准备的服饰,第三天回门时将女方父母送的服饰与礼品由两个伴郎挑回女方家,在女子生小孩以后再把这套服饰送到男方家,以此喻示女孩正式成为男方家庭的一员。
经过观察与思考总结,这一时期传统蜡染服饰的复兴有几个特点:第一,传统服饰大多为旅游活动服务,包括展演与服务宾客;第二,传统服饰深入人们日常娱乐活动中,随着乡村文化与精神文明建设受到重视,农村地区纷纷组建民族文艺队,文艺队会在村人办酒席与节日活动时穿传统服饰进行文艺表演;第三,服装的颜色逐渐变得鲜亮,装饰花纹变得繁复多样;第四,传统服饰作为财富与身份的象征在婚礼仪式中受到重视。
3.复兴中的“变假”与“真假共存”。在传统服饰如火如荼的复兴浪潮中,需求量增加、价格昂贵,有人洞察出其中的商机。2012年秋冬季节,集市上出现电脑技术制作、价格便宜的民族服饰,石头寨马阿姨等对老支书焦虑地说:“场坝上出现很多假蜡染、假衣服,但图案和我们一样,衣服样子也一模一样”。在调研中得知是扁担山一带的几个布依族年轻人外出打工返乡,看到传统服饰很有市场,遂应用在外面学到的知识技术开了一家电脑印花与刺绣工作室,从石头寨、偏坡、普岔等村购买蜡染、织锦、刺绣纹样进行仿制,之后大量的机器印染与绣花的服饰在集市上出现,全套服饰仅售六七百元,只需手工服饰售价的一成。传开以后,当地人称此种服装为“假衣服”或“电脑服”,原手工制作的称为“真衣服”。
“假衣服”一度大量挤压“真衣服”的市场,传统的手工艺服饰销量严重下降,很多人因此放弃蜡染、织锦与刺绣,年轻妇女到外省务工或到县城谋活,年纪大点的妇女夏天在村里经营烧烤摊及其他一些杂务,冬天偶尔做蜡染手工,总体而言影响了很多人的经济收入。在访谈中,石头寨女孩WYL在2011年左右蜡染需求量大的季节,周末回家要帮着母亲一起画蜡染,但后来需求量低,就没有参与了。2010年笔者调研石头寨时常年进行蜡染制作销售的有82家,这是家庭最主要的经济来源,但2018年初适逢蜡染销售的旺季,石头寨只有26家做蜡染,其“布依族蜡染之乡”的称号有些名不副实。
2018年1月27日笔者到专门售卖这种传统蜡染服饰的大抵拱赶集,遍访集市卖主,发现卖“假衣服”的有2个摊主,卖成品“真衣服”的有3个摊主,其余20余个来自附近村寨的中老年妇女,用背篼摆着卖头帕、围腰、蜡染片、织锦片、腰带等零件。目前来说,从集市到民间呈“真假共存”现象。
经过对比,笔者发现“假衣服”之“假”表现在几个方面:第一,技术上不是具有很多环节的手工蜡染,而是电脑与机器批量印染,刺绣和织锦也是粗糙的机绣;第二,颜料上不是当地传统用的植物色料蓝靛,而是用化工色料;第三,衣服底布是用化纤布料而非纯棉布料。但其服饰造型、纹样、装饰物和传统服饰一样,当地人称其为“假衣服”更多的是不认可其制作工艺、过程及原料,在形貌方面还是认可其为当地布依族服饰。
(二)扁担山布依族妇女传统服饰当代变迁原因
服饰及其文化的变迁有内外的驱动因素,扁担山地区布依族妇女服饰变迁的原因有其自身特点。
1.旅游推动。传统服饰的复兴与乡村旅游发展的大背景密不可分。二十世纪九十年代以来,随着改革开放的深入和产业结构的调整,中国的旅游业获得较快的发展,在重视城市旅游和风景区旅游的同时,国家政府积极推动乡村旅游和农业旅游的发展。进入二十一世纪,乡村旅游进入一个全面发展的时期,旅游景点增多,规模扩大,功能拓宽,分布扩展,呈现出良好的发展新态势。贵州在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就紧跟国家步伐,抓住机遇,发挥喀斯特地质地貌奇观与多民族文化特色,发展乡村旅游。
2004年5月1日,被誉为“扁担山大门”的石头寨正式开放迎接游客,在石头寨生态旅游公司与石头寨村民委员会的共同管理和经营下,以“黄果树瀑布景区人文景点”为特色,曾经风靡一时,吸引大量游客,之后由于经营管理不善加之石头寨景区旅游资源的变化性和灵活性欠缺,旅游风潮逐渐冷却。 [10 ]43虽如此,但石头寨作为黄果树景区邻近的布依族特色村寨,至今仍有不少游客慕名前往。在石头寨之后,扁担山地区其他布依族村寨,如滑石哨、高荡、仡佬坟等也纷纷成为游客踏足的地方,游客的到来给当地社会生活各领域带来一些影响,服饰的复兴即为其中重要的一点。旅游展演与接待催生了民族服饰新的使用功能,使得人们寻求新的解决办法,“假衣服”应运而生,受到特定人群追捧。
2.民族交流与互动。二十世纪九十年代以后,城市建设与沿海地区手工业生产对劳动力大量需求,西部农村地区劳动力过剩,东西部巨大的经济发展差距形成的“推—拉”力导致西部年轻人大量外流,其中妇女是外流的主体。[11 ]此过程中族群互动变得频繁而深入,西部农村人口作为中东部城市的外来者,不被接纳和认可使其成为现实与心理上的弱势群体与边缘群体,同质化是融入新群体的有效途径,代表民族身份的民族传统服装被搁置与边缘化,消失于人们的日常生活。2000年以后随着新农村建设、乡村旅游发展、美丽乡村、特色小城镇建设等一系列措施,西部少数民族的独特性与多样性散发光芒,特色文化转化为经济增长效应刺激民族意识觉醒,强化文化持有者的自信与自觉,从而增进人们对本民族习俗与文化事项的恢复,服饰是其得到复兴的最重要表征。
3.社会评判标准变化。每个社会都有一套对社会个体成员的评价体系,用以衡量一个人是否符合社会的要求,是否是社會中的佼佼者。在很多少数民族地区,手工艺制作,尤其纺织、印染、裁缝等一直是社会对女性能力、品德的评价标尺。在侗族地区有俗语“男人看田边,女人看布边”,而在扁担山地区,布依语有很多俗语,汉语大意为“男人要懂石木匠活,女人要会织锦蜡染”,“姑娘一生针钱人,无愁朋友玩不成”等,蜡染、织锦、刺绣是当地妇女的基本技能,是对妇女能力及品格的评价指标。现年龄50~60岁的人年轻时找对象,男性对女性的要求中,染织技能尤为重要,人们对蜡染制作技艺好的女性总会赞美有加,说“有本事、能干、手艺好”,这样的女性会受到很多男性的钦佩、爱慕与追求。
在二十世纪九十年代末打工大潮兴起以后,很多年轻人外出务工,人们年节期间回乡谈得较多的是“在哪里打工,做什么工作,工资高不高”等话题,赚钱多少慢慢成为人们相互之间评价的标尺,有的人外出打工几年回乡盖了新房更是成为村人传说中的厉害人物,染织等手艺活虽然仍具影响,但重要性远不如前。对未成年女性的评价体系更是发生极大变化。二十世纪九十年代以前,手艺可以指代人品,是对未出嫁女子的基本评价标准。进入二十一世纪后,人品、学习成绩和手艺是评价体系的重要指标,2010年笔者到石头寨调研时,村里有两姐妹因为学习成绩好,蜡染也做得很好,是村里公认的优秀孩子,妹妹更是因为八岁就获得蜡染制作奖而成为村里的小明星。现在到村里,八九岁的女孩基本没人学蜡染,“学习好、考大学、有工作”才是有出息的表现。蜡染能手马阿姨说:
“现村里做蜡染的人,都是从外村嫁过来的媳妇,年龄基本在30岁以上。本村的小姑娘都上学读书去了,周末回家来,父母都不叫她画蜡染,只督促她完成作业。时代变了,以前,哪个姑娘手工艺好就说她有出息,现在要上大学,有工作才被称为有出息,所以做蜡染的人渐惭少了。”
社会发展变化形成新的评价体系,新的社会评价体系又反过来型塑社会成员行为准则、价值评判与心理特征等,影响社会个体的发展方向。
现扁担山地区制作手工服饰的基本为45岁以上的中老年人,服饰复兴之后,从事制作的人越来越少是“假衣服”出现的原因之一。
三、扁担山布依族妇女传统服饰“真假”之喻
(一)“真衣服”:仪式象征之衣
在扁担山地区,“真衣服”主要是在娶妻嫁女仪式中消费。年轻男女缔结婚姻,服饰具有深刻的寓意:首先是财力的象征,更代表男方对女方家庭及亲属的尊重。清代陈鼎《滇黔土司婚礼记》中记载,“女子尚短衣,衣齐腰,长裙百折或二百折。富者穿五重,贫者穿两三重。” [12 ]2扁担山地区布依族女子结婚时以所穿裙子层数多少表示福气与财力大小,最多有9层,少则3~5层。其次服饰是家和身份的象征,服装的准备和更换寓示从娘家到婆家的生活环境变化,也象征从女儿到儿媳、从女孩到妻子的角色身份转换,是人生的转折点,也是两个家庭及家族产生关联的起点。新婚的女子及父母非常看重服装的备办:一是服装具有深厚的文化内涵与强烈的经济价值意义;二是民族传统婚礼习俗的复兴使得服饰成为婚礼核心要素之一;三是在日常生活中服装使用变得频繁,结婚是一生置办传统服装的主要机会。调研中,听老支书WQJ说扁担山地区六马一带某村的一位姑娘定亲仪式当天,因男方家送来的几套民族传统服饰是“假的”,她本人及父母家人极为不悦,最终宣告退亲。
从此以后,在结婚当天,新娘家亲戚都会认真验看新郎家送去的服饰:布是不是传统布料,蜡染片是不是出自石头寨,织锦片是不是偷工减线等。如用“假衣服”那是最无法接受的欺骗,当地中老年人们表示:
“把我家看成什么人?买得起就买,买不起就算,欺骗是无法接受的。”
在当地,“假衣服”刚出现时,老年人感到焦虑,首先担心自己去世会被穿上化纤的“假衣服”,其次担心子女穿“假衣服”为过世的老人送葬,有的还担心以后制作服饰的技艺失传。村中遵守传统规约、热爱本民族文化的长者常劝诫年轻一辈:
“平常穿假的可以,但老人过世的时候千万不能穿,是对老人的不敬。”
若在老人过世场合穿“假衣服”会被长者教育、村人诟骂,老人的劝诫加上村中舆论的压力,人们慢慢意识到特定场合“真衣服”是不可取代的。
(二)“假衣服”:实用美观之衣
年轻女性是“假衣服”的主要支持群体,近10多年来传统服饰使用场合多为文艺表演、旅游接待。“真衣服”由棉布、蜡染、织锦和刺绣组成,质地厚重、图案精美,但不能常洗、容易褪色。贵州“天无三日晴”尽人皆知,常常在参加活动时遇上下雨,弄湿、弄脏在所难免。机器印制的“假衣服”轻薄且不怕淋雨褪色,价格便宜,脏了可洗,深受文艺队妇女和旅游接待人员喜爱。在访谈中得知各村文艺队成员每人拥有一套 “假衣服”,在龙宫景区上班的年轻妇女WZQ说:
“因为‘手工服很贵,不可能随时穿,旅游公司统一订的‘电脑服,比较便宜,专门在跳舞表演、出去玩的时候穿。衣服很轻,穿着不臃肿,拍出来的照片也好看,又可以随便洗,不怕弄脏。”
未婚的女青年不同的人、不同的情景有不同的看法,访谈中20多岁的石头寨姑娘WS说:
“我就想买一套那种假的衣服,平时偶尔穿,照相也看不出来是假的,没必要花那么多钱,我在安顺上班,还可以带去给同事们穿着玩。”
但当问到“那结婚的时候呢?”她立马说:
“那必须要真的,至少两套,这不只是我的问题,还有我爸妈的面子。”
但是另一个女孩WF看法不一样:
“结婚我也不想要这种衣服,太花钱了,两套衣服两三万,如果用来买现代衣服可以穿几年,而且民族服装平时也不怎么穿。”
当地男性更多的是冷静客观看待这种变化,石头寨大叔WWK表示:
“这种假衣服也有它的好处,文艺队去宣传时常淋雨,这种衣服刚好适合,但从长远来说,文艺队买齐了以后,基本没销路了。现在人们娶媳妇送衣服的习俗还保持,真的衣服还是会继续流传的。”
(三)“真假”之喻
2012年刚出现机器制作的服饰时,人们用“真衣服”和“假衣服”来指代傳统手工的和非手工的服饰,现在人们更客观地称为“手工服”和“电脑服”。人们对两种衣服的定位越来越明确,“电脑服”只有表演民族歌舞的演员和旅游服务者才穿,限于和外部人沟通接触的场景,而与“自己人”接触的本民族内部活动和村里事务都要穿“手工服”。
扁担山布依族妇女传统服饰的当代变迁历程不是特殊的案例,在全国各少数民族地区,在现代化发展进程中都经历各种发展阵痛。就服饰而言,民族服饰的舞台化、拼凑、借用、异化等现象极为常见,是一系列重要议题的缩影。
首先,是民族意识觉醒的体现。民族地区现代化发展建设是区域资源的争夺,民族文化资源是其中的重要组成部分,对民族身份的标榜、民族历史的重构、民族文化的恢复、民族界限的划分是争夺资源的外在体现,更深层次体现了民族意识的觉醒。
其次,是民族文化自觉的体现。文化自觉只是指生活在一定文化中的人对其文化有“自知之明”,明白它的来历、形成过程、所具的特色和它发展的趋向,不带任何“文化回归”的意思,不是要“复旧”,同时也不主张“全盘西化”或“全盘他化”。自知之明是为了加强对文化转型的自主能力,取得决定适应新环境、新时代文化选择的自主地位。[13 ]248扁担山布依族对民族传统服饰及其文化的坚守、认同,在面对新技术新挑战时经历“排斥—接纳—认可—区别使用”的过程,文化转型期的自主性在变迁过程中逐渐形成。
再次,体现传统与现代的碰撞。在现代化、全球化发展成为趋势的今天,各民族地区社会建设处处上演传统与现代的激烈碰撞。旅游空间中,前台是旅游展演,是与游客沟通与接触的外部空间体现,当地人在与外界接触过程中吸收现代文化元素;后台是当地人自己的日常生活,是“自己人”之间受传统文化规则约束的内部空间。在传统与现代碰撞的初期,人们会把前后台混淆,现代元素深入人们的后台生活,形成短暂的价值体系紊乱。但后台传统与民族自觉的力量逐渐使人们能分清这种前后台之间的区别,进而形成客观的对前后台之间的划界,能更好地适应现代化的冲击,而有效地坚持传统。人们在狂热追求现代化的进程中逐渐理智,表现出对现代的反叛,“电脑服”曾经风靡一时,在现代化大趋势下,现代元素固然有其存在的优势,但传统的力量最终凸显,与现代的冲击力形成博弈,最终维持传统力量无法取代与消解的地位,越来越展现出一种共存平衡发展的态势。
最后,体现了国家与地方的相互适应关系。乡村旅游作为一项国家发展策略,国家顶层政策引导,地方政府大力推行,村落共同体也希望分一块旅游经济利益的蛋糕,是一种自上而下的发展模式。地方在推行新的发展模式时有着区域自主能动性,文化、经济与社会结构等出现各种解构与建构,体现了新型的国家与地方关系的相互适应。
四、总结与思考
服饰的流变反映乡村传统生活方式、风俗习惯面临的冲击,一是传统家庭与社会分工体系方面,男性同谷物、女性同棉花、纺织之间的联系在广大农村社会是一种传统的分工模式,也是乡村权力结构的体现。[14 ]32服饰、建筑、语言、风俗习惯、传统规约、宗教信仰等是少数民族文化的重要组成,各民族独具特色的文化构成丰富的民族文化宝库,在当下社会发展进程中,文化自觉与文化自信的根基是中华民族多元一体的民族构成及其文化宝库。农村社会全面发展、现代科学技术的应用是乡村振兴发展的必经之路,市场经济、乡村旅游是推动乡村经济发展的有力杠杆,在此过程中乡村朝着现代、开放的方向发展,传统生活方式、传统社会组织、传统文化等面临前所未有的冲击和考验,如何合理利用现代科学技术,在为人类生活环境的改善和便利带来福利的同时,使传统文化能够得到更好的传承、创新和发展是全社会继续探索思考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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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TRUE AND FALSE” METAPHOR OF THE CHANGE OF TRATIONAL WAX PRINTED CLOTHING OF BOUYEI WOMEN
Hu Wenlan
Abstract: Apparel is an important representation of a nation. It has important symbolic meaning in the daily life and festivals of the nation. The changes in clothing is closely related to the way of life in social life, economic structure, social division of labor, value system, evaluation criteria, social interaction, national consciousness, etc. In the contemporary era, the traditional costumes of the Bouyei women in the Biandan Mountain experienced the changing process of "daily clothing–dying– revival (fake–true and false coexistence)", and its use occasions, use functions, symbolic meanings and production methods have undergone tremendous changes. It is the epitome of national consciousness, tradition and modern collision, national policy promotion and local adaptation.
Keywords: Bouyei ethnic; traditional costumes; changi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