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祸得福(下)
2019-06-10
颜眉觉得自己上辈子一定欠了妈什么债,不然,没法解释。
中午休息的时候,颜眉拎回很多水果。王菱有点好奇,问:“怎么,知道孝敬你妈了?”
“不是,下班要去看一个病人。”
看谁,颜眉不想说,如果说了,那就是一个长长的故事。虽然平时跟妈妈经常闹别扭,也经常在王菱面前抱怨妈妈的不是,但毕竟内外有别,妈妈被带去派出所的事,总是丢丑的,万一让王菱知道了,再八卦一下,以后自己在公司里就别想混了。
想了想,颜眉往家里打了个电话,电话铃响半天,才听见妈妈慢吞吞地说:“喂。”颜眉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愣了一下才说:“下班我晚点回家,去趟医院哦。”
“哦。”还是一个字。
什么时候变得惜字如金了?但听上去情绪还算稳定,颜眉也就放心了。
昨天回到家时妈妈的状态是有点吓人的,进门鞋也不换,就一屁股坐在沙发上,一声不吭。颜眉几次想打破这种难堪的局面,无效。问她饿吗?不说,问她想吃啥?不说。颜眉自作主张叫了两份麻辣烫,但直到颜眉吃完,妈妈的那碗麻辣烫已经冷却结了一层红油,也没见妈妈动一下筷子。
“妈,不早了,去睡吧。”
颜眉催促了几次,自己实在是累了,见妈妈依然不挪窝,就洗洗睡了。今天早上起来,妈妈已经歪倒在沙发上睡着了。头发凌乱,脸上还留着昨日的汗渍灰尘,一下子好像老了十岁。颜眉的心软了一下,她叹口气,拉过一条毯子给老妈盖上了。白天虽上着班,但心里还是惦记着的,直到打过这个电话才踏实。
陈老师住在大华医院,听说住的是重症监护室,可是在护士台查了一下名单,却没有一个叫陈宗兴的病人。颜眉又打电话去问派出所,派出所再打电话给医院,大概还是派出所说话管用,很快查出陈宗兴已经脱离危险,今天出了重症监护室,现住在加护病房。
颜眉稍稍松了口气,在她的经验中,如果这个陈宗兴真是被妈妈推倒的,那么病人脱离危险是件好事。
陈宗兴住315房间,颜眉正东张西望寻找的时候,走廊里的一个男子吸引了她的注意。那个男子正在打电话,看得出有什么事让他着急,他先是不停地劝说,然后声音大起来,“怎么有你这样的妈?我爸躺在这,刚刚脱离危险,我当然走不开,就让你接一次儿子,怎么这点时间都没有?小海可是你亲儿子!”他恨恨地挂上手机,气得在走廊里乱转。一个护士走过来说了句,轻一点,这里是医院。那男子点点头,连声说抱歉,神情、举止,马上离开了气愤的状态,变得儒雅。那男子穿着黑色西裤,灰色毛衣,身形挺拔,还没出现油腻男的征兆。
颜眉走近时才发现,那男子站的门口正是315房间。
大概他就是陈老师的家人吧,看刚才凶巴巴的样子,不知接下来会是个什么场面,颜眉有点发怵。
但没有退路。
“你好,请问你是陈宗兴家属吗?我妈叫苏玉玲,我替她来看看陈伯伯。”颜眉小心翼翼地说。
“好好,你来看我爸,那就麻烦你稍微多坐会。我要走开一下,我必须马上去接儿子,我儿子……”他看看表,没有继续说儿子的事。
“我爸要有什么情况,就按铃,按铃会不会?这么一按,医生就来了。一定请你等我回来。”
没等颜眉反应过来,那男人便拎着包匆匆走了。
看他那在乎的样子,他一定是把自己当成他爸爸的好友才放心让自己留下吧。不过也好,有这么个喘息机会,至少可以让自己想想清楚等会该怎么开口。
颜眉走进病房,把水果放在小柜上。房间里只有一个人,躺在各种各样的仪器中间,一动不动。怕认错人,颜眉还看了下床尾的牌子,不错,是陈宗兴。
陈宗兴睡得很安详,脸上没有一点痛苦的表情,白被单随着他的呼吸起伏,节奏缓慢,看着他,让人心生安宁。
独自一人坐着的时候,容易想起一些往事。
那年爸妈闹离婚,颜眉被疏忽了,天凉了没及时添衣服,冻着了,发烧了,被送进了儿童医院。那几天是颜眉最幸福的日子,爸妈停止了争吵,轮番来照顾她,妈妈给她梳头,爸爸则会给她买好吃的。一天,爸爸拎着一个大口保温杯兴冲冲地来到医院,说买了汤,让颜眉尝尝。以前颜眉生病也有汤喝,也喝过猪肝汤、黑鱼汤、小排黄豆汤,但这次爸爸买来的汤却从未喝过,红红的,酸酸甜甜,勺子轻轻一搅动,就有一股陌生的奶油味飘出来,里面还有许多好吃的食材,土豆、番茄、方腿,非常美味。爸爸说,这是“红房子”里有名的“罗宋汤”。
爸妈还是离婚了,起初,颜眉想爸爸想得厉害了,便会想办法自虐一下,故意淋个雨,或者故意晚上不盖被子,让自己生病。只要住进医院,只要爸爸知道了,一准会来看自己。靠在爸爸怀里吃着各种各样的美食,是颜眉童年最美好的记忆。可惜这小伎俩还是被妈妈发现了,以后,颜眉再作,作出病来,妈妈都会严格封锁消息,不让爸爸知道。见不到爸爸,还要忍受打针吃药的痛苦,是很不划算的,以后,颜眉不再作践自己想法子生病了,但心里却从此种下了对妈妈的怨恨。
颜眉工作后拿到了第一份工资就是去“红房子”吃罗宋汤,可不知为什么,她觉得味道不过如此,并没那么好吃。
输液袋快见底了,颜眉按了铃,有个小护士进来给换了一袋,还调整了一下滴速。小护士眼睛大大的,很漂亮,她对颜眉说:“你是陈宗兴家属对吧?刚才医务处通知,你们交的一万块钱押金已经用完了,看你爸这样子,还要住一段时间呢,你再去交点钱吧。”
颜眉说好。来医院之前她有思想准备,不管当时是怎么起的纠纷,妈妈总是推了人家,派出所都说了,主动一点,对接下来事情的处理会好些,那么就主动些吧。她带了些钱,两三万,正好去交上,也可以避免当面给钱的尴尬。
她问小护士:“如果我去交钱,病人怎么办呢?”
小护士咯咯地笑起来,把大眼睛笑成了两道弯月亮。
“你们家属真是的,人在医院里不放心,进了加护病房还不放心!我们医院的医疗设备都是一流的,所有的仪器数据我们护士值班室都看得见,输液也不用担心,时间到了自然就会有人来更换,根本不用家属一直盯着。你那个哥,是你哥吧,真是一根筋,你爸爸根本没意识,可他非要陪着,说让你爸一个人躺着太寂寞了。这么坐着能帮上什么忙?有必要吗?”
小护士声音嘎吧脆,一开口就说个没完。
颜眉打断了她的话:“那好,我去交钱,麻烦你多留意。”颜眉想趁对方的儿子回来之前赶紧把钱交了,悄悄地作个弥补,也是一种方式,没想到回房间时那个男人已经回来了,还多了一个孩子。一见颜眉便大声责备:“你这个人,这么靠不住,我一再说你要等我回来等我回来,你怎么可以留下我爸一个人在这?”
“我去住院部收费处了,刚才护士说住院时交的钱用完了,所以我去交钱了。”颜眉小心翼翼地说。
“钱用完了我会去交,干吗要你交?”
“你刚才大概没听清楚,我是苏玉玲的女儿,就是那个……”
“我知道,就是那个把我爸推倒的苏玉玲,其实未必就是她推倒引起的,我爸本来就有心脑血管毛病,一激动容易发病。”
小男孩拉着男人的手说:“爸爸,爸爸,我饿了,我们去吃饭吧。”
那男人捋了一下男孩的头发说:“好的,小海,我们先去吃饭,吃完饭再来陪爷爷。”随后他看看颜眉,“你也没吃吧,要不要一起?”
怎么会这样?不应该啊?
颜眉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从小她接受的都是妈妈的观点,人都是自私的,都是为自己着想的。长大后又常被社会舆论左右,防偷防骗防假货,还要时刻警惕那些碰瓷的。所以她一直活得小心谨慎,只要遇到事情,总是先往坏的地方想,可是这个男人,竟会如此大度地包容一个伤害了自己父亲的人。
来医院前颜眉有过假设的。前不久报上有个案子,说一个老头在电梯里吸烟,遭人劝阻后暴跳如雷,结果引发心脏病身亡。他的家人吵着闹着要劝阻人赔偿四十万,幸亏法院做主,判劝阻人无责,不然劝阻人这冤枉官司是吃定了。那个劝阻人根本没跟对方有肢体接触,老头家属还要讹四十万呢,何况妈妈是推了人家的。她以为对方的家人一定很难缠,一定会恶语相向甚至提出高额的赔偿金,可是,所有设想的场景居然都没发生,只有一句关心的询问,你也没吃吧,要不要一起?
颜眉以前设下的对陌生男人的所有防线都被这一句简单的问询击得粉碎,她破天荒地接受了男子的邀请,一起去吃饭。
很长时间颜眉都没这么开心过了。
她不知道麦当劳也会如此美味,过去她下意识地抗拒这些垃圾食品,现在她却跟小海抢着吃一块鸡脯肉,用鸡腿骨打架,兴奋得叽哩哇啦叫。
她不知道城市的夜也会如此美丽,过去她不喜欢那些闪烁的霓虹灯,不喜欢嘈杂的人声和汽车喇叭声,可现在男人推着自行车,颜眉拉着蹦蹦跳跳的小海往医院走,感觉真好,夜风好清凉啊!月光好美啊!心情好舒畅啊!
到医院门口男人让颜眉别上去了,他带小海去看一下爷爷也会很快回家。不过他说:“如果你真想帮忙,这几天帮我换换手,经常去医院看看,或者我实在走不开的时候去接一下小海,没问题吧?好,就这么说定了。”他说得很随意,就像在跟自家人交代什么事。
那男人说自己叫陈大鹏:“我爸希望我能够有前途,鹏程万里,可是我最终还是让他失望了。”
“你说你叫颜眉?这个名字有什么意义吗?”他凑近看了看颜眉的脸,“嗯,你的眉毛是蛮好看的。”
他的口气清新,像是刚嚼过口香糖。
这一夜苏玉玲都没怎么睡。
昨天晚上刚听见女儿用钥匙开门的声音她便把灯关了,她怕女儿问这问那,所以干脆装睡。她听见女儿在房门外喊了一声“妈”,然后说:“别担心了啊!妈,陈伯伯没有生命危险,他家人也很好说话,你不会有事的。”女儿的声音里透着从未有过的喜悦。
这是怎么啦,就是陈老师没事,也不值得那么高兴吧。
她听见女儿洗澡、吹头发,然后穿着拖鞋在客厅里踢踢踏踏地走来走去,哼着歌,最后关了厅里的灯回了自己房间。应该已经很晚了,可她就是睡不着。
女儿让她别担心,她怎么能不担心呢?
刚出事时她担心陈老师的安危,思量着万一陈老师死了自己会不会因为过失杀人罪入狱。现在听说陈老师没大碍,她又开始担心自己的钱要不要得回来。
躺在床上辗转反侧的时候,悔恨像潮水一样向她袭来。
自己一直精明过人,这次怎么会糊涂至此呢?
苏玉玲一直认为童年并不像书上描绘的那么单纯,课余的弄堂其实就是一个浓缩的小社会,想进入主流圈子,想跟大家玩到一起是需要成本的。跳皮筋先得贡献皮筋,想要别人用糖纸做的小鹿,你就得用花花绿绿的糖纸去交换。如果你什么都拿不出,那些势利的小女孩就会给你一个大大的卫生眼弃你而去。苏玉玲父母能给的零花钱不多,所以她只能靠自己想办法以物易物,有时用铅笔换皮筋,有时用书签换剪纸小人,在交换的过程中她学会了不让自己吃亏。
跟颜眉爸爸结婚也是,定亲礼金、结婚礼金、生日、初次见面纪念日、第一次上门,然后又是结婚纪念日,苏玉玲每次都能想出理由让丈夫给钱买东西,就是到最后离婚时,除了几件衣服,她什么都没让丈夫拿走。那时她的脑子多好使啊,现在只凭人家的几句甜言蜜语,居然就信了,是不是老年痴呆了?
天已经大亮,颜眉也已经上班去了,横竖睡不着,还是去街道问问有什么新情况吧。
街道办公所在地的院子里站满了人,很多人在质问,街道主任在解释,乱糟糟一片。苏玉玲仔细一听,讲的就是“财神大酒店”这档子事。有居民责怪经侦支队,要抓就应该果断地抓,那么我们的钱也能要回来;要不然就放他们一马,勒令他们赶紧去赚钱,赚了钱可以还给我们。像现在这样,人不见人,钱不见钱,算什么嘛!正说着,来了几名区里的干部,正是为此事而来,于是大家都安静下来,听他们怎么说。
带队的姓秦,他说区里已经成立了专案组,对那些人,也不是想抓就能抓的,还要搜集证据,所以经侦支队会在大田街道设一个点,派警员值守。有居民在“财神大酒店”交过钱的,交了多少,现金还是转账,都过来登记。有什么线索,也希望能及时报告。最后他说,请大家相信我们,这些诈骗犯逃不掉的,他们一定会被绳之以法。
大家开始慢慢散去。
严阿姨走到苏玉玲身边,悄悄地说:“我们几个讲好了,明天去市里上访。现在天天有诈骗,案子那么多,警察怎么忙得过来?要是弄个集会,案件一公开,网络一传,领导再一发话,他们就会提前管我们这案子。不然就等吧,等到猴年马月,等我们的血汗钱都给那帮小子花完了,再抓住他们有什么意思,你说是不是?你去不去?人多势众,一起去呗。”
“这样好吗?”
“有什么不好的,向政府反映情况是我们的权利啊。这是我女婿教我的。”严阿姨神秘兮兮地说,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
颜眉这几天如沐春风,不光眉间舒展,而且走路轻快,人也显得挺拔了。王菱看出了端倪,追问颜眉有什么喜事。颜眉起先还端着,故意不说,最后忍不住,还是把陈大鹏说了出来。
“那就是说,石女也动凡心了?”
颜眉不是石女,却是处女。当年,虽然已经跟小刘谈婚论嫁了,却没有过性行为。跟小刘分手后,她更是关闭了情感大门,从不单独跟男性来往。王菱得知颜眉还是处女后,曾笑得前仰后合,这年月,连中学生都已视贞洁如粪土了,却还有颜眉这样的人。
颜眉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动心了,但是跟陈大鹏在一起,她始终是愉悦的。这几天她天天去医院探视,等陈大鹏接了小海过来,三人再一起去吃饭。遇到陈大鹏有事,也会请颜眉替他去接孩子,颜眉会让小海在病房的凳子上做作业,她在一边坐着,静静地看着等着。以前吃什么都是听小海的,可有一次陈大鹏非让颜眉说一样爱吃的东西。他很坚持,颜眉犟不过,便说了罗宋汤。再去吃,颜眉又觉得好吃了,吃了很多。陈大鹏一直看着她吃,微笑着,最后他说,这么爱吃罗宋汤啊,以后我烧给你吃,我烧的罗宋汤不会比“红房子”差的。
“这还不算动心,不光你动心了,他也动心了,而且动得厉害,什么时候带我见见你那位白马王子啊?”
颜眉说可不敢,像王菱这样会勾搭人的老手,她可不愿把陈大鹏送出去。
两个人笑着打成一团。
电话铃响了,颜眉赶紧去接,以为是陈大鹏,没想到又是派出所。
派出所还是让她去接人。说她妈参与了市政府门前的集会,阻碍了交通,影响了正常秩序,被派出所领了回来。派出所已对她进行了教育,现在请家属领回。
我的妈呀,你怎么就这么不省心呢!
到了派出所颜眉先去见王所长,她担心回家后妈妈又会闭口不言,所以想先从王所长那儿了解一下这集会是怎么回事。大田居民只要提到王所长都赞不绝口,王所长从社区民警做起一直做到所长,靠的就是为民办实事。颜眉家住在这儿几十年没挪窝,跟王所长也是熟识的,妈妈老是给政府找麻烦,所以见到王所长颜眉有点不好意思。
王所长见了颜眉就自我检讨,说还是自己工作没做到位,虽然这起非法集资案件侦破难度比较大,进展过程也需要保密,但有些事还是应该及时跟居民通报、做好安抚工作的。他感谢家属的理解,也希望家属相信公安机关的办案能力。
颜眉听得云里雾里,什么集资?什么案件?
王所长见颜眉疑惑,便拿出一个册子,问:“你妈妈是,苏玉玲?你看,这里有登记,她在这起非法集资案中,被骗去了五十万元。”
颜眉脑子“嗡”的一下,妈妈被骗五十万?以前,受骗上当的事经常听人说起,总觉得只是故事,离自己很远,没想到竟然也会发生在自己家里。
母女俩再次相随着回家。
一到家苏玉玲就想往房间里钻,被颜眉叫住了。颜眉说:“妈,你坐下,有些事我们说说清楚。”
苏玉玲乖乖坐下,准备接受女儿排山倒海的责问。
“你上次找我借钱是想拿去集资?”
“是,我想,你上班辛苦,赚钱不容易,有机会应该让你也赚点,所以……幸亏你没答应。”
“你哪来那么多钱?”
“我借的,借了三十万……”
颜眉走进自己房间,出来时递给苏玉玲一张银行卡,说:“这里有二十七万,先去还掉。我还有点理财的钱,没到期,但我会想办法。不过,妈,以后有什么事你还是多动动脑筋,像你这么脑子清爽的人,不应该信这些的。”
苏玉玲想说几句分辩一下,但忍住了。女儿非但没责怪她还帮她还债,让她很意外。
陈大鹏给颜眉打电话,说他爸已经恢复意识,还说这里面有颜眉的一份功劳,他要好好表示一下。颜眉开心地说:“那我可就当真了,我会很期待的哦。”
颜眉坚持要拉苏玉玲一块去看陈老师:“你推了人家,人家都没跟你计较。现在陈老师醒了,你连看都不去看一下,说得过去吗?”
最近一段时间,苏玉玲觉得自己没了斗志,女儿说的话怎么听都觉得有理,自己连一句辩驳的话都想不出来,那么就只好听呗。商量带点什么去医院时有了点小分歧,颜眉说自己一直是买水果的,老人吃不了孙子吃,反正一样。苏玉玲觉得太没新意,想着自己煮点什么带去,陈老师祖籍是无锡,无锡人嗜甜,要不就烧点八宝粥?
走进病房时陈老师正靠在枕头上吃东西,见到苏玉玲像是久别重逢,给了一个热情的大招手,让母女俩赶紧坐。苏玉玲有点不好意思,刚想赔个礼道个歉啥的,但一开口就被陈老师拦了回去:“都是受害者,同病相怜,不说了不说了啊。”
苏玉玲问陈老师吃的是什么,陈老师说是水果罐头,自己躺了这么多天,天天打点滴,嘴里淡得难受,好不容易医生开恩,说可以吃固体食物了,赶紧让儿子买来了水果罐头。
“水果罐头怎么能吃?里面加了色素还有防腐剂,别吃了别吃了,吃我的。”
苏玉玲有点显摆地端出她煮的八宝粥。八宝粥甜糯适口,吃得陈老师大为赞赏。苏玉玲烧菜做饭都有一手,可惜当初没在这上面用心,好厨艺还是没拴住老公的胃。
有了八宝粥作媒介,气氛明显活跃起来。苏玉玲说:“我下次一定去把那红脸老头给砸了,什么财神,前面应该加一个字,一个‘破’字,是‘破财之神’,见了他我们都破财了。”陈老师也笑了,说:“你这个说法有点创意,不过,怪只怪我们自己脑子糊涂,怎么能去怪一具塑像?”
旁边的人都听得莫名其妙,小海也好奇地拉着陈老师问:“爷爷,爷爷,哪里有红脸老头?下次你带我去看。”
颜眉接到派出所通知,让她下班后去街道参加案情通报会。正好陈大鹏打电话来,说派出所也通知了他,于是两人约好一同前往。
负责案情通报的是经侦支队的蔡支队长,先解释说,为什么不请当事人而是要请家属,因为当事人大多年老体弱,有的还有高血压或者心脏病,万一听到什么消息情绪一激动出了什么岔子,那就不好了,所以还是请家属回去传达。
蔡支队长告诉大家,经过这些天的侦查,已经锁定了犯罪团伙的几个主犯。首犯姓王,手下有四大金刚,都是跟随他多年的小兄弟。他们组织严密,到一个城市,他们就划好区域,分头开展诈骗活动,钱一到手便迅速撤离。负责“财神大酒店”这个点的叫罗一辉,是四大金刚之一,短短一周,就已经到手4500万。目前罗一辉已在江阴落网,将被押送回沪。经侦支队将从罗一辉身上打开缺口,追查首犯王某的下落,争取在最短的时间内把他们一网打尽。
下面有人在说:“抓嫌犯我们不感兴趣,我们只想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要回我们的钱。”
蔡支队长笑笑说:“怎么能不感兴趣呢?只有抓住嫌疑人,才能追回赃款啊。”
大家都笑起来。
散会后颜眉跟陈大鹏慢慢往外走。就此分手,两人都有点舍不得,但一时又不知该去哪儿。陈老师已经出院,不用再往医院跑,而且因为今天要过来开会,陈大鹏已经把小海送去了爷爷家。
“你上次说要谢我,准备怎么谢啊?”颜眉话刚出口就后悔了,这不是明显敲竹杠吗?她有点脸红。
陈大鹏看看她说:“好的,是要谢你,你跟我来吧。”
颜眉起先以为陈大鹏大概会带她去吃饭,或者买个什么礼物,可是走过餐馆和百货公司的时候陈大鹏都没有停。后来他们走进一个小区,走进了一幢房子。
“这是哪儿啊?”颜眉问。
“这是我家。”陈大鹏说。
陈大鹏家是一个旧小区的二居室,房间不大,最多也就70平方米,东西又多,显得逼仄。陈大鹏换下衣服戴上围裙,说自己要忙一会,冰箱有饮料,让颜眉自取。颜眉问,你是要做饭吗?要不要我帮忙?陈大鹏连说不用。
其实颜眉不会做饭,干脆顺坡下驴不再坚持。
颜眉环顾四周,对一个单身男人来说,房间还算整洁,只是家里的软饰色彩单调,黑白灰,少了一点家的味道。茶几上的玻璃板下压着几张照片,几乎都是父子俩的,有的在海边,有的在草原,基本上都是在旅游。小海依偎在父亲身边很幸福的样子,看不出是个单亲孩子。客厅不大,但有架钢琴,琴盖上没有灰,如果不是经常擦拭那就是一直在弹的。
“看什么呢?”不知什么时候陈大鹏已经走出厨房站在了颜眉身后。
“看不出你还是个音乐家?”颜眉指指那架钢琴。
“是音乐爱好者,不是家。”陈大鹏笑着更正。
陈大鹏忽然变得滔滔不绝。他告诉颜眉,他特别喜欢钢琴发出的声音,但是小时候家境一般,买不起钢琴,他只能每天放学后去父亲的学校,一个人躲进琴房,小心地触摸那些可以发出动人声响的黑白键。他知道自己并没有什么音乐天赋,也不想成为什么家,钢琴只是个伴,在烦闷的时候、孤独的时候、想妈妈的时候,只有钢琴发出的声音才能陪伴他安慰他,所以工作后稍微有了点钱立刻买了架琴,看着它,就像看见自己少年时的一个老友。
陈大鹏说自己原先在图书馆工作,每天借书还书,空闲的时候自己看书,在别人看来单调枯燥,自己却非常享受这闲暇的生活。可妻子总是对他不满意,说他一个大学毕业生胸无大志,嫌他赚钱少,非逼他改行去做销售。陈大鹏无奈之下才去了现在的公司,但他一直很不适应,整天求爷爷告奶奶兜售商品,还要学着拍马屁说假话,戴着面具的日子让他苦不堪言。尽管如此委屈自己,妻子还是离他而去,幸亏这旧房子妻子看不上,要不现在可能连个住的地方都没有。
“我是不是很没出息?”陈大鹏说,“你看,我爸省吃俭用大半辈子,加上他的一些稿费讲课费,一共存了50万,说是留着给我结婚的。现在钱被骗了,看来我这辈子注定要孤老终身了。”
“你这么好的人,一定不会孤老终身的。”颜眉没忍住,脱口而出。
“是吗?你真这么认为?”陈大鹏很认真地问。
他忽然想起了什么,冲进厨房,随即端出一锅汤,盖子一开,那熟悉的香味便四溢开来。
“罗宋汤!”颜眉惊叫起来。
“我说过我烧的罗宋汤不会比红房子的差,如果你喜欢,我随时烧给你吃。”陈大鹏说。
汤非常美味,陈大鹏的话也令人回味。那天晚上颜眉又做梦了,她梦见了草原,她跟小刘一起在草原上奔跑,小刘跑远了,颜眉去追,追得急,摔了一跤,刚想喊,有人回头向她跑过来,可走近了一看,不是小刘,而是陈大鹏。陈大鹏边伸出手来拉她,边问:“你愿意永远喝我做的罗宋汤吗?”
颜眉醒了,她还在想陈大鹏的话,他这算是在表白吗?
中午时分陈大鹏打电话说有事,让颜眉帮着接一下小海,颜眉说好。她有个完美计划,接了小海就直接回家,让妈烧桌菜,然后把大鹏和陈老师都请来,算是祝贺陈老师康复。一个很好的由头,她希望两家多多走动,互相熟识了,她和大鹏倘若有什么发展,就不会显得突兀。
下午没到四点颜眉就有点坐立不安。小海四点就放学了,可公司五点半才下班。以前小海都是一个人在教室里做作业等爸爸,有一次颜眉路过小海学校时顺便进去看看。学校已经放学,学生都已回家,偌大的空荡荡的教室里只有一个孤独的小孩,看着就让人心疼。以后,颜眉只要有机会上外面办事,都会顺便去接小海。
可今天没有外出要办的事。
她悄悄对王菱说,“我今天要去接小海,有什么事你帮我顶一下呗。”
王菱坏笑着刚想说什么,颜眉赶紧堵她的嘴:“明天我请鸳鸯奶茶,行了吧?”
小海上的是回民小学,有点远,颜眉到学校门口时已经过了十几分钟,远远就见小海站在校门口跟人说话。见到颜眉,小海赶紧甩脱了那个人的手跑过来喊了一声颜阿姨。那人走过来皱着眉头看着颜眉,问:“你是谁?”
那是个女人,已近中年,虽然脸上涂着厚厚的粉,但脖子和眼角的皱纹还是出卖了她的年龄。穿着的衣服倒是上档次,但怎么看都跟她本人的气质不搭,没有增添风采,反倒减了分。
颜眉也问:“你是谁?”
“我是小海的亲妈。儿子大了,到了该接受教育的时候了,我不能让他再跟着他那个穷酸爸,我要带他走。”
“那是你们的事。但现在,没有他亲爸同意,我不能让小海跟你走。”颜眉说话不留余地,拉着小海就走。
“小海,小海!”那女人追了几步,又站住了,大声说,“小海,我一会就去接你。”
颜眉有点不爽,问小海:“真是你妈?”
小海点点头。
“你妈什么人哪,你那么小就把你扔了,现在哪根筋搭错了,就要带你走,天下哪有这样的妈。”颜眉嘀咕了几句,又觉得不好,毕竟是孩子的亲妈,再怎么样,也不能让孩子恨妈妈。但她又替陈大鹏担心,万一这女人真把孩子要走了,陈大鹏肯定受不了。
知道陈老师祖孙要来吃饭,苏玉玲拿出浑身解数,烧了好几个拿手菜。菜很家常,但极具诱惑,红烧蹄髈浓油赤酱,一端上来陈老师就搛了一大块肥嘟嘟颤悠悠的蹄髈皮往嘴里塞,急得陈大鹏大叫:“爸,脑梗病人不能吃肥肉!”苏玉玲却帮着陈老师,说自己准备了浓酽的红茶,一杯喝下去解腻消食,这点肉没关系的。
大家都吃得开心,只有颜眉有点郁郁寡欢,陈大鹏轻声问:“怎么啦?”颜眉没回答,只是看着小海说:“你看小海,吃得多开心啊。”
有人按门铃,小海抢着去开门,门打开后只见小海退了两步,轻声叫了一声“妈”。
是小海的妈,旁边还有居委会主任和社区民警小李。
“梁主任,你怎么把这个人带到我家来了?”颜眉很不开心,话里有点责怪的意思。
梁主任解释:“这位大姐找到我们居委会,说一个女人把她的儿子拐走了,带进了这个小区,要报警。我请小李警官调看了监控,看见是你带着这个大姐的儿子回家的,所以我跟小李警官一起过来,了解一下是怎么回事。”
陈大鹏抢先一步对李警官说:“我们早离婚了,儿子一直是跟我的,今天是我请这位颜女士替我去接的孩子。”
“这么说,不是拐孩子。这位女士,你还有什么疑问吗?还要不要报警?”小李警官问。
小海妈嘟哝了一句:“不用了。”
梁主任和李警官都走了。
陈大鹏皱着眉头问:“你来干什么?我们不欢迎你,你快走吧!”
那女人哈哈笑着说,“来帮你解决困难啊。刚才听说孩子他爷爷给你准备结婚的钱都被骗了,这辈子恐怕很难再有人愿意嫁给你这个穷光蛋了,你一个人带孩子也难,我可怜你,孩子我带走,算是帮你减轻负担。你看怎么样?我这个人还是挺上路的吧。”
陈大鹏指着她说不出话来:“你你你!”
“你恐怕想多了。”颜眉慢条斯理地说,“我们四个人怎么就带不了一个孩子?你看,他爷爷是人民教师,负责小海的文化教育;这是我妈,顶级家庭厨师,负责小海的饮食起居;我跟大鹏,会一起陪伴孩子成长,教他好好做人。既然当初你选择放弃小海,今后也不需要你操心了。”
所有的人都惊呆了。还是陈大鹏反应快,一把揽住颜眉的肩膀说:“是的,我们会过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好。”
那女人很是意外,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最后喊了一声小海,问:“你真不跟妈走,宁愿跟着你爸过苦日子?”
小海不答话,一下子躲在颜眉身后。
那女人自觉无趣,悄无声息地走了。
女人一走,陈大鹏马上把颜眉放开了,红着脸说:“对不起,谢谢你刚才陪我演戏。”
陈老师悄悄走过去捣了陈大鹏一指头,说:“这是演戏吗?儿子啊,你是不是傻啊!”
苏玉玲反应有点慢,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半晌才明白过来。
好消息似乎多起来,经侦支队效率很高,据说首犯王某及手下的四大金刚都已落网。光在这个城市,他们非法集资的金额就高达一亿三千万。但是追款并不是很顺利,王某是个惯犯,面对审讯始终一言不发,况且老人们交的大多是现金,在银行很难查到来去踪迹,所以,经侦支队还在全力侦查中。但因为这段时间各方面工作到位,所有被害人的情绪都很稳定,再没出现过上访集会等群体事件。
最淡定的要数苏玉玲。经过此番折腾,苏玉玲性情大变。譬如,她原来对钱非常看重,锱铢必较,从来不肯吃亏,就连亲生女儿都别想占她一点便宜,可现在丢了五十万,她反倒像没事似的,每天乐乐呵呵。去超市不再为掰菜帮子跟人争吵,买东西也不会因缺斤少两跟人计较,有几次小区里那些人怂恿她出头去区里闹闹,好让区里重视一点,她也不为所动,让认识她多年的人都说看不懂。
其实,让她焦心的事也不是没有。
那天颜眉在陈大鹏前妻面前说的那一番话,说是应急之举,却也是内心告白。苏玉玲后来悟过来了,方知道女儿的心思。这段日子她常反思自己的前半生,觉得最亏欠的还是女儿。自己这个当妈的,不仅不能给女儿点什么,还把女儿的三十万积蓄给搭进去了,这让她实在羞愧,便想着,一定要帮女儿一把。
那天,她又做了一桌菜,把陈老师一家请来。酒足饭饱之后,她郑重其事地宣布自己的资产重组计划:“我们现在有三套二居室,都不大,都不适合做新房。可以三换二,换成两套三居室,一套给大鹏眉眉,一套给我们,两边都给小海留一间房,他想住哪就住哪,方便。你们同意的话,就执行。”
大家都一脸懵。
陈老师问:“你说的‘我们’指谁?”
“你和我呀!哎,陈老师,你搞搞清楚!我们住在一起也只是亲家关系,你可别想歪了!”
陈老师脸红了,说:“怎么会想歪了?我怎么可能?真是有辱斯文!”
颜眉也有意见:“妈,人家陈大鹏还没跟我求婚呢,你就这么着急把我嫁出去?”
陈大鹏则看着颜眉“嘿嘿”地笑,说:“这不失是个好办法。”
最高兴的是小海,蹦跳着嚷嚷:“我们要搬新房子啰,我们要搬新房子啰!”
其实,除了置换房子,苏玉玲还想到了一个人。
次日傍晚,苏玉玲赶去了机械设备制造总厂。下班时间未到,门口静悄悄的,只有一个保安在门口来回踱步。太阳快落山了,夕阳落在厂门口的招牌上、行道树上、人行道上,哪哪都是金灿灿一片,美得像油画了。这画面似曾相识,苏玉玲忽然觉得自己又活回去了。那时候她好年轻啊,穿着白衬衣、格子短裙,站在厂门口等人。她等的那个人是厂里的技术员,个头不高,戴副眼镜,整个人清清爽爽,看着养眼。
下班的铃声响了,大门开了,人们一下子全拥了出来,争先恐后地冲向狭窄的厂门,挤着挤着,然后“哗”的一下,再散落到四面八方去。苏玉玲不急,她等的那个人永远是最后一个出来,永远不急不慢从从容容,而这正是苏玉玲喜欢的。
铃声响了,厂门口出来的人却稀稀拉拉没几个。现在不是汽车就是电瓶车,除了摩拜,很少有人再骑自行车了,但她等的那个人还是骑着车,慢慢悠悠地往前蹬。几十年过去了,他明显老了,头发花白,腰背也没以前挺,但衣服还是整洁的。苏玉玲上前一步,从树荫下走出来,那人看见了,下了车,慢慢推着过来。
“不是已经做总工程师了吗?怎么还骑车?”苏玉玲没话找话。
“公车改革,车没了,只给补贴。我不喜欢开车,事多,还是这‘老坦克’好,方便。”
很多年不见,爱恨情仇都已远去,为什么那时见面就掐?现在想想,真有点不可思议。
“你老了。”
“我们都老了。”
彼此都有点感伤。
沉默片刻,苏玉玲才想起自己的目的。她告诉前夫,眉眉有对象,要结婚了,她希望父亲能给她祝福,当然,也希望父亲能在经济上资助一点,因为自己的糊涂,现在想给女儿筹备一个像样点的婚礼都不行了。
老颜很开心,连声说当然当然,女儿结婚,当爸爸的肯定会出力的。
“我对不起你,”沉默了一会,老颜突然说了这么一句,“后来我听说,你那时脾气暴躁,是因为生了病,可我从来没往那上面想,没有关心。”
一阵委屈涌上心头,苏玉玲忽然说不出话来。那段时间,她每天一睁眼就觉得烦躁,一点点小事就想发火,看什么都不顺眼,可她一直不知道那是病,直到有一天单位体检,才知道自己得了甲亢。她吃了很长一段时间的药,指标算正常了,但婚姻已经没了,自己的脾气也好像改不过来了。世上有些事就是这么邪乎,哪有地方说理去。
临走前老颜突然想到了什么:“你回去问眉眉,我给她的那个纸袋还在吗?”
陈大鹏让颜眉请一个礼拜假,说要带她去趟海边。苏玉玲一听就兴奋了,私下问颜眉:“他是不是打算跟你求婚啊?”
“妈,你别这么八卦好不好,他真要求婚,在哪不能求啊,非要去什么海边。”
说起求婚这事,颜眉还真是有点没底,看陈大鹏对自己的样子,分明是有爱意的,可上次当着他前妻的面,自己都说得那么露骨了,他怎么还没有行动呢?
小海已经放寒假,搁在哪家都没问题,两个老人都争,争到后来达成这样的协议:两人一起带,爷爷负责小海的作业,而苏奶奶负责小海的胃。
后院安定,即刻启程。他们去的地方是三亚。
入住的时候出了点问题,陈大鹏定的是一间房,可颜眉一听,当场就对前台说:“我们要两间。”陈大鹏显然没料到,一时僵住了,正好前台说暂时没有空房,让客人先去休息,两人这才拖着行李上楼。
陈大鹏有点不快,关上房门就说:“你什么意思,不愿意?早说啊,这是干吗?”
话刚说完,发现颜眉肩膀耸动着,在哭。
陈大鹏心软了,伸出手去扶着颜眉的肩说:“你可以私下跟我说啊,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我多尴尬啊,人家以为你是被我拐来的呢。”
颜眉抽泣着说:“这算什么嘛?你什么说法都没有,就让我跟你住一起,你结过婚了,可我还是黄花大闺女呢。”
陈大鹏一下子笑出声来:“好了好了,黄花大闺女,不哭了,怪我事先没说明白。我这个人面皮薄,电视上那什么下跪送花戴钻戒的求婚方式,我实在不喜欢。我就想,我们俩心有灵犀,虽然没说,但心里早就有了彼此,求婚是很私人的事,干吗要做样子给别人看呢?所以这次带你出来,希望求婚的时候,只有我们两个人。”
颜眉破涕而笑。
陈大鹏拉着颜眉直奔海边。三亚气候宜人,站在海边极目远眺,海天一色,云淡风轻,让人身心舒畅。
陈大鹏说:“知道为什么来海边吗?”
“因为你喜欢游泳?”
“真蠢,喜欢游泳可以去游泳池啊。”
“那为什么呢?”
陈大鹏告诉颜眉,妈妈生前最喜欢海,病重的时候,自己带她来过一次。一天,就在这片海滩,妈妈对他说,过不下去就散了吧,以后如果找到好的,记得告诉妈一声。那时他们夫妻间的裂痕正在不断扩大,尽管陈大鹏一直竭力维护,但妈妈还是心知肚明,知道儿子的婚姻已经走到尽头。或许就是因为妈妈的这些话,才让陈大鹏选择尽早放手。
这片海滩是母子俩最后一次倾心交谈的地方,陈大鹏一直记得妈妈的期待,有了颜眉,他第一个念头就是想告诉妈一声。
颜眉对着大海站了许久,沉默不语,陈大鹏问她怎么啦?想什么呢?颜眉一直不说。回到宾馆,她什么都没说,主动跟陈大鹏上了床。
陈大鹏很是惊喜,问,这是不是说明我求婚成功了?
颜眉娇羞地打了陈大鹏一拳说,求什么婚啊,我们这不等于结婚了吗?我刚才已经答应你妈了,我一定会做个好媳妇。
婚礼摆上了议事日程。颜眉爸给了女儿二十万,但颜眉只肯拿十万,她坚持就用这十万块钱办个最简单的婚礼。陈大鹏也有点积蓄,但颜眉说什么都不让他动用那笔钱,说得给小海留着。但是,眼下这行情,十万块钱连办几桌简单的酒席都不够啊,苏玉玲很是发愁。
苏玉玲无意中对颜眉说,你爸说当年他给过你一个纸袋,问你还在不在,让你一定找出来。
没搬过家,爸爸给的东西,颜眉肯定不会丢,可一时不知放哪了,找了好大一圈,才发现夹在小学课本中。陈大鹏看着纸袋里的东西瞠目结舌,一时说不出话来,好一会才缓过劲来,对颜眉说:“你居然是个隐形的百万富翁!”
“说什么呢,谁是百万富翁?”
“你知道这是什么吗?”
“邮票啊。爸爸喜欢买邮票,每次一买妈妈就跟他吵架,他走的时候把集邮册都带走了,只把这个留给了我,因为我属猴。”
“天哪天哪,这可是80版的猴票啊!”陈大鹏还是一副大惊小怪的样子。
陈大鹏告诉大家,1980年是庚申年,也就是猴年,邮电部在1980年2月15日发行了新中国的第一张生肖邮票,俗称红猴邮票。红猴猴票发行成品仅约500万枚,整版猴票不足6万张,版票一般到全国各地邮局后再分撕出售,所以整版猴票的存世量极少。到如今,像颜眉爸爸留下的这版猴票,现价起码在一百二十万元以上。
居然会这么值钱?
起先都不敢相信,可陈大鹏从不说谎的,那么,这是真的了。
“你们看看,老天爷是多公平啊。我们两家被骗了一百万,老天爷就送来了一百二十万,这下办婚礼有钱了!”苏玉玲喜出望外,高兴得团团转。
“这邮票不能动,就留给小海吧。我这个当妈的,得给儿子准备见面礼啊。”颜眉笑着说。
陈大鹏一时感动得说不出话来,他对颜眉说:“你放心,我会一辈子对你好的。”
“不光对眉眉好,也要对我好哦。”苏玉玲非要轧一脚。
“对您好,当然会对您好。”
“还有我呢,不能娶了媳妇忘了爹哦。”陈老师也来凑热闹。
“你们放心,作为儿子、女婿、丈夫、父亲,我都会对你们负责。”不知为何,陈大鹏忽然哽咽了,他说,“我好幸福哦,我真的好幸福哦。”
“财神大酒店”非法集资案终于告破了,所有的受害者都接到通知,在街道礼堂召开“案情通报及返款大会”。因为钱被犯罪嫌疑人挥霍掉一部分,又转移了一部分,所以追回的款项只能按60%返款。可是所有的人都很满意,好像无端捡到钱似的,一个个乐呵呵的,不停地感谢经侦支队的侦查员,感谢他们劳心费力、千里追骗,为他们减少了损失。
街道主任想请几个居民上台发言,有人上去了,但是说来说去意思差不多,都是怪自己没有经济常识,缺少法律意识,所以上当受骗了,以后一定要提高警惕等等。苏玉玲听得直撇嘴,她把手举得高高的,主动要求发言。
“我首先要感谢那些诈骗犯。”苏玉玲一开口就语出惊人。
会场里一片笑声,都以为她是口误,谁知苏玉玲告诉大家她说的就是这个意思。
“你们想想,要是没有那些骗子,我怎么会认识陈老师,又怎么能找到这么个好女婿?要是钱没有被骗,我又怎么知道女儿的好,怎么知道亲情的重要?我这是因祸得福啊,你们说,我是不是应该感谢那些骗子?”
又是一阵哄笑声,有人嚷嚷:“照你这么说,你以后还应该被多骗几次。”
“不会了,我再也不会上当受骗了。”她转过身对在场的几名侦查员深深鞠了一躬,说,“我刚才只是开玩笑而已,最感激的,当然是你们。”
蔡支队长摆摆手说:“不用谢,这是我们应该做的。不过,说再也不会上当受骗还为时过早,现在犯罪分子新的诈骗手段层出不穷,大家真的要多长一个心眼啊。”
陈大鹏和颜眉的婚礼就摆在“财神大酒店”,这是苏玉玲的意思,她说那里厨师烧的菜不错。其实,她只是想去旧地重游一下,所有的事都是从那儿开始的,现在有了这么好一个结局,难道不应该去感谢一下红脸关公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