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再见
2019-06-09陈广会
陈广会
“妈妈,再见!”儿子摘下脖子上深红的围巾挥舞着跟着车跑,声音粗犷而洪亮,直到他的身影越来越远,最后只剩下一抹嫣红。
那一年我刚刚离婚不久,由于工作和生活上的压力,想离开老家去另一个陌生的地方发展。在单位请了长假,我便带着不满两周岁的儿子坐上了南下的火车。
很多年以后,我偶然看了一集電视剧《玉观音》,女主人公背着孩子告别亲人走上吊桥的那个画面深深地刺痛了我。我至今也没敢继续往下看,她和我多么相似啊!
在南方的一个海滨城市,我租下一间非常简陋的房子,暂时住了下来。白天我把孩子送去幼儿园,便四处奔波找工作:去海产品加工厂剥海蛎子,在一家塑料制品工厂做封皮,到街上摆推。几经周折,我最后在一家报社找到了一份稍微安定的工作,那时我29岁。
微薄的工资支付了昂贵的房租和水电费以及儿子的托管费后,就所剩无几了,我常常动用那不是很多的积蓄。而让我最痛心的是,把儿子送到幼儿园后,他经常撕心裂肺地呼唤。
这是一家私人幼儿园,接送孩子的家长多是打工的,托管费相对便宜一些,环境也就没有理由挑剔了。教室设在东西厢房,很阴暗,小朋友操着怪怪的口音,我不知道儿子在其中会有多么的不舒服。
每次我把他交给阿姨时,他都会含着眼泪大声地跟我说:“妈妈,再见!”我总是头也不回地往外走,不敢再看儿子一眼。有时阿姨照管其他孩子没顾上他,他就往外跑。他从来不在我面前大哭大闹,只是反反复复地喊着:“妈妈,看看我,我在跟你说再见呢。”我回头,儿子的眼泪、鼻涕已经糊满了小脸。阿姨追出来抱起他,他也不挣扎,挥着小手一直在说:“妈妈,再见……”我狠心往前走,几次想跑回去把他抱回来。一整天萦绕在我耳边的便总是那句“妈妈,再见”。
一晃20年过去了,虽然这些经历只是生命中的一小段插曲,可是每每想到儿子的那句“妈妈,再见”,我总觉得那是心头的一根刺。火车轰隆隆地驶进一个不太知名的小站,我才发觉几个小时的旅途中,我完全沉浸在20年前的这段记忆里。
本来很早我就跟儿子约好了去他工作的地方看看,可是他忽然告诉我单位临时安排他下乡,要好些天才能回来。等到他回来了,我又生病去了医院,跟他说这几天忙,等下周再去。等到我们终于可以见面,已是大雪纷飞的冬季了。
“妈!”人群中这样一声呼喊,让我知道儿子来了,尽管我还寻不见他。儿子奔过来,接过我手中大大小小的包,腾出一只手在我的肩上用力地搂了一下。这是我们之间少有的亲昵,儿子长大了。他带我去用餐,然后去他的住处,一路上滔滔不绝地给我介绍这里的夜景。儿子换发型了,原来的偏分变成了平头。虽然看着有点不习惯,可我还是觉得儿子是最帅的。
“妈,你先上床躺一会儿,坐车都坐累了。”进了屋,儿子蹲下来给我脱鞋。我下意识地摸了一下他的头,忽然发现在鬓角的上方有一道长长的疤痕,被头发遮盖着,不撩一下是看不出来的。“这是怎么啦,儿子?”我睁大了眼晴。
“嘿嘿,”儿子干笑着说,“妈,你说我的命该有多好!那天我们要下农场办公,我坐在了副驾驶上,忽然发现没戴帽子,就去办公室拿,等我回来,那个位子被别人坐了,我就挤到了后面。谁知车子一上公路,就跟一辆卡车撞上了,我只擦了一点皮,前面那个人……”
“所以你就等着头发长长了再让我来?”不知不觉眼泪已经湿了我的眼角。
“偶然的事情谁都避免不了,”儿子攥着我的手,忽然惊叫起来,“妈妈,你生病了?这是打了多少针啊,手上的血管都硬了!”
“就是感冒的时间长了,你看妈这不好好的吗?
“唉,等我稳定下来就好了,买一个房子,你别出去打工了,就在我身边好好享受晚年生活,这些年你太苦了。”儿子的眼圈红了,忙起身去烧水。
那一夜我俩你一句我一句地一直聊到天亮。
两天的时间很快就过去了,纵有千般不舍,也只能无言地面对。儿子不放心我坐火车中途倒车,给我买了客车票,直接就能到达。车来了,我踏进车门,回头跟儿子挥手作别。
“妈妈,再见!”儿子摘下脖子上深红的围巾挥舞着跟着车跑,声音粗犷而洪亮,直到他的身影越来越远,最后只剩下一抹嫣红。我的耳边恍忽又响起当年那奶声奶气的声音:“妈妈,再见……”
原来当孩子跟你挥手说再见的时候,其实他只有一个心愿,那就是你留下来别走。
徐春敏摘自《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