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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迪哇猴儿

2019-06-06陆菌菌

小说界 2019年3期
关键词:熙熙马场甲鱼

陆菌菌

甲鱼把兼职广告发给熙熙的时候,她刚洗完澡,脸上贴着面膜,在刷视频。春天到了,宿舍外面的玉兰树长出小芽,美妆博主纷纷更新,“春季好物分享”“本月爱用品”“新鲜少女妆容”“开年不可错过的五支口红”。种草太多。熙熙快进,不听她们废话,只看每件单品的效果和色号,喜欢的扔进购物车。已经满了。想删掉一些感觉一般的,找不出来,在还没拥有的时候,每一件看起来都让她心动。

就是缺钱。妈妈每个月给一千五,吃饭,买书,和朋友出去玩,能用在衣服和化妆品上的只剩几百。熙熙不是那种积少成多把钱省下来买一个大件的人,她喜欢的东西,立刻就要,而且琐琐碎碎要一大堆。每次在床上拆快递,都有一种十分纯粹的雀跃,琳琅满目的小东西从一只只小盒子里蹦出来,环绕着她,让她感觉到一瞬间切实的满足。谁说物质是虚幻的,没什么比物质更实在。你看这支卡拉泡泡裸金色唇釉,盖子是银的,瓶身透明,膏体像浓郁的鎏金安安静静锁闭在纤细的管道里。旋开时会有“哔”一声轻响,刷头像毛茸茸的松鼠尾巴,敦厚又调皮,和任何颜色叠加它都能赋予它们新的生命,救了她一支过紫的紫色,和一支深酒红。抿一抿嘴唇,从唇峰到嘴角都在闪光,告诉你“我不一样,有很多隐而不宣的秘密”,像自己调制的人鱼姬。从拥有它那天算起,熙熙对它的爱没有止息,快乐是无法用金钱衡量的,而这支唇釉,官网只卖六美元。

这简直是最划算的爱,廉价,稳定,源源不绝。所以,为什么不。

熙熙做过的兼职不下二十种。初中暑假,她跑到家附近的麦当劳想要打工,店员问她要身份证,拒绝未成年。不就是十八岁,她还没到,她不服气。年龄是最不值得骄傲的东西。每当爸爸没牌打闲闲坐在家里,差妈妈热黄酒,对她们挑刺:“我吃过的盐比你们吃过的饭还多”,熙熙就在心里鄙视他,但不和他顶嘴。他不上网,不看新闻,不玩游戏,他们根本活在两个世界。不需要靠顶嘴来证明什么,妈妈已经吃亏够多。她静静坐着,任他讲,把手机藏在桌子底下刷微信。你根本不懂我,我也不想你懂。不过就是长大,谁都会长大的。

高中开始兼职就很顺利。熙熙做过啤酒小姐,在超市卖酸奶,围一个围裙剪泡椒凤爪给顾客试吃。情人节到花店帮忙,给网络小说写短评,还有一次作为陪练,和三年级小学生打了一整个寒假的羽毛球。总是她输。可能因为兼职多了,她浑身散发出一种“我要兼职”的气场,连偶尔接到一个推销电话,都是“我们APP在做用户测评,请问您要不要来现场参加,我们会给三百元酬金”。她去了,用一个下午的时间换了一盒“衰落城市”的大地色眼影盘。

很公平。长大就是这样,成年人的世界比孩子的更有道理可讲。你付出,你就得到。没有一手遮天的家长,大多数地方没有。

甲鱼给她发的这个兼职,是周末两天的摄像助理,要求性格外向、擅长沟通、勤奋守时、有良好的中英文表达能力。第一句话熙熙就不喜欢。不就是做个兼职,凭什么对人家的性格说三道四。这句话基本无效,谁都可以弯一弯嘴角,假装两天开朗活泼。不过她还是投了。招聘的下面一连串“已投”,发帖的人逐个回复:“收到,会尽快答复。”

第二天中午,甲鱼问她结果如何。熙熙还不想和他说话。甲鱼是她从大一就开始交往的男朋友,人很木讷,安分守己,有时候有一点幼稚。一年四季他都背同一个双肩包,本来人就不高,宽笨的肩带把他压得更矮。他来熙熙宿舍楼前等她,经常站在一棵树下,树长在花坛里,他就跳一跳踩进花坛,贴在树干旁边。熙熙不来,他东张西望,像一只患焦虑症的蚂蚁折而又返密密地走。进出宿舍的女生看见他都笑,他不察觉,继续踱步。等熙熙懒懒出来,他眼睛一亮,从花坛上跳下来,鞋子上一圈烂泥。

“这是给你的包子。”有时候他会从食堂买几个肉包,带给熙熙。

熙熙和他在一起,说到底,是想试一试恋爱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什么那么多人着迷。从小我们接受的关于爱的教育,都是“世界上会有一个属于你的白马王子”,或者“上帝把一个瓶子打两半,一半是我,一半是你”那样的陈腔滥调。熙熙不明白,为什么要找到另一个人她才完整,找错了又怎么办。像妈妈找爸爸,明显就是一件瓷器找了一个瓦罐,结果是一场灾难。但妈妈不这么认为,她觉得有男人比没男人好,即使这个男人终日在外赌博,喝醉酒还会打她,也好过孤苦伶仃。

伶仃不一定孤苦,熙熙想。但可能这只是万千爱情乐章的一个杂音,谁让妈妈比较倒霉。其他人的爱情也许比他们家的要好,毕竟她看到过戴着大颗珍珠项链的中年妇女,发福了还是一手拢着儿子一手挽着丈夫的手臂。满脸昂贵的粉底。

想要祛魅,就必须亲身尝试。一进大学,熙熙就跳进爱情的河里。甲鱼是第一个向她表白的男生,他买了一小束玫瑰花,粉色的,约她到学校河边,在黑暗里把花塞给她。熙熙接过来,被叶柄上的刺扎了一下。甲鱼过来摸她,眯起眼睛看她的伤口。“没事。”她说,舔掉挤出来的一滴血。

那天之后他们就在一起了。甲鱼对她越来越黏,约她一起晨读,去食堂吃早饭,各自上完课一起吃午饭,傍晚去图书馆占座,再一起吃晚饭。黏了一整天好像还不够,送她到宿舍楼,甲鱼两只手臂搂着她的腰来吻她。熙熙不避让,~k4tg亲,直到他自己感觉索然无味。“你为什么对我冷暴力?”甲鱼问她。熙熙觉得他很奇怪。二十四小时我有三分之二和你待在一起,每次见你都化全妆,涂雅诗兰黛粉底,Bobbi Brown眉粉,Tom Ford眼影,YSL12号口红,你知道加起来有多贵?

但她懒得回答。“我没有。”她只是说。甲鱼不太开心,但没说什么,放她回宿舍。

后来她渐渐感觉到,甲鱼有时候会试探她。他是老实人,只能用老实办法。他会趁周围没人,表情很不自然地过来抱她,贴得很近,下身硬硬地顶着,看她反应。她假装没感觉到,抱一会儿就把他推开,或者听到微信“噔”一下就弹过去看手机。

“我们,要不要……”甲鱼暗示她。

“什么?”她裝傻。

“我想和你……你难道对我都没有感觉吗?”

甲鱼说,相爱的男女都会互相有感觉,一种无法压抑的欲望,类似于饥饿或者口渴,必须吃点喝点才能缓解。如果没有,那熙熙对他就是不爱。

为什么要问得这么清楚,熙熙想,爱和不爱哪有这么轻易,你无非是想和我上床。你直说也行,不要假借爱J隋之名,我也许会同意,毕竟那也是实验的一部分,我想看一看让所有人欲仙欲死又噤若寒蝉的东西到底是怎样的。

刚想这样回答,看到眼前的甲鱼,熙熙又觉得他有点可怜。这个男生,可能真的喜欢她,真的在为他人生第一次生涩的初恋受苦。爱肯定谈不上,但她到底喜不喜欢他呢,有没有一点点可以称之为情感的东西?思来想去,熙熙觉得没有,原因让她自己也吓一跳:他太像妈妈。她和甲鱼的模式,就像跋扈的爸爸和逆来顺受的妈妈,无论她多坏多假,甲鱼都不舍得离开她,只会一步步退让,骗自己,至少她还和我在一起,她还承认是我女朋友。但可悲的是,你不可能用低姿态赢得一个人的真心,在这样的关系里,她只会越变越坏,即使在更广泛的意义上,她是一个好人。

“没事,你不用马上回答,我会给你时间,让你慢慢爱上我。”果然甲鱼说。

其实他人不错,熙熙想,将来会是个好父亲。但她想象不出和他结婚生子的画面,也不能想象和任何人。说到将来,她眼前出现的是一片广漠的幻象,没有细节,只有一种炽热、自由的氛围,她知道自己会离开家,离开成长的环境、熟悉的一切人事物,到陌生的地方去。即使是火星,也毫不犹豫。那才能让她安心。

熙熙查了邮箱,兼职还没回音,就给甲鱼发了两个字,“没有”。到了晚上,突然收到一封新邮件,“恭喜你被录用”。具体原因是熙熙有很多兼职经历,英语过了六级,而且学文科,招聘方相信她“可以很好地理解并转化摄像团队的意图”。拍摄地点在郊区的一个马场,邮件里提醒她“务必准时到,穿长袖长裤,因为马厩里有很多蚊虫”。

熙熙去了,没告诉甲鱼,只说周末回家,不然他会缠着一起。甲鱼理想中的那种爱情,应该就像连体婴,你找到了我,我找到了你,从此我们合二为一。

开工时间是早上九点,熙熙六点半起床,往肚子里塞一只面包,坐一個半小时公交车,提早到了。每次按照对方的要求精确地完成某种有报酬的任务,她都会非常亢奋,觉得证明了“我可以”。这是一种辗转腾挪的能力,她完成得越轻松,说明她越能够靠自己游刃有余地活下去。

所谓的摄像团队只有两个人,一黑一白,都是老外。翻译在门口等她,带她穿过一幢幢错落的破房子和杂草堆,解释给她听这两天的工作。原来他们是新媒体艺术家,“专门拍一些我们这种普通人看不懂的视频”,被某个即将开始的艺术节委约拍摄一部短片,费用由组委会支付,短片最后会在艺术节展映。他们上周二来到中国,逛了几天,由翻译领着吃喝玩乐了一番,现在要开始创作了。据说短片里会出现各种各样的城市风景,他们带着摄像机随手记录了一些,街道,商场,行人,地铁,什么都拍。有一次翻译看到他们把镜头对准一个背对马路尿尿的司机,觉得不能用一个偶发的事件丑化了所有人,就拿手在镜头面前晃晃,笑着说:“现在这样不文明的现象已经非常少了,他肯定是憋急了找不到厕所。”没想到他们手速太快,已经拍完收起机器,冲她笑笑。

还有一个重要的场景就在马场。艺术家预约了十匹马,要拍万马奔腾的样子。“据说这是中国经济腾飞的隐喻。”熙熙听着,漠然地点点头。终于走过了漫长的泥路,被领到马厩。两位传说中的艺术家还没到,她们在原地等着,半个小时以后,马场老板过来问她们的需求。

“现在就要把马牵出来吗?”

翻译左右看看,脸上露出一点焦急。摁手机,屏幕上空无一物。“拍片的人还没来啊,说好的九点。再等等吧,我给他们打电话。”

她走远一点,开始拨电话,反复几次,还是没通。她神情涣散地回到熙熙身边,半是抱歉半是推诿地说:“老外就是不靠谱。”

马场老板理解地笑笑:“他们是哪里人?”

“美国人。”

“那难怪。这样吧,我就在那儿的办公室里坐着,有需要了过来叫我。”

“好嘞。”

等老板走远了,翻译朝熙熙吐吐舌头,说组委会的司机告诉她,八点去接两位大艺术家,门都敲不开,还在赖床呢。

十二点整他们来了,一人一件紧身T恤,手里拿个纸杯装的咖啡,和熙熙在美剧里看到的一样。车停在办公室附近的水泥地上,翻译挥挥手让熙熙去帮忙。熙熙小步快跑过去,从后备厢帮他们取设备,即使每一样他们都稳稳提着,不需要她出力,她还是不厌其烦地一次次伸手。勤奋守时,她想,无论你们怎样,至少我做到了。

翻译向他们介绍熙熙,说是组委会聘请的助理,来协助这两天的工作。艺术家点头问好,问她叫什么名字。

“你可以叫我Xi。”熙熙说。

“细,”艺术家发成第四声,“是什么意思?”

妈妈说过,熙熙的名字是快乐的意思,就像天上的太阳,把光明带到人间。啊,谁都有过充满希望的时候。上小学时熙熙觉得自己的名字难写,像一组还没有拆开的拼装玩具的零部件,拆开之后会组合成完全不同的什么,飞机或者坦克。她把熙字放大再放大,顶天立地,写在《新华字典》的第一页。

“阳光,快乐。”熙熙有点脸红。

“哦,太棒了。”艺术家说。

他们把设备暂时搁置在水泥路上,去马棚内部查看环境。马场老板从办公室出来,指指这儿,指指那儿。熙熙紧随左右。听翻译和他们的对话,她知道了负责创作的那位叫Daniel,深色皮肤的是他的助手Martin。丹尼尔和马丁,熙熙在心中默念。

那天下午天色阴沉,他们把马牵到跑道上,先拍围圈奔跑的场景。马有点无精打采,或者说乖驯,任管理员牵着一圈一圈毫无悬念地跑,而后松开缰绳由它自己继续跑。熙熙在场外看着,马像一颗永不停转的陀螺,围绕着圆心做惯性运动,但不像鸟。她有时会注意鸟飞翔的姿势,它们振翅扑腾一阵,开始休息,歇着翅膀让身体进入静止,在城市的雾霾天里以一种不可思议的优雅复制千百年前祖先在云端的滑翔。同样的安宁,轻易,无声无息。抬着头的熙熙有时候会被它们震慑,忘了把头低下来,片刻恍惚之后才相信世界上确实有如此美与神圣的事物,而且免费。

跑了十几圈之后,丹尼尔突然感觉马的毛色不对,他走回马厩查看剩余的所有马,让熙熙把马场老板叫来。熙熙跑进办公室,马场老板正在喝茶看报纸,听她说完又喝了一大口,合上报纸跟她出来。丹尼尔说,镜头里棕色的马显得有些脏污,他想换一匹白色的。

“脏?”老板不太高兴,“我们的马都很干净的。”

“不是脏,是颜色本身的暗沉。”

“那要怎么换?”

“选一匹最白的白马。”

熙熙发现丹尼尔是那种说一不二的人,也许艺术家都是这样,坚持自我。他可能会选择柔和的用词,但不会让他的意思在传达过程中有丝毫折损。马场老板牵出一匹灰白的母马,丹尼尔摇摇头。又换了一匹白一些的,可马很矮,看起来缩小了一圈。

“不行,它还没有长大,跑起来没有气势。”

老板朝翻译使了个眼色,“难不成还要让我给他搞匹《西游记》里的小白龙?”

熙熙忍不住笑起来。她觉得自己又学到了一些,如何在这个坚硬的世界上行事。你必须清楚地告诉别人你是谁,设立清晰的标准和边界,别人才会正视你,尊重你。

最后找到一匹勉强算得上纯白的白马。熙熙倚在围栏边上,看丹尼尔抚摸它,看着它的眼睛。它垂下的眼睑显得敏感而悲悯,仿佛通晓世间的一切,只不过被困在这具牲畜的躯体里,无法用人的语言表达。它只能一圈圈地,按照人类的教化跑出一个个无始无终的圆,像画在马场里的谜。

“可以了,”马场老板跟翻译通气,“这吹毛求疵。”他也把手撑在围栏上,“要是冬天倒好办了,雪一下,所有的马都是白的。”

“哈哈哈。”翻译笑起来。

老板带着得意的神色回去他的办公室。

这时熙熙看到有人朝她招手,是马丁。他的上衣鲜红,紧紧绷着健壮的褐色肌肉,站在白马旁边像一种迥然不同的生物。强烈的视觉刺激让熙熙掉转头,微微闭上眼睛。但脚下没有停止,仍然向马丁走过去。马丁把收音杆交给她,让她扛着,他去处理别的事情。

“重不重?能拿住嗎?”

“没问题。”

一直到四点熙熙都扛着收音杆,但她感觉不错,有事可做,至少证明她在这里有价值。拍完最后一个镜头丹尼尔比出一个“0K”的手势,让大家收工。

“这就拍完了?马场租到七点呢。”翻译说。

“别工作得太狠,”丹尼尔说,“晚上就该放松和休息。”

把马牵回马厩,收拾完所有的东西,司机把车绕回办公室门前的小路,载两位艺术家回去。翻译自己开车。熙熙准备去村口的公交站,搭与来的时候同一班公车回去。

“细,”马丁从车里探出头,“你住在哪里?我们带你一起走吧。”

“不用了。”熙熙说。

“上车吧。”

“没关系的,我知道怎么走,来的时候也是这么走的。”

“别客气了,快上车。”马丁把她拉上来,“这里的路太脏了,会把你的鞋子走坏的。”

“好吧。”熙熙跳上车,坐在马丁和丹尼尔的后排。

回去的路上,马丁一直在和司机开玩笑,用他这几天学会的几句中国话。你好,再见,谢谢,好吃。司机让熙熙给他翻译,和马丁说学逗唱。丹尼尔看起来更严肃一点,望着窗外不怎么说话,偶尔转过头问熙熙一两个问题。比如,为什么城乡接合部的商店招牌字号那么大,像标语,砸过来袭击你的眼睛。他做了一个受袭往后倒的姿势,马丁马上双手承接着把他托起来。熙熙笑笑,发现外面挂着的是“便民综合商店”。全国上下可能有一万个便民综合商店,对这些习以为常的东西,他们平时不会去想为什么。就像那些绕着圈在惯性里奔跑的马,不问原因。

熙熙让司机把她放在地铁站,谢谢两位艺术家,说明天见。马丁在她下车前轻声说:“明天,你不用来这么早。我们不到九点起不了床,酒店的早餐还很好吃,吃完过来就中午了。你可以十二点来,和我们一样。”

“好的。”熙熙说,觉得他有点亲切。

但第二天她还是准时到了。不能犯明显的错,让人挑刺。她知道自己是组委会雇佣的,不是这两个吊儿郎当的艺术家。人与人之间由利益驱动的微妙关系,她懂,天生有这种不耍小聪明的小聪明。

十点三刻,翻译来了。看她一个人坐在长凳上,加快脚步走过来。

“真不好意思,路上太堵了。怎么就你一个,那两个人还没到吗?”

“没有,没事的,”熙熙说,“这里空气好,我坐着挺舒服。”

听她这么说,翻译也坐下来,“是啊,郊区空气还是比城市好啊。”

又坐了一小时,熙熙觉得无聊。翻译一直在刷朋友圈,给老公妈妈女儿分别打过一个电话。

“今天是周末,孩子上课外班,平时都是我送的,不知道他们能不能弄清楚上下课时间。”

“哦。”

熙熙站起来,跺跺脚,渐渐离开长椅,绕着马场边缘散步。太阳快升到头顶,毫无遮蔽的马场散发出一种初夏的焦躁。她舔舔嘴唇。今天化了妆,迪奥999烈焰蓝金,翻译已经去办公室休息了,她从包里掏出口红,背对着办公室的方向往嘴唇上盲点了几下。

组委会银白色的面包车开进来。熙熙转过身,看见马丁从车上跳下来。今天他穿了一件黑色T恤,让他像宇宙里的一个黑洞,一种不妥协的坚硬的矿物,突兀地出现在荒郊野外。然后是丹尼尔,松松垮垮地罩着一件夏威夷风的度假衬衫。熙熙感觉到,他身上有某种非常严谨的东西,即使像变色龙那样层层伪装,隐藏在轻松愉快的外表下,她还是能辨认出来。

“早上好。”熙熙说。

“嗨,细!”马丁递给她一杯咖啡,“拿铁,你要不要?”

“给我的?”

“我特地买的,怕你等得睡着了。”

“哈,谢谢。”

“别告诉翻译,”马丁小声说,“我只买了一杯。”

“哦。”

“哈哈,骗你的,怎么会。”又从座位旁拿出一杯,“大家都有。”

熙熙平时不太喝咖啡,去星巴克也只买抹茶星冰乐。考试前熬夜复习,她会点外卖叫一杯港式奶茶,用红茶现煮,比咖啡厉害,喝完整个人无法控制地发抖,绝对睡不着。但这些对甲鱼无效,他体内可能有咖啡因抗体,或某种百毒不侵的基因,趴在通宵教室的桌子上照睡不误。

“怎么样,喜欢吗?”丹尼尔让老板牵马的时候,马丁走到熙熙身边问她。

“不错。”她回答。

今天拍的是万马奔腾。一共十匹,要拍出挤满镜头又乱中有序的感觉,必须每一匹都非常精壮,高度一致,年龄相仿,不能大马小马参差在一块儿。老板陪丹尼尔到马厩挑选,他一一询问它们的情况,仔细检查毛色,选中的就点点头。老板吩咐人把马牵出来,集中在马场中间。

但拍摄起来不太顺利。马有些躁动不安。难得组成这样雄壮的马队,它们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一匹马受到惊动,立刻像水波扩散一样波及到它的伙伴们,啸叫声此起彼伏。管理员冲上去安抚。丹尼尔在远处皱着眉,双手交叉在胸前,等它们一遍遍练习,像把一张新纸揉皱,抚平,再揉皱。

馬丁把收音杆靠在栏杆上。

“听翻译说你还在上学?”他问熙熙。

“嗯,今年大二。”

“啊,大二,我研二。”

“你也是学生?我以为你已经工作了。”

“是啊,丹尼尔是我的老师。”

“所以你学的是艺术?”

“新媒体艺术,差不多吧。你学什么?”

“学前教育。”

“有意思,你将来会做老师?教小朋友?”

“不会吧,”熙熙想了想,“我不喜欢。”

“那为什么要学?”

都怪爸妈。熙熙想起他们逼她填志愿的那个傍晚。她坐在厨房的小餐桌旁,餐桌钉在墙面上,为了节省空间,吃饭时掀下来,只有半扇。爸爸不停抽烟,熏得她只能打开抽油烟机。他在嗡嗡嗡的噪音里说:“我认为女孩子做老师非常好。”妈妈洗完碗围裙还没脱,靠在门边附和。有时候熙熙觉得他们就是一个人,妈妈活在世界上好像只是为了依附爸爸,然后,再按照他们的意愿塑造出一个听话的女儿,穿过膝长裙,涂粉色口红,做幼儿园老师。

熙熙记得她抵抗过。但又怎样,未成年,她的命不是她的。

她不知道怎么告诉马丁,该说多少,保留多少。他站在她左边,浑身散发出一种新鲜和自由的气息,仿佛能掌控属于自己的一切。连“自己”这两个字,对他来说都更清晰。他确确实实知道自己是谁。

熙熙决定还是说。没有人可以让她吐露,爸妈不行,亲戚不行,吃吃喝喝打打闹闹的同学不行。甲鱼当然不行。在她的生活里,没有一个人可以超越世俗的界限,用一种智慧的、超然的眼光给予她真正的理解,站在她的立场,什么都不用做,只是说一句“我理解”。熙熙觉得那才是爱,她从来没有得到过。

“爸妈强迫我的。”很用力,她才吐出这几个字。觉得喉咙干涩,声音沙哑起来。

“噢,天啊。”马丁转过脸看她。

“他们觉得我是他们生的,就可以控制我,想让我像他们一样生活。但是,他们的生活都烂透了,我才不想成为那样的人。”

马丁点点头,“这样做是不对的,每个人都是独立的个体。父母生养了我们,但不拥有我们。我们可以随心所欲过自己的人生。”

熙熙也看马丁。他轻轻抚掉了她不小心掉下来的眼泪,拍拍她的肩膀。

“我将来一定会离开这里,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

“你可以的。”

熙熙仰起脸,用手掌根部擦了擦下眼睑。这是第一次有人以她希望的方式肯定她。她吸吸鼻子,觉得和马丁之间产生了一种温暖的联结。在他们都沉默的时候,这种联结仍然在流动,缓缓地,像一个睡饱了无欲无求的午后。她不想用语言打破它。

是马丁先说话的。

“谈一点轻松的话题吧。对了,为什么中国人都喜欢星座?”

“什么?”

“我到中国这几天,几乎每个女孩子都问我是什么星座的,除了你。”

“想快速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吧。”

“好吧。你是什么星座的?”

熙熙笑了,“白羊。”

“酷,”马丁说,“白羊什么样?”

“我不知道,就我这样。”

“哈哈。你为什么不问问我?”

“你想说的话会告诉我的啊。”

“我是狮子。”

“不错。”

“不错。”马丁学她,然后突然问,“你有什么爱好?”

熙熙想不起来。别人的问题是一种诚实而冷酷的检验,像手电筒的光突然照进黑暗的房间,让她察觉到自己原来如此贫乏。她喜欢点一碗放很多鱼豆腐和青笋的麻辣烫,吃完了无所事事躺在床上刷手机,追剧,买化妆品。每次把自己化得不像自己,她觉得其实那也是一次艺术创作。对了,她想起两个月前和甲鱼—起看了一个艺术展。美国波普艺术家Andy warhol,甲鱼拖她去的,说他很有名。她觉得那些不断重复的玛丽莲·梦露和汤罐头有点意思,像强迫症,但没搞清楚到底什么是波普,站在序言前看了半天,才明白原来就是Pop Art的音译,流行艺术。

“嗯,我对艺术也有点兴趣,有时候会去看展览。”

“是吗?你喜欢哪个艺术家?”

“我前一段时间刚看过一个,不太知道他的名字怎么读。安迪·沃霍尔,中文是这样的。”

“啊,是安迪哇猴儿!你喜欢安迪哇猴儿?”

“还不错。”

“太棒了,你知道他,他是美国艺术家,60年代特别火。他在纽约的工作室,名字叫‘工厂,离我家很近,走路十分钟。”

“哦。”

“没想到哇猴儿在中国这么受欢迎。”

熙熙笑笑。马丁望着她,她不知道再继续说什么。

“今天拍完以后,我们一起去庆祝一下怎么样?”

“庆祝完工吗?”

“对啊,去酒吧,喝点酒。”

“嗯……也许可以。”

熙熙想着,如果今晚她不回学校,甲鱼肯定会找她。这倒没什么。就是明天一早有课,她得打车过去才来得及。不过无所谓。这是她第一次去酒吧,也许会发生一些好玩的事。因为,马丁在。

这时她听见丹尼尔在喊马丁,怒气冲冲。才发现他们边走边聊,已经不知不觉走出了马场的围栏,站在离丹尼尔很远的地方。马仍然焦躁,和管理员夹杂在一起,组成一排七零八落的队列。看丹尼爾的脸色,它们肯定还没有气势汹汹地跑起来。时间已经是下午两点,太阳不见了,天和昨天一样阴沉。

他们在所有人的注视下跑回原地。马丁甩着手,故作轻松。但熙熙感觉到,丹尼尔生气了让他有点紧张。

“别忘了你是在工作,这不是我一个人的事!”丹尼尔说。

“抱歉,我们只是在聊天,挺聊得来就多说了几句。”

丹尼尔不说话,回头看马。

马丁有点尴尬。忽然他好像想到了什么,大声对丹尼尔说:“嘿,你知道吗,她知道安迪哇猴儿。”

“什么?”丹尼尔问。

“安迪哇猴儿在中国很红,她也知道。”

丹尼尔停顿了几秒,看着他们,一字一顿地问:“那又怎样?”

“好吧,没怎么样。”马丁说,“继续,努力工作。”

那天拍到六点半才收工。马不是跑快了就是跑慢了,很难达到丹尼尔理想中的整齐划一。熙熙被安排喊口令,丹尼尔一比手势,她就喊“跑”,喊了大概二十多次。马场老板在旁边打趣:“这导演怎么这么轴,经济腾飞,干吗非得这么整齐?咱们中国也是一部分人先富起来的啊!”

拍完之后,熙熙还是跟着组委会的车走,经过地铁站,她让司机停车。

“细,不是说一起喝酒庆祝一下吗?”马丁问她。

“我忘了明天八点有课,还是不去了。”她下车,向丹尼尔和马丁挥挥手。

“这两天非常感谢你。”丹尼尔说。

“不客气。”

熙熙走进地铁站,包里装着翻译转交的四百元酬金。可以换一罐Make UpForever浮生若梦水粉霜,最白的色号210,保湿,持妆,不卡粉,配梅子色哑光唇釉,让她一整天看起来都娇艳欲滴,冷若冰霜。很好看就对了。也很公平。

自问自答

这篇小说对你来说有什么特别?

我以前写的很多人物都没有名字,因为我更关心他们所处的情境。这两年,我想试着写些更像小说的小说(但不代表就开始塑造人物了)。写完之后,我发现自己有一点留恋,第一次想知道,在这个部分的故事结束以后,熙熙会迎来怎样的命运。

还有什么要补充的?

以前我很头痛的是,大多数小说都需要反复打磨,可能几年后我还在修改以前的小说,但那个时刻已经流走了。所以我一直很想摆脱完美主义的束缚,更自然地写。写这篇小说时接近这种理想状态,是一个舒适的过程,而不是折磨。

还有什么要补充的?

我蛮喜欢这个标题。其他,没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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