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影围城的日与夜

2019-06-03谭香山

南方人物周刊 2019年15期

谭香山

一个不看电影的人在电影节期间的戛纳能干什么？

我到戛纳的时候，天气晴好，阳光灿烂，沙滩柔软，大海湛蓝。可我是个局外人，尽管我说法语，在餐馆点餐熟练，挎着超市袋子买菜，对路人微笑，我仍然是这个城市的游客。这么多年去了这么多海滨城市，没有任何一个能比得上戛纳的疏离。这个城市在第一天就客气地拒绝了我。

今年的大海报

总该是我没有制服的关系。在戛纳，每个人胸前都佩戴着一块牌，牌子上的字分出三六九等：市场证、媒体证、电影爱好者三日游证。而最高级的媒体证又分出高低贵贱：粉加点是最高级的专业电影人士，粉证是各国有影响力的媒体，蓝证是各类小型媒体，黄证就很神秘，根本都不知道是谁在拿，只是貌似不太重要。仿佛是到了印度——看电影要提前排队，先让婆罗门进入影厅，然后再是刹帝利，以此类推。至于拿着一张纸在门口吆喝求购邀请函的大概就是“贱民”了。而我没有证，不太想看电影，甚至不知道贾木许长什么样。这恐怕是连当“贱民”的资格都没有，只能算个走马观花的电影世界里的外国人。

我是和一个“刹帝利”一块儿来的，每天早晨他带上记者证，扎进电影宫附近的人海里。偶尔我陪他从我们幽静的住处走十分钟去电影宫，这个城市本不是为这种盛事设计的——街道太窄以至于人群摩肩接踵，车道逼仄导致马路永远川流不息。警察们不太习惯这种紧张气氛，显得相当忧心忡忡，而店员们需要拿出自己珍藏一年的英语招待外国人，总是捉襟见肘，法语乱飙。电影宫对面是一排奢侈品商店，香奈儿普拉达爱马仕迪奥鳞次栉比，但绝没有面前的建筑令人生畏：巨幅电影节海报高悬头顶，长长的红毯直铺下来，要是拍摄角度得当，很容易给人《战舰波将金号》中入云阶梯的感觉。纤瘦高挑的女人们抓着礼服的裙摆往红毯上赶，胸前挂着牌子的人们依次去属于自己的队伍里排队，而我进不去这圣殿，只能独自往别的地方走。

苏克区的钟楼

这里仍是一个优美的地方。阳光晴好时，海滩就是个好去处。棕榈滩的沙地细腻，海水碧蓝。我一路踢着沙子，看到各式各样在电影节期间不看电影的人们。远处有一家人在水里嬉戏。小孩子试图踢打海浪，总是站立不稳，跌倒在水里。一个女人牵着她的狗，狗想游泳，女人却不想，人狗就站在海滩边争论起来。我经过一个长发男孩，男孩把自己的皮夹克和书包垫在身后，身边堆着三本书。一本马尔罗（Malraux）的《人间状况（condition humaine）》，一本古克多（Cocteau）的《地狱机器（machine infernale）》，一本柯莱特（Colette）的《克劳蒂娜的房子（La Maison de Claudine）》。书本本严肃，他却是度假的姿势：衬衫的扣子解开，露出长满毛发的胸膛和肚子。只穿着内裤的年轻男子试图把自己埋进沙子里，我走向他时，他大笑并张开双臂。

这是外省式的假期，没有人争论马利克的新片有什么宗教含义，没有人感叹某某导演江郎才尽;而是穿着侯麦式的衣服去咖啡馆晒太阳，墨镜永远都不摘，在餐馆配着冰凉的白葡萄酒吞半打生蚝。当然，近处的大部分海滩都是给电影从业人员预留的，用于买卖电影，人们穿紧身礼服和西装，社交，手持香槟，疲惫又亢奋地发表高见。但这里仍然有我们这些局外人的一席之地。每天晚上，海滩上都摆开躺椅，放起老电影来。不享受闪光灯的人们裹着毯子，在微凉的海风中看《四百击》。这仿佛是毫不平易近人的戛纳世界给周围人的一点点福利。

我喜欢同伴回到家的前十分钟，一天看了四部电影后，他会一屁股坐在椅子上，讲起看到的片子或见到的业内人员。那神情既兴奋，又疲惫，还掺杂一定程度的厌倦。当我在咖啡馆喝茶看书时偷听隔壁桌的人说话，也能听见迷影抱怨电影节的拥挤、某部电影之失败、写稿任务之繁重和自己的无所适从——他们不属于创作者，却与创作和作品离得如此之近。但过一会儿，他们又会兴致勃勃地讨论起电影来。我偶尔理解不了这种爱恨交织，就像我偶尔理解不了电影作为一门年轻的艺术（相比文学、音乐或戏剧），如何能做到既老少咸宜又等级森严。在戛纳，我总想起丧尸电影里的围城桥段，这个地方仿佛是个四面被围的岛屿，里面的人类想出去，城外的丧尸也想进来。所有人都对自己的境遇不甚满意，却也隐约地感到高兴。

某天晚上，我要求我的同伴给我开个片单，好让我也领略一下迷影世界。他看了看我，仿佛噎住了。过了好久，他说：“要不还是算了吧。”——然后重新兴致勃勃地研究起了自己明天的排片表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