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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窥孟子之文的繁简疏密

2019-06-03吕静

散文百家·下旬刊 2019年6期
关键词:梁惠王仁义墨子

吕静

“文章有为我、兼爱之不同。为我者只取我自家明白,虽无第二人解,亦何伤哉,老子古简,庄生诡诞,皆是也。兼爱者必使我一人之心共喻于天下,语不尽不止,孟子详明,墨子重复,是也……”周作人引用钱振锽《名山小言》中的这段话中,所讲的“兼爱”和与墨家的“兼爱”不是一个概念,应该是包括“仁爱”在内的对他人的爱,因为后面举的例子是“孟子详明,墨子重复”。不论是“仁爱”还是“兼爱”,儒墨两家都在不同程度上倡导对他人的爱,为此孟子毫不留情地指出梁惠王不是什么自诩的爱民仁君而是一个彻头彻尾的虐民暴君,墨子更是直言当时之世“窃国者诸侯”的血淋淋的残酷现实,有爱人的拳拳之心故要写出醒世的凛凛之文!值得注意的是孟子和墨子不约而同地采用了重复叙述的表达方式,正是因为他们有“语不尽不止”的热心肠!

正反重复叙述不单单是加强了文字形式上的排列美,也不只是加強了语气,更有论辩的实际需要。如孟子在论说他肯定宋牼此行游说秦、楚之王以制止战争的志向,而否定其以利诱之的论述立场的理由时,可以说是苦口婆心地说了这样一段话:“为人臣者怀利以事其君,为人子者怀利以事其父,为人弟者怀利以事其兄,是君臣、父子、兄弟终去仁义,怀利以相接,然而不亡者,未之有也。为人臣者怀仁义以事其君,为人子者怀仁义以事其父,为人弟者怀仁义以事其兄,是君臣、父子、兄弟去利,怀仁义以相接也,然而不王者,未之有也。”(《孟子·告子下》)这段话其实用一句话就可以概括了:天下之人怀利以相接则亡,天下之人怀仁义以相接则王之。可是这样概括了之后,孟子为文的“浩然之气”也就荡然无存了。如果从论说内容、论证角度和论述对象三个方面去考量这段话的话,你会发现这里列举了三种人,而囊括了在一个男权社会中最重要的三种关系:君臣、父子、兄弟。生存于世,不为人臣,总要为人子吧,没有儿子,可能有兄弟吧,总而言之,逃不出其中一种身份,必定要处理其中一种关系。天下之人莫不如此,天下之事莫不如此。这样的繁笔不可简省,其背后是全面论理的思路。

孟子的文章也有不详明之处,如课本《〈孟子〉选读》第二节《王何必曰利》,第三则选文:“孟子曰:‘鸡鸣而起,孳孳为善者,舜之徒也;鸡鸣而起,孳孳为利者,蹠之徒也。欲知舜与蹠之分,无他,利与善之间也。”(《孟子·尽心上》) 孟子的这句话说得简略而模棱两可。教学时碰到这样的地方,我们绝不可以轻轻放过亦或是一带而过,而是应该做一点具体分析,反复地质疑问难。笔者首先询问学生:“利”在这里具体指什么?“为”在这里读第二声还是读第四声?然后引导学生进一步探寻:关键在于孟子说的是“为善是善人,为利是恶人”,这样真的可以吗?还要追问:明知将“利”等同于“恶”是不对的,为什么还要这么说?我们要用孟子所提倡的“知人论世”的方法去理解孟子说这样的话的用意,进而完成我们自己对“义”和“利”关系的辩证思考:孟子并没有否定利的价值,而是扩大了“利”的范畴。在孟子看来仁义于天下之人皆有好处,这就是最大的利。而另一方面,对仁义的追求不能以避谈利、否定利来完成。“义”是我们这个社会的方向,而“利”是在义的引导下应该去做的事,否则正常的“利”得不到满足,民族大义也无法实现。古文中的简笔是触发我们与古人对话的契机,在这样的思维碰撞中,用现代观念去审视古代作品是一个很实在的教学任务。

孟子和荀子对人性的看法不同,主张亦有不同,但毕竟同出孔门,思想还是有相通之处的,行文亦有相通之处。笔者在教学《大天而思之,孰与物畜而制之》这篇课文的时候,正是拿《寡人之于国也》这篇课文来做一个参照式的阅读。孟子清醒地认识到梁惠王关于“河内凶”“河东凶”的说法完全是在避重就轻,他在阐述王道内涵的时候一再提到“不违农时”就是含蓄地批评梁惠王种种扰民的做法,“狗彘食人食而不知检,涂有饿莩而不知发”这样的话更是直指梁惠王不顾百姓死活,还不止自省的冷酷本质。孟子针对梁惠王归咎年成的做法,旗帜鲜明地表示了自己的立场——比起天灾,更可畏的是人祸吧!这与荀子的观点如出一辙。孟子为文喜欢在酣畅淋漓的诘问之后,用一段排比来结束自己的论辩,而本文也是如此,以六个“孰与”的连用来完成比较,用十二个“而”和“之”的交错来完成思索,读来气势恢宏而又发人深省。比同之后,还要求异。孟子和荀子的语言都如黄河之水一般地连绵不绝,但孟子胜在说话有底气,论辩有自信,而荀子长于缜密的思路,精于更加严密的论证。

与孟子在虚晃一枪之后就推出结论不同,荀子的结论是在他对“天”和“人”的概念做了具体的辨析之后得出的。因此,笔者将教学重点放在探究荀子在文中所论述的“天”和“人”的内涵和外延上,提出一个主问题来引发学生对文本的细读:文章中所论及的“天”包含哪些事物?从中我们知道荀子所讲的“天”应该是指什么?当时的人们认为这样的“天”和“人”的哪些方面有关?文章主要从三个层面思考了“天”和“人”的关系:第一层次的“天”是指包含着“日月、星辰、瑞历”和“繁启、蕃长、畜积、收藏”以及“土地”的“自然现象、自然条件”;第二层次的“天”指“时势、天命”,文中举的例子是“楚王后车百乘”和“君子啜菽饮水”;第三层次由所列举的“星坠木鸣”“日月之有时、风雨之不时,怪星之党见”等事物可知“天”是指“异常的天象、天灾”。那么君子所能做的是遵循礼义的常规,加强后天的学习,统治者不能违背礼义,政令举措要得当。超出这个范畴的“天”和“人”并不包括在荀子的结论之中。对文章之中荀子所论及的“天”和“人”的概念做了细化的分析之后,学生会认识到就“天”的某一方面来讲,比如说“自然规律”,是和“人”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的,是要人们去顺从和了解的。这样看来荀子为文的“详明”比孟子的高出一筹,他可以在辨析概念中通过层层对比和因果分析,直达论述中心,围绕一个论题,不枝不蔓地进行合理而有序的思考,这跟孟子貌似正确的长篇大论是有区别的。

我们在读《齐桓晋文之事》的时候应该想到诸如以下问题:“以羊易牛”有没有别的解释?孟子为何就一口咬定齐宣王是出于不忍之心?你能一下子想到的“不能”和“不为”的事情分别是什么?孟子所举的“为长者折枝”的例子除了说明“不为”这个道理还有什么用意?以弱胜强,以寡敌众,以小对大就真的不可以吗?有没有反例?通过这样的不拘泥于文章的反向思考,学生可以意识到举例论证的基本要求和它的局限性,如一方面所举事例是从有利于自己的方面去解释,材料要与观点保持一致;而另一方面正因为先有观点后有材料,所以据此得出的结论是片面的狭隘的。可以说孟子在当时是没有遇到强劲的对手,齐宣王只要仍然拿出“汤放桀,武王伐纣”的例子就可以反驳他“小固不可以敌大,寡固不可以敌众,弱固不可以敌强”的观点。荀子和孟子为文同样使用繁笔,可是一密一疏,只有经过冷静的思索和深入的辨析,我们才能从古人自成一家的语言运用中得到思维的训练,如此古文对我们的语言也就有了新的建构的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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