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念朱旭“老爷子”
2019-06-03梁秉堃
梁秉堃
北京人艺的老艺术家不少,然而像朱旭这样宝刀不老、依旧活跃在舞台上、银幕上和屏幕上的高龄表演艺术家却是绝无仅有的。仅就最近一些年来看——2003年,他已经阔别舞台10年,依然参加了北京人艺以抗击非典为题材的话剧《北街南院》的演出;2005年,为了纪念反法西斯战争胜利60周年,他毅然参加了北京人艺《屠夫》的复排演出;2008年,支援四川抗震救灾再次参加了北京人艺《生·活》的演出;2012年,北京人艺建院60周年的时候,他又参加了《甲子园》的演出……有意思的是,朱旭每次演出以后都要说上一句:“这是我最后的谢幕演出了!”可是,到时候他就管不住自己,还会再演、再演、再再演。为什么呢?大约就是他对于舞台艺术那份揪不折、扯不断的深情厚谊吧。
朱旭在美国名剧《哗变》里扮演一个刚愎自用、盛气凌人、能言善辩、自尊极强,以至精神失常、语无伦次、性格偏狂的魁格舰长。此人物的塑造难度在于在舞台上没有什么行动作为,事件和情节全要靠说出来,演员要一口气“干说”出1800个字的台词,不能慢,更不能断。开始,朱旭真的犯了愁,没了辙。应邀来的美国导演赫斯顿告诉他:“魁格永远是正确的,永远是理直气壮的,没有乞求人家理解的时候,说这段台词的态度应该是——难道你连这个都不懂吗?!”这就启发朱旭一步步接近了人物,最后终于驾驭了角色。首演获得了很大的成功,观众听进去了,坐住了,并产生了极大兴趣和联想。演出结束以后,赫斯顿紧紧地抱住了朱旭,说:“谢谢!谢谢!”朱旭也由衷地对赫斯顿说:“应该是我非常感谢你!”然而,又有谁知道,朱旭在生活中竟然是一个有口吃毛病的人啊!
《红白喜事》是一个反映当代农村生活的喜剧,朱旭扮演的三叔是一位从农民成长起来的小知识分子,头脑里既有小农意识影响的狭隘观念,又有社会开明思潮产生的新颖认识。为此,他在把握这个人物基调的时候,既要有点儿土味儿,又要有点儿洋味儿;既要有点儿粗俗浅显,又要有点儿高傲自负;既要有点儿认真实在,又要有点儿哗众取宠。
记得当时剧本是边排练边修改的,特别是全剧结束时郑老太太已经病危卧床不起,后事也已经准备妥当,在这种情况下,郑家兄弟们的台词应当既简练又深刻,最好能起到画龙点睛的作用。那么,这里到底应当怎样设计呢?在热烈讨论的小组会上,朱旭往往是不大发言的,因为他性格比较内向,没想准的事,没想好的话是不肯说出来的。就在大家一筹莫展时,他突然开了腔说:“你们听听,要由我来这么一句台词怎么样?”大家让他赶快说出来,他想了想说:“现在是万事俱备,就等着咱娘咽气咧!”他的话音未落,立即引起大家的笑声和掌声。导演林兆华兴奋地马上拍板,就这样定了下来。
这出戏是以喜剧的方式批评封建思想意识的,这样一句台词正好给全剧的故事情节和思想内涵幽默地画了圈,点了题。朱旭在表演的具体处理上,在“现在是万事俱备”之后安排了一个小停顿,以引起观众的注意和企盼,然后再非常轻松地说出:“就等着咱娘咽气咧!”应当说,这是一句想得深、说得俏的精彩台词。
朱旭在《三块钱国币》里扮演了一个穷大学生杨长雄。按照作者丁西林先生的解释,此人“能言善辩、见义勇为,有年轻人爱管闲事之美德”。但是,杨长雄最后竟然被阔太太吴某讥讽为“说话不通”,在万般无奈的情况下,故意打碎了对方的一只花瓶,有理真的变成了没理,无奈之下只好赔出三块钱国币。通过这个人物表现出的矛盾现象——庸俗有理,正义不通,确乎是可以发人深省、耐人寻味的。
朱旭在《名优之死》里扮演的琴师张先生。这个角色戏很少,几乎没有什么正经台词,但是他非常愿意扮演,因为张先生是一个有矛盾的人物形象。刚刚有点儿名气的京剧演员刘凤仙,开始演戏不认真,练功不刻苦,角儿的脾气也越来越大。张先生心里清清楚楚,很看不惯。由于是伺候角儿的琴师,只能礼节周到,说话和气。他来到凤仙的房子里想帮其练练嗓子,可对方竟然还没有起床,于是,他把不满意的话说成非常恭维的话:“大小姐,还没起床啊?”当刘振声解释说:“昨天晚上散了戏,又排了排新戏,睡得晚了点儿!”他明明知道这是师傅护着徒弟,言不由衷,却马上表示:“嗷!是是是!”拿上胡琴一走了之。朱旭认为扮演这样一个心里有话却说不出的人物,对于演员来说是非常过瘾的事,因为通过抓住人物特定的矛盾就会使人物形象一下子生动起来。
我想,这正是朱旭“千百次探寻,千百次琢磨,才找到了‘自己的创造道路’。”这也正是北京人艺艺术魅力之所在。“写意中有写实,写实中有写意。”写意与写实相结合的北京人艺表演方法,老艺术家们掌握了,朱旭掌握了,一切后来者理应同样要掌握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