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学东渐”中两条交织的螺旋思想链
2019-06-01胡晓进
胡晓进
《读书》二0一八年第十期刊载了《蔡锡勇和他的(美国合邦盟约)》一文,详细介绍了蔡锡勇的生平经历、翻译《美国合邦盟约》的缘由,以及这份美国宪法中译本在清末中国的传播之旅。
几年前,笔者在写作《清末民初美国宪法在中国的翻译与传播》一文时,曾引述胡其柱、李文杰等人的研究,考证到底是谁最先翻译了美国宪法全文。最后发现,美国来华传教士林乐知和中国清政府驻美公使馆翻译蔡锡勇,几乎在一八八一年同时翻译了美国宪法全文,只不过前者的译本当年就刊登在林乐知自己所创办的《万国公报》上(第六四二至六四三卷),而蔡锡勇的译本要等到一八九七年,才连载于维新派的《时务报》。《万国公报》对康有为、梁启超等维新巨子,乃至当时的光绪皇帝都有直接的影响。因此,笔者推断,就传播面和受众群体而言,林乐知的美国宪法中译本比蔡锡勇的译本更为广大,其历史地位也不言而喻。但是,胡其柱的最新研究使笔者意识到,在一八八一至一八九七这十六年间,蔡锡勇的美国宪法译本虽然没有大规模印刷,但也以各种形式在中国的开明派官绅之中流传。
除了补充蔡锡勇美国宪法中译本在晚清中国的传播证据外,胡其柱这篇文章还强调了该译本在政治思想史链条上的重要地位,认为蔡锡勇译本所使用的政治词句,具有鲜明的国一民对照色彩,脱离了“西学中源”式的传统表达,展现出美国宪法具体可操作的制度特征,而同一时期传教士林乐知的译文,则拘泥于中文传统表达,格义比附的色彩十分严重。这样的对比实在是非常值得进一步展开讨论。
如果联系到作为美国人的林乐知,是在中国向中国的士大夫介绍美国宪法,而身为中国人的蔡锡勇,是在美国给清政府驻外使臣与洋务官员介绍《美国合邦盟约》,就会发现,他们两人所使用的话语,分属于两条相互交织的螺旋思想链。一条是西方来华传教士极力中国化、理解和接受中国文化,并融入中国知识界话语体系的思想链条,比如林乐知之前的美国传教士裨治文,就极力希望以中国传统读书人能够接受的文字与观念来介绍美国地理和历史;另一条是中国开眼看世界的一代士人和后来的洋务与维新派知识分子努力探求西学,希望以全新的视角和眼光,打量西方各国,探求强盛之道,比如与裨治文同时代的徐继畲,以及与林乐知同时代的蔡锡勇。
众所周知,徐继畲有一部介绍当时世界各国地理与历史的名著《瀛寰志略》,该书对日本明治维新和中国戊戌变法影响巨大,而且书中(按语)称赞美国开国总统华盛顿建国伟业的一段话,还镌刻在美国首都的华盛顿纪念碑之内。语云:华盛顿“起事勇于胜、广,割据雄于曹、刘,既已提三尺剑,开疆万里,乃不僭位号,不传子孙,而创为推举之法,几于天下为公,骎骎乎三代之遗意”。“米利坚合众国以为国,幅员万里,不设王侯之号,不循世及之规,公器付之公论,创古今未有之局,一何奇也。”这其中的“胜、广和曹、刘”都是典型的中国枭雄,但华盛顿开创的美国却“不循世及之规,公器付之公论”,这就完全超出了徐继畲那一代士人的理解与想象,所以他才非常惊奇于这种“古今未有之局”。
徐继畲和他的《瀛寰志略》无疑是鸦片战争后开眼看世界那一代中国士人探求西学思想链中的一个重要节点,但这个节点同时也是与西方来华传教士介绍西学思想链相交织的结点。《瀛寰志略》中称赞华盛顿的上述按语,之所以能在一八五三年就镌刻于正在建造之中的华盛顿纪念碑内,得益于那一时期来华的美国传教士和他们在中国的教众。他们希望借助中国官员的话语,传递一个全新的美国形象,从而引导更多的中国民众将目光投向包括美国在内的西方。《瀛寰志略》中关于美国的论述,几乎大部分来自美国来华传教士裨治文的笔下。一八三八、一八四四和一八六一年,裨治文分别在新加坡、香港和上海用中文出版了介绍美国地理与历史的《美理哥合省国志略》《亚墨理格合众国志略》和《大美联邦志略》,其中《大美联邦志略》(通称《联邦志略》)最为详尽,系前两个版本的补充和扩展,而前两者对徐继畲的《瀛寰志略》影响甚巨。
关于裨治文及其《联邦志略》在西方传教士来华和“西学东渐”中的历史地位,顾长生、熊月之、王立新、邹振环等学者均有详细研究;张施娟和尹文涓还专文考订比较了《联邦志略》的几个不同版本和语言特色。但是《联邦志略》的上述三个不同版本,原版收藏于海内外不同的图书馆,查找使用均不容易,除了一九九七年的《近代史资料》(总九十三号)曾刊登过校注版的《美理哥合省国志略》外,后两个版本一直没有出现点校的印刷版本。好在二0一八年出版的《联邦志略》(“晚清西学丛书”之一)完整地收录了上述三个版本,使笔者得以一睹三个不同版本的全貌。
在介绍美国早期历史时,《联邦志略》的三个版本都包含有创国缘由和独立经过,其中独立经过一节,全文翻译了美国《独立宣言》,这是《独立宣言》的最早中译本。更令笔者惊讶的是,后人通称为《联邦志略》的第三个版本《大美联邦志略》,竟然在美国独立这一节之后,又增加了“建国立政”一节,这一节几乎全文翻译了美国宪法的七条正文,并介绍制宪经过说:“公议同联之邦,各派绅董,齐于边邦之都,会议开创政体。计十三邦,共派绅董,议立政体凡七条。议成,绅董缮写传知邦会,各听邦民细为商改,如是者数年。迨乾隆之五十有二载,政体乃定。”据笔者所见,这应该是美国宪法全文在中国最早的中译本,而且这个译本流传甚广,不仅中国的洋务与维新知识分子知晓此书,就连日本知识界也多有参照。
比如,日本人冈千仞、河野通之合作翻译、一八七三年在日本出版的美国历史著作《米利坚志》,就曾“参观《瀛寰志略》《联邦志略》《万国公法》《格物入门》等书,间有可取,并载以补之”。两位日本译者还在该书的“例言”中解释说,美国“邦名如以马洩朱些斯为马邦,牛含布什爾为牛邦,一仿《联邦志略》,其他地名人名既用汉土人所译。其未经译者,姑以邦音填之,看者勿笑其不伦”。
书成之后,两位日本译者又转托日本赴中国的全权大使大久保利通和公使柳原前光,带到中国京城,“请诸名流评阅”,并得到了时任京师同文馆总教习的美国人丁韪良的认可,叮嘱其中国好友李善兰为其作序。此为一八七四年之事。
如果从晚清“西学东渐”的螺旋思想链来看,《米利坚志》的出版及其在中国知识界的传播之旅,也是两条螺旋思想链交织的结点。该书原作者为美国人,译者为两位日本知识分子,但又加入了来自《瀛寰志略》和《联邦志略》的知识和汉文译法,并由日本外交官带到晚清中国西学策源地京师同文馆。更为有趣的是,同文馆算学总教习李善兰为《米利坚志》所写的序言,于次年(一八七五年)初发表于美国传教士林乐知创办的《万国公报》上,可谓中国知识分子吸取西学和外国传教士向中国介绍西学这两条螺旋思想链的又一次交织。
更值得一提的是,几年后翻译《美国合邦盟约》的蔡锡勇,当时正在京师同文馆内,跟随李善兰学习西学知识,他是李善兰的得意门生,以他们两人密切的师生关系推断,蔡锡勇极有可能看过这部《米利坚志》,并将其作为自己理解美国历史与政治的知识储备,为后来翻译美国宪法提供参考。因此,从《联邦志略》和《瀛寰志略》到《米利坚志》的这条思想链,可能一直延伸到蔡锡勇和他翻译的《美国合邦盟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