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就是我
2019-05-31云使
云使
晃动的火车上,Z “啪”地在胳膊上一拍,翻开手时,只见掌心里有只打死的蚊子。蚊子吃得很饱,被拍扁的身子周围一滩血迹。
“你杀生了。”座位对面的女人幽幽地说了一句,清亮平静的眼睛很深。这是一位年长的印度大妈,身着莎丽,额点吉祥痣,语气里带着一丝责备。
“可是,蚊子在吸我的血呀。”Z满脸的委屈。
印度女人轻轻地摇摇头,不再说什么。
杀生,在印度是一个常常遇见的话题。
城市各处的耆那教寺庙,大都建造得富丽堂皇,有着令人赞叹不已的繁复雕饰与明艳诱人的色彩,犹如一座精美的艺术殿堂。然而在寺庙里面,却是一番肃穆景象,令外来者最为惊异的是:为什么这里的教徒都戴着口罩?这么炎热的天气,为何要把自己捂得如此严实?答案是:担心自己在一呼一吸间,不小心吞灭了肉眼难以察觉的、飞入嘴中的微小生物,无意中犯下杀生罪!
不杀生,非暴力,施仁爱,是印度本土各派宗教的核心教义,而耆那教,更是将它推向了极致。耆那教徒多从事工商经贸活动,鲜有踏足农业的,当然更别提与屠宰有关的行当。屠宰,赤裸裸的杀生,那是万万不能的。而不事农业,是因为田间劳作也会间接杀生:翻耕土地时,你可能毁了蚁穴,碎了蚯蚓,惊了田鼠;他们甚至不吃根茎类植物,因为为了获取果实,需将植物连根拔起,而这,不仅毁了整株植物,也破坏了植物周围的生态系统。在他们的观念里,植物也是有生命的。
不杀生,造就出印度社会庞大的素食人群。
也是在火车上。时近正午,饥肠辘辘,我们取出自己的食物,准备大快朵颐,忽然有声音飘来:“对不起,我们是素食者,请你们到车厢外用餐。”声音不大,但语气坚决。看着手上的鸡腿,我们面面相觑,不用问,答案就在自己手里握着。我们默默起身,走到车厢的连接处,在车轮与钢轨的碰撞声中,在“哐当哐当”的晃动中,索然无味地用着午餐。
T自嘲道:“上等人吃素,下等人食肉。我们也只能站这儿了。”
Y不服气:“我们吃我们的,又没要他们吃,凭什么让我们走开?”
可是,你手里的鸡腿气味在空中弥漫啊!
我想起了泰戈尔家族的故事。作为婆罗门,他们原本在当地享有高望,受到周围村民的敬重与膜拜。然而,仅仅因为一次玩笑,却瞬间丧失了这一切。事情起因于泰戈尔先祖,他在穆斯林封斋期间曾打趣了一位闻了柚子香气的伊斯兰教徒,笑称他的封斋因此被打破。被打趣者心生怨愤,决意“以牙还牙”。不久,他邀请泰戈尔先祖来家中作客,落座后,忽然从屋里传来阵阵浓郁的牛肉香味,闻到这气息,客人开始坐立不安,就在此时,主人笑盈盈地开了口:“您不是说,按照你们的习俗,闻到食物的气味就等于吃了一半吗?那么,您种姓的纯洁也被破坏了!”据说,泰戈尔家族的名誉因此受到玷污,从此离乡背井,迁徙去了东部的荒僻渔村。然而,造化弄人。不久,英国殖民者来了,近海的渔村成了英国人的供给基地,泰戈尔家族在随后而来的商贸活动中逐渐发达,成为当地巨富;而位处恒河三角洲的小渔村,也发展成为今日印度的第三大城市——加尔各答。
这则故事的起伏跌宕,最初,就来自空中飘来的那一丝禁忌的气味。
素食,不杀生,构成了印度人与自然界各种生物、动物的相处模式。
赴印前,朋友再三提醒:记住,一定要带窗纱!
带窗纱?为什么?
印度的门窗都没有纱帘,要想不被咬得太惨,最好带上窗纱!
我老老实实带了一卷窗纱,不仅钉在宿舍的窗子上,也钉在了阳台门上。有了绿色纱帘,我房间成为女生宿舍的一处“西洋景”。印度学生不明白,中国人为什么要把房间封得这么严实?什么?防蚊虫小咬?呵呵呵,好奇怪呀!
没错,纱帘这劳什子,在她们眼中纯属多余。印度姑娘们的房间从来门窗大敞,各类飞蝇、蛾子、爬虫、小咬、蜥蜴等等等等,蜎飞蠕动,来往自由;出入畅通,习以为常。我们忧心的叮咬,似乎从未困扰过她们。
一次去听校园音乐会,不大的房间里,演奏者、歌者与听众都席地而坐——这是古老的,也是至今依然沿袭的印度传统。随着古老乐器维纳琴的演奏与吟唱,随着塔布拉鼓复杂翻飞的节奏与印式风琴的回旋、即兴,听众有如被催眠般随乐轻摇,沉醉不已。这时,我赫然发现前面一位女生的背上爬着一只蜥蜴,不由伸手拍了拍她,示意身上有虫。以为她看到蜥蜴时会吓一跳,然而,只见她淡定转身,将小蜥蜴轻轻捉起,随手就放在了身旁的空地上,一转身,又继续沉入音乐的律动中。
显然,与动物亲密、和谐地相处,是印度人长期习得的一种自然反应。那些充满浓郁森林气息的古老典籍——吠陀、摩诃婆罗多、罗摩衍那、沙恭达罗中,天地山川、林木花草、鸟兽虫鱼与人类相处的画面多么温馨动人:天上行走的风儿,雨中歌唱的青蛙,伴着鸟兽的鸣叫翩翩起舞的女神,在涌浪中呢喃的凫雁,因眷恋而牵衣不舍的麋鹿,因芬芳而发出悦耳声响的大象,还有含情将人羁绊的藤蔓……浩渺的宇宙因这些美丽的生命而生气充盈。这一切,都浸透了强烈的生命意识。我想,这便是印度人无形的生命教育吧?当你吟哦着“生命在小草的叶片中漫步”的诗句,当然不只是感叹“人世间生命的游戏绵绵不绝”,也不只是泛灵论的思想,更是一种对生命的惊奇与敬畏。
“不杀生”,在漫长的岁月中被时间濡化浸润成了一种生活态度,如圣哲所言,“你就是我”,所有的生命都是我,我也是所有的生命。如是,我们也就透入了宇宙万有。
是的,這千百年来的古老戒律,已经化为人与自然和谐相处的哲学之溪,至今鲜活地流淌在社会层层叠叠的日常中:在人们晨起的颂祷中,在村头搬演的戏剧中,在主妇们烹调的食物中,在少女们穿戴的衣饰中,在林间空地的吟诵中,在街头随处可见的动物身影中……
是不是可以说,对生命的敬畏与珍爱,只有化入寻常百姓的生活,成为一种无意识的存在才真正可能?就如耆那教徒的糖果和巧克力,从不允许做成动物形状,因为“怎么想,就会成为怎么样的人”,当你大口嚼食吞咽动物的头或四肢时,这种潜在的暴力行为,将会怎样影响孩子未来的心灵?
《奥义书》说:“我确实就是这个造化,因为我从我自己创造了所有一切”。“你就是我”,这一深奥哲学已被普遍化为一种生命自觉。
你就是我。所有那些可爱的、不可爱的生命。
你就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