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的现代性与文体的变革
2019-05-31陈剑晖
陈剑晖
一、文体的尴尬
散文在我国可谓历史悠久、积累丰厚。它不仅是我国文学的正宗,是最大的一笔文化遗产,而且是中華民族情感的凝聚,中华文化精神的寄托和中华民族智慧的浓缩。散文在古代成就辉煌,“五四”以后,散文同样取得不俗的成绩。新文学的第一个十年,“散文小品的成功,几乎在小说戏曲和诗歌之上”(鲁迅语)。20世纪的最后十年,散文则力压小说和诗歌创作,几乎成了一种“时代的文体”。这些都是文学史不争的事实。然而一个十分吊诡的现象是:尽管散文创作在不同的时代都有属于自己的辉煌,但作为一种文体它却长期处于尴尬的境地。
造成散文文体尴尬的原因,笔者以为主要有几点:一是散文的“杂文学”传统,在古代,除了诗和骈文之外,一切文章都可视为散文;二是散文文体的不拘一格,“法无定法”,“大可以随便”;三是散文不像小说、诗歌那样有十分明显的文体特征,也没有现成的西方理论资源可资借鉴,这使得散文的研究比小说、诗歌难度要大得多;四是散文的门槛低,大多文学研究者对其缺乏应有的敬畏之心,自然也就失去了进一步深究的兴趣。正是上述原因,导致了散文边界的混乱无序,含糊不清,各自为政,各行其是。
面对散文问题的尴尬局面,有人认为散文文体是“无边的”,“一切文学都是散文”,而这正好体现了散文兼容并包的文体优势,有利于散文的多元化发展;有人则认为应界定散文这一文体的边界,否则散文将无法经典化,永远处于边缘位置,无法在艺术上与小说、诗歌一争高低。笔者一直以来是第二种观点的倡导者和支持者。因为道理很简单,“五四”以来的现当代文学史,基本上都采用了“四分法”,即将散文与小说、诗歌和戏剧并列,如果取消了散文的边界,散文就有可能回到“杂文学”的时代,就失去了文体独立存在的定义。如此一来,我们的文学史恐怕就要重写。
二、散文的现代性离不开文体的变革
不少人认为现代散文始于“五四”。其实,在散文的古代形态向现代形态转变以前,还有一个不容忽略的过渡。这个过渡的关键人物就是梁启超。他于1899年前后就写过《夏威夷游记》《新大陆游记》等域外游记,但他对后代影响最大的,还是他创立的“新文体”散文。戊戍政变后,作为资产阶级新思维的杰出宣传家,梁启超不仅创办了《新民晚报》,还在《时务报》《清议报》等报刊上发表了大量文章。他用浅显平易、煽动性极强的新体散文取代僵化刻板的桐城古文和骈文等传统,并逐渐形成了独具一格、文体特征很明显的新的散文体——新文体,也称为“报章体”“新民体”“时务体”。
梁启超的“新文体”有着鲜明的特征:一是以欧西文思入文;二是平易畅达的文风;三是条理明晰,笔锋常带情感。“新文体”对“五四”时期胡适、陈独秀、李大钊、钱玄同、刘半农等的“论说体”散文产生了很大的影响。但如果我们将梁启超的“新文体”放在中国散文发展的长河中,尤其是放在中国散文新与旧的交叉点上来考察,我们看到,梁启超的“新文体”散文仍属于旧文学的范畴。一方面,他将我国“杂文学”传统的优势和缺点发挥到极致;另方面,他启迪了中国散文的新变,促成了现代散文格局的重构。而这正是梁启超“新文体”散文的巨大历史贡献。
“五四”散文创作不仅文体品种丰富多彩,风格流派各领风骚,而且题材范围之广,作品数量之巨,名家之多,都是前所未有的。曹聚仁先生在复旦大学的一次讲演中,曾提出这样的观点:“由五四运动带来文学革命的大潮流,……弥天满地,都是新的旗帜,白话文代替古文站在散文的壁垒中了。就当时的情况来看,与其说是文学革命,还不如说散文运动较为妥切。”朱自清对“五四”散文也有过描述:“或描写,或讽刺,或委曲,或缜密,或劲健,或绮丽,或洗练,或流动,或含蓄,在表现上是如此。”朱自清所列举的方方面面的景观,可看作对“五四”散文品种的多样、风格流派的各领风骚,以及艺术方法丰富多彩的充分肯定。
若从文体的角度有,中国现代散文与小说、诗歌和戏剧相比,一开始就表现出了文体上的自觉与成熟。当时的新文学建设者一方面为现代散文进行文体上的溯源;一方面又认为应“彻底打破‘美文不能用白话的迷信”。于是,在这种双向的选择和创造中,建构起了现代散文的基本框架。
这种文体上的选择,首先体现在“文类文体”的建设方面。我们知道,我国古代散文从文类角度讲是一个十分广泛的概念。它包括了韵文之外的一切散体文章,正所谓“非韵非骈即散文”是也。由于包罗的门类太多太杂,这样文学性散文和非文学性散文的界限便十分模糊,这不但在很大程度上限制了人们对散文的认识,也影响了散文创作的发展。而“五四”之后出现的现代散文则不同于古代散文,它一开始就意识到散文不但应属于文学的范围,而且应作为文学的一个独立部门而存在。在这方面,首先要提到的是刘半农和傅斯年两人。1917年,刘半农在《我之文学改良观》中,率先提出文学散文的概念:“所谓散文,亦文学的散文,而非文字的散文”。1918年,傅斯年在《怎样写白话文》中,开始将散文与小说、诗歌和戏剧并列,特别是将散文作为一个独立的文学部门来看待。尽管刘半农和傅斯年两人的文体意识还是体验性和零碎的,他们对于“文学性散文”的内涵和特征并没有清晰的认识,但对于“文学散文”的钟爱,促使他们尝试着从传统文章即“杂文学”中将散文剥离出来,这可视为现代散文文体觉醒的先声。
中国现代散文的开拓者,从一开始就注意到了语体文体对于现代散文发展的重要性,并为建构一种既符合“五四”自由精神,又贴近散文本体的散文话语而不懈努力。具体而言,“五四”至20世纪30年代前期的散文家和理论家对语体文体的选择与创造,主要表现在如下几方面:
其一,是“新而不乱,奇而不渎”,在“文言合一”,中西结合中探索现代散文语体文体发展的可能性。其二,是在“化传统”过程中,追求语体的“漂亮”和“缜密”,打破“美文不能用白话”的迷信。第三,“言与意”“形与心”的和谐组合,构成独具东方情调的语体文体特征。现代散文在文体上的选择与创造,除了体现在文类文体、语体文体等方面,在散文体式的选择与完善上也有建树,并形成了抒情独语体、闲话聊天体、幽默谐趣体等多种文体体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