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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辞笔记

2019-05-31张炜

美文 2019年11期
关键词:时代

张炜

战国的激荡

战国时代,战乱频仍,民不聊生,整个社会动荡不安。当时除了“战国七雄”,还有其他诸侯及地域强人攻城掠地,争夺不息,那是一个充斥着暴力血腥的世界。无数生命消失在混战、饥饿和瘟疫中,人类为生存付出的代价之大超乎想象。处于这样的历史时期,生活简直就等于挣扎,一切幸福似乎都谈不上了。物质的生产与积累困难重重,那么进一步考察精神层面,又会是何等状况?

这大概要进入一个非常复杂的话题。

人处于动荡不宁的时代,就意味着更多的奔波,要饱受折磨,因为在一个需要不断规避和抗争、牺牲频频发生的时世,个体并没有太多的选择。可也就在这样险峻艰难的客观环境中,在拼博与砥砺中,人的能量又往往得到了最大程度的激发和释放。一些极端时刻,人性会变得较少遮掩和伪饰,似乎可以从不同的方向表现出一种极致:残酷和怜悯、暴虐和仁慈、贪婪和慷慨。人类为战胜悲剧挣脱绝境所投入的奋争,与黑暗对峙所投射出的生命之光,将会格外地强烈和炽热。这成为人类一些特殊的生命时段,这期间各种元素的交织,无数力量的纠缠,将时代活剧上演得淋漓尽致。战国正是这样的一个时代,它是人类历史上鲜有比拟的一个特异时期:一方面荒凉凋敝,民不聊生生灵涂炭;另一方面又表现了罕有的思想飞跃和灵感激扬。

精神和艺术的奇迹在这个纷乱的时代里孕育诞生:继绚丽的《诗经》之后,《楚辞》出世;诸子百家,星汉灿烂;被叹为千古奇观的“稷下学宫”诞生于齐国都城临淄稷门,成为一场历时百余年的思想与学术的盛宴。学宫集天下卓异,辩理说难,纵横捭阖。当年连权倾一时的重臣和权力盖世的君主,都投入了这场旷百世而一遇的思想大辩论。稷下文气之盛,辞锋之利,可谓旷百世而一遇。

战国是一个苦难深重、血泪交织的群雄割据之期,也可以说是一个精神之域群星璀璨、艺术空前繁荣的伟大时代。大思想家孔子东行齐国,在首都临淄听了盛大的《韶乐》演奏,竟然陶醉至“三月不知肉味”(《论语·述而》)。那是怎样一场华丽的视听盛宴,今天也只有想象了。确定无疑的是,它出现在齐国都城临淄,就发生在那个剧烈涌荡的战国。

我们不禁要问:与苦难并行的还有什么?与残酷的七国争雄同时呈现的还有什么?是遍地饿殍,四野哀号,一场接一场征战;声名狼藉的机会主义者和大阴谋家生逢其时,张仪苏秦,摇舌鼓唇,各色人物層出不穷,他们在大地上穿梭往来,翻云覆雨,合纵连横。这既是少见的大乱世,又是历史的大舞台。在一个充分“激活”与“激荡”的时代里,生命中的各种能量都被呼唤和调动出来,呈一时之雄健奇伟。

我们或许找到了一个恰当的词汇,从某个侧面和角度来为一个特殊的历史时段命名,这就是“激荡(激活)的时代”。

战乱与纷争必然导致群雄追逐,苍茫大地上有可能出现许多相对独立的板块。这可以是一些稍稍封闭的空间,成为一些自治状态下的较少互扰的分立的单元,在最小的局部甚至会有一潭静水。类似的状态即便保持很短一段时间,也将显现特殊的意义。这里会有一些人与事的特例或个案发生,比如时代的窥视者和蓄养者、弃世遗世者、个体的思悟和修炼等等。因为生活再也无法在不同的角落里整齐划一,纵横交织的混杂格局中,有一些潮流无法席卷和涤荡的边缘地带,这里,呈现压倒之势的强力一时未必悉数抵达。偷安和喘息时有发生,而这一切正是得益于战乱,借助于分割。

在一些偏远和封闭的角落里,一部分思想与精神的特立独行者一旦得到休养生息的机会,就有可能焕发出惊人的创造力。他们作为个体的力量,这里主要指心灵的能量,会在这个空间里得到一次惊人的挥发。纵观历史,这种情形似乎是常常发生的。反过来,当整个世界安定下来为之一统,族群和地域的壁垒全部消融之后,一些独立的空间也就不复存在。地理意义上的整齐划一可以是“盛世”,是繁荣的基础和机遇,但在许多时候也意味着精神与思想的集中和同质。如此一来也会妨碍千姿百态的呈现。艺术和思想的完成必须强化个体的意义,必须预留相应的空间,而这些条件的逐一达成,有时的确需要寻觅一些特别的历史机缘。

在波诡云谲的战国时代,有一些胆大包天、狂放激切的纵情想象,比如大九州学说的创立,比如纵横家们日服千人的旷世辩才。这样的奇才异能也唯有那个时代才能出现。我们只能说,在一个纷争急遽、冲突四起的时空中,在一种危机四合的环境里,生命只有做出一次次极端化的拼争才能实现突围,甚至将生死置之度外才能谋求发展。也就在这样的一个过程里,人类竟然谱写出一些最为壮丽的篇章。

展读整部人类史,我们还很少看到与战国时期相类的精神格局,大致接近的,也许还有魏晋和清末民初。这都是一些极其混乱动荡的社会,是时代将要发生巨变或正在巨变的过渡期。在这样的境域下,大多数人都面临了生之危境,都要被迫投入激烈的竞争,非如此而不能维系生存所需,失去延续生命的唯一机会。许多时候,人们除了挣扎反抗再无其他选择,振作和奋起成为一种必须。从大的方面看,安逸不再,不安和恐惧频频袭扰,人们不得不对严酷的周边环境做出迅速反应。也正因为如此,它催生出的思想与精神之果会是十分惊人的,甚至与另一些时代大异其趣:深邃、昂扬和特异,极度地哀伤或沉醉、阴郁或沉湎,逼人的绚丽和完美。

屈原和他的千古绝唱《楚辞》,便是这样的经典范例。

《楚辞》是中国历史上出现的第一部瑰丽的个人创造,其诞生的时空通常被称之为“战国”。屈原是这段历史的深度参与者,既是一个被伤害者,又是最大的呈现者。他是这个时代的产儿,是滔滔洪流中的一滴。他的诗篇记录了这样一滴水怎样飞溅,怎样汇入激流,怎样与时代巨涌一起激荡而下。这些记录就是他的动人的吟哦。《楚辞》同诸子百家的璀璨思想一起得到了保留,成为中国文明史上的“双璧”。

后世人面对一部《楚辞》,发现它源于心灵的想象是如此奇异,惊心动魄,绚烂斑斓,以至于不可思议。无论是当时还是后来,在这样的创造面前,都将无任何艺术能与之混淆,更无法取代。这是空前绝后的精神与艺术的奇迹,可以说含纳了一个时代的全部隐秘和激情,这一切皆汇集于一个特殊的生命。

时代将人逼到了绝境,而绝境又驱使生命走向巅峰,无论是呼号尖叫,还是心底之吟,都会逼近前所未有的强度与高度。就精神和艺术而言,时代确有大小之分。诗人不得不在一个混乱而严酷的时代里奋力突围,这是不可懈怠的。这种生命的冲决与奔突付出了惨烈代价,这一路燃烧滴落的灿灿金粒,足以为整个民族镶上一道金边。这正是诗人的光荣与宿命。

后来者期待获得一个超脱的视角,以冷静地评判鉴定过去的时代。他们想从中找出得与失、哀与幸,区别出个人和集体、潮流与水滴。这是一个大碰撞、大选择和大融合的时代,人生如此,思想和艺术也是如此。在各种交织冲击和纠缠搏斗之间,生命最终爆发出惊人的亮度,把历史的长空照得通明。

瑰丽的南国

《诗经》诞生的时间稍早于《楚辞》,它形成于西周初年至春秋中叶。从这部中国最早的诗歌总集中,我们较少看到有关南国的描述。“诗三百”中只有少量诗篇属于当时的长江流域,更多的则是北国的民歌,就一部艺术记录的特质而言,它的气息基本上是属于北方的。我们或许想从中更多地窥见南国的瑰丽,以满足对南国的某些神秘感的想象。实际上当时的南方,比如楚地,同样有一场艺术繁密茂长,其温润的气候、辽阔的土地,也蕴藏了激动人心的吟唱。这些歌声的质地与干冷粗犷的北方大为不同。在今天看来,《诗经》所记录的世界似乎呈现出一种相对封闭的北方性格;而楚地的歌唱也有强烈的地域性。在那个当时尚未知晓的南方地区,绚烂逼人的艺术之花在浓烈地盛开。当历史的幕布被一點点拉开,人们终于听到了楚地的声音,看到了另一场生命的壮丽演绎。

在巫术盛行的沅湘两岸,那些野性而粗悍的吟唱振聋发聩,充满了旺盛蓬勃的生命力。战国七雄之中楚国疆域最大,广袤的土地上江河蜿蜒纵横,高山连绵起伏,在丘壑水畔,在大自然的无数褶缝里,生活着一个刚烈勇武的族群。他们操着北人听来有些费解的“南音”,以忘我的歌唱邀请神鬼共舞,倾诉衷肠,虔敬地仰望祈祷,渴盼在现实生活中能够得到挽救和帮助。在与命运抗争的过程中,他们借助于这种特殊的仪式,让另一个世界的力量加入进来。后来,这似乎成为一种日常生活中十分依赖的方法,以追求神奇之力。

人鬼神三者相互交织的精神世界,是楚地所特有的一种共生状态,这在《诗经》里并不多见。在楚人巫气弥漫的吟唱中,我们感受的是另一种文化,它扑朔迷离,笼罩着湿润浑茫的雾气,闪烁在崇山峻岭的阴影之下。由于南部地区阴湿温热,水汽淋漓,所以植物得到更多的灌溉和滋润,往往有更加茂盛的生长,于是很快绿色攀爬蔓延,给大地蒙上了一层厚厚的植被。在这种自然环境中产生的歌吟,其风貌以至于内容当然会有不同。它阴气浓盛,怪异而野性,一切皆与北方有异。水汽和阴郁,茂长和放肆,在这些方面可能要超过“诗三百”。总之,它们的审美特征差异显著。

屈原是这些吟唱者当中最杰出的人物,也是一个集大成者。他吸取了楚地丰沃的滋养,伴随了一场深沉而放纵的生长,最终走向了个人开阔而独异的音域,成为一位辉映千秋的伟大歌者。

如同宿命一般,当年周王朝的采诗官没有抵达南部,或者说涉足尚浅,也就把那片未曾采撷的幽深土地留给了后来,留待另一场惊心动魄的演示。打开《楚辞》,好比大幕开启,人们马上看到了一个耳目一新的国度,它远不同于黄河流域,从现实物质到精神气质,一切都呈现出迥然有异的面貌。他们的吟哦时常发出“兮”和“些”的声音,那是不同于北方人的拖长的尾音,也许相当于“啊”和“嘿”。当一阵阵“兮”“些”之声从浓浓的雾气、从崇山峻岭之间传出的时候,会形成一种由远到近的震荡,一种声音的诱惑。那些置身于大山深处的呼号者令我们好奇:他们有着怎样的生活,怎样的故事,怎样的劳苦奔波,咏叹竟如此浑厚悠长。

这些声音伴随着楚人的生活,化成动人的旋律一层层回荡开来。开阔的音波将我们囊括笼罩,强大的磁性随之将我们穿透击中。我们迎着声音走去,带着一缕惶惑、迷离,怀着费解的心情一点点接近它。苍苍山水迎面而来,雾气退向两侧。我们看到了具体的人,看到了一些清晰的神色。他们就是南国的生命,是黄河之南的长江淮河流域,是一个陌生的世界。楚地不同的精神和文化,需要北方人重新适应,就像需要慢慢化解他们的方言一样。在这片土地上,人们要生存,也须奋力劳作,迎接和抗争无测的命运。他们在追逐物质的同时,也会收获一份精神的享受,获取闲暇和愉悦,发出各种各样的歌吟。

楚国民歌与巫术结合一体,显现出另一种颜色,有特别的诡异和灵动。那些费解的词语、地域的隐秘,还要等待我们去进一步破解。铁马秋风塞北,杏花春雨江南,大自然的神奇馈赠是如此丰富,在干燥寒冷的北国表现为肃穆,而到了南国却是另一番风貌韵致。这里的生命接受大地的孕育,自然山水赋予他们独有的灵性,让其焕发出不可替代的创造力。

我们不禁设问:楚地之神从何而来?巫术从何而来?它们又如何接受人间的邀约?这一切实在难解。在这片雾气缭绕的土地上,无数神奇都仿佛自然而然地发生,以至于成为生活的常态,化为人们精神的呼吸。在北方人看来,南方即便远离了宫廷的肃穆庄严,也会寻觅到另一种强大的依赖: 接受灵异的襄助。这需要通过一场超越世俗权力的接洽仪式,从而进到另一个时空维度。在那个遥远而又切近的神鬼世界里,有着不同的法则,正是通过对这种法则的寻找、求助以至于依傍,南国才获得了信心。他们通过时而婉转、时而狂放的嚎唱,让一场场邀约成功,让一种信心凸显。就在这群声呼号放歌之中,无可比拟的、令人震悚的威力一点点释放出来,极大地强化了这片土地上生存的力量。正是在一种神秘外力的支援之下,南国才得以世代繁衍、发展和壮大。

诗与思的保育中心

人类常常有一个幻想,就是使杰出的思想和艺术能够在最美好的社会环境中生长,而且自始至终得到小心翼翼的关爱和护佑。这是许多人梦寐以求的。多少人渴望这样的盛世:人类享受普遍的宽容与恩慈,可以专注而深入地思索和创造,从而诞生出最为甜美的思想和艺术的果实。虽然这种一厢情愿的期待总是破灭,却也仍旧绵绵不绝,因为这种盼念既合理又美好,绝没有理由让人们放弃。这当然是一种理想主义情结,而任何理想主义都有可能在现实中撞得粉碎:那样的一个时代似乎是不存在的,“诗与思”的保育中心是不可能存在的。历史上固然曾经出现了一些权高位重的庙堂人物,他们运用手中的权力去维护“诗与思”,甚至真的动手筹建一座座“保育中心”,如战国时期名动四海的“稷下学宫”就是这样的范例。有人要让创造者获得优良的物质条件,让他们幸福安逸地运思和歌唱。那些拥有极大权力的人,愿意看到受其保护的人尽情发挥绚烂的才情,衣食无忧且不受伤害,表现出无穷无尽的创造力。当这个心愿稍稍得到实现时,这些得意的庙堂人物就有一种空前的欣喜和兴奋,甚至还要亲自加入“诗与思”的队伍,同歌共舞。

只可惜这个过程往往极为短暂,生活渐渐还是要露出它残酷的真容,接下去可能是更大的痛苦与跌宕。而在这之前,那些所谓的安逸的角落,“诗与思”已经在不同程度地发生蜕变。它们未经风雨,稚嫩而细弱,经受不住大自然的摧残,随时都可能凋落,变成一地残枝败叶。在庙堂权力者筑起的篱笆中,最终他们也很难随心所欲地放纵自己,不能自由而野性地生长,无法枝壮叶茂、粗悍和强盛。说到这里,人们自然会想到一些典型的例子,除了齐国的稷下学宫,还有盛极一时的“养士”之风。齐国的孟尝君、赵国的平原君、魏国的信陵君、楚国的春申君,都以“养士”著称。这些诸侯权贵们邀集文人策士,筑坛兴学,莫不叹为观止,可惜最终无一例外落个惨淡结局。权贵们或与吐放大言的学士们说不到一块儿去,甚至引起了强烈的冲突;或者因为其他变故,总之好景不长,大家不得不作鸟兽散。

权力荫庇之下的环境尽管平安温煦,可是置身其中的人仍要警醒,吟哦的声音还是要放低一点,最好不要惊动另一些人的安眠,不要打扰他们。这隐隐的担心,事实证明是十分必要的。“诗与思”的稚绿小心翼翼,缩手缩脚,在没有光色的午夜稍稍地伸展一片叶芽,又极可能在黎明之后的强光下很快枯萎。幸免者随着时间的延续,会渐渐松弛下来,但仍然还会有意想不到的摧折,会发生剧烈的冲撞。他们这时要無所顾忌地呼号,激烈争辩,撞击之声惊动四野。一些好奇的倾听者汇集过来,这种围观一定会引起不安。无论是观望者还是呼号者,终究还是要被驱散。整个过程提醒所有的人:王国需要安静,尖音是不能持久的。

回望(春秋)战国,人们不禁会想到孔子这位大思想家,他多么需要一个与其精神相匹配的王国。鲁国不是这样的地方,于是他离开了,去了周边许多国家。那些地方大都和鲁国差不多,所以孔子和他的弟子才有漫长的跋涉和颠沛流离,直到晚年都没有找到一个理想之所。最终孔子还是回到了鲁国。返回鲁国后,行将老去的孔子开始修订《诗》《乐》和《易》,这成为他晚年最有价值的劳作。死亡之前他做了一个梦,吟道:“泰山其颓乎!梁木其坏乎!哲人其萎乎!”(《礼记·檀弓上》)孔子梦见屋梁要坍塌,泰山要崩毁,发出了最后的绝唱。

齐国曾是战国时期的群雄之首,物质繁荣丰饶,艺术灿烂辉煌,拥有天下最好的战车和宫殿。在这样的鼎盛之期,齐国君王心有余裕,想起来要修建一座“诗与思”的“保育中心”,这就是流传千古的学术和艺术的佳话,即创建“稷下学宫”的壮举。当时天下第一流的思想者全都汇集稷下,在此雄辩滔滔,豪情万丈。大学者享受第一等待遇:荀子曾担任过学宫祭酒,配有豪车华屋,宫中学人也生活优渥,如孟子“受上大夫之禄”,拥有相当高的爵位和俸养。他们可以吐放大言,无所禁忌。狂言与志向,言过其实和虚幻想象,一切兼容并蓄。这是那个大时代一页骄人的记载,是斑斓闪烁的历史之章。可就是这座历时一百五十多年、惊艳天下的著名学宫,其结局又是如何?整个故事仍旧是概念化和老套化的,那就是权力者与思想者的对立,是孟子离去,荀子沮丧。

原来庙堂权势人物不过是叶公好龙,是一些玩文化者。是的,在他们眼里,文化是鸟雀一类的东西,也可以豢养和玩耍。他们没有预料到的是,真正的诗与思一定是各具锋芒的,会直抵生命的深处,与庙堂的辖制格格不入。那曾经令孔子“三月不知肉味”的《韶乐》之美,也不过是礼仪所需,属于庙堂之乐。

在庙堂所圈定的篱笆中,真正深刻的“诗与思”仍然不被兼容,无处藏身。让我们的思绪从春秋战国荡开,进入所谓的盛唐,感受唐诗的际遇。那些最著名的诗人命运各异,但可以说其中最卓越者,仍被先后放逐到大唐广阔的土地上,成为一群四处奔波的游荡者。李白和杜甫,几乎一生都在旅途之上,他们绝少安逸:“欲渡黄河冰塞川,将登太行雪满山。”(李白《行路难》)“岁拾橡栗随狙公,天寒日暮山谷里。”(杜甫《乾元中寓居同谷县作歌七首》)就在这风雨摧残、烈日暴晒之下,他们吟哦和记录,留下了深刻的生命痕迹。和李杜类似的一些人物,他们或行进在逃亡的队伍中,或辗转在饥饿的大地上,在贫瘠艰困的生存中书写个人的文字,几乎没有什么例外。那些有过庙堂生活经历的人,偶尔也沉醉和幻想那一段日子,甚至有点恋恋不舍,但跻身宫殿与厅堂的生活,却让他们的心灵时常处于一种煎熬的状态。流离而出,奔向远方之后,他们才能大口呼吸,焕发出勇气,获得身与心的自由;面对美丽的大自然,那种放纵的想象和浪漫才显得无比动人。即便是艰辛拼挣之下的呻吟,也那样哀恸肺腑,其吟哦和歌唱都达到了一种极致。就“诗与思”的生长来看,一个人是这样,一个群体也是这样。我们真的找不到精神的保育中心,而且不可以存有这种幻想。

安逸、和平、丰厚的物质与社会环境,各种强有力的庇护,既不会凭空降临,也不会天长日久。对于思想者和诗人来说这只是一份过分的奢望,最好不要期待;事实上只有摆脱了现实物欲的羁绊,才能够让心灵安顿下来,对置身的这个世界获得相对客观与超越的判断。真正撼动心魄的“诗与思”往往诞生于艰苦困窘的境域中,这样的世界固然令人痛苦不安,却能催生出丰硕而深邃的精神成果。“国家不幸诗家幸”(赵翼《题遗山诗》),这似乎成为一个常理,写在了复杂的历史和经验之中。那样的时代让我们避之唯恐不及,但那个时空中真的出现过另一道风景。也许这个结论太悲凉了,可它是真实的,是并不突兀的鉴定。

让我们再次回到当时的楚国,看看大诗人屈原生活的环境。如果没有楚怀王和顷襄王的昏庸与腐败,没有那些令人憎恶的宫廷争斗,没有两次流放,没有那些令诗人绝望的挣扎和奔波,又何来《离骚》,何来《天问》,何来《九章》和《九歌》?就在这人人恐惧的现实境遇中,出人预料地结出了最为迷人的“诗与思”的果实。作为后来者,我们心中矛盾重重,不无哀伤,究竟是希望还诗人一个安宁与欣悦的生存之境,还是于现实苦难中撷取瑰丽芬芳的艺术之果?我们无法回答,既怕伤害了我们的诗人,又实在不能割舍千古绝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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