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爱的锐锐
2019-05-31石文芳
石文芳
时间就像一把熨斗,把岁月的褶子熨帖得平展如初,我天真地以为什么都不曾改变,却后知后觉地发现生命的华服早已千疮百孔,或许某一天,生命的内墙也会随之一层层剥落,露出丑陋的底色。亲爱的锐锐,当我意识到你也已经加入这一渐行渐远的行列时,心底的血沁染了我举步的足尖。
不开灯的房间里,只有闪烁跳跃的画面在唱独角戏。开了灯,就看到你躺在床上,歪着的脑袋快要点到肩膀上,口水从嘴里慢慢流出来,手中还抓着遥控器,如上弦弯月的背窝靠在床头。
我直接摇醒你:“快躺下来睡,这样多难受呀!”
你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条件性反射般地狂摁遥控器上的按钮说:“嗯……我的《健康之路》去哪里了?哎,你是不是给我关了,快按回去,刚才那个教授讲到哪儿来着?……”
《健康之路》是一档养生类节目,一到晚上总会在连我也记不清的时间段里响起开场白:“走健康之路,过健康生活,欢迎大家每晚准时收看《健康之路》。”
我曾经在网络上看到过一篇帖子,说如果你开始做帖中列举的十件事,就说明你已经老了——其中的一件就是每天晚上准时收看养生保健类节目。这篇帖子虽然调侃的是一些生活过得中规中矩的年輕人,但它却狠狠地撞击了我混沌的意识:我的锐锐已经老了。
当我脑海里意识到这句苍凉的话时,我呆坐在书房里整整一天,不敢想,不敢做,生怕悲伤和恐惧压制不住喷薄而出,无可自拔。
发现你开始变老,应该是最近几年的事,又或许是更早以前,说实在的我也不是很确定,这一点更残酷。
二十多年来,省吃俭用的你每天晚上都会准备好第二天中午的伙食,一般都是把买来的黄豆炒好,装进饭盒配午饭,或者是买一捆腐竹,用热水焯过后和大米一起炖着吃。就为了省下几块食堂的菜钱,你吃着一点油水也不掺的午饭,不知道有多久,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
自从你查出高血糖和高血压之后,饭量就急剧减少,十几斤下来,瘦成皮包骨头一点儿也不夸张,加上驼背严重,看上去就像是一副变形的骨架在支撑着高大的躯体。
除此之外,你的失眠也愈发严重,常常半夜醒来睡不着。冷寂的夜里,黑色佝偻的背影就像是一条弯曲逆流的河。深深的叹息年复一年地从背上流淌而过,在粗糙的指纹上搁浅,诉说着不可名状的哀伤和经年久远的牵挂。
即便如此,每天清晨早起的一柱清香仍然是你从未怠慢的仪式。点香、诵经、跪拜、祈福,多少次在晨曦初耀的微光晕圈下,我看见你用尽全力让脑门磕到膝盖前冰冷坚硬的大理石上,每一拜都是最庄重肃穆的大礼。人们常说,男儿膝下有黄金,但只有我知道,你的膝下是干瘪得像紫黑番薯的深痂,用力压成水平直线的背在一缕炉香中飘散成绵延不尽的山丘……
我记得在很小的时候,爷爷奶奶就相继去世了,来不及尽孝的遗憾成了你心里永远的痛。那一夜,很深很沉,我甚至无法确信明天的黎明到底是否会如期而至。
你站在缺了一口瓦的天窗下,冷风直直地灌进衣领,慢慢地拿起水瓢,将水舀进热水袋中,抱着暖和的热水袋,走到奶奶的床头前,把热水袋缓缓地放入被窝里,摩挲着奶奶鬓角的银发,两眼相望,不言不语。
微微凉风吹拂斯者白发,淡淡黄月洒满你一身,你把头深深埋进奶奶的怀里,弯下的背显得孤独落寞。
爷爷和奶奶的遗体在同一天举行了火葬。我站在焚尸炉前,炙热的阳光似乎要把我也一同熔化掉。当炉门关上的那一刻,熊熊大火倏地燃起,呲裂的声响撕扯着我的心,那是我第一次面对死亡,消亡的时刻比以往任何瞬间都还要奇怪。
后来,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我常常会梦见那口熔炉。它将来还会装你,会装我,只是我无法想象你先我而去的结局,因此睡到半夜,枕巾也就湿了大半。
灰白的天色渐渐阴沉起来,远方的云朵缓缓地聚拢在一起,似乎都赶来做最后的送别。
办完丧事后,老屋面临被瓜分的局面。按当地习俗,女儿无权享有一屋半房,只能由兄弟两人平摊。令我万万没想到的是,两个姑姑居然帮着无所事事的叔叔想独占老屋,而叔叔也认为理所当然,全然不顾你所面临的生活压力。面对他们咄咄逼人的气势和穷凶极恶的嘴脸,你无力争吵。失去双亲的痛苦还未抚平,铜臭的盐巴又狠狠地洒在血淋淋的伤口上,撕扯开一道永远难以愈合的鸿沟。
你紧紧拉住我和母亲的手,一步一个脚印地离开老屋,没有多说什么,手心的温度滚烫,一点儿都不像凄风苦雨里刺骨的寒冷,只是在沧桑的脸庞背后,你的背已经微微弯曲。
来到县城念小学,一切对我来说都是新奇的。但对于你而言,县城里租房这座大山沉甸甸地压在你的肩上,加上各种开销用度,让你喘不过气来。
有一次,你顺道下班来接我放学,我们刚好隔着一条街,你隔着街喊着我的名字,同学们的眼光迅速向你的方向望去。
几个调皮的男生捉弄我:“哎,大家快看呀,石头的爸爸原来是一个驼背呀!哈哈哈……”声音尖厉刺耳。
我生气地反嘴:“你爸才驼背!你全家都驼背!”
男生被激怒了,拉着身边的同学大声喊:“难道不是吗?有种你别应呀!”
我被说得面红耳赤,恨不得找一个地洞钻进去。那是我第一次感觉到作为你的女儿有一种令人厌恶的耻辱感。
然而,你并没有察觉到对街的小骚动,还在远处大声地叫唤着我。我纠结万分:这边,同学们虎视眈眈地等着看笑话;那边,你焦急万分地叫唤不停。我思前想后,最终还是没有回应你的呼唤。
直到队伍散尽,你才慢吞吞地推车来到我身边。
“我叫了你半天,你怎么都不应我呀!净顾着和同学们瞎玩!”
“没听到!”我没有躲闪,反倒把一股脑的气都撒在你的身上。
“ 今天怎么突然来接我了?”我试探性地问。
“喏,我看快下雨了,怕你没带伞给雨淋了,就来了。”
“哦。”我面无表情地说道。
坐上你的自行车后座上,车轮铁壳和铁支架碰撞的声音咔吱咔吱地响起来,并且随着速度的加快,越响越大声,周围骑自行车和电动车的人都不约而同地投来诧异的目光。我本就烦躁的心情变得更加暴躁,从心底感到一种丢脸。
“你赶紧把这辆破车拿去修啦!吵死了!”
“哎呀,这有什么的,七七八八的零件换一下又要好几十块钱呢!”你无所谓地说道。
“随你!”我鄙夷地喊道,“还有,你以后别来学校接我了。”
“为什么?”
“嗯……因为……太麻烦了呀!”我突然提高音量,害怕你反对,“你从工厂下班再绕到我学校这边,太……太远了……”我心虚到底气不足。
你好像察觉到了什么,不再说话,拱起的背把夕阳的弧线拉得老长老长。
长到你已经有多久没站在学校门口接我,只能在旁边的弄巷里等着我一蹦一跳地到来,我都不知道。
后来我念大学,难得回一趟家,可小县城的公交车总是特别难等,每次去汽车站,都要站牌下等大半天。
等到最后,你在我意料之内出现。
你穿着掉色断带的拖鞋,推着啷当作响的自行车向我跑来。在后车座上,我搂住你消瘦的腰,靠在你的背上,侧脸紧贴泛着汗津味的薄衫。你呼哧呼哧地蹬着自行车,蓬松的头发被风吹开,我看见一撮撮白发像白绒绒的蒲公英,在风中絮絮飞扬。
自行车颠簸在大街小巷的坑洼石路上,这熟悉的旋律已有许久未听到。金属挡板和铁链不断碰撞,嘎吱嘎吱的声音像老式录放机卡带时发出的呻吟声,你的喘息声合着自行车的节奏,一上一下。远去的车轮轴起一阵尘埃,我看着它们在夕阳的晕眩里幸福地落定。
来到汽车站门口后,隔着铁护栏,你看着我向售票大门走去。我忍不住回头看了你一眼,你坐在自行车上,身子靠得离护栏很近,一脚踩地,费劲儿地探看,屈弓的背让前膛空荡荡的薄衫穿风而过。洗到泛白的裤子不知道什么时候沾上车子卷轮的油渍,断掉的鞋子只能拖曳将就着。你挥着手示意我赶快进去,我缓缓别过头,想说的话到了嘴边却说不出口。
客车开出汽车站大门时,我看见门口摆着麻花、马耳朵、糕饼扎堆的摊贩车里有你的身影,你在远处认真地看着一辆辆从面前驶过的客车,玻璃窗外的你像一个孩子一样认真,恨不得把脖子拉长凑近,那企盼的眼神让我心碎。
我打通你的电话:“别等了,我坐的车已经开出去了,快回去吧!”
“啊?開出去啦?哦……哎,我忘记和你说,你一直念叨新鞋磨脚厉害,我昨晚帮你买好贴纸了,就放在行李袋最外层的夹子里了,千万别忘了用……”
“嗯……”我忍住哽咽,不忍心打断满是爱意的絮叨。
电话一挂,泪水倾眶而出,愧疚的情绪就像一把利刃,一寸一毫地割裂着可悲的自尊心。行李在旁,却无力提起。比行李更沉重的是这牵挂,思念装满的行囊本来就比较多惆怅,只是我不知道到何时才能给你坚强的臂膀依靠,因为我再也不想看到你苍老的背影在冷风中渐渐远去。
“老爸,电视里的人为什么都喜欢叫别人名字的最后一个字两遍呢?
“这说明他们关系很亲近。”
“是吗?那我叫你锐锐好啦!”
“去,小孩子,没大没小的,要懂得尊敬……”
“锐锐,锐锐,锐锐——锐锐!哈哈,真好听!”
“行啦行啦,吵得我耳朵都起茧子啦……”
亲爱的锐锐,如果时光能任我行文一般,我多么希望笔尖下的你能回到最初的模样。坐在你的肩膀上,看世界上最美丽的风景;拉着你的手,蹦蹦跳跳地走在家门前的小路上;靠在你的背上,感受踏实的心安;挽着你的手臂,走向幸福的殿堂。我绝不肯让白发盘踞你头上,皱纹侵蚀你容貌,沙哑改变你声带,风湿进犯你关节,疼痛啮咬你器官。我多么想倾尽一切力量阻止岁月把你变老,可是时光就像沙漏,从我指缝间偷溜走,我无能为力。
生命中最残酷的事是,我们的行迹永远是相反的单行道,就算不断回头也仍然阻止不了你步入尘土,我迎向光昼的进程。我只希望在某一个尽头,我们终会相遇,那里的你,一点儿也不老,对我微笑,永远年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