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岭南人诗歌中的文化乡情意识探析

2019-05-31罗荣刘正忠

戏剧之家 2019年14期
关键词:短笛故土岭南

罗荣 刘正忠

岭南人,原名符绩忠,祖籍海南文昌,自山西大学毕业后被劝赴泰从商,年轻时的他恋诗、梦诗、爱诗,而今87岁的他,仍然对诗歌爱得深沉,诚如诗人在《醉诗》中所言:“十八岁那年/李白东坡徐志摩/闻一多艾青把我灌醉//一醉六十年”[1]。一般認为,商人的心性是唯利是图、锱铢必较、尔虞我诈,怎么可能与诗歌结缘?但岭南人做到了,他不但是一个成功的商人,而且还是一个优秀的诗人。

岭南人有着由商而文,进而儒商结合的心智历程。在旁观者看来,这样的经历和转变可能很容易,实则充满矛盾与困惑,因为个中辛酸无人能知。岭南人的此番转变恰好体现了诗歌在他心目中的神圣地位,正如海外华文文学研究专家杨际岚教授指出:“诗在岭南人心目中,由‘梦到‘神,拥有的特殊地位,并非一般意义上的个人爱好和生活方式的选择,本质上,它是生命意义和生存价值的体现,是一种乡愁之‘结,人文之‘结。”[2]亦如诗人自述:“诗离不了我,我也离不了诗。那时,我已是人到中年,我用‘一管短笛吹出我的思念与乡愁。”[3]换言之,故国之思、故土之恋是岭南人诗歌创作的主要动力之一;用“一管短笛”吹响一曲曲悠扬的乡情之歌,则是岭南人诗歌创作的主要价值向度。

一、远离故土的漂泊之感

乡愁自古就是中国文人关注、思考与抒写的对象。从某种程度上说,它算得上是中国文学的一大母题,用诗歌方式表达游子的故土之思,历来就是中国文人的“大传统”。例如,先秦客居卫国的宋人以“谁谓河广?一苇杭之。谁谓宋远?跂予望之。谁谓河广?曾不容刀,谁谓宋远?曾不崇朝。”来寄托归去之焦急;唐代卢纶以“家在梦中何日到,春生江上几人还”来感乱漂泊之凄凉。古人感怀故土之深切,今人亦然。

今天,特别是在东南亚华人中,他们对故土的深情厚意相比一般人更甚。一方面,作为东南亚华人,他们身上最重要的共同点就是对华人血统与华人传统的认同;另一方面,他们在海外历经的对故国的忧思、感怀与漂泊成为一种最基本的生命体验。著名文学评论家刘再复对此更是深有体会:“中国的历史文化在哪里?我之前以为在图书馆的书本上,但其实它在每个人的身上。我在海外漂泊了28年,无论走到哪里,中国的历史文化都跟着我。中国文化是个巨大的时空存在。”[4]刘再复满怀感情的论述从一个侧面说明了故国传统与文化像“根”一样深扎在东南亚华人心中,因此,他们以诗歌方式“吟唱自己离开童年的‘岛与村、镇与城之后或者自己出国之后的漂泊、思绪与苦闷;吟唱自己文化失根、思家的仿徨与苦闷。” [5]

独自一人在泰国谋生的岭南人对此也深有感触,他也用诗歌来疏解凌乱的“思乡情结”。他“来自岭南,却侨居湄南,乡愁总难免像天河一样长吧!何况晋祠、山西大学等,已印满他少年时的哀乐,最堪留恋。”[6]因此,诗人远离祖国,《一管短笛》便吹奏出一曲客居他乡的感伤之歌。

不是仗剑北往的剑客/不是挟技南来的骚人/我,浪迹天涯的流浪汉/饮过长江水的岭南人/犹如飞絮因风飘零/没有携酒,没有背琴/随身只有一管短笛/工余吹吹小调短曲/叙说藏在玉壶里的冰心/谁是爱听我短笛的知音?[7]

此诗是岭南人1986年与久别的故乡重逢时所作。三十年前与故土分开,三十年后又与故土重逢,当三十年以来的辛酸萦绕心头,诗人不禁感慨万千,自己不是剑客,也不是骚人,而是“浪迹天涯的流浪汉”。然而,他这个“流浪汉”并不是无牵无挂的,他是“饮过长江水的岭南人”,再者联想到诗人以“岭南人”为笔名,更能读出他背井离乡后的思乡煎熬该是多么刻骨铭心。

此诗中“犹如飞絮因风飘零”这一句,岭南人用传统意象来抒发内心的漂泊之感——诗人以“柳絮”自喻自己三十余年在泰国的劳苦奔波,其颠沛流离之苦溢于言表。而后五句写“我”没有酒,没有琴,只有“一管短笛”述说藏在玉壶里的冰心。王昌龄在《芙蓉楼送辛渐》中的名句“洛阳亲友如相问,一片冰心在玉壶”写自己对于信念、美质的坚守,而岭南人壶里的“冰心”则是对故土情怀与自我飘零的经验抒写。确实,身处异国他乡,形单影只,柳絮乱飞,人来人往,尽是天涯过客,又有“谁是爱听我短笛的知音呢?”

再如《我是一片云》。

我是一片云/一片无心出岫的云/竟因风雨出岫/如今,风停了/遍寻回归之路/路,在深山不知处//我是一只鸟/一只倦飞的鸟/不是不知还/雨后,曾驮彩云归/绕树三匝,找不到老巢/徘徊,徘徊又徘徊……[8]

陶渊明在《归去来兮辞》中以“云无心以出岫,鸟倦飞而知还”来表达自己无心出仕、厌恶官场的归隐之情。岭南人巧妙化用了他的诗句,把自己比作“一片无心出岫的云,竟因风雨出岫”,而几十年过去了,想要找到回归之路,然而“路,在深山不知处”。可以说,这“一片云”正是诗人身处海外无依无靠的真实写照。在第二段中,岭南人又把自己比喻为“一只倦飞的鸟”,这只鸟“不是不知还”,是“绕树三匝”,徘徊不定,只因“找不到老巢”。找不到归路的“云”和找不到老巢的“鸟”这两个意象,既写出了诗人对故乡深情款款的依恋,也表达了他“独在异乡为异客”的生疏清冷。

除了《一管短笛》和《我是一片云》外,小诗《岭南荔枝》“来自岭南/在清迈落地生根//老乡,水土服了?//回我/满树叶绿花红的微笑。”[9]以短短五行二十八字写下漂泊海外的无奈。《致周柏——重游晋祠归来》《华侨》《流浪的藤杖》《漂木——寄洛夫》《象山遇老乡——象山纪行》等也用朴实的诗句吟唱出郁结于心的惦念与焦灼。

二、故土生活的深情怀念

海外游子除喟叹漂泊流离之感外,还有对故土昔日美好生活的怀念。暨南大学王列耀教授在《东南亚华人文学的“望”“乡”之路》一文中指出:“东南亚华侨文学所‘望之‘乡,主要是一个赋予了他们童年与亲情,生命与人格,既是家又是国的实体之乡、召唤之乡。”[10]所以,从一定程度上说,旅居海外的华人作家,其昔日美好和充满希望的故土生活便是他们诗歌创作的出发原点。土生土长在中国的岭南人,他亦有海外华人所共通的最普遍的望乡之情。在《看星》一诗中他这样吟道:

小时候,在故乡的庭院/和家人坐在一起乘凉/祖母指着天上的星星/教我看星斗/那时,天边的星辰/向我眨着神秘的眼睛/看来离我很远/远得像祖母说的故事//到了中学毕业,在校园/和要好的同学躺在草地上/一边交谈升学的志愿/一边仰望夏夜的繁星/那时,满天的繁星/向我眨着甜蜜的眼睛/看来离我很近/近得伸手就能摘下//如今,人到中年/在海外,在海边/和久别重逢的友人/躺在帆布椅上看星/唉!寒星对我不再眨眼/只冷冷地挂在寥廓的天边/有时,看来很近、很近/有时,看来又很远、很远……[11]

泰国华文作家曾心指出,岭南人诗歌“开始粗读时,并不觉得有什么特别滋味。读着,读着,逐渐嚼出诗味来。其中有的诗,写得既形象,有意境,又含蓄脱俗,真是‘咀嚼有余味,百过良未足。”[12]岭南人诗歌看似平淡无奇,但仔细咀嚼具有“豪华落尽见真淳”的美学味道。《看星》一诗正是这样的艺术品。全诗采用舒缓的节奏与平淡的语言娓娓道来诗人在人生不同时段“看星”的感受。孩童时,祖母教我看天上的星斗,童真的诗人生活在幸福和谐之中,这时“天边的星辰,向我眨着神秘的眼睛”;到中学毕业,憧憬未来,意气风发,此时,“满天的繁星,向我眨着甜蜜的眼睛”;而到中年,在海外,星星“只冷冷地挂在寥廓的天边”。于是,诗人长叹“哎,寒星对我不再眨眼。”同样的天空,同样的星辰,然而,孩童到中年看星的感受有着天壤之别。诗人正是通过此时海外看星与彼时故乡看星感受的差异,先扬后抑,进而缅怀故土生活。

再如受到现实主义诗人艾青赞赏的《回到故乡的月亮胖了》一诗更是极尽描摹自己对故土生活的真情追忆。

离开曼谷/正是八月初/窗外的月亮,瘦瘦的/像湄南河畔的象牙香蕉/悄悄地,跟着我/来到香江,回到珠江/又回到北京//抬头一看/回到故乡的月亮/胖了!圆圆的脸蛋/正如陶陶居的月饼/饼圆,月更圆。[13]

其实,《回到故乡的月亮胖了》与《看星》颇有相似之处,同样是同一片天空,同样的星辰,同一轮明月,然而,在曼谷,“窗外的月亮,瘦瘦的/像湄南河畔的象牙香蕉”;到了祖国,“回到故乡的月亮/胖啦!圆圆的脸蛋/正如陶陶居的月饼/饼圆,月更圆。”诗人把曼谷的月亮比作“瘦瘦的香蕉”,而故乡的月亮则像圆圆的脸蛋和像月饼一样圆,诗人在故乡面前永远保持一颗童真稚嫩的心,由此可见他对故乡的无比爱恋。

纵观岭南人诗歌创作,我们可以窥见诗人有一颗赤诚的故国之心。除以上论述的诗外,还有《乡愁是一杯浓浓的功夫茶》,直抒胸臆,表达诗人的乡愁——即使乡愁像功夫茶一样又苦又涩,还是忍不住一杯接一杯地啜。

三、文化没落的深度焦虑

对于海外华人而言,一方面中华文化这一共同的“根”深深扎在他们心中;另一方面,随着时代的发展,在新一代华人中滋生出文化“失根”的悲哀现象。新一代华人由于出生在海外,缺乏对祖国的了解,出于适应异域文化需求以及“全球化”发展等多种原因而放弃故土的“根”文化。当代作家王蒙曾经说过:“全球化引起文化的焦虑,是指全球化使一些国家和地区的文化感到有一种被融化、被改变的危险。”[14]因此,“失根”焦虑也被归结为一种民族文化兴衰的焦虑。

生活的点滴变化都能掀起岭南人内心深处无限的波澜,并将这些细微的波澜与经验诉诸于笔端。对于华文作家来说,他们处在传统华夏文化、西方文化以及所在国地域文化的交叉地带。但无论如何,“原根”与“本土”的概念已经融入他们的血液,成为其内在的精神大动脉。因此,他们对“原根”“本土”“失根”这样的外在刺激尤为敏感。所以,海外华人文学作家的作品,一方面总是有意无意地流露出对传统华夏文化高度的认同感;另一方面,对于华夏文化在海外的“水土流失”现象也表现出极度担忧。

从这一视角来看,岭南人的诗歌创作也一定程度上达到了艾青倡导的将“外界的感受与自己的感情思想结合起来”的境界。岭南人的诗歌创作“并不纯然出之于个人兴趣爱好。那是对于‘根的执着,对于精神家园的坚守,对于生命价值的珍惜与尊重。”[15]他的六行小诗《孤独的筷子》就是最直接、最明确、最易懂的表现文化没落的哀歌。

一家,三代同桌晚餐/餐桌上,八对刀叉一双筷子//桌上,摆满烧鸡、沙爹、海鲜酸辣汤/清蒸石斑鱼,青菜豆腐//不会用筷子的子女,夹不起汉菜的芬芳。”[16]

这首诗描写的是一个家庭在吃饭时暴露出子女们不会使用筷子的事实,透过一件不经意的“小事”,从而揭橥出新一代华人对传统文化忽视甚至抛弃的“大事”。

其实,岭南人创作的此类诗歌不少。其中,《老子驾牛车漫游泰国》《孔子访曼谷》等把中国传统文化放置在异域文化城中进行考量,表现出诗人对故国传统文化的悉心思考。再如《筷子的故事——寄郭永秀》中,诗人借“寄友”的契机,直接抒写下一代华人的“失根”现象。诗人语重心长地述说着不用筷子的事实,在这种不动声色的、平淡的、口语化的叙述中流露出诗人对中华文化在海外年轻一代心中“丢失”的心寒。亦如短诗《老井》写“老家那口老井/和祖母的祖母一样老/我们都饮过她的乳汁长大。”“老井”这一意象是故乡的象征,更是传统文化的象征,倾注了诗人对传统文化回归的云霓之望。

通过以上分析,可以看出,岭南人对于“根”的坚守是非常执着的;面对下一代华人“失根”现象,他是焦虑不安的,他渴望借助诗歌中微言大义来引发人们对这种文化衰颓的深思。

四、结语

岭南人虽在商场上经营,但未曾局限他的眼界。他的诗歌既是发自内心的歌唱,也是对自我独特经验的真诚抒写。凭借他对诗歌的膜拜、对中文写作的坚持、对“失根”的思虑,以及对故土的一颗虔敬之心,可以断言,岭南人确实是一位优秀的诗人。同时,岭南人用“一管短笛”的辛勤吟唱,一方面为我们解读“亦儒亦商的岭南人”的文化乡情意识提供了一丝灵感;另一方面,也为我们考察其他华人面对故土文化时的复杂心态提供了一条幽径,此即为岭南人诗歌文化内涵的价值向度。

参考文献:

[1][9][16][泰]岭南人.岭南人小诗选[M].泰国:留中大学出版社,2017,97+56+82.

[2][15]杨际岚.凭窗断想:杨际岚选集[M].广州:花城出版社,2016,167+173.

[3]转引自小诗磨坊博客:http://blog.sina.com.cn/s/blog_4ad87d7b01008cy4.html.

[4]庄园.华文文学的启蒙与汉语文化的重建——劉再复、朱寿桐、卢新华澳门三人谈[J].华文文学,2018,(02):5-10.

[5][10]王列耀.东南亚华人文学的“望”“乡”之路[J].暨南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6,(04):7-12.

[6][7][8][11][13][泰]岭南人.结[M].香港:诗双月刊出版社,1991,5+7+11+8+87.

[12]曾心.给泰华文学把脉[J].世界华文文学论坛,1998,(03):27-28.

[14]王蒙.全球化视角下的中国文化(上)[J].紫光阁,2006,(12):70-72.

作者简介:罗 荣,女,云南大学文学院在读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对外汉语教学、跨文化交际及西方文学;刘正忠,男,云南大学文学院在读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中国现当代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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