统编教材中“经典背影”的留白艺术
2019-05-30周立字
周立字
李苦禅说:“空白处补以意,无墨处求以画,虚实之间,相生相发。”笪重光说:“无画处皆成妙境。”二者共同指向了国画重要的“留白”技法。“留白”即“留下空白”,“留白”的美学追求不是“虚无”,是“藏境”。这种肇始于绘画,生成“艺术空白美”的技法后被广泛地借鉴到音乐、书法、戏曲等领域,也成了文学创作的利器,典型如海明威的“冰山原则”,这就是“文学留白”。“背影”意象意味深长,“留白”艺术意蕴深藏,合二为一,文本就会产生无穷的张力。笔者选取统编本教材中“经典背影”的几处“留白”进行研究,以期揭示其艺术的堂奥。
一、“背影”之“情节留白”:一个落魄官吏的尊严之殇
朱自清笔下的“背影”折射出的父爱业已成为中式的文化基因,流淌在国人传统的审美血脉里。孙绍振教授的“错位”理论认为:从实用价值来说,让儿子去买橘子又快又安全。父亲执意去,显出对儿子的深情。情感的审美价值和实用价值反差越大,越是动人,“情”与“理”是错位的。儿子的爱通过外在条件的逐步作用才升腾起来,而父亲的爱则是平静状态,亲子之爱是错位的,爱的隔膜正是《背影》之所以不朽的原因。
笔者思考:“错位之爱”中的父亲为儿子去买橘子,仅仅是父爱的自觉吗?答案藏匿在《背影》研究者们几无关注的一个“情节留白”之中,即朱自清的父亲穿过铁道爬上月台后是如何买橘子的。文本没有给出显性信息,而是这样叙述的:“这时我看见他的背影,我的泪很快地流下来了。我赶紧拭干了泪。怕他看见,也怕别人看见。我再向外看时,他已抱了朱红的橘子往回走了。”这里的处理模式在影视场景中较常见,朱自清低头抹泪是特写镜头,远处买橘子的父亲则虚化成了背景。抑或是绝对写实,抑或是目睹了父亲买橘子的全过程,基于文章取舍的需要而进行了艺术的加工,且不去深究。父亲究竟是怎样买橘子的呢?先不急于还原这段“留白”,让我们来重温一些细节。父亲朱鸿钧因“姨太太事件”丢了徐州任榷运局长的要职后,生活陷入了困顿,困顿到其母去世竞要“变卖典质”,借钱办丧事。失去财务自由的朱鸿钧此刻并没有失去生活的信念,且听其言:“好在天无绝人之路!”再观其形:仍然着一身当时有身份人士的长袍马褂(国民政府颁布的《服制》中长袍马褂被列为“国民礼服”)。一方面要爱儿子,一方面要过日子。经济窘迫的父亲必须正视现实,放下身段与市井庶民、贩夫走卒们锱铢必较。说好让旅馆熟识的茶房送“我”上车,变卦为亲自送,理由是“他们去不好”。费孝通说中国是“熟人社会”,人熟是一宝。熟悉的店伙计送一个二十岁的青年大学生去车站,有什么“不好”的呢?笔者认为,这里固然有父爱自觉的因素,亦有经济层面的考虑,托人办事总得给些好处,可是此时已今非昔比,囊中羞涩,能省则省,只是不便明说罢了。进站后父亲果然和搬行李的脚夫在小费问题上讨价还价,令涉世未深、血气方刚、养尊处优的朱家公子颜面扫地,总觉父亲说话“不大漂亮”。“我”坐定后,父亲又嘱托茶房好好照顾。民国时期流行付“小账”,也就是小费,当时在火车上喝水也要给车上送水的“茶房”小账。“我”暗笑父亲迂腐,因为依据自己“北京已来往过两三次”的乘车体验,断定“他们只认得钱,托他们只是白托”。显然,父亲的财务状况已无力支付这额外的“小费”。宦海沉浮的朱鸿钧放下一个男人的尊严,漠视当时社会的潜规则,为省钱吝啬到几近疯狂的程度。为儿子买橘子他却毫不犹豫,毅然决然——但必须还是自己亲自去买,因为这样就可以和卖橘子的小贩讨价还价!行文至此,谜底揭开。这种基于真实人性的“留白”还原,是不会贬损父亲形象的。他放下男人的尊严,市侩般斤斤计较,但是对儿子的爱却有增无减。望着寒风中蹒跚的背影,曾经何等风光的父亲,如今竞落到如此田地,父亲的道德瑕疵且放在一边,往事如泛黄的胶片滚动翻飞,莫名的情感让朱自清的眼泪瞬间决堤。余光中说:“《背影》一文素有散文佳作之譽,其实不无瑕疵,其一便是失之伤感。短短千把字的小品里,作者便流了四次眼泪,也未免太多了。”孙绍振则认为:“其实,朱自清的眼泪内涵是很丰富的,不是浅薄的‘伤感,其中蕴含着不可明言的复杂矛盾,多元的内涵,在自责和感恩中隐藏着对父亲的回护和原谅。”
二、“背影”之“心理留白”:一个精明屠夫的长线计划
《范进中举》中范进考中秀才,岳父胡屠户自带酒菜来贺,气氛却极不和谐,“升学宴”成了“批斗会”,胡屠户夹七夹八连说带骂给女婿上起了“人生三课”,进行道德引领,言行规约,堪比巴尔扎克笔下的伏脱冷对拉斯蒂涅赤裸裸的教诲。“吃到日西时分,胡屠户吃的醺醺的。这里母子两个,千恩万谢。屠户横披了衣服,腆着肚子去了。”夕阳中远去的胡屠户给各位看官留下了一个错愕费解的“背影”。
胡屠户说:“(闺女)自从进了你家门,这十几年,不知猪油可曾吃过两三回哩!可怜!可怜!”按理说,胡屠户的经济状况与范家不在一个量级上,门不当户不对,为何当初决定把女儿嫁与范进?吴敬梓在《儒林外史》中没有明示,如何解读这个“心理留白”?《庄子·让王》中言:“曾子居卫,缊袍无表,颜色肿哙,手足胼胝。三日不举火,十年不制衣,正冠而缨绝,捉衿而肘见,纳屦而踵决。”《儒林外史》第三回对范进的描写与此情形何等相似:“落后点进一个童生来,面黄肌瘦,花白胡须,头上戴一顶破毡帽。已是十二月上旬,那童生还穿着麻布直裰,冻得乞乞缩缩。那衣服因是朽烂了,在号里又扯破了几块。”至于“三日不举火”的情形是:范进乡试回家,“家里已是饿了两三天”,老太太饿得两眼都看不见了,让范进把生蛋的母鸡拿到街上去卖。鸡蛋是穷人家重要的经济和营养来源,通常会把鸡蛋聚起来换钱,若非陷入绝境,断不会卖掉蛋鸡。胡屠户的女儿也在范家的水深火热中煎熬,《儒林外史》第四回写道:“只有她媳妇儿,是庄南头胡屠户的女儿,一双红镶边的眼睛,一窝子黄头发,那日在这里住,鞋也没有一双,夏天靸着个蒲窝子,歪腿烂脚的。”显然,“黄头发”是营养不良的外在显现。“红眼病、烂脚丫”是恶劣的卫生条件惹的祸。
胡屠户眼睁睁看着女儿在范家过着十几年炼狱般没有尊严的生活,暴露了他的第二心态。所谓第二心态,就是人在常规环境中隐藏得很深的心灵奥秘,是人的深层心理结构,它跟表层心理结构形成反差。种种违反逻辑的迹象表明胡屠户是在做一次“长线的富贵投资计划”,把自己下半生的富贵押在了女婿范进身上。在未来的富贵面前,女儿的幸福可以作为赌注筹码,胡屠户可谓是地地道道的“精致的利己主义者”。胡屠户家住“庄南头”,与范进是乡里,他对范进的智商一定是有调查研究的,坚信范进是一只“潜力股”,只不过范进的运气太背。《儒林外史》第三回,进士出身的考官周学道看了童生范进的卷子,给了第一名,叹道:“这样文字,连我看一两遍不能解,直到三遍之后,才晓得是天地间之至文。真乃一字一珠!可见世上糊涂考官,不知屈煞了多少英才!”科举“钉子户”范进此时已经五十有四,从二十岁应考,考了二十余次才获得科举的“入场券”,真是命运弄人。十几年前,当胡屠户决定把下半生的幸福赌注压在范进身上时,他认为假以时日必能遂愿。可是等得女婿已然都半截身子下了土,自己亦是“杜陵白发垂垂老”了,他陷入了尴尬绝望的境地,耐心的爆裂导致“软暴力”的发生,训之,骂之,讽之,啐之,甚至信念都发生了动摇:乡试盘缠都不肯借了。但苦心人天不负,随着女婿高中,胡屠户终成人生赢家。
古典小说情节的最大特点,就是命运的大起大落,从极端穷困卑微到极端富贵显赫,或者反之。如果极端穷困和卑微是常规状态,那么极端富贵和显赫就是超常规状态。情节的功能,就是把人物打出常规,或者说打入第二情境,使之显出非常规心态或者第二心态,把人物隐藏在深层的心态甚至潜意识心态揭示出来。顺着“过山车”般的情节,通过对胡屠户嫁女“心理留白”的定位追踪,我们发掘出了文本的深层旨归:作为名利孵化器的科举,驱使全民疯狂,异化了人伦关系,玷污了世道人心。
三、“背影”之“功能留白”:一个农民硬汉的性格猜想
《台阶》开头写老屋的三级青石板台阶时说:“那石板多年前由父親从山上背下来,每块大约有三百来斤重。那个石匠笑着为父亲托在肩膀上,说是能一口气背到家,不收石料钱。结果父亲一下子背了三趟,还没觉得花了太大的力气。只是那一来一去的许多山路,磨破了他一双麻筋草鞋,父亲感到太可惜。”在崎岖的山路上,一个皮肤黝黑、身体结实的汉子,佝偻着腰板,背着一块巨大的青石板,揽石板的麻绳深深地扣在汉子的肩肉里,他稳稳地朝着家的方向移动,给了我们一个沉重的“背影”。“背影”牵出一个“留白”:父亲与石匠打赌打赢了,背了三块青石板,给石匠石料钱了吗?
自《台阶》入选中学教材以来,诸多版本的教参几乎众口一词地解读为“父亲”背的青石板没给钱。但是在笔者的教学实践中,学生却存在着“买单说”和“免单说”两种声音,笔者让双方在课后深度研读文本,网上网下查阅文献资料,组内交流碰撞,形成各自共识,然后召开专题辩论会进行“学术争鸣”。“买单说”派学生认为:经查阅资料,中国农民的性格历来都具有二元性评价,光华与阴影并存,他们有着勤劳、善良、朴实、忠厚、坚韧等传统美德,也有数千年的历史传统所积淀下来的愚昧、狭隘等民族“劣根性”,“农民式的狡黠”曾一度甚嚣尘上。我们要通过科学分析父亲的行为细节,给父亲正名,给中国农民正名。从文本的一些细节上来研判,父亲与石匠打赌打赢了,但还是给了石匠石料钱。如果父亲果真贪小便宜没给钱,那么三块青石板的价钱肯定是远远高于一双麻筋草鞋,父亲捡了个大便宜,偷着乐尚且来不及,还会为一双破草鞋而懊恼吗?如果父亲果真得理不饶人,背了三块青石板‘‘还没觉得花了太大的力气”,姑且再多背它几块,铺个走道、砌个猪圈都用得着的,反正是免费的。父亲“一下子背了三趟”,不是贪便宜心理的驱使,只是当年他年轻力壮,年轻气盛,有一股不服输的性格,为了向众人证明自己的能力,不想受石匠们的嘲笑,赌赢了,钱照付,给人很豪爽、有格局的印象。
“免单说”派学生认为:“父亲”没给钱,也不应该给钱。愿赌服输,况且是石匠先挑衅的,石匠的“笑”明显是一种想看笑话的心态,就该教训教训他。父亲见好就收,在“还没觉得花了太大的力气”情况下只背了三块青石板,做得很有分寸。毕竟父亲是个地地道道的农民,也不是什么圣人,从全文来看,对父亲勤劳忠厚、坚韧谦卑的形象的塑造并无影响。中国现代文学史上被称为“中国农民的灵魂”并且怀揣“造屋梦”的农民不乏其人,但都是有缺点的“梦想家”,比如柳青《创业史》中“梦想成为三合头瓦房院的长者的梁三老汉”,勤劳、朴实、善良与保守、固执并存;高晓声《李顺大造屋》中“用‘吃三年薄粥,买一头黄牛的精神造屋的李顺大”,勤劳朴实、坚毅执着,但又愚昧顺从。李森祥《台阶》中“用半辈子心血造成新屋和九级台阶的父亲”身上即便有缺点,也符合生活本来的样子,这才是真实的人。
阅读的终极追求是读者意义(读者通过阅读所领悟到的意义)的构建,这是使学生学会生存的需要。这就要求“阅读教学应注意培养学生感受、理解、欣赏和评价的能力。在理解课文的基础上,提倡多角度、有创意的阅读,利用阅读期待、阅读反思和批判等环节,拓展思维空间,提高阅读质量”。学生对《台阶》中此处“留白”的解读和展示,起到了构建“多角度,有创意,理解与欣赏,评价与批判”等阅读核心素养的功能,是阅读教学的应然选择。
接受美学家沃尔夫冈·伊瑟尔指出:“作品意义的不确定性和意义空白促使读者去寻找作品的意义,从而赋予他参与作品意义构成的权利。”让我们从文本解读的传统方式的拘囿下突围,采取正确的阅读姿态,探求与之相匹配、相适切的解读路径,构建高品质的阅读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