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川剑阁县“天师石敢当”碑研究
2019-05-30
四川剑阁县是西南地区唐代及以前道教石窟造像集中分布的地区之一,境内造像除个别风化较为严重之外,大多数保存较为完好,是研究西南地区北朝至唐代道教造像及道教史的重要材料。2015年10月,四川大学考古学系与剑阁县文物保护管理所组织人员对剑阁县境内唐代及以前的道教石窟进行田野考古调查,在老君庙遗址[注]老君庙石包所凿道教造像,均被当地信众重新装彩或补塑,蒋晓春先生据造像风格和残存题记将这批造像年代定在唐贞观(627—649)前后。“天师石敢当”石碑目前虽被放置于该遗址范围内,但其内容、年代、形制均与老君庙道教造像没有直接关系。参见蒋晓春、符永利等:《四川剑阁老君庙石窟及题记时代考辩》,《考古与文物》2015年第3期,第92-96页。新发现一块罕见的“天师石敢当”单体石碑,该碑刻于明代正德三年(1508),碑文已部分漶泐,但大多仍依稀可辨,内容涉及诸多道教考古方面的问题,具有重要的学术价值。笔者目前尚未另见有该类碑刻遗存的公开报道,今特撰此文介绍这一新发现的石碑,对部分词汇进行考释,并就相关问题作初步讨论。不当之处,请批评指正。
一、石碑的基本情况与文字释读
老君庙造像均开凿于一单体石包的前后两面,当地信众近年新修庙宇将造像较多的一面框入,庙内另供奉有若干新塑及古代遗存的单体造像。据看管庙宇的信众介绍,“天师石敢当”石碑为当地农民在附近整修土地时挖出,其后一直斜靠于老君庙左侧墙基处。为避免其继续遭受风雨侵蚀,在调查完毕之后,调查组成员合力将石碑移放至庙内。该碑为一圆首碑,下端有一长方形榫头,座已不存。石碑正面打磨平整,阴刻有文字、道符等内容,边缘周饰卷草纹,下部饰12瓣仰莲纹,背面则较粗糙。碑身宽50、高100厘米,榫高15、宽32厘米(见图1)。
图1 剑阁县“天师石敢当”碑拓片(正面)
碑首上部左、右各刻一圆环,环内分刻“日”“月”二字。中间从左至右分别竖刻“经宝”“道宝”“师宝”,即道教的道、经、师“三宝”。碑身上端正中刻符一道,符下大字竖刻“玉(?)帝敕五灵老君天师石敢当”,另有四列形体较小的符形和文字从上往下分置两侧。第1部分左侧靠近边缘处竖刻“左青龙真君”,靠内刻符一道,符头[注]本文关于道符结构名称采用李远国先生之说,分为“符头”“符腹”“符脚”三部分。参见李远国:《天书云篆:道教符图的文献及其分析》,《三元集》,成都:四川大学出版社,2014年,第600-604页。为一“敕”字,道符周边左、上、右三方连线七星,下端为“斗”字,与额部左侧圆“日”相对,应为一北斗杀鬼符,符之右侧往内依次竖刻“北极天猷副元帅”“中元护正葛真君”“北极天蓬大元帅”;右侧靠近边缘处竖刻“右白虎真君”,靠内刻符一道,符头一“敕”字,下端一“罡”字,道符周边左、上、右三方画连线六星,与额部左侧圆“月”相对,应为一南斗上生符,符之左侧往内依次竖刻“下元定志周真君”“北极真武佑圣君”“上元道化唐真君”。第2部分左侧靠近边缘处竖刻“前朱雀真君”,然后依次往内刻三道符;右侧靠近边缘处竖刻“后玄武真君”,往内依次刻符三道。六符之下端各有楷书二字,部分字迹泐蚀模糊,由右向左读分别为“斩鬼(?)”“□断”“□魔”“腰(?)斩”“断痨”“解冤”,当是与断除痨瘵有关的斩鬼消魔符名。第3部分文字与其他诸列方向不同,分别从中间向边缘横刻,左侧为“王(玉)府圣行□号令”,右侧为“雷霆司鬼灭妖龙”。第4部分竖刻文字10行,行间用阴线隔栏分开,从右向左读。右侧:
天师立放(教?)真武收魔断除痨瘵咒曰:
我持无碍咒,百鬼尽消魔(磨),远化他乡外,
个个恼(脑)门破,入(如)粉碎沙石。莫恼诸仙子,
莫食诸众生,闻吾一咒语,速避远他方。
海外无藏处,除非地狱间,永为业鬼精。斩绝。
左侧:
人安万代,正(镇)宅安宁。誓断冤痨,万鬼消亡。
女青律令,不得留停。一立已后,万古传名。急!急!
正德三年戊辰九月十六日都司官□陈纪雅识□
上清大洞回车道宝箓断冤真师刘
三天掌教正一降魔护道天师张
《万历续道藏》所收之《太上中道妙法莲花经》卷六“报应品第十一”条记载:
天尊即说咒曰:我持无碍咒,百鬼尽消磨,远化他方外,个个脑门破,如粉碎砂石。莫恼诸仙子,莫食诸众生,闻吾一咒语,速避远他方。海外无藏处,除非地狱间,永为业鬼精,不得闻妙经。元君敕下鬼,不得恼众生,如不依我教,头破作千分,永不闻妙经。[注]《道藏》,北京:文物出版社,上海:上海书店,天津:天津古籍出版社,1988年,第34册,第564页。
碑文第4部分右侧内容与元始天尊所说之咒语大部分内容基本一致,仅存在个别文字上的差异,碑文将“消磨”“他方”“脑门”“如粉碎砂石”分别误刻作“消魔”“他乡”“恼门”“入粉碎沙石”,其中“乡”与“方”,“沙”与“砂”,音义均相近或相同,或是版本传抄过程出现的差异。而其余诸字则明显是书写者或刻工疏漏所致,可据此一一校订。
二、部分术语考释
1.痨瘵,又称肺痨、急劳等,相当于现代医学所称的“肺结核病”,《中国中医药学术语集成·基础理论与疾病》将其定义为:“由于正气虚弱,感染痨虫,侵蚀肺脏所致的,以咳嗽、咯血、潮热、盗汗及身体逐渐消瘦等症为主要临床表现,具有传染性的慢性消耗性疾病。”[注]宋一伦、杨学智主编:《中国中医药学术语集成·基础理论与疾病》,北京:中医古籍出版社,2005年,第200页。《急救仙方》卷十“总论传痨”条记载:
传尸痨瘵皆心受病,气结血凝,故有成虫者。盖由饮食、酒色、忧思、丧真,遂至于此,……人死后,兄弟子孙骨肉亲属绵绵相传,以至灭族。[注]《道藏》,第26册,第645页。
其后详列该病的17种不同的症状,并指出“诸证虽曰不同,其根多有虫吃其心肺,治之不可不绝其根也”。[注]《道藏》,第26册,第649页。在古代医疗条件有限的情况下,该病具有较强的传染性和危害性,病者死后,与其接触较频繁的骨肉亲属往往也相继染病死亡。陈士铎《辨证录》卷八“痨瘵门”条亦载:
人有传染鬼疰者,阖家上下、大小无不生尸虫之病,是重于传尸也。盖传尸止病于一人,一人死而一人又病,非若鬼疰之重也。[注]陈士铎:《辨证录》,王永谦等点校,北京:人民卫生出版社,1989年,第497页。
因此古代医家或有认为该病是由复(伏)连所致。复(伏)连,即前面有人以某种方式死亡,灵魂在阴司遭受折磨,不堪其苦,遂回到阳世祟害生人,索取生人魂魄代替自己受苦,以求自身解脱,导致其后有人也相继以同样的方式死去。其特点是后死者和前死者的死亡方式完全一样,彼此有连带关系,看起来是一种前后重复的行为。[注]张勋燎:《东汉墓葬出土解注器和天师道的起源》,《中国历史考古学论文集》,北京:科学出版社,2013年,上册,第221页。《灵宝无量度人上经大法》卷五十三“度复连蛊注亡魂真符”条:
复连死魂之对,或家亲劳疾而传,或屋宇伏尸之染,或气传而夫妇俱死,或飞尸则亲姻皆亡,号曰复连,互相缠绕。[注]《道藏》,第3册,第912页。
对于个人和家庭为害极大的痨瘵,除了寻医问药之外,断除复连,隔绝人鬼也是极为重要的治疗手段。碑文中出现的“冤痨”,表明所需断除的痨瘵是受死去的冤魂复连所产生的,因而要治疗痨瘵,就需断除由亡魂所产生的复连,如此方能使“人安万代,正(镇)宅安宁,誓断冤痨,万鬼消亡”。
2.玉府圣行□号令,雷霆司鬼灭妖龙。玉府即高上神霄玉清真王府,《九天应元雷声普化天尊玉枢宝经集注》卷上对此有比较详细的说明:
雷者,阴阳二炁结而成雷。既有雷霆,遂分部隶九天,雷主因之以剖析为五,属神霄真王用之,以宰御三界。真王所居神霄玉府,其道在乎巽者,天中之地也。……神霄玉清真王玉府在碧霄梵炁之中,去雷城二千三百里。……天有四方四隅,分为九霄,惟此一霄,居于梵炁之中,在心曰神霄,乃真王按治之所,天尊临莅之都。[注]《道藏》,第2册,第569页。
高上神霄玉清真王属神霄派九宸上帝之一,居神霄玉府。《道法会元》卷三“神霄九宸”条:
高上神霄玉清真王长生大帝统天元圣天尊,居高上神霄玉清府,一名凝神焕照功,又名神霄玉府。[注]《道藏》,第28册,第683页。
《无上九霄玉清大梵紫微玄都雷霆玉经》记载,元始天尊“第九子为高上神霄玉清真王长生大帝,专制九霄三十六天三十六天尊。……雷霆之政,咸隶焉”。[注]《道藏》,第1册,第750页。道士在使用雷法进行驱邪时,往往需借由神霄玉清真王发出号令,交付有司施行。《道法会元》卷四十四“清微治瘵文检”条记载,治疗痨瘵上章的先后顺序为“奏真王”,“笺魏祖”,“家书上宗师”,“奏天蓬”,“符诰雷君”,“符檄城隍”,“檄土主”,“递关”,“劄司命”,“符牒颛使者”。[注]《道藏》,第29册,第45-49页。整个告移过程中,首先突出真王的地位,然后再分别告知和调遣其他神众。《高上神霄玉清真王紫书大法》卷四“斩妖蜃铁劄告文”条:
高上神霄玉清王府门下行司:……右谨请神霄玉清王敕下九天斩龙驱龙使者雷文二十一将军、霹雳将军,随上帝符命告下某河即时用招猛威生狞长索罡刀,处死怪龙不得久停,一如告命时刻奉行。[注]《道藏》,第28册,第589页。
同卷“治邪檄文式”条:
高上神霄玉清王府门下行司:……右谨奉真王敕,招九天雷文神将从官等,各仗宝剑,径至地头。但是今来抗拒符文一切魈蜮精魅恶神,并请寸尸万叚(段),灭影消形,所有从者押赴天狱,依律治罪。仍使一境肃清,皇民安泰。急急如高上神霄玉清王府门下行司律令。[注]《道藏》,第28册,第589、590页。
北宋末年,道教神霄派形成,并因迎合了宋徽宗以道教神化自己的需要而迅速壮大,[注]任继愈主编:《中国道教史》,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90年,第560页。神霄派所擅长的雷法成为宋元之际极为盛行的道教大法,并对后世道教法术的发展产生了重要影响。《道法会元》卷六十七所收王文卿《雷说》云:
夫雷霆者,天地枢机。天枢地机,名枢机二堂,位列东西,总摄雷霆七十二司,……雷乃天之号令,其权最大,三界九地一切,皆属雷司总摄。[注]《道藏》,第29册,第215页。
雷霆总摄雷部众神,拥有至高无上的权力,总摄三界九地。修得雷法,即可役使雷雨,镇除邪恶,故受到各时期道士的追捧和民间社会的认同,常用于祈雨唤晴、驱邪除瘟等活动。结合上述文献,“玉府圣行□号令,雷霆司鬼灭妖龙”可大致理解为神霄玉清真王府发号施令、调遣神将,由雷霆诸司来执行具体的收摄冤鬼和灭除妖龙的任务,这与道书文献记载相符合。
3.石敢当,古代流行的一种镇鬼辟邪的石刻,常立于宅院外或路口,亦有埋于地下者,因常刻“泰山石敢当”或“石敢当”等字样,故名之。[注]目前学界多从民俗的角度对石敢当进行探讨,叶涛先生《泰山石敢当》乃其集大成者。王子今先生基于文献记载和民俗材料对石敢当的渊源、流行情况作了较为系统的梳理。参见叶涛:《泰山石敢当》,杭州:浙江人民出版社,2007年;王子今:《门禁与门神崇拜》,上海:三联书店,1996年,第239-248页。需要指出的是,西汉元帝(前48—前33)时黄门令史游《急就篇》载:“师猛虎,石敢当,所不侵,龙未央。”颜师古注曰:“卫有石碏、石买、石恶,郑有石癸、石楚、石制,皆为石氏。周有石速,齐有石之,纷如,其后亦以命族。敢当,言所当无敌也。”[注]史游:《急就篇》,曾仲珊校点,长沙:岳麓书社,1989年,第3、51页。显然,此处的“石敢当”应该是指先秦时期石姓人物,而非后世用于辟邪的石刻。南朝梁宗懔《荆楚岁时记》记载楚地民俗:“十二月暮日,掘宅四角,各埋大石为镇宅。”[注]宗懔:《荆楚岁时记》,宋金龙校注,太原:山西人民出版社,1987年,136页。埋石镇宅的风俗在敦煌文书中亦多有记载,[注]余欣先生系统梳理了敦煌文书中的“石镇法”,并将之细分为“纯石镇宅法”“以石配伍镇宅法”“石镇加祭祀镇宅法”。参见余欣:《神道人心:唐宋之际敦煌民生宗教社会史研究》,北京:中华书局,2006年,第213-218页。但于石上刻“石敢当”的做法最早见于南宋,王象之《舆地纪胜》记载:
庆历中,张纬宰莆田,再新县治,得一石铭,其文曰“石敢当,镇百鬼,压灾殃,官吏福,百姓康,风教盛,礼乐张,唐大历五年,县令郑押字记”。今人家用碑石,书曰“石敢当”三字于门,亦此风也。[注]王象之:《舆地纪胜》卷135,李勇先校点,成都:四川大学出版社,2005年,第7册,第4265页。
明人黄仲昭所修《八闽通志》亦载有此事,其内容比《舆地纪胜》更为细致,记载莆田石铭发现于庆历四年(1044),时人在新修县治时发现:
其基太高,不与他室等,治之使平,得一石铭长五尺,阔亦如之,验之无刊镂痕,乃墨迹焉。……并有石符二枚具存。[注]黄仲昭:《八闽通志》卷86,福州:福建人民出版社,1991年,下册,第1022页。
张纬等人在莆田所发现的石敢当刻于大历五年(770),是传世文献记载最早的石敢当遗物,虽无拓本遗墨流传至今,但其透露的历史信息却相当重要。首先,石铭出自准备用于新修县治的台基中,而非墓葬,又“无刊镂痕,乃墨迹焉”,石铭文字既然为墨书,当不大可能立于地面上,否则易受风雨冲刷,年久剥蚀,难以从大历五年保存至庆历四年,故极有可能埋于与生人活动相关的某处地下。其次,至少在中晚唐时期,制作石敢当以镇鬼的做法在莆田地区已经出现并得到官方的支持。到南宋时期,石敢当信仰已经广泛深入当地民间社会,当时应有为数不少的石敢当流行,但其形制和使用方法已发生明显的变化,不再埋于地下,而是“书曰‘石敢当’三字于门”。再次,据其题记可知,大历年间的这件石敢当的制作目的就在于为生人服务,压镇邪鬼,使百姓安乐,礼乐盛行,而并非是作为随葬品放入墓葬中为死者服务,后世流行的石敢当在功能意义上基本沿袭于此,并没有多大的变化。
4.上元道化唐真君、中元护正葛真君、下元定志周真君。唐、葛、周三位真君,又合称三元将军、吴客三真君,分别为唐宏、葛雍、周武。三真君在隋唐以前的道书中已有记载,如《太上三五正一盟威箓》记载其为“太上老君左右中三将军”:
左上仙蔽身大将军一人姓唐名宏字文明,……右上灵隐影大将军一人姓葛名雍字文度,……中上仙藏形大将军一人姓周名武字文刚,……下入某身中进益某身。[注]《道藏》,第28册,第429、430页。
凡受“太上正一三将军箓”者,均有三位将军率兵士从受箓者某处附身以使其有所进益,而在道士驱邪治病时,三将军及其所领神兵亦扮有重要角色。《赤松子章历》卷二“书符式”条:
元命真人、唐葛周三将军:今有男女某甲疾病,告诉向臣求乞救护。臣谨依道法,以道真符与某甲吞带。当愿敕下真官、直符使者,百千万重道气随禁降入符中,行神布气,搜索邪精,诛戮鬼贼,救济天人。[注]《道藏》,第11册,第181页。
到了宋元,唐葛周逐渐人格化,得到皇帝下诏立庙祭祀,以至宋代两京均有“吴客三真君”庙。[注]倪彩霞:《族群变迁与文化聚合——关于梅山教的调查与研究》,《世界宗教研究》2011年第1期,第97-105、194页。《新编连相搜神广记》记载:
宋祥符元年,真宗东封岱岳,至天门忽见三仙自空而下,帝惊问之。三仙曰:“臣奉天命护卫圣驾。”帝封三仙曰:上元道化真君、中元护正真君、下元定志真君,同判岱岳冥司。赞曰:应变之圣,道德之君。辞周寄吴,济世救民。周而烈极,吴封客臣。宋遇真宗,天门显身。帝亲问之,方得其因。唐葛周氏,天地水神。上奉王诏,保驾圣明。御制妙赞,敕载姓名。祠封太顶,号建三灵。[注]二阶堂善弘先生指出,“从《三教搜神大全》中的该记事,被《搜神广记》所转引来看,其所反映的乃是元代的故事”。笔者认为虽然目前所能见到最早的《搜神广记》版本为元刻本《新编连相搜神广记》,但这并不代表该书及故事乃元代方才成形。至于宋真宗加封三将军之事的真伪及故事的形成年代值得进一步探讨,在没有得出定论之前,笔者暂且依从《新编连相搜神广记》所记。参见《绘图三教搜神源流大全(外二种)》,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第530、531页;贾二强:《叶覆明刻〈三教源流搜神大全〉探源》,黄永年主编:《古代文献研究集林》(第二集),西安:陕西师范大学出版社,1992年,第223-239页;二阶堂善弘:《元帅神研究》,刘雄峰译,济南:齐鲁书社,2014年,第241页。
宋敏求《春明退朝录》记载:
张尚书安道言:尝收得旧本《道家奏章图》,其天门有三人守卫之,皆金甲状,谓葛将军掌旌,周将军掌节。嘉祐初,仁宗梦至大野中,如迷错失道,左右侍卫皆不复见。既而,遥望天际,有幡幢车骑乘云而至,辍乘以奉帝,帝问:“何人?”答曰:“葛将军也。”以仪卫护送帝至宫阙,乃寤。后诏令宫观设像供事之,于道书中求其名位,然不得如《图》之详也。[注]宋敏求:《春明退朝录》卷下,北京:中华书局,1980年,第48页。
到嘉祐八年(1063)三月丁巳,宋仁宗颁《唐葛周将军加号真君诏》:
神圣至幽,必有验于显;诚心至著,必有达于微。音容相交,符应若合。上仙隐影唐将军、上灵飞形葛将军、直使飞真周将军,阶列仙游,名在真籍。顷朕违豫,焕然感通。孚佑有加,康复如故。唐将军加号道化真君,葛将军加号护正真君,周将军加号定志真君。仍于在京宫观内,营建殿宇。庶殚精衷,庸答休证。[注]司义祖整理:《宋大诏令集》,北京:中华书局,1962年,第481页。
此乃碑文“上元道化唐真君、中元护正葛真君、下元定志周真君”称号的由来。三真君作为天门守卫,前后得到两朝加封,这固然与当时道教受统治者重视的程度有关,但亦足见其信仰之崇隆。随着雷法的盛行,唐宏、葛雍、周武三真君又为与雷法相关的法术所吸收,如南宋路时中所编《无上玄元三天玉堂大法》就将其列入“新颁驱邪院将吏”。[注]《道藏》,第4册,第111页。《金锁流珠引》卷三《初受三五法》:
立三元将军防卫于内,治身救人。置三官主掌于外。驱鬼使神,制约人物,皆是三元五星之所主也。[注]《道藏》,第20册,第365页。
《道法会元》卷一百八十七“释三将军”条:
三将军,所以管三天门章奏通进事。[注]《道藏》,第30册,第186页。
到宋元时期,三元将军除了守护天门之外,早期道教经典所记载的驱使鬼神、制除妖邪等仍是其主要职责。碑文将三元将军和北极四圣放在一起,置于首端,也应该是将其作为断除复连、治疗痨瘵的主要神将来考虑的。
三、石刻性质与原生环境
如前所述,该碑第4部分右侧碑文与《太上中道妙法莲花经》卷六元始天尊所说之咒基本一致。据经文记载,元始天尊说此神咒的语境是:
尔时,元始天尊说:往古时诸仙下化,诸魔鬼神遍满天下,食啖人民,聚集秽污,遍满山川。诸仙修炼皆被所恼,腥膻气盛,遂告诸天:百千圣众久修十善,咸有神通,为吾剪除天下鬼魔,免食人民。尔时,会中有一真人,名曰太一,稽首白言:今正是时,久有此意,未曾上白天尊。愿赐无碍斩邪之剑,无为之水,剪妖神咒。[注]《道藏》,第34册,第564页。
元始天尊说此神咒之后,诸鬼降服,皈依正途。碑文之“真武收魔断除痨瘵咒”,在《太上中道妙法莲花经》则名为“剪妖神咒”,名虽不同,其功能均为剪除为害的鬼魔。根据碑文记载,立碑目的在于收摄鬼魂,斩绝复连,断除痨瘵。值得注意的是,碑文末署“都司官□陈纪雅识□、上清大洞回车道宝箓断冤真师刘、三天掌教正一降魔护道天师张”,其中“三天掌教正一降魔护道天师张”乃道教正一派天师张道陵,“都司官□陈纪雅”和“上清大洞回车道宝箓断冤真师刘”具体所指何人,我们尚无法查知,但从头衔可大致推定此二人之身份亦应与道教相关,[注]上清大洞回车道宝箓为道教重要的宝箓,在明代较为流行。朱权《天皇至道太清玉册》所收34阶“正一诸品法箓”中就有“上清大洞回车毕道秘箓一卷”。此处刘姓人氏既受此箓,又为“断冤真师”,可知其本人应为道士,上清大洞回车道宝箓应系其箓阶。《正统道藏》收录《上清天枢院回车毕道正法》三卷,不仅书名与石碑刘法师署衔较似,书中有“取劳(痨)虫法”文字,与石碑材料亦相吻合。都司官乃武官,明代《武职选簿》未载陈纪雅此人,不大可能是当时现实政治体系中的某位在职的职官,其所署衔之都司官乃属道教神府职司官职。参见《道藏》,第10册,第481页;第36册,第370页。不大可能是出资立碑的碑主。成都文物考古研究所藏后蜀广政十八年(950)袁氏解伏连石刻[注]该石刻记载了后蜀杨璟瑭妻袁氏患“心气痛”,久治不愈,认为系高氏等三个女鬼复连所致,故请道士行符设醮,断除复连。联系相关道教文献,该石刻出自患者居室附近的可能性较大。参见白彬:《四川成都后蜀袁氏解伏连石刻研究》,in Tenth Century China and Beyond : Art and Visual Culture in a Multi-centered Age, edited by Wu Hung, Chicago: Center for the Art of East Asia and Art Media Resources, 2012, pp.212-235.和自贡市邓井关罗浮洞“太上断除伏连碑铭”,[注]该碑原刻于南宋宝庆元年(1225),重刻于清道光十三年(1833),碑文讲述南宋潼川府富顺监进贤乡支江里居住的道士范祥,因为先辈远祖与李家结下冤仇受到李家怨鬼冤魂伏连之祸,弄得后代子孙不得安宁,疾病缠身,于是请道士杨智武来家中修建太上断除伏连解释冤愆保存拔亡清醮一坛,举行斋科仪式,与鬼神相约,同遵戒誓,使之不再为害。但该碑在宁宗嘉定十六年(1223)五月二十八日因火灾被毁,原受到戒誓约束的李姓家鬼,因盟碑不存,则背弃盟约,前来作祟,使范家男女老少俱受其害。范家只好又另请道士王混成来家中再设醮仪,立此刻石,重申戒誓。参见张勋燎:《四川自贡市邓井关罗浮洞南宋“太上断除伏连碑铭”石刻拓本考说》,张勋燎、白彬:《中国道教考古》,北京:线装书局,2006年,第4册,第1251-1296页。皆为单独某家所立,碑文对立碑碑主、立碑缘由、复连之鬼的名号等信息有较为明确的记载。而剑阁县新发现的“天师石敢当”碑,碑文中的“冤痨”二字反映痨瘵的产生与冤鬼有关,但是立碑断除的复连(痨瘵)是具体某人或某几人的鬼魂所致,以及痨瘵患者的姓名、痨瘵的症状、是否用药、用药是否有效、出资立碑的碑主等信息在碑文中均没有交代,与以上所举的两件石刻存在明显的差异。该碑在碑身中间突出的位置竖刻“天师石敢当”,又在其左右分列道书关于断除痨瘵的文字,将两种在性质上存在差异的文字融合在一块石碑上,说明其应该同时具有镇鬼辟邪和断除复连的作用,以护祐当地民众免遭复连缠绕,断除痨瘵之害。
碑身上端正中道符之下竖刻“玉(?)帝敕五灵老君天师石敢当”,第4部分碑文开头刻“天师立放”,其末又署“三天掌教正一降魔护道天师张”,“天师”在碑文中尤为突出,显示该碑的刻立应与张天师有一定的关系。但显而易见的是,当时龙虎山的天师不可能真正地参与这些石敢当碑的制作与安放过程。道教正一派以斋醮祈禳和符箓法术见长,在明代信众极多,正一系统的符箓法术在民间社会有广泛的流布。剑阁地区道教历史悠久,目前发现下寺、鹤鸣山、赵家湾、佛爷岩、老君庙、锦屏山、天马山等七个造像点均有道教造像集中分布,时间跨度为北朝至明清时期,可知剑阁地区道教信仰活动一直未曾中断。明清时期关于正一道祖师的传说亦有记载,雍正《剑州志》卷五《山川》“鹤鸣山”条下有“世传张道陵跨鹤仙去,鹤常鸣于此”;同书卷二十《寺观》“云起观”条下亦载该观传为正一道祖师张道陵修炼之处。[注]李梅宾修、杨端纂:雍正《剑州志》,清雍正五年刻本。关于正一道士在剑阁地区的活动事迹虽未见记载,但四川剑阁县“天师石敢当”碑所带“天师”字样,应与当地正一派的流行有直接的关系,乃道教正一派符箓法术与明清时期流行的石敢当民俗文化相融合的产物。而石碑冠以天师名号,乃系民间道士打着天师的旗号,假借天师的名义,以突出石敢当碑震慑邪鬼的法力。
考古发现的与断除复连相关的遗物较多,东汉中期到魏晋时期,中原北方地区的墓葬中流行随葬带有朱、墨书文字的陶瓶、砖券、铅券、石羊等器物;[注]张勋燎:《东汉墓葬出土解注器和天师道的起源》,《中国历史考古学论文集》,上册,第223-352页;张勋燎:《中原和西北地区魏晋北朝墓葬的解注文研究》,张勋燎、白彬:《中国道教考古》,第2册,第351-608页。唐宋时期南方地区有些墓葬随葬柏人。[注]张勋燎:《墓葬出土道教代人的“木人”和“石真”》,张勋燎、白彬:《中国道教考古》,第5册,第1383-1450页。这两种材料虽有时代早晚之别,材质也并不相同,但其目的都是隔绝人鬼,避免死者和生人接触,断除复连。复连的产生与为害,往往与墓葬相关,因此目前所见与复连相关的实物材料以墓葬考古出土为主,但也有少量材料出自墓葬之外的其他环境中。如前述袁氏解伏连石刻、自贡罗浮洞“太上断除伏连碑铭”,两石刻始处位置均非地下的墓葬无疑,或是与生人相关的居所或道坛某处。元人陶宗仪《南村辍耕录》卷十七“石敢当”条记载:
今人家正门适当巷陌、桥道之冲,则立一小石将军;或植一小石碑,镌其上曰“石敢当”,……则世之用此,亦欲以为保障之意。[注]陶宗仪:《南村辍耕录》,北京:中华书局,1959年,第206页。
杨慎《升庵集》卷四十四“钟馗即终葵”条记载:
俗立石于门,书“泰山石敢当”。[注]杨慎撰、张士佩编:《升庵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本,1993年,第324页。
康熙《顺义县志》卷四“石幢记”条记载:
前崇祯十六年重修石幢有记,……此塔屹屹乎当一邑通衢之中,南拱京师,北通古北,东襟白河,西控金台,一邑之雄镇,百里之壮观也。顺义四街太直,幢居十字中,如时人立石敢当以化其冲,非得风水真窍者,不能知古人创建意。[注]韩淑文纂修:《顺义县志》卷四《艺文》,民国四年重印本。
与王象之《舆地纪胜》所记相应,后世文献所记之石敢当碑均以立于当道路口和宅院门口为主。剑阁县新发现的“天师石敢当”碑系近几年当地农民在整修土地时挖出,其原先所处的具体位置已经不得而知,但仍有迹可循。从形制分析,该碑不同于袁氏解伏连石刻,其体量较大,为圆首碑形,下有榫头,有字的一面打磨较规整,可知该碑原应有座,应非埋于地下,而是安立于与生人活动相关的某处当道路口或宅院附近。
四、结 论
2015年10月,四川大学考古学系与剑阁县文物保护管理所在四川剑阁县老君庙遗址新发现的“天师石敢当”碑,其年代为明武宗正德三年。联系相关文献,碑文中多处神符和词语带有明显的道教因素,具有明显的道教正一派特点,乃道教正一派与石敢当民俗文化相融合的产物。该碑原立位置极有可能是在今老君庙建筑附近的某处当道路口或宅院附近,立碑的目的在于收摄鬼精,斩绝复连,断除痨瘵。根据文献记载,制作石敢当立于路口或宅院门口以镇鬼辟邪在宋元以来一直较为流行,但保存至今的古代石敢当遗存却寥寥可数,仅在个别区域或省份有为数不多的发现,其年代以清代为主。[注]关于目前西南地区发现的石敢当遗存的类型、年代、性质等问题,另见赵川、王丽君、张科:《西南地区发现的石敢当遗存及相关问题研究》,《民俗研究》2017年第6期,第68-74、159页。相比较而言,剑阁县新发现的“天师石敢当”碑年代较早,是迄今所知文字最多、内容最丰富、最具特点的石敢当实物材料,是道教考古的一项重要发现,极富学术价值。
(后记:参与调查和资料整理的人员还有四川大学王丽君、赵川、张科、余靖、干倩倩,剑阁县文物保护管理所王朝晖。拓片由王丽君、赵川制作。承蒙张勋燎教授及匿名审稿人提出宝贵修改意见,谨此一并致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