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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代“啯噜”的初兴与语义新考

2019-05-30

关键词:奏折雍正乾隆

26年前,笔者在前辈学者研究清代啯噜的基础上,使用新资料也对啯噜做了探讨。在啯噜兴起的问题上,笔者对啯噜一词含义有所辨析,并认为啯噜的兴起早于文献明确记载的乾隆三、四年,出现于雍正年间大致是可靠的,啯噜在四川普遍化并成为社会问题,当是乾隆初年的事情。笔者说道:“这是因为目前还未发现雍正朝直接记载啯噜的资料。”[注]常建华:《清代啯噜新研》,原刊《清史论丛》,沈阳:辽宁古籍出版社,1993年;收入常建华:《清代的国家与社会研究》,北京:人民出版社,2006年,第197-230页。幸运的是,笔者现在发现了雍正朝记载“啯噜”的奏折,还谈到其语义。同时笔者还搜集到了乾隆朝朱批奏折中的啯噜资料,因此,可以依据这些档案就啯噜的语义及初兴继续考察,以推进对该问题的研究。

一、雍正朝出现的“鹘掳子”

也有学者根据地方志、笔记等文献论述啯噜的含义,讨论最深入的是胡昭曦、霍大同、杨光三位先生的《“啯噜”考析》一文,该文第一部分“释名”在列举了已有关于啯噜称谓的四种记载后,综合性地提出三点认识:“第一,在四川地区,无论汉、彝、藏族语言中均有‘啯噜’二音,是川省土语。第二,‘啯噜’二音在彝、藏语中其音与声音发出者的行为相连(彝人作战的冲锋行动和经轮反复旋转的动作),在汉语中则仅以‘啯噜’二音来形容事物的特征。第三,四川这种无业流民的武装集团的主要特征之一,就是它的行动迅速,往来如飞,民间据此称它为‘啯噜’是极有可能的。”[注]胡昭曦、霍大同、杨光:《“啯噜”考析》,四川省史学会编:《四川省史学会史学论文集》,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1982年,第257页。这三点虽然没有解决问题,但提出了解决问题的方向。

可喜的是,新发现的雍正朝奏折可以将上述探讨再推进一步,达到基本解决问题的程度。雍正十三年六月二十四日《湖广总督迈柱奏陈办理会剿黔苗安插黔黎事宜八条并咨移黔抚严拿鹘掳子折》,记载了贵州有一种“鹘掳子”:

再黔省自己田土荒芜不耕,日事焚劫,若野无所掠,皆成亡命,率性暴横,有不焚劫不能存活之势,我兵会剿有不杀不尽不便歇手之局。更有一等无赖土棍,勾引多人,扮作乞丐等辈,闯入大村市镇,口称难民,强讨物件,如遇僻地乡村人少,便行强抢,又于黑夜在村庄左右放火呐喊:“苗子来了,大家逃命”,村内居民误听惊窜,伊等即入村烧抢,妇女不及奔逃,亦被掳去,混名叫“鹘掳子”。臣已咨移黔省严拿,审实即尽发处治。若留监所,势必内外勾通滋事,徒添祸根。凡有应行之事,臣俱咨会黔省督抚提臣商酌办理。[注]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整理:《雍正朝汉文朱批奏折汇编》第28册,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1988年,第656页。

据此,“鹘掳子”是贵州的“无赖土棍”,他们“多人”出现,“扮作乞丐”,或在大村市镇强讨物件,“如遇僻地乡村人少,便行强抢”。特别是于黑夜在村庄放火呐喊“苗子来了,大家逃命”,居民惊窜,他们即入村烧抢,甚至掳去妇女。这些无赖的混名叫“鹘掳子”。

其次,探讨“鹘掳子”名称的来源。资料中说“鹘掳子”这些“土棍”假扮“苗子”抢掳,说明外来的“苗子”本有类似的抢掳行为,被“土棍”模仿。因此,很可能当地土著称来抢掳的“苗子”为“鹘掳子”。可以想象,“苗子”结伙呼啸而来,像鹰隼群袭击动物般迅速掳掠而去。这种西南少数民族的抢掳行为,还有其他文献可证,《金川纪略》在记载乾隆九年事情时指出:“又有啯噜邪教,煽惑各土司。其教本始于口外,渐流入内地。其初仅酗酒斗狠,十数年来,则奸盗皆出其中。”[注]程穆衡:《金川纪略》卷一,扬州:扬州古籍书店传钞本,第2页。如此从“口外”土司之地流入四川汉族居住区的“内地”啯噜,可能与少数民族有关,或如胡昭曦等先生所理解的,啯噜一词起自彝语或藏语。结合迈柱的奏折及《金川纪略》的记载,“鹘掳子”(啯噜子)应起源于川黔汉族对外来抢掳的少数民族的称谓。

再次,探讨“鹘掳子”的活动特点。“鹘掳子”“多人”出现并抢掠,具有群体性与流动性,喜欢“扮作乞丐”,或在大村市镇强讨物件,或在僻地乡村强抢,抢夺是其谋生手段。

雍正帝给湖广总督迈柱奏折的朱批是:“所奏大概与廷议皆合,可敬慎办理,据实奏闻。”[注]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整理:《雍正朝汉文朱批奏折汇编》第28册,第656页。认可了迈柱“严拿”“处治”的主张,这也是廷议的看法。

二、乾隆初年朱批奏折里的“啯噜子”

北京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所存的清朝军机处“录副奏折”中,保留下来清朝地方大员向皇帝奏报有关啯噜问题的珍贵档案,《康雍乾时期城乡人民反抗斗争资料》等文献汇编有过一些选录,但不齐全。我们从“录副奏折”中检录出乾隆初年署四川巡抚布政使方显、四川巡抚纪山的两条未曾引用过的奏折,对比《清高宗实录》记载,进行探讨。

《清实录》最早记载啯噜是乾隆四年十月署四川巡抚布政使方显的奏折,上文已经引录,不过《清高宗实录》的引用是节录,内容有些简略。其实,方显的该奏折保留下来,我们全部录出如下:

署理四川巡抚印务布政使臣方显谨奏为奏闻事。窃惟稂莠不剪害嘉禾,奸匪不除害良民。昔川省明末兵燹屠戮殆尽,荷蒙我朝平定驱除贼寇,各省搬务来川,此内有失业无赖之徒以致奸顽丛集,盗窃时闻。其中更有一等恶棍名为啯噜子,结连党羽,三五成群,暗藏刀斧,白昼抢夺,乘机窃劫,无恶不作,乡村集市人每受害。臣仰荷圣恩,简署川抚,莅任后即严谕各地方文武官员设法严拿,并饬实力稽查保甲,整饬塘汛,务期奸匪□□,地方肃清,以仰副我皇上缉盗安民之至意。所有整饬地方缘由理合恭请圣闻,臣谨奏。

乾隆四年十一月初一日奉朱批:知道了。实力奉行以期宁谧地方,毋徒视为虚文而已,钦此。[注]方显:《奏为严拿啯噜匪党整饬地方事》,乾隆四年十月初六日具文,档号03-0330-028,缩微号022-0666,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藏。

奏中头两句话为《清高宗实录》所缺。特别是第二句“昔川省明末兵燹屠戮殆尽,荷蒙我朝平定驱除贼寇,各省搬务来川,此内有失业无赖之徒以致奸顽丛集,盗窃时闻”,指出“啯噜子”是清初官府移民实川中从事“盗窃”的“失业无赖之徒”。奏中“乡村集市人每受害”一句为《实录》删除,也很重要,指出了受害地点。由此推断,很可能是因为这些人主要在乡村集市三五成群,进行抢夺窃劫,川民将过去称呼少数民族中从事类似行为的“鹘掳子”之名加在他们身上。由于用字有讹,记作“啯噜子”。

《清高宗实录》记载了乾隆八年十月四川巡抚纪山之奏:

川省数年来,有湖广、江西、陕西、广东等省外来无业之人,学习拳棒,并能符水架刑,勾引本省不肖奸棍,三五成群,身佩凶刀,肆行乡镇,号曰啯噜子。奸淫劫掠,无所不为。其聚集多在州县交界处所,出没各有记认,羽党日多。捕役乡保或一禀报查拿,必致遭其惨毒,为害实甚。现在多张告示,许其自首减罪,以散党与。并令自首之人,开呈同类姓名,记档存案,一面相机查拿究处。至此等啯噜凶恶异常,应请将著名巨魁拿获到案,即照光棍例治罪,或枷杖立毙,以其罪名揭示乡镇集场。其胁从者照律饬审,如系外来流棍,递回原籍,永远不许出境;如系本省奸民,责令乡保管束,朔望点名稽查。乡地齐心协拿者加以重赏,坐视放纵者示以重惩。地方官设法擒拿者,特疏保荐,优柔不振者据实纠参。再查湖广等省外来之人,皆因误听从前川省地广人稀之说,群思赴川报垦,不知川省已无荒土可辟,嗣后除有亲族可依来川帮工为活者,令各省地方官给与印照,使彼此均有稽查,其无本籍印照者各该管关隘沿途阻回,毋使积聚多人滋事。得旨:所见甚是,妥协为之。[注]《清高宗实录》卷二〇三,乾隆八年十月己卯,第11册,第623页。

奏折中的内容有几方面:一是更细致地介绍了“啯噜子”本身,特别是指出这些外来无业之人的地域构成,多出自湖广、江西、陕西、广东等省;二是“啯噜子”活动特点;三是治理“啯噜子”的对策,集中在许其自首、巨魁治罪、协从者治罪、乡地与地方官拿获啯噜的奖惩、限制移民等方面;四是“啯噜子”的省称为“啯噜”。

四川巡抚纪山的奏折也保留下来,篇幅较长,[注]纪山:《奏请严拿究治啯噜匪棍缘由事》,乾隆八年十月十一日具文,档号03-1248-046,缩微号088-2699,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藏。与《清高宗实录》的记载比较,可知压缩删减了部分内容,我们可从六个方面补充《清高宗实录》记载的缺略。

1.《清高宗实录》说“啯噜子”“奸淫劫掠,无所不为”,是概括之词,无具体内容,奏折的记载则是:“始则强食混饭,后则索取盘费,稍不遂意即刀凶抢夺,或白日闯人门户攫取钱财,或路遇年少儿童强拉奸宿。”披露出啯噜强食索抢,甚至白日入户,可见骚扰民间特甚。啯噜性饥渴严重,鸡奸少儿。[注]亦见常建华:《清代啯噜新研》,《清代的国家与社会研究》,第219页。

2.《清高宗实录》谓:“其聚集多在州县交界处所,出没各有记认,羽党日多。”奏折则记载:“其聚集之处多在路协交界处,所及旗(?)城遥远地方,往来每由僻径,夜夜出没,各省记认暗号,招示同类,党羽渐丰。”确知啯噜“记认暗号”以省籍拉帮结伙。

3.《清高宗实录》说:“捕役乡保或一禀报查拿,必致遭其惨毒,为害实甚。”奏折记载:“如或捕快拿获经发惩治,异日匪党相遇即为开复行凶。间或乡保拿捉,则后此放火烧房为害。”指出啯噜行凶报复捕快,火烧乡保[注]乡保,即乡约、保甲的缩略语。参见常建华:《清乾嘉时期四川地方行政职役考述》,《清史论丛》第1辑,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6年,第175页。房屋,以抵抗官府与地方的查拿。

4.《清高宗实录》说:“现在多张告示,许其自首减罪,以散党与。”奏折则记载“许令于示到一月内自首,酌量宽减其罪”,保留了官府要求啯噜一月内自首的期限。

5.《清高宗实录》说:“不知川省已无荒土可辟。”奏折记载:“不知川省自雍正六年清丈之后,虽源山俯壤皆有粮户置业,已无荒土可开。”可知,雍正六年清丈之后,地皆有主,以后开荒占地很难。由此推测,四川的无业游民问题在这一意义上可以说是清丈之后加剧的。

6.《清高宗实录》说:“令各省地方官给与印照。”奏折记载:“臣查广东赴川之民,间有本籍地方发给与印,照此他省只应照例而行。若彼此关舍均有稽查,其客本籍地方发印照,此即于各该管关隘处陆续阻回,毋使积聚多人致滋事端。臣言如果可采,伏候谕旨到日,臣即密移江广陕粤各该省,务特饬各属一体遵照,务川省不至为藏奸之地,而游民无不至有意外之虞。”可知,所谓“各省给予印照”是借鉴了广东事例,推广于他省,防止“啯噜子”,实为设防“游民”。

以上六条极大丰富了奏折内容的细节,使我们更加深入细致地了解到啯噜问题的严重性以及清朝所采取的应对措施。

乾隆皇帝对于以上两条奏折的朱批,都肯定地方官员措施,勉励他们尽力而为,即所谓“实力奉行,妥协为之”。

三、结 语

雍正十三年六月二十四日湖广总督迈柱的奏折记载贵州有一种“鹘掳子”。从语音与行动特点来看“鹘掳子”即啯噜子,应起源于川黔汉族对外来抢掳的少数民族的称谓,其活动特点是“多人”出现并抢掠,具有群体性与流动性,喜欢“扮作乞丐”,或在大村市镇强讨物件,或在僻地乡村强抢,抢夺是其谋生手段。

依据乾隆四年十月署四川巡抚布政使方显的奏折,“啯噜子”是清初官府移民实川中从事“盗窃”的“失业无赖之徒”,主要在乡村集市三五成群,进行抢夺窃劫,川民将过去称呼少数民族中从事类似行为的“鹘掳子”之名加在他们身上,由于用字有讹,记作“啯噜子”。

乾隆八年十月四川巡抚纪山奏折内容丰富,记载了啯噜强食索抢,甚至白日入户,可见骚扰民间特甚。啯噜性饥渴严重,鸡奸少儿;啯噜“记认暗号”,以省籍拉帮结伙;啯噜行凶报复捕快,火烧乡保房屋,以抵抗官府与地方的查拿;官府要求啯噜一月内自首;雍正六年清丈之后,四川田地皆有主,以后开荒占地很难,无业游民问题可以说是清丈之后加剧的;“各省给予印照”是借鉴了广东事例,推广于他省,防止“啯噜子”,实为设防“游民”。

由上可知,朱批奏折史料丰富,上奏的官员多将地方事务报告皇帝,保留了丰富的基层社会情状,以及君臣互动。借助朱批奏折,我们加深了对于雍乾之际啯噜兴起的了解,进一步认识了啯噜的语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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