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释表鸟名的“猩猩(狌狌、生生)”
——兼谈佛源外来词的词义演变

2019-05-28张文冠

关键词:音义佛经猩猩

张文冠

(浙江大学 古籍研究所/汉语史研究中心, 浙江 杭州 310028)

东汉以来,随着佛教的传入,大量汉文译经在中土流行,由此引发了梵文等外来语言和汉语的相互接触,这对汉语发展的影响十分深远。在词汇方面,佛教为汉语增添了数量众多的新词新义,极大地丰富了汉语词汇;与此同时,某些源自佛教的外来词语也受到了汉语以及中土文化的影响,在语音、语义和词形等方面呈现出中土化的趋势。对此,学界在个案考察和规律总结两个方面做了很多有价值的工作,成绩斐然(1)如朱庆之《佛典与中古汉语词汇研究》,(台北)文津出版社1992年版;梁晓虹《佛教词语的构造与汉语词汇的发展》,(北京)北京语言学院出版社1994年版;颜洽茂《佛教语言阐释——中古佛经词汇研究》,(杭州)杭州大学出版社1997年版;王云路师《试说翻译佛经新词新义的产生理据》,载《语言研究》2006年第2期,第91-97页;朱冠明《移植:佛经翻译影响汉语词汇的一种方式》,见北京大学汉语语言学研究中心《语言学论丛》编委会编《语言学论丛》第37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8年版,第169-182页;杨同军《汉译佛经词语的佛教化和本土化演变例释》,见浙江大学汉语史研究中心编《汉语史学报》第9辑,(上海)上海教育出版社2010年版,第145-150页;张诒三、张福通《佛源外来词汉化研究》,(北京)中国书籍出版社2013年版;朱冠明《佛经翻译中的词义移植补例》,载《语言研究》2015年第4期,第107-111页;等等。。

受文化、语言使用者的认知水平以及形、音、义等因素的综合影响,在中古近代汉语中出现了一些含义较为特殊的佛源词语,无论是其词义、词形演变,还是演变过程中所蕴含的一些内在规律,都有待揭示。其中,表示鸟名的“猩猩”就是一个非常典型的例子。

一、 “猩猩,能言鸟也”疏证

(一) 佛经音义中的“猩猩,能言鸟也”

佛经音义对“猩猩”的解释为“能言鸟”,比如《玄应音义》卷四《华手经》音义卷八(2)“猩猩”所出现的这段文字在《金藏》本、《高丽藏》本、《大正新修大藏经》本(简称“《大正藏》本”)中属卷六,在《房山石经》本及《玄应音义》《慧琳音义》《可洪音义》所据底本中属于卷八。《佛说华手经》有十卷、十一卷、十二卷和十三卷等卷本,但品次基本相同。“猩猩”条:“所京反。《字林》:‘能言鸟也。形如豕,头如黄鸡。出交阯、封溪,声如小儿啼。’”[1]83

《玄应音义》卷一五《十诵律》音义卷一“狌狌”条:“又作‘猩’,同。所京反。《字林》:‘能言鸟也。《山海经》曰:“人面豕身,能言语。”今交阯、封溪县有之,状如貒豚,声如小儿啼也。’貒音土桓反。”[1]317

《慧琳音义》卷五二《中阿含经》音义卷一三“猩猩”条:“所京反。《字林》:‘能言鸟也,知人名也。形如豕,头如黄鸡。今交阯、封溪有,言声如小儿啼。字从犬星声也。’”[1]1415

清任大椿《字林考逸·犬部》“猩猩”条:“《华手经》《中阿含经》音义‘鸟’字疑‘兽’字之讹。”[2]第6卷,4上马叙伦《说文解字六书疏证》[3]第19卷,60和《一切经音义三种合刊》[1]83“猩猩”条亦将《玄应音义》卷四例中的“鸟”校作“兽”。

众所周知,“猩猩(狌狌)”(3)“猩”字又作“狌”,《经典释文》卷一一《礼记音义·曲礼》:“狌狌,本又作‘猩’,音生。”是一种灵长目的哺乳动物。而在古人眼中,“猩猩(狌狌)”则是一种生活在交趾一带的人面能言的兽类。《礼记·曲礼上》:“猩猩能言,不离禽兽。”[4]1231《尔雅·释兽》:“猩猩小而好啼。”晋郭璞注:“《山海经》曰:‘人面豕身,能言语。’今交趾、封溪县出猩猩,状如貛,声似小儿啼。”宋邢昺疏:“能言兽也。”[4]2652

佛经音义引《字林》中的“能言鸟也”,也有异文作“能言兽也”,《玄应音义》卷一一《中阿含经》音义卷一三“猩猩”条:“所京反。《字林》:‘能言兽也,知人名也。形如豕,头如黄鸡。今交阯、封溪有之,声如小儿啼。’”[1]227因此,将佛经音义所引《字林》中的释语“鸟”校改为“兽”似乎是正确的。

值得探讨的是,一般来说,“猩猩(狌狌)”为“兽类”几为常识,作为“猩猩”的释语,为何“兽”字被改作了“鸟”字?毕竟二字在中古近代汉语中的形、音、义迥别。“兽”作“鸟”的背后,也许蕴含着较为复杂的原因。

(二) 表鸟名的“猩猩(狌狌)”

在魏晋至唐这一时期的汉语中,“猩猩(狌狌)”确实又是鸟名。唐代故训材料中,有释“猩猩(狌狌)”为“鸟”的明确记录,除了上述材料之外,又如《文选》卷三一江淹《杂拟诗·谢临川灵运游山》:“夜闻猩猩啼,朝见鼯鼠逝。”唐李周翰注:“猩猩,鸟名。”[5]599从“夜闻猩猩啼”一语来看,诗中的“猩猩”指兽类的可能性更大,李周翰的注释未必正确。但我们通过该条注释可以窥知,在唐代人的观念中,“猩猩”曾用来表示鸟名。

表鸟义的“猩猩(狌狌)”在佛经文献中有不少相关的用例。例如:

(1)其城七重,有七重堑,俱亦七宝,一一堑中皆有流水周回围遶,青、黄、赤、白、杂色莲华罗列水上,凫、雁、鸳鸯、鸿鹄、孔雀、猩猩异类,游戏其中。(后秦鸠摩罗什译《佛说华手经》卷六《求法品第二十》)(4)本文佛经引文,除非有特殊情况,一般据《大正藏》本。异文则参考《大正藏》的校勘记、线装书局2004年影韩国海印寺藏原本《高丽大藏经》本(简称“《高丽藏》本”)、敦煌写本、华夏出版社2000年影《房山石经》本(简称“《房山石经》本”)、《赵城金藏》广胜寺本(简称“《金藏》本”)、中华书局1984年起出版的《中华大藏经》(汉文部分)影《金藏》本(《中华大藏经》个别底本非《金藏》,笔者已经逐卷核对)和《玄应音义》《慧琳音义》《可洪音义》所对应的释词条目。[6]第16册,169

例中“猩猩”,辽道宗时所刻《房山石经》本[7]第11册,570、《高丽藏》本[8]第23册,636、《玄应音义》[1]83和《慧琳音义》[1]1255对应释词条目亦作“猩猩”,《金藏》本作“狌狌”[9]第6卷,15,宫本[6]第16册,169、宋本[6]第16册,169、元本[6]第16册,169、明本[6]第16册,169和《可洪音义》[10]第59册,843对应释词条目皆作“生生”(5)《可洪音义》的释语为:“正作‘猩’‘狌’二形,能言兽名也。”例中“猩猩(生生)”乃鸟名,不是兽名,可洪的释义有误。另外,日本山口谦四郎藏有高昌出土的六朝时期《华手经》卷六(商务印书馆编《敦煌遗书总目索引》,中华书局1983年版,第336页),但由于该写卷至今尚未公布,笔者多方搜求,未能目睹,因此,“猩猩”在该写卷中的用字情况无从稽考。。此处的“猩猩”与“凫、雁、鸳鸯、鸿鹄、孔雀”等鸟类一同出现,故“猩猩”也应当是一种鸟。

(2)又如人门中、向中、阁上、檐下、楼观处、屋间阁上,以内外庄严身具在是诸处,有有主鸟、鹅雁、孔雀、鹦鹉、猩猩衔是物去。(后秦弗若多罗共鸠摩罗什译《十诵律》卷一《明四波罗夷法之一》)[6]第23册,5

例中“猩猩”,《金藏》本[9]第1卷,21、《高丽藏》本[8]第39册,484皆作“猩猩”,宫本[6]第23册,5、宋本[6]第23册,5、元本[6]第23册,5、明本[6]第23册,5、《玄应音义》[1]317和《慧琳音义》[1]1536对应释词条目等皆作“狌狌”,《可洪音义》[10]第59册,1116对应释词条目则作“”(6)《可洪音义》释作:“音生,能言似猿,声如小儿也,正作‘猩’也。”不确。《玉篇·鸟部》:“,音生,鸟也。”《山海经·西山经》:“(玉山)有鸟焉,其状如翟而赤,名曰胜遇。”清郝懿行笺疏:“《玉篇》有‘’字,音生,鸟也。疑‘’即胜矣。”胡吉宣亦从其说,参见胡吉宣《玉篇校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年版,第4792页。《汉语大字典》“”字条义项一为“鸟名”,引例为《玉篇》和上例(2),参见汉语大字典编辑委员会编纂《汉语大字典》,(武汉)崇文书局;(成都)四川辞书出版社2010年版,第4927页。。此例中的“猩猩”和“鹅雁、孔雀、鹦鹉”等并列,而《可洪音义》对应释词条目作“”,其字从“鸟”,更是说明此处的“猩猩(狌狌、)”指一种鸟。

(3)诸佛常法,若以神通力入城邑聚落时,现如是希有事,谓象申鸣、马悲鸣、诸牛王吼,鹅雁、孔雀、鹦鹉、舍利鸟、俱均罗、猩猩诸鸟,出和雅音。(后秦弗若多罗共鸠摩罗什译《十诵律》卷一九《明一百七众学法初》)[6]第23册,134

例中“猩猩”,《金藏》本[9]第19卷,16、《高丽藏》本[8]第39册,673皆作“猩猩”,BD.14521号敦煌写本[11]103、圣本[6]第23册,134和《可洪音义》[10]第59册,1119对应释词条目皆作“”(7)BD.14521号敦煌写本“”中的第二字原卷用重文符号代替;《可洪音义》释作:“音生,能言兽也,正作‘狌’‘猩’二形。”亦不确。对于例2和例3,韩小荆认为:“‘狌狌’本是兽类,因在佛经中与鸟类排列在一起,受其影响而类化,改从‘鸟’旁作‘’。《玉篇》《集韵》编者不知‘’字来历,见字从‘鸟’,遂训为‘鸟也’,实属大谬。”参见韩小荆《〈可洪音义〉研究——以文字为中心》,(成都)巴蜀书社2009年版,第211页。此说受《可洪音义》释语的影响,将“”误释作兽类。,圣乙本、宫本、宋本、元本和明本等作“狌狌”[6]第23册,134。“诸鸟”“出和雅音”以及异文“”都非常明确地揭示出“猩猩”为鸟名(8)例(2)、例(3)中的“猩猩”,戴军平已据《玄应音义》卷一一的记载将其释作“鸟名”,但未援引其他用例和进行深入溯源,参见戴军平《〈十诵律〉词汇研究》,暨南大学中文系2012年博士学位论文,第127页。。

(4)诸佛常法,有大因缘入城时,现如是瑞应,象深鸣、马悲鸣、诸牛王吼,鹅雁、孔雀、鹦鹉、舍利鸟、俱耆罗鸟、猩猩诸鸟,出和雅音。(后秦弗若多罗共鸠摩罗什译《十诵律》卷三六《杂诵第一》)[6]第23册,261

例中“猩猩”,《高丽藏》本作“猩猩”[8]第40册,116,《金藏》本作“狌狌”[9]第36卷,21。此例与上例所述乃同一事,即重要人物出场时有群鸟和鸣等祥瑞,其中的“猩猩”同样是指鸟名。

(5)二足处者,如鹅雁、孔雀、鹦鹉、舍利鸟、拘耆罗鸟、狌狌及人。(后秦弗若多罗共鸠摩罗什译《十诵律》卷一《明四波罗夷法之一》)[6]第23册,6

例中“狌狌”,《金藏》本[9]第1卷,25、《高丽藏》本[8]第39册,486皆作“狌狌”。此例中“狌狌”亦和“鹅雁、孔雀、鹦鹉、舍利鸟、拘耆罗鸟”等鸟名并列,疑亦指鸟名。

(6)有四大池……池中之水具八功德,生宝莲华,凫、雁鹅、鹤、鸳鸯、猩猩,游戏其中。(陈月婆首那译《胜天王般若波罗蜜经》卷五《证劝品第九》)[6]第8册,714

例中“猩猩”,《玄应音义》[1]73和《慧琳音义》[1]669对应释词条目亦作“猩猩”,津艺302号敦煌写本[12]第6册,272、唐初玄导刻《房山石经》本[7]第2册,239,、宫本[6]第8册,714、圣本[6]第8册,714、宋本[6]第8册,714、《金藏》本[9]第5卷,15和《高丽藏》本[8]第9册,655等皆作“狌狌”。此例语境与以上几例相似,“猩猩”也是与“凫、雁鹅”等众多鸟名一同出现。

(7)贤圣永灭诸恶,不处群俗。鹤飞则高,不乐丘冢。猩猩好净,不处厕溷。贤圣之人亦复如是,不处群俗,与共同光。(姚秦竺佛念译《出曜经》卷二五《恶行品第二十九》)[6]第4册,742

例中“猩猩”,《高丽藏》本作“猩猩”[8]第53册,565,《金藏》本作“生生”[9]第25卷,6,宋本、元本作“狌狌”[6]第4册,742,明本作“徃徃”[6]第4册,742,“徃”当为“狌”之形讹。此例和以上几例相比,其中的“猩猩”似乎难以判断是兽名还是鸟名。不过文中的“猩猩”和“鹤”对文,且据《杂宝藏经》卷三的记载[6]第4册,464,“猩猩”生活在雪山等洁净之地,与“好净,不处厕溷”的特征相符合。因此,此例中的“猩猩”很有可能指鸟名。

(三) 表鸟义“猩猩”的来源

关于表鸟义“猩猩(狌狌)”的来源,清代学者曾做过探讨。清洪亮吉《晓读书斋杂录·初录》卷上:“《曲礼》:‘猩猩能言,不离禽兽。’是猩猩一物兼有禽兽之名,故《字林》一则曰‘猩猩,能言鸟也’,一则曰‘能言兽也’。《山海经》曰:‘人面豕身。’《交州图经》:‘猩猩,知人名,如豕人面,又似黄狗。’此所以名曰兽。又曰‘头如雄鸡’,此所以名曰禽。陆德明《礼记释文》又引卢本云:‘一作走兽。’恐非。”[13]591-592洪氏认为《礼记·曲礼上》“猩猩能言,不离禽兽”中的“禽兽”分别指“飞禽”和“走兽”,故“猩猩”兼有鸟名和兽名二义。对于洪氏的说法,清俞樾《茶香室丛钞续钞》的点评是:“自来说《曲礼》者皆以禽兽可通称为解,洪氏此说殊新。”[14]第12卷,4上

“禽”本义指“兽”,又由于“猩猩能言,不离禽兽”中的“禽兽”有异文作“走兽”,故一般认为《礼记·曲礼》中的“禽兽”统指兽类。清桂馥《说文解字义证》卷四七“禽”字条:“禽,走兽总名者。本书‘臭’下云:‘禽走,臭而知其迹者,犬也。’‘为’下云:‘母猴也。其为禽,好爪。’《礼·曲礼》:‘猩猩能言,不离禽兽。’走兽即禽兽。”[15]1284因此,《礼记·曲礼》中的“禽兽”并非同时指鸟和兽二义,洪亮吉的理解有误。

表鸟义的“猩猩”文献用例目前多见于佛经,因此对其的探源也应该重点放在考察佛经上。佛经中的同词异译为我们的探源工作提供了线索。

此例可以和上述例(1)《佛说华手经》中的“青、黄、赤、白、杂色莲华罗列水上,凫、雁、鸳鸯、鸿鹄、孔雀、猩猩异类,游戏其中”进行对比,二者语境相似,颇疑处在相同位置的“猩猩”“命命”为同一鸟的不同译名。

(9)其池四边七宝阶道,周匝庄严,于其阶道则有迦陵频伽、凫雁、鸳鸯、命命诸鸟,出和雅音。(唐地婆诃罗译《方广大庄严经》卷八《诣菩提场品第十九》)[6]第3册,584

(10)其池之中凫雁、鸳鸯、孔雀、翡翠、迦陵频伽、共命之鸟,出和雅音。(唐地婆诃罗译《方广大庄严经》卷五《音乐发悟品第十三》)[6]第3册,565

以上二例中的“命命诸鸟,出和雅音”“共命之鸟,出和雅音”和上述例(4)《十诵律》中的“猩猩诸鸟,出和雅音”语境相同。比较之后,笔者怀疑《十诵律》例中的“猩猩”和“命命”“共命”所指相同。那么,“命命”“共命”又是何物呢?

“命命”是佛经中常见的一种叫声美妙的鸟,产自北印度、尼泊尔等地。例如:

(11)尼波罗国,周四千余里,在雪山中。国大都城周二十余里。山川连属,宜谷稼,多花菓,出赤铜、牦牛、命命鸟。(《大唐西域记》卷七)[6]第51册,910

因“Jīva”指“生命”[16]上册,505,故“耆婆耆婆鸟”又可仿译作“命命(鸟)”“生生(鸟)”。在佛经中,这种鸟又被演绎为一身两头的神鸟,因两头共享一身,同生共死,所以又名“共命(鸟)”。对此,《翻译名义集》一书中有详细解释:

(12)耆婆耆波(婆)迦:此翻“生胜天王”,云“生生”,或翻“命”,《法华》云“命命”。《杂宝藏经》云:“雪山有鸟名为共命,一身二头,识神各异。同共报命,故曰‘命命’。”《佛本行经》:“佛言:往昔雪山有二头鸟,一头名迦喽荼,一头名忧波迦喽荼。”(宋法云编《翻译名义集》卷二《畜生篇第二十二》)[6]第54册,1090

除了两头一身外,这种鸟在佛经中还被神化为善于飞行、通晓人类语言的鸟。例如:

(13)林中有鸟,名曰风行,是命命鸟,以鸟力故,一念能行一千由旬。若人见鸟,忆念欲行,即乘此鸟,一念能至一千由旬。其命命鸟能解四天下人所有语言,亦能宣说。(元魏瞿昙般若流支译《正法念处经》卷六九《身念处品之六》)[6]第17册,406

尽管是一种带有神话色彩、中土现实中并不存在的鸟,但由于佛教的影响,“共命(鸟)”和“生生”等译名在唐代时已经非常流行。我们可以在诗歌、俗讲和杂字等各类文献中寻检到大量的用例。例如:

(14)莲花交响共命鸟,金牓双回三足乌。(唐杜甫《岳麓山道林二寺行》)[18]540

(15)共命鸟,对鸳鸯。鹦鹉频伽说妙法,恒叹众生住苦方,住苦方。(P.2066释法照《归去来·宝门开》之三)[19]674

(16)无有一切不可意事,唯有共命、频伽之鸟。(S.6551《佛说阿弥陀经讲经文》)[20]686

(17)金翅。大鹏。凤凰。鹦鹉。生生。(S.3836V《杂集时要用字》)(11)原卷中“生生”的第二个字用重文符号表示。[21]4184

例(17)中的“生生”和“金翅”“大鹏”“凤凰”“鹦鹉”等鸟同列,当是鸟名。这几种鸟,“鹦鹉”为现实中真正存在的鸟,“凤凰”和“大鹏”为中土传说中的鸟,而“金翅”和“生生”都是源自佛教、带有一定神话色彩的鸟名。“生生”出现在了《杂集时要用字》等通俗典籍中,充分证明该鸟名曾在民间广为流传。

图1 榆林窟第25窟所绘中唐壁画“共命鸟与孔雀”(12)左双首者为共命鸟,右为孔雀。本图采自刘玉权《中世纪动物画》,(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7年版,第152页。

图2 《营造法式》卷三三中的“共命鸟”(13)本图采自李诫《营造法式》(下),(北京)中国书店2006年版,第924页。

(四) 表鸟义“猩猩”的用字考察(14)表鸟义“猩猩”的用字考察,为文章初稿所无,外审专家提议增加该小节内容,使得文章更加完善。感谢外审专家的指正!

值得关注的是,表鸟名的“猩猩”一词,在佛经中的用字情况也比较复杂。对例(1)至例(7)佛经中表鸟名的“猩猩”的用字,笔者查阅了敦煌写本、《房山石经》本、《金藏》本、《高丽藏》本、《大正藏》本校勘记以及三种佛经音义的对应释词条目。在此基础上,对各例佛经中表鸟名的“猩猩”的用字情况做了初步统计,如表1所示。

以上各版本中,最具价值的是宋辽金及其之前的写本或刻本,如敦煌本、《房山石经》本、《金藏》本和《高丽藏》本等版本。但由于现存文献并非译经者当年所书写的“同时语料”,且某些佛经缺乏相关的敦煌本、《房山石经》本等早期版本,对于表鸟名的“猩猩”的用字情况,我们只能根据现存语料和字词、字际之间的关系进行大致的考察和推测。

表1 佛经中表鸟义“猩猩”的用字情况

注: 敦煌本和《房山石经》本的抄写或刊刻年代不一,表中相关用字下方括号内注明了抄写或刊刻的时代。敦煌本、《房山石经》本、《金藏》本、《高丽藏》本和三种佛经音义,笔者逐一查阅,其他宫本、圣本、圣乙本、宋本、元本和明本的异文,则依据的是《大正藏》本的校勘记。

至于“狌狌”,现存最早的用例是例(6)《胜天王般若波罗蜜经》卷五的津艺302号唐代敦煌写本(20)据蒋维崧等人的研究,该写卷为唐代卷子,参见天津市艺术博物馆编《天津市艺术博物馆藏敦煌文献》第7册附录,(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年版,第43页。和唐初玄导刻《房山石经》本,且此例的宫本、圣本、宋本和《高丽藏》本等也作“狌狌”。“猩猩”这种写法已见于例(1)《佛说华手经》卷六例的《玄应音义》《慧琳音义》对应释词条目、辽代《房山石经》本和《高丽藏》本。因此,在唐宋时期“狌狌”“猩猩”这两种词形即已流行。至于当年译者在翻译佛经时是否就采用了这两种写法,由于现有材料有限,我们无法完全确定,但这种可能性不是特别大。因为从字词对应关系和现存用例的时代来看,“生生”“”明显比“狌狌”“猩猩”更接近译者所使用的最初字形。退一步讲,对译者而言,即便翻译时采用了“狌狌”“猩猩”,也是用来表示鸟名的,只是由于“狌狌”“猩猩”读音和“生生”“”相同,所以才被借用。

根据现有的例(1)至例(7)等用例上下文语境以及相关的译经比勘,诸例中“生生”“”“猩猩(狌狌)”都是用来表示鸟名,译者在对梵文词语“Jīva-jīvaka”进行翻译时,应该尚未受到汉语原有词语“猩猩”的影响。从现存文献和字词对应关系来推测,其最初的用字极有可能是“生生”,不久增形旁作“”。但在后来的流传过程中,由于同音的关系(21)还有一个因素是,也许有人对其原典语“Jīva-jīvaka”不甚了解,不能准确地理解“生生”的词义。,至迟在唐代就被抄者、刻者改作了“狌狌”或“猩猩”。如此一来,中土表示兽名的“猩猩(狌狌、生生)”和佛经中表示鸟名的“猩猩(狌狌、生生)”具备了完全相同的词形,这使得时人极易将二者混淆,甚至将二者的义素掺杂在一些,形成了一种特殊的用法。下即详述之。

二、 敦煌文献中具有特殊含义的“生生鸟”

(一) 敦煌文献中因酒丧身的“生生鸟”

在敦煌文献中,还有几例含义比较特殊的“生生鸟”。兹陈于下:

(18)郎君须立身,莫与酒家亲。君不见生生鸟,为酒送其身。(S.3724《郎君须立身》)[22]4340

(19)初春尚寒。伏惟某官尊体起居万福,即此蒙恩。郎君须立身,莫与酒家亲。君不见生生鸟,谓酒送其身。(P.5557V《丁亥年三月廿一日灵图寺僧智弁信函》)(22)此例据敦煌原卷彩色照片录文,原卷字迹稍草,《敦煌文研究与校注》误录作“亲君不见生,谓酒送具焉”,参见钟书林、张磊《敦煌文研究与校注》,(武汉)武汉大学出版社2014年版,第434页。

(20)茶为酒曰:“阿你不见道:男儿十四五,莫与酒家亲。君不见生生鸟,为酒丧其身。”(P.2718《茶酒论》)[20]424

以上三例用字偶有差异,但意旨相同,都是劝诫世人不可酗酒的通俗诗歌。其中例(20)因收入《敦煌变文集》而受到学者们的重视,徐震堮认为:“‘生生’同‘狌狌’、‘猩猩’。《御览》九○八引《蜀志》云:‘封溪县有兽曰猩猩,人知以酒取之。猩猩觉,初暂尝之,得其味,甘而饮之,终见而羁缨也。’此所谓‘为酒丧也’。”[23]37蒋礼鸿的解释更加详细:“王重民校:乙卷‘生生鸟’作‘性性鸟’。生性皆误,字当作狌。《玉篇》:‘猩,猩猩,如狗,面似人也。狌,上同。’《唐文粹》卷78,裴炎《猩猩铭序》:‘阮汧云:曾使封溪,见邑人云:猩猩在山谷,行常有数百为群。里人以酒并糟设于路侧。又爱著屐,里人织草为屐,更相连结。猩猩见酒及屐,知里人设张,则知张者祖先姓氏及呼名,骂云:“奴欲张我!舍尔而去!”复自再三相谓曰:“试共尝酒。”及饮其味,逮乎醉。因取屐而著之。乃为人之所擒,皆获,辄无遗者。遂置槛中,随其所欲而饮之。将烹,里人索其肥者。乃自推托,泣而遣之。’猩猩而谓之鸟,为俗文学者固漫不分别也。”(23)其他变文论著中关于“生生鸟”的注释一般沿用徐、蒋二位先生的观点,参见项楚《敦煌变文选注》,(成都)巴蜀书社1990年版,第443页;黄征、张涌泉《敦煌变文校注》,(北京)中华书局1997年版,第431页。此外,P.3213《伍子胥变文》中有“禽号姓姓,兽名狒狒”一语,此例“禽”与“兽”、“姓姓”与“狒狒”对文,“姓姓”或即“猩猩”,详参《敦煌变文校注》,第47页。[24]107

徐、蒋二位先生在注解《茶酒论》中的“生生鸟”时,主要着眼于“为酒丧其身”。但在中土文献中因贪酒而被擒的“猩猩”明显是指兽类(24)关于“猩猩”因贪酒而被擒的记载在中土文献中习见,如《淮南子·泛论》汉高诱注、《后汉书·西南夷列传》李贤注、唐李肇《唐国史补》、《文选》卷五左思《吴都赋》唐吕向注、《太平寰宇记》、唐吴筠《玄猿赋》等。也偶见于译经,如西晋聂承远译《佛说超日明三昧经》。中国、东南亚和非洲等地的猎人都用酒来诱捕猿猴或猩猩,详参侯云章、王鸿宾主编《中华酒典》,(哈尔滨)黑龙江人民出版社1990年版,第24页。高罗佩注意到中国古代典籍中关于猩猩嗜酒的记录以及对日本的影响,参见[荷]高罗佩《长臂猿考》,施晔译,(上海)中西书局2015年版,第33页。卢鹭博士见告:“在日语中,‘猩猩’(しょうじょう)除了表兽名的用法外,还可以指‘爱喝酒的人’,这种用法可能是受到了汉语的影响。”,而非鸟名。蒋先生也注意到了这一点,为了解决这一矛盾,进而解释道“猩猩而谓之鸟,为俗文学者固漫不分别也”,这是很有道理的。惜蒋先生未结合佛教典籍,对“猩猩而谓之鸟,为俗文学者固漫不分别”的原因做进一步的探究。

也有学者注意到《茶酒论》中的“生生鸟”就是源自佛经中的“生生鸟”,宁希元指出:“乙卷作‘性性鸟’。虽知‘生生鸟’为梵语耆婆迦之译语,‘性性’为‘生生’之假,但‘为酒丧其身’的故事还未能考出。《佛本行集经》卷五十九虽有生生鸟殒命丧身的故事,但那是因为吃了毒花,并非饮酒,可见当别为一事。”[25]249这种说法很好地解释了“生生”为何是“鸟”,但未考证出生生鸟因何而“为酒丧其身”。因此,生生鸟“为酒丧其身”这一特点的来源是一个非常值得研究的问题。

(二) 生生鸟“因酒丧身”含义产生的原因

笔者以为,敦煌文献中所见的“为酒丧其身”的“生生鸟”,乃民间百姓将源自佛经的表鸟名的“生生”和中土表兽名的“猩猩”混为一物的结果。理由如下:

首先,从读音上看,中古时期表兽名的“猩猩”(25)汉语中的“猩猩”一词,有学者认为是源自匈奴语的外来词,参见刘正埮等编《汉语外来词词典》,(上海)上海辞书出版社1984年版,第374-375页。对此,周士琦力辩其非,他指出:“猩猩是一种仅产于南方的灵长目动物。我国古代记载中的猩猩产于南方,具体来说今越南及我们云南省,而匈奴是居住于北方朔漠的游牧民族,南方的动物名称——猩猩怎么会起源于北方的匈奴呢?”参见周士琦《“猩猩”溯源》,载《语文建设》1994年第7期,第48页。周说是。即便上古汉语中表兽名的“猩猩”最初源自外语,在中古时,该词也已经完全融入汉语之中。,和源自佛经表鸟名的“生生”读音完全相同,“猩”“生”音皆“所庚切”;书写形式方面,表“兽”名的“猩猩”一般写作“猩猩”或“狌狌”,也可写作“生生”。例如:

(21)生生若黄狗,人面能言。(《逸周书》卷七)[26]250

(22)大虫。豹。犲。生。(S.3836V《杂集时要用字》)[21]4184

例(22)中的“生”,《敦煌经部文献合集》疑为“狌”的省借字[21]4186。如上文所述,表鸟义的“生生”在佛经中又常常书作“猩猩”或“狌狌”。因此,这两种不同类别动物的读音完全相同,且具有部分相同的书写形式。可以说二者既同音又同形,与人之重名相似,极易“漫不分别”。

其次,表兽义的“猩猩”和“生生鸟”不仅重名,还具有一些相似的特征。如猩猩“能言”,生生则“能解四天下人所有语言,亦能宣说”;猩猩是“人面”,而传说中的生生是“人首”。

再次,在长安、敦煌等西北地区,当地民众不曾见过生活在南方丛林中的兽类“猩猩”;而“生生鸟”是源自译经,这种鸟本产自遥远的北印度和尼泊尔等地,加上在佛经中被演绎为一种带有神话色彩的鸟,所以俗文学创作者以及学童等文化水平不高的人,甚至诸如《文选》注者李周翰,在未曾目验实物的情况下,很难将读音和部分写法完全相同、特征又有几分相似的二者截然区分清楚。

最后,在敦煌变文、小说等文学作品中,时常有混淆不同动物和人物的现象。以动物为例,P.2955《佛说阿弥陀经讲经文》中有“白鹤、孔雀、鹦鹉、舍利、迦陵频伽、共命之鸟”,关于“白鹤”,该讲经文唱词中引唐薛能《鄜州进白野鹊》诗。对此,李小荣的分析是:“本来,白鹊、白鹤是两种不同的鸟,但因薛氏赞颂‘白鹊’是‘瑞西方’,正好与西方净土的瑞鸟白鹤有相似处,故讲唱都来了个移花接木式的巧妙借用。”[27]213再以人物为例,敦煌小说《叶净能诗》也有类似情况:“小说中各故事与叶净能有关的,仅王苞治野狐、幻化酒瓮、为皇后求子几条,其余则分属罗公远、张果、叶法善、明崇俨等著名道士。在小说中,作者通过‘移花接木’将这些事迹集中到叶净能身上,把他塑造成‘人间罕有,莫测变现,与太上老君无异’的仙师。”[28]166与以上二例相似,时人在分不清楚兽名“猩猩(狌狌、生生)”和鸟名“生生(猩猩、狌狌)”的情况下,误将前者“因酒丧身”的特征移植到了后者身上。

“因酒丧身”的“生生鸟”的产生过程如图3所示。

图3 “因酒丧身”的“生生鸟”的产生过程

三、 结 语

王宁指出,“科学的汉语词源学”的任务之一即是“分辨汉语词与外来词,并探求外来词的来历及其汉化的过程”[29]148。经过考察,笔者发现在汉译佛经和敦煌文献中有表鸟名的“猩猩(狌狌、生生)”,它们并非中土所固有的词语,而是源于梵语词“Jīva-jīvaka”。在翻译过程中,“Jīva-jīvaka”所使用的某些词形与表兽类的“猩猩(狌狌、生生)”完全相同且语义有相似之处。受此影响,民众将二者混淆为一,最终导致表“一种因酒丧身的鸟”的“生生”的产生。表鸟名的“猩猩(狌狌、生生)”也为我们探究佛教词语的构成及其词义演变提供了一个较为典型的例证。通过考释表鸟名的“猩猩(狌狌、生生)”,我们可以窥知佛源外来词语义构成、词义发展演变等方面所呈现出的一些规律:

(1)在源自佛教的外来词中,有一种词被学者称为“梵汉合璧词”,如“佛经”“禅师”“宝塔”等[30]14-34。这类词之所以被称作“梵汉合璧词”,是基于其在翻译过程中所采用的半音译半意译的构词方式。

表“一种因酒丧身的鸟”义的“生生”则是另外一种意义上的梵汉合璧词。从构造方式来看,它是仿译词,并非构词上的半音译半意译。而从语义上看,它融合了佛源词语和中土词语各自的一些语义特征。在佛教典籍中,“生生”本指鹧鸪,后被神化为人首、能言的鸟;在中土观念中,“生生”是一种人面、能言、因酒丧身的兽。将外来的“鸟”和中土固有的“因酒丧身”这两个语义因素组合在一起,便产生了表“一种因酒丧身的鸟”义的“生生”。因此,表“一种因酒丧身的鸟”义的“生生”在语义上具有梵汉合璧的特点,我们不妨将其视作一种语义层面上的梵汉合璧词。

(2)在源自佛教的词语中,有一种词被称作“佛化汉词”,“所谓‘佛化汉词’,就是指用汉语固有词表示佛教意义”(26)也有学者称之为“灌注得义”,参见颜洽茂《试论佛经语词的“灌注得义”》,载《汉语史研究集刊》1998年第1辑,第160-165页。[30]65。笔者以为,与“佛化汉词”相反的是“佛词汉化”,即本来表示佛教意义的佛教词语,受中土文化和汉语词汇的影响,在语义上表现出汉化的特点。在佛教典籍中,“生生”本来是表示一种鸟,受汉语固有词“生生”的影响,进而增加了“因酒丧身”这一源自中土观念的含义。

(3)王云路师在阐述形、音、义与词语演变的复杂关系时指出:“一个词的意义的产生和演变往往有多种因素,有的词语含义难以分辨,主要在于这些词语的形、音相近性与意义相关性作用于人脑产生的联想与混淆。”[31]272这一观点非常适合用来分析表“一种因酒丧身的鸟”义的“生生”的产生。

(本文初稿撰就于2017年12月,在写作和修改过程中,《浙江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匿名审稿专家提出了宝贵的修改意见,也得到了肖瑜教授和蔡渊迪、尚磊明、卢鹭、刘丹四位博士的帮助,谨致谢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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