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山松上的疤痕

陈志国

一

五月，正是黄柏山景色宜人的季节，林场退休老职工张大山回到了阔别十多年的黄柏山。老张是林场仍健在的十几位老人之一，被称为黄柏山的“老红军”。为了接待他这位林场功臣，场部专门派办公室资格最老的李峰陪同。李峰原是张大山的徒弟，想不到这个徒弟导游，无意中竟然“导”出了一幕妙趣横生的感人话剧！

师徒俩游览了黄柏山的众多景点以后，又沿着蜿蜒的林中栈道，来到一片郁郁葱葱的树林。身处苍翠欲滴的山林中，张大山恍如隔世，感到这里山亲、水甜、空气新。他不知不觉迷了路，就问徒弟：“李峰啊，这是啥子地方啊？我咋从没有来过？”李峰哈哈大笑：“师傅啊，这不是您亲手栽种的那片二百零八亩黄山松吗？亏您还曾经是林区主任！”

一听说是那片黄山松林，张大山的脸色一变，扔掉了当拐杖的干树枝，甩掉徒弟，“噔噔噔”自个儿奔入蔽日的黄山松林中。

当李峰追入深林时，望见师傅正搂着一棵两合抱粗的黄山松，脸贴树身，老泪横流。他急忙劝张大山说：“师傅啊，我知道您對这片林子的感情，这些树都是您的孩子！但您不要太激动，保重身子要紧呐！”

张大山扭头对徒弟说：“你小子知道个啥啊！俺这身子不是纸糊泥捏的，你仔细看看这棵黄山松，有啥与众不同的地方？”

李峰这才仔细打量这棵“与众不同”的黄山松：这棵树与别的树相比，不仅粗壮了一圈儿，而且枝繁叶茂，直插云霄。这时，他又听见师傅高声嚷嚷：“小子，别光看树梢儿，看树根！”李峰朝树根处一看，哎呀，在树根的边沿上，残留着一处长长的疤痕，狰狞地向外凸出着！这棵黄山松上为什么留有这样的疤痕呢？师傅为什么对这棵黄山松“情有独钟”？李峰一时摸不着头脑。

张大山告诉李峰，这棵黄山松，是自己与师傅老场长共同栽下的第一棵树！这片树林子，是他们在极其艰苦的条件下，每天啃着两个玉米饼子，咬着几块烧熟的葛根，喝着山泉溪水栽种的。到了上世纪九十年代，正当这棵黄山松长到檩条那么粗时，老场长却因积劳成疾不幸去世。这棵黄山松，是他与老场长艰苦创业的见证！

张大山继续介绍说，老场长去世后，他更把这片林子当成了自己的宝贝孩子，没日没夜地泡在这片林地里，对这棵黄山松尤其珍爱，精心养护。有一天凌晨四点多钟，张大山正在林区巡视，忽然听到黄山松林地有响动，就急忙悄悄赶了过来，只见一个叫“山豹子”的村民，趁着林场巡山的人不在眼前，正在挥动利斧，盗伐这棵特别粗壮的黄山松。

听到这里，李峰忽然“啊”了一声，浑身一哆嗦，手机掉在地上。他惊奇地问张大山，那时他已经跟着师傅在林场上班，为什么就没有听说过这起盗伐案件？张大山摇头苦笑一声，说出了其中的缘由。

当时，张大山夺过“山豹子”的斧子，恨不得一斧子劈了他。要知道“山豹子”的斧子不是砍在树根上，而是一斧一斧砍在他的心上！人怕输理，狗怕夹尾，这小子虽然名叫“山豹子”，其实却怂得像一只病猴子。他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声称自己的老婆卧病在床，无钱医治，要盗伐一棵树，当成檩条卖个几十元给老婆治病。

张大山哪里肯信，一同摸黑来到“山豹子”家里，果然看到他穷得叮当响，老婆躺在病床上不停地呻吟。“山豹子”四五岁的小闺女甚至跪在地上，抱着张大山的腿，不住地恳求“伯伯饶了爹爹”！张大山眼瞪着惨兮兮的“山豹子”，又看看病恹恹的女人及乖巧的女孩，心里酸酸的。他掏出身上仅有的五十元钱交给“山豹子”，并撂下一句狠话：“你小子听着，如果这棵黄山松活不了，咱俩谁都别想活！”

返回林场后，张大山急忙找来一些多菌灵、百菌清进行稀释，反复清洗树根的伤口，又从这棵黄山松上砍下一根树枝，剥下一截树皮，不留缝隙地贴在伤口处，然后用多菌灵和成泥，耐心地糊在移植的树皮外面，最后再用塑料纸严严实实地包扎好。之后无论多忙，张大山总要来到受伤的黄山松前忙乎一阵儿，顺便查看树叶子是否有枯萎、焦黄的现象。这年冬天，张大山惊异地发现有人竟然又在塑料的外面严严实实地裹上了稻草绳子。说来奇怪，从此以后，这棵黄山松不但没有枯萎，反而越发长得葱茏。

二

听了师傅述说的往事，李峰感叹地说：“师傅啊，黄柏山之所以有今日，真的离不开你们这些老前辈的奉献与坚守！今天，徒弟要给您个惊喜，我要犒劳您这位老功臣！”说着，李峰拿起手机联系了附近的一家农家乐饭店，声称有贵客光临，要老板早做准备。张大山急忙制止徒弟，李峰用食指放在嘴唇上对师傅做了个“嘘”的动作，朝师傅扮了个鬼脸，然后与师傅拉开距离，在电话里与酒店老板又嘀咕了一阵子。

中午，李峰领着张大山来到一家酒店，老远看见酒店外的彩虹门上披红挂绿，彩旗飘扬。张大山说：“这家酒店一定在操办喜宴，咱俩别去添乱，还是到别处吃碗烩面算了。”李峰说了一声“那哪行”，就强推着师傅来到酒店门前。门口的礼仪小姐们齐刷刷地向客人鞠躬致意，齐声道着“欢迎光临”，然后簇拥着他们师徒进店。张大山正在愣怔，酒店里款款走出一位二三十岁的美女，手捧一束黄柏山玫瑰，恭敬地献给张大山，热情地与张大山握手，亲切地说：“欢迎张伯伯光临！欢迎黄柏山的功臣回家！”李峰介绍，她就是这家酒店的老板。直到这时，张大山方才搞明白，原来这场“欢迎仪式”都是李峰刚才在电话里“嘀咕”出来的。他直埋怨徒弟：“你小子是玩猴儿的？今天把师傅当猴耍哩！”

美女老板不由分说，微笑着把张大山搀进了雅间，并且亲自上菜。不一会儿，山木耳、鲜竹笋、野香菇炖土鸡等黄柏山的特产美味，呼啦啦上了一大桌子。菜上齐以后，美女老板竟然拎出了两瓶飞天茅台！张大山急了，对着徒弟喝道：“你小子疯了！一个月该有多少工资？烧包啥哩？”李峰看了一眼美女老板，笑而不答。美女知趣，笑吟吟地退出雅间。李峰这才压低声音说：“师傅啊，您咋呼啥哩？这姑娘是我未过门的儿媳妇！咱不喝白不喝，来来，整！”张大山惊呆了：“你小子好造化，摊上了这么漂亮能干的儿媳妇！”

李峰告诉师傅，姑娘是土生土长的山里妞，与自己的儿子是大学同学。大学毕业后，他们放弃了在大城市里优越的工作岗位，来到黄柏山创业。他们看准了这里绿水青山的旅游资源，儿子成立了一家旅游公司，姑娘开了一家农家乐酒店，生意都红火着哩！

姑娘再次来到雅间，亲自为客人敬酒。她不住地赞颂张伯伯是“绿了青山白了头”！张大山有点飘然，又感到辈分有点混乱——徒弟的儿媳咋会称自己为“张伯伯”？

这时，姑娘高兴地告诉张大山，老村长从山林里赶回来了，他一定要为尊贵的客人陪酒，借以表达他的敬意。姑娘的话音未落，只听门外有人高声咧咧：“咱黄柏山的‘老红军哩？咱林场的老功臣哩？”

三

话音刚落，一个六十来岁的山里汉子闯进雅间。李峰笑着向师傅介绍：“这是已经退休的村主任韩山豹。”张大山定定地望着韩山豹，忽然站起来惊叫道：“哎呀，山豹子，原来是你小子！”韩山豹紧紧握住张大山的手，左一个“恩人”、右一个“老哥”地叫着，说十几年不见，张大山还是这么精神！

三人你来我往，开怀畅饮。这时，李峰告诉张大山，韩山豹退下来以后，就义务担起了为林场巡山的任务，不论春夏秋冬，一天也不落下。说到巡山的事儿，韩山豹感慨地说：“每天巡山之后，我总能真切体会到张老哥当年护林的辛苦啊！”

李峰摇头晃脑地坏笑着，顺势揶揄韩山豹：“早知今日护林苦，何必当年抡板斧！咱哥儿俩混这么久，我咋沒听你说起过，你还有这一段‘光荣历史呢？”

韩山豹红着脸呛李峰：“一边儿去，哪壶不开你提哪壶！”接着转过身来，对张大山说，他盗伐黄山松被张大山抓了现行，自感大祸临头，抬不起头。没想到老张哥反而为他保守了秘密，保全了面子。老张哥送给他的五十元钱，解决了他家的大问题，治好了他老婆的病。要知道一个林场工人当时的月工资也就五六十元，他真不敢想，那一个月老张哥的生活是咋熬过来的。俗话说.人心换人心，八两换半斤。从这以后，韩山豹就在工余时间，悄悄地义务巡山，帮着养护黄山松林子。张大山心里明白，那棵黄山松伤痕外面裹的稻草绳，一定是韩山豹所为，黄山松之所以格外郁郁葱葱，一定是与韩山豹后来的精心护理有关。

说到这里，韩山豹又愧疚地对张大山说：“老哥呀，您那五十块钱，我一直没有能力还，等到我有能力时，您已经离开了黄柏山。到如今，我欠您的旧账，叫我如何来还？”

张大山已经喝得头大，手舞足蹈地说：“还什么还？其实你小子对这片林地的付出，欠的债早就还了！如果你还觉得有亏欠，那好办，走，咱们‘队伍开向沙家浜，到你家再喝他个三天三夜！”

谁料到张大山话音刚落，李峰就“扑哧”一声笑了：“师傅啊，怨我忘了告诉您，俺俩是亲家，老板就是他闺女，这农家乐就是他的家呀！”

听了徒弟的话，张大山彻底傻眼了，他万万没有想到，那个大方干练的美女老板，竟然就是当年跪求他“饶了爹爹”的小姑娘！

谈到美女老板，韩山豹突然长叹一声，眼含热泪告诉张大山，他实在是对不住自己的女儿.虽说当年自己那几斧子，砍得哥俩心里都受伤，其实受伤最重的还是他闺女！她小小年纪就晓得，自己的老爸是个“贼”，是毁林的“罪犯”！就为这，闺女长到十多岁还不搭理老爸！直到后来看到老爸为护林所做的一切后，父女俩心中的伤痕才慢慢得以抹平。

韩山豹的话令张大山感慨不已，这时，美女老板打断了父亲的忏悔。她告诉张大山，自己从小在黄柏山长大，亲眼目睹了几代林场职工的无私奉献，也特别敬仰前辈们对山林的那份情义。那棵带有疤痕的黄山松，自己也时常关心，经常带着员工去参加义务劳动。

最后她说：“前人栽树，后人乘凉。依我看，我们后人现今应该做的不光是‘乘凉，更重要的是要守护好这里的绿水青山，使我们世世代代受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