久贵在歌唱
2019-05-26田耳
田耳
“黑潭峡谷大酒店”,顶多算是小饭馆,垒石为墙,苫草做顶,就地取材的石桌石椅,生意偏就很好。一个月后久贵他们扩大业务范围,来城里买船。久贵和明鱼来找我,问我在天下行旅游公司有没有熟人。我正好有,是弟弟的同学,弟弟一直在外做事,我和他那同学也有联系。
古城区的一段长不足三里的河流,几年前旅游还看不出发展势头时,便被天下行旅游公司花大价钱买断,从此城里的渔夫不能行至那段河上捕鱼。河段未承包前,也有个别游客坐渔夫的鸬鹚船,三五块钱,至多十块钱。天下游旅游公司承包河道,公路边广告牌上做宣传,只半年时间,在那段河上坐船观看沿岸风景,就成为佴城标志性旅游项目,来的人就非坐一趟不可。船价定至三十块一个人。游客在北门码头排了队,盛夏最旺的时候,队伍逶迤拖了好长,天下游公司的船多至四五十艘。船一艘一艘发得紧,船头船尾相连,三里河道绵延不断,冬天也照样生意好,游客冻得冷嗖嗖,缩紧了脖子看风景。天下游公司租来这段河道,分明是一台印钞机。天下游公司赚了钱,安保做得细,每条木船用上年把时间就淘汰。农民争购淘汰下来的船,因为极便宜,几百块钱就能买来一条。好多船买来,还没有一点破漏和补丁,买来的农民里外查看半天,也搞不清这船怎么就淘汰了。价格是便宜,但要没熟人引路,傻头傻脑直接去问,得到的回答肯定是没有。我问了弟弟的那同学,很快给他们要到一只船。
还是明鱼开来那辆破中巴,别的三人没来,因为那边生意缺不得。他雇了几个站马路的小工,将船倒扣到车顶。我跟着车又去到鹭寨。到了村里,又雇几个劳力,将这船扛到山下。他们吭唷吭唷,一不小心就喊成整齐的号子。我在后头顺手又照了好几张照片。在我看来,通过肩担背扛,偌大个东西被人抬得翻山越岭,总是有些不可思议。
把船放到江里,推至黑潭,还费了好大的手脚。这是上游区域,江中密布着巨大的石块,颇有几块,像席梦思一样巨大,方整,静静地藏在水面底下。水面低至一定程度的时候,我们游到那石头上,躺下,耳朵埋进水里,漂浮物、树叶或是水蛇流经耳畔,都会在水中带出空空荡荡却无穷无尽的声响;鼻孔还可以露至外头自由呼吸,躺着舒适,不觉睡去。现在,行起船来,那些石头是巨大的障碍,走得几十米,又要把船身抬起,绕过石块,再往前行。
抬至黑潭,那船方能痛痛快快地向下划个几百米。他们四人都没有撑过船,推让了一番,最后还是久贵胸脯前一拍,说那就我来搞吧。他拿起竹篙(竹篙是买船时附送的)跳上船去,站定后,忽然扭头问岸上一众人,撑船时,要站在船头还是船尾?
他们也说不清楚。这个我知道,忍了忍才一锤定音地说,船尾!
于是,久贵就站到了船尾,下篙撑船,船偏不住前走,在江面上滴溜溜打起轉来。又问我怎么才能划向前,这我也不知道。他摸索着,两小时后,那船就被他操得像水牛一样听话。
他扭头朝岸上的人笑笑,自得其乐。
小时候,我甚至以为久贵是无所不能的。
久贵比我大两岁,脚杆子硬得能走路,就会干活,带弟弟带妹妹。那时放了假去到鹭寨,我惟久贵马首是瞻,跟着他成天跑,放牛或者砍柴。我小学还没毕业,他就能挑七八十斤的柴担子,走好几里山路,我在后面一溜小跑着追赶。至于悬崖陡壁如履平地,在他来说早就是家常便饭。而今在峡谷江边开饭馆,那些顾客看着周围一带全是悬崖,啪啪地拍照。久贵就走过去说,我可以徒手爬上那些悬崖,要不要看看?十块钱。顾客掏十块钱,他三下两下爬了上去。顾客总是说你捡一块石头下来给我,留作纪念。我多给你五块!于是他就捡下来一块。悬崖上石头不多,久贵空闲时就在河畔挑了些有纹理的卵石,先拿上去摆在特定的地方,顾客如有需要就取一块下来。顾客拿过来一看,很奇怪地说,那上面怎么也有卵石?
他一开始不知道怎么回答,现在他会解释说,以前,这里是海!
顾客总是点头,对这样的回答很满意。
这答案是我帮他想出来的。当时他问我,以前这里真的是海?我笑笑说,以前,总有一个时期,地球差不多全被咸水泡着,到处都是海。
他惟一不喜欢的事就是读书,初中硬是读不下去,说一走到学校脑壳皮就疼得厉害。三叔劝不住他,由着他呆在家里务农。
我家住在山腰,私建的宅子。在佴城,私家宅子比公家宿舍多得多,每家一个大院子,筑了高墙,大门紧闭,多少年日子就是那么过下来的。我家屋前有一溜洋槐、杨树和椿树,每年冬天到来之前,父亲会叫久贵过来,要他帮着把这些树高出屋顶的枝条全部砍掉。说来也怪,只要枝条高过屋顶,冬天就特别招风,吹得瓦片哗哗响。只要砍掉枝条,留下光秃秃的主干,风们就往别的地方跑去了。树大招风,绝非比喻,事实如此。
久贵一叫就来。
鹭寨这些亲戚帮我家出出力气,他们要是缺点钱,我家或借或帮,掏一点钱过去。我母亲每年也要清理出一堆穿不着的旧衣服,送到乡下,谁合适谁穿,彼此形成一种互帮互助的关系。此外,每年的新米、茶油、桐油、蜂蜜、蜂胶、燕麦粉、冬麦粉、黑荞,我家尽量不去市场上买,而是到鹭寨买亲戚家里的,这才能保证质量。价格略高于市场,只要保质,图的是放心二字。东西买到了,以前是三叔挑进城,现在都成了久贵的事情。
久贵这人不多说话,把柴刀磨一磨,蹭蹭蹭地就爬到树上。我家三层楼高,他爬上十米左右的高度,有枝杈脚就踩在枝杈上,没有枝杈就三两刀砍出个缺口,让脚板稍有承力的点即可。到现在,他砍柴二十多年了,碗口粗的树枝,他几刀砍出一个V型缺口,然后朝下面大喊一声,小唐你让开!他脚上运了气,猛地一蹬,那树枝发出扎扎扎的响声,拖拖沓沓,依依不舍地断裂开,掉下来。
我总是在底下观看着,他攀附在十米多高的树干上,随风摆动着,可以一干就是半天,累了就下来抽一支烟,上去接着干。我老担心他要跌下来,但他这么多年从未跌下来。我照了些照片,从各种角度,有时候角度恰当,可以看见他干活时的表情,表情肌绷紧着,但分明又是有些享受。有的树不好爬上爬下,他就在树上面抽烟休息,点烟很费力,烟的火头燃得飞快,他凝神,天际那些暗云就停滞在他脸颊旁边。我在底下张望着久贵的表情,会想起顾城的那首诗,“我觉得/你看我时很远/看云时很近”。顾城可能是写给某个女人,但我怀疑也可能是写给久贵。他脸上早早地爬满了皱纹。
三叔一家人总觉得我家帮一些钱才是动真格地帮了忙,他们进到城里帮着干这些杂活,顶多是表示感谢而已。在他们看来,出出力气是天底下最容易,也就最便宜的事。
树枝砍下来,久贵还要接着砍,细的砍成短棍,粗的砍成柴爿子,用竹篾扎成捆子,堆码到院墙上去。我家有一处老灶房,里面挖了火圹,平时烧炭,要是来了客人,就添一捆柴,火焰一吐五尺长,客人们脸上烤了油汗,脸上有了微醺的神色,惬意地大呼小叫。火焰低下来时,架上火锅桌请他们涮菜喝酒,一个个准醉,因为刚才的火焰已经煽动了情绪。冬天到过我家的客人,往往忘不了那个老式的火圹。
邻居家门口当然也有树,也被风揭瓦片的事搅得头疼不已。那一年,见久贵帮我家砍柴,以为是从街面上请来的小工,要他也帮着砍一砍。久贵帮我家干完活,也去邻居家里帮帮忙,半天下来随便赚几十块钱。父亲知道以后,脸就挂不住,自己掏钱去到邻居家,告诉他们,砍柴的是自己侄儿,帮个忙而已,不必掏钱。自后每年,邻居见久贵来帮我家砍树枝,不好再要他帮忙。他们花钱去街面上请小工,那些站街的小工都不愿意干这活,说太危险,要不就漫天要价,砍一棵树三十。
我母亲在烟草公司上班,逢年过节都要发几条烟,逢久贵挑东西送来我家,她就会说,久贵,你拿一条抽。但久贵总是不好意思,坚持说不要,那些烟都比他抽的要贵很多。晚上他会在我家歇一夜,次日离开了后,母亲往往发现烟少了一条。母亲就摇头,搞不明白,给他不要,何事自己又偷偷拿走一条?
久贵脑袋里装着什么样的逻辑,只有他自己知道。
我读高中时,有年暑期去到鹭寨呆了好久。我喜欢下河泡澡,以前城里也可以泡的,但那一年忽然不允許泡了,说是有碍观瞻,有伤风化。有城管在河边巡逻,见人下河就抱走衣裤,让你裸奔。佴城男人纷纷抗议。后来,有关部门找了个冠冕堂皇的理由,说洗澡会污染水源地。佴城男人早有习惯,一俟下河必定光屁股,谁穿短裤就会被旁人笑曰没长球巴子。男人们无论长幼一律光着腚在水里闹腾,河道边的路上,妇女来来往往,视而不见,早习惯了。要是妇女偷看两眼,也不当回事的。从小,成年男人就摆起戏谑的表情,教导我们说,男人要大气,舍得让人看,细妹子硬是要偷看,让她多看几眼。十几岁时,我在岸上穿衣,见旁边一个外地男人朝河里拍着照,兴奋地跟同伴说,呶,又是一个民俗!那语气,像哥伦布在美洲登陆,惊喜地以为自己来到了印度。其实,他要是佴城人,下河也必然不敢穿短裤。
难道,民俗就是这种无意识?
我到鹭寨,每天下了河泡澡,没人会抱走衣服。久贵那几天似乎没心思干活,他老是叫我陪着他去飞水寨,他说飞水寨有个水潭,最适合泡澡。沿河向下走,走十里路样子来到飞水寨。他有个姨住那里,那年夏天他老喜欢去姨家坐坐,并问有什么事情要帮忙。姨也好客,总是说没事,我煮饭,你和小唐就在这里吃,吃了再走。久贵当然是闲不下来,硬是要帮忙做事,没事可做就挑水劈柴。我干不了活,久贵就把我带到山谷深处一个水潭,给我一条救生衣,说你躺在水里睡一觉吧。
除了泡澡,我还特别喜欢在水中睡觉。要么躺在水中平滑的石面上,要么穿一件救生衣,随便躺在哪一方水面上,都能睡。有时候会做梦,醒来时发现自己随水漂到围堰上。飞水寨的山谷里的水潭确实是好地方,还有几线水柱从高处落下,飞流直下一两百尺,汇入潭里悄无声息。要说那是瀑布,又显得夸大。我在潭中睡得一阵,睁开眼,这里的山壁显得非常巨大,光线和阴影奇怪地分割着这一块地方。天尤其高。耳朵泡在水里,水中便起浑浊声响,可把一个梦拉开老长。睡去十分钟,醒来你可能觉得是一个小时,或者半天时光。有时,放牛的小孩会把两块石头摆到水中,相互撞击,撞击的声音从水中传来,我的耳朵就像被电打了一样,探出水面仍有嗤啦嗤啦的余响。醒来,看见他们在岸上谑笑。
我觉得那年久贵突然老往他姨家去,应是和那个表妹有关。他表妹叫李琴,长得很漂亮,在这一带山区,长得这么漂亮的妹子可说是像两米长的娃娃鱼一样罕见。但我要自己别那么想,现在新社会了,表哥表妹不再天生一对。
但我分明看得出,表妹一回来,久贵就紧张,说话哆嗦。李琴倒是落落大方,说话时眼睛迎着久贵,眼神晶莹剔透。有一晚,李琴的父亲要我和久贵陪他喝酒,那散酒是用活力二八洗洁精的胶壶装着的,酒劲和洗洁精的狠劲掺和在一起,我俩喝了两杯脑壳就肿了起来,下河又泡了澡,也不见消肿。那一夜久贵临时决定不回鹭寨,就在飞水寨过夜。我和久贵睡在李家二楼木板上,铺开凉席,旁边燃着苦艾驱蚊。半夜,我翻个身醒来,发现久贵不在。我走到窗前,看向外面,皎好的月光发狠似地涂下清辉,十丈开外就是那条江。他和她坐在江边,挨得很近,应是在说话。我还隐约听见久贵在给那妹子唱歌,声音故意压低,妹子听得浑身打颤,被久贵的歌声撩出笑声。
我还注意到楼下有响动。楼板都是用杉木拼合的,缝隙很多,我随便找见一处缝隙,附眼上去,就可看见大半个堂屋。门是开的,一团光晕铺进屋子。久贵的姨父正坐在门槛上抽着烟,抽一阵咳一阵。他姨母还端来一碗水,水里怕是有药,叫他姨父喝下去。
次日一早,我俩往回走。久贵显然很累,边走边打呵欠,眼底泛起稠密的血丝。他一路上都不肯说话,走了一半路,稍微回过神来,就憋不住要唱歌。不肯说话的人,往往爱唱歌,爱喝酒。
他的嗓子真是很好,像沙地里的萝卜一摔就脆,像马蜂的尾刺尖得让人发寒,但一软下来,听着又是轻轻柔柔,像用棉签蘸了薄荷油掏弄耳朵。如果在城里,久贵没准是个声乐特长生,可以培养一把,往音乐学院里送。他虽然读书读不下去,但天生就会把歌词随心所欲地篡改一气,唱出来就附合了自己的心情。譬如说,他爬上树砍柴砍得顺手了,就会模仿费翔的声音唱道:读你千遍也不厌倦,读你的感觉嘛像砍柴,砍柴的季节,一砍就两担,哦哦哦……。有时候他在江落田里干活,一忙碌不觉天黑,月亮一不留神挂了出来,他就拖着疲倦的声音,颇有些埋怨地唱起来:十五的月亮,照着家乡照着江落田,宁静的夜晚你在喂猪我他妈还在耕田……村里有两口子打架,是让人欢快的事,大家围过去看。久贵不但看着开心,嘴上还忍不住哼起来:我是一个兵,来自老百姓,你爸你妈打架了,管我卵事情。要是在电视里看到抗日的电视剧,看得义愤填膺,他总是要唱:我是一个兵,爱国爱人民,日本鬼子打来了,我操他老母亲!
那一阵,从飞水寨往回走,我跟在他后面,听见他一首接一首地唱着情歌,《月亮代表我的心》《康定情歌》《敖包相会》《你知道不知道》。他嗓音不事雕琢,中气厚得没底,想怎么唱都可以,想要怎么高的调,都能一口气憋上去。我喜欢听他唱歌,虽然没电视里那些歌手字正腔圆,但在山谷里,他的嗓音和这山水有一种互动,或者,他眼睛看着山,声音就下意识地拔高起来,目光落回水面,不知不觉又撤掉几分气力。我问他是不是喜欢谁了?是不是想结婚了?他不说,只是唱。
后来某天,三叔跑到我家,满眼希望地询问我父亲,都说表亲不能结婚,那么,姨亲能不能结婚?父亲笑着回答他,姨亲?姨亲就是表亲嘛。三叔这才恍然大悟,眼光瞬间灰下去。他原以为兄妹的儿女互为表亲,姊妹的儿女互为姨亲,应不是一回事。父亲问三叔,怎么想要问这个?三叔为难地说,既然是一回事,多的我就不说了,看来这事情搞不得。我一听,就知道是怎么回事。
那一年久贵还没有二十岁,情绪低落了好久,开始喝起酒来,喝了酒,更是要唱唱歌。那一阵,他最爱唱的是《敢问路在何方》,本来心情低沉着,一唱歌就似忘了那事情。
刚满二十,久贵就把婚结下,老婆也是鹭寨的,不漂亮,勤快能干,天一亮干起,至晚上了床方歇。村里人都说久贵命好,找到一个能旺家的老婆。有了这样的夸奖,老婆在他眼里当然也是越来越漂亮。
虽然是在农村,结婚时,久贵和他老婆也按城里人的习惯,照了不少结婚照。结婚照是赶廖桥集时照下的,一半是布景,一半是实景,实景无非水畔、田垅、水渠、草坪、树林子。廖桥镇的摄影师能设计出来的动作实在有限,久贵和他老婆轮番拿手指指着天,指指这里指指那里,另一个人就顺着指向无限憧憬地看着,像是数星星。一本相册翻下来,我怀疑天上二十八星宿,都被他俩数了个遍。
而李琴,据说仗着薄有姿色,从小就懒惰,远大的理想就是嫁到佴城甚至长沙,嫁一个有钱人,家里如有老妈子做饭捶腿,她就觉得这一辈子没白活了。一段时间内,三叔都用这样的消息消磨着久贵对那个表妹的思念。
久贵娶的这个老婆,生孩子也是一把好手。结婚次年她便生了双胞胎女儿,一个叫田又菁,一个叫田双倩,乳名菁菁和倩倩,但这两个音贴得近,叫来叫去拗口,叫多了,大家分别叫她俩柚子和霜降。再过几年,我这嫂子又生下儿子田诗颂,小名毛颂。家里多出这几张吃食的嘴,久贵自然越来越忙不清了。
他生儿子时,李琴还特意跑来祝贺,送了一架婴儿床。她果然嫁到长沙,老公是市郊镇子上做卷闸门的小老板,长相非常书生,白净清瘦,架一副茶色眼镜,那天陪了李琴一起来到鹭寨祝贺的。界田垅的谢书记和三叔有交情,跑来祝贺,酒桌上听三叔说有个侄儿在搞写作,是作家,发表有路子,就跑到我们这一席,拉起那白面书生的手要敬酒。乡长要请他帮写篇宣传文章,到佴城日报上发表一下。他想挪到城里去。三叔提醒,能写书的是这个……他跟乡长指认我,又说,看上去虽然不蛮像书生,但就是会写书,有什么卵法呢?
久贵那天也很高兴,他说,李琴看样子嫁得个好人,我放心了。
这些年,我知道久贵农忙时呆在家,农闲时就出去打小工,但他自己说是“找副业”。好多工种,他都是像那年排哑炮一样,大着胆子就干起来,完全在实践中把握住的。界田垅那飞机场没恢复使用的时候,久贵让明鱼开中巴车到那里。他借过那车,只把了几把盘,就敢把速度放至九十码。明鱼要他取个驾照,他不想花那个钱,说只是玩玩的,我哪好开车抢你生意?田里的活计不说,榨油、凿岩、做瓦、杀猪、扯锯、打风钻、吹唢呐、开叉车、开插秧机、泵水、撑船、农机检修、烧锅炉、电焊……他都是无师自通学到手的,不说精通,反正样样能来。除了做活,他玩起来也是一把好手。他打篮球司职后卫,很会穿针引线,一个好球传出去,围觀的人即使不懂球,也莫名惊叫。乡篮球队好几次抓他的壮丁。他下象棋可以在城里赌摊上和人练手,招法简单凌厉,看着没什么机巧,却特别实用。他在鹭寨打牌打麻将,也是赢多输少。
有一阵他迷上了打台球,但在鹭寨根本没有练习的条件,他就削一根榉木棍,一头粗来一头细,和机制的台球杆没多大区别。他另找来一个空矿泉水瓶,平放在桌上,瓶口对着自己。他摆出打球的姿势,用杆子往矿泉水瓶里捅。这动作有些淫秽,他练得非常来劲,甚至高潮迭起。三叔和婶骂他疯了,捅一个空瓶搞么子。他说你们等着看,能赚钱的。一个月后,久贵将捅杆子的技术练得标标准准,摆好姿势,下巴压紧,右手一推,那杆子全部捅进矿泉水瓶,碰到瓶底,那瓶子丝毫不摇晃。再后来,他就去乡场上和人打台球赌钱了,二十块一局,五十块一局,反角的球都打得应声落袋,当然是赢多输少。
只有读书,对他来说难于登天,只要和书本没关系,他就可以放开手脚大干一场。现在,要搞生意,他也是不怕的,干起来浑身是胆,每个毛孔都有劲头。在我看来,久贵有一身的本事,只是这么多年过去了,他日子老是过得紧紧巴巴,赚来的钱永远都填不饱家人和三个子女的嘴。他只会见招拆招地解决各种问题,不懂得整合自身的各种资源,运筹帷幄地达到某个目的。
正是从久贵身上,我不惮于片面与武断,得来个认识:世界上最难搞的职业就是当农民。
很多农民都和久贵一样,只要不铺开卷子,拿古怪的题目考他们,一般的凭手脚凭气力干的活计,都难不倒他们。他们看天吃饭,在老天一张阴晴不定的嘴脸下面,多年熬练,会得来城里人想象不到的通透。这通透要渗进泥里土里才能发生效用,他们操着锄镐,看似机械木讷的劳动,其实饱含着他们才能理解的想象力和操控能力。只要和泥土和生存有关,他们就不会陌生,层出不穷的困难,总能动用极简思维,以几套最单调的招数一一化解。他们懂得最艰难的生存之道,但却难以在任何一个水泥掩盖了泥土的城市里面扎下根来,只在心里奇怪得紧,城里好些人成天不干什么事,也能顿顿吃上饱饭。
我甚至怀疑,教育资源分配不均,是为了让很多农村孩子误以为读书是最难的事,当农民是最简单的事,从而保证这天底下最难搞的职业不至于后继乏人。
那条船买来,虽然不比城里天下游公司,把船当成印钞机一样地用,但放进水里,赚钱不比开饭馆少。从黑潭往下,水路勉强可行两里多地,前面有一道围堰,船堵在围堰上就再也不能往下去。幸好,水道在围堰前面一点突然拐起一道急弯,站在黑潭边的游客往水下游一看,只见那道急弯,看不见围堰,以为这船能一路走下去,这才肯买票。要是知道船只能行到前面那个江湾处,他们就舍不得花这十块钱坐船了。
他们要是问,坐船能走多远?得到的回答总是,好几里,反正我们走起来轻快,你们走不惯田坎路,要走好久。这么一说,既模糊,又让游客觉着实在。十块钱也不算回事,打算坐船的还是大多数。船一转弯,游客们发现已经到尽头了,方觉上当,但是又找不出把柄。两三里,也是好几里。
这十块钱,坐得也太短了。游客们埋怨还是会有的。
久贵就说,城里的船,坐一趟三十块钱,也就两三里。
游客又说,城里河两岸有吊脚楼,你这里有什么?
久贵就说,这一路下来,有神龛岩、背子岩、吊马桩、石门天开,还有山和水,你刚才不是拍了好多相片么?
久贵在黑潭边开饭店已经搞得一阵了,现在胆子大起来,和游客扯扯皮一点都不憷,有时候还会觉得很开心。在他们看来,旅游这事,扯扯皮是免不了的,没这能耐,那还是耕牛屁股下田来得轻松。韩先让几乎每天都要应付游客扯皮的事。鹭寨的门票已经悄然上涨至58块,随着涨价,游客看后表示不满意的大大增加了,他们在寨里走一圈,大呼上当,要韩先让退票,但韩先让微笑着说,你已经进去看了,怎么能退票呢?
有一次,我走到售票口,正好碰到一个游客怒气冲冲地要退票。游客说,你们这里没什么风景。韩先让也不急,说,要是你进故宫,走了一圈,出来时说里面没有风景,人家就退你票?游客说,人家那里面有文物,你这里有吗?
韩先让脸色就没刚才那么慈祥了,他说,哪个告诉你鹭寨有文物?把他找出来,要他退你票!
游客激动地说,你这是欺骗消费者,我要投诉,我要去网上发帖搞臭你们鹭寨,以后我看还会不会有人来。
韩先让脸上马上又恢复平静,胜券在握地说,你自便,我也想看看以后还会不会有人来。有人来了我热烈欢迎,没人来了我洗脚睡觉。
这样的场面,韩先让见得多了,要退票的游客不少,真退票的事没有过。鹭寨人慢慢看明白了,原来这就是赚钱的本事!怎么应付游客,久贵从韩先让那里得来的启发不少。下到江边的游客,毕竟不是个个都肯上船。他们几个人又动了心思,心思一动,办法总是有的。不坐船,就只有走江落田的田埂,田埂大都是土垒的,上面铺一层青石板。后来久贵提议,把自家田垅上的青石板揭去,把土路挖稀了,没事时便往上面浇几桶水,搞得游客寸步难行。
这一招立竿见影,此后,果然有不少游客,本是坚持步行,但走到那一段田垅时,又知难而退,返回黑潭这边,交了钱排队等船。
盘贵心大,他一看奏效了,就说,久贵,干脆把那条田垅挖断了,那所有的游客都必须坐船。
久贵坚决不同意。在鹭寨,挖田垅是大禁忌,以前两家有仇,弱的一方搞不过了,半夜偷偷起来挖了对方家的田垅,就好比操了人家的祖宗十八代。
生意做开,久贵他们几个人当然随时都挂起笑脸。久贵心情不错,一不愣神就张开嘴巴唱歌了。都是唱流行歌曲,时下流行什么唱什么,大概他也没有真心喜欢的。那些不知在哪里听上几遍,会了,现买现卖地唱出来,操着国语唱了《心太软》,马上操起粤语唱《世界第一等》,接下来又是闽南语的《爱拼才会赢》,再接下来,英文的《I love you more than I can say》前面一小段,也能唱得字正腔圆。他在家劈柴,时不时也要“喔喔耶耶”地起势,堂嫂最是听不得他唱这歌,在旁邊吼一句“你喉咙卡痰啊”,久贵就马上收声,唱《血染的风采》。堂嫂爱听这类的歌。
明鱼就说,你干脆给坐船的人唱唱山歌,搞不好他们喜欢。城里天下游公司就是那么搞,三十块钱坐船,还包括听岸上几个小妹子唱唱山歌。游客们一听妹子唱山歌,就兴奋,扯起嗓子对上几句,好像这一唱,三十块钱的船票,又被自己赚回三块五块。
久贵就说,那要得。
明鱼说,以后撑船,尽量撑得慢一点。你嗓子好,多唱几支歌,他们就不会觉得慢了,到了那边上岸的地方,从心理上,他们就觉得这段水路比实际的要长。不是么?
久贵拇指一撅,说,明鱼,你鬼头鬼脑,真是好用。
明鱼的这个经营理念,我一听,似曾相识。良信乡那条小溪沟着力打造成“西南第一漂”时,试营业期间我去过。老板之一麻存忠,绰号纯种,是我以前高中的同学,没读完高一就回家养鸭子去了。我们读高三时逢校庆,纯种花一把钱(在他看来并不多)成为成功的校友回校访问,一屁股坐主席台,我们和当初给他穿小鞋的班主任都坐台下,整齐地瞻仰着他。西南第一漂试营业那天,纯种打来电话,一定要我拉一帮人去他那条小溪沟凑热闹,免门票,管一顿饱饭。便邀了几个同学,带了他们的女友齐去。我们挤上一条漂流筏,沿溪沟而下,每到一处稍微宽畅,积水成洼的地方,撑筏的艄公就把几只塑料瓢扔过来,说你们打水仗吧。一开始打水仗倒还有妙趣,但这一路漂下去,稍有宽畅的地方艄公一律使唤我们打水仗,就有点莫名其妙了。打水仗虽好,一小时打上七八场,没人再以为自己聊发少年狂,而是神经性抽搐。眼看着下一段的溪面又宽敞起来,我们脑壳皮就发麻。艄公再次将瓢扔来,再次说,你们打水仗吧。
不打了。
要打要打,所谓漂流嘛,就是打水仗有味道咧,不打水仗,就好比去北京不逛天安门咧。
在北京呆一天,逛十来趟天安门,是不是扫垃圾的啊?
这是两回事。你们打水仗咯,你看,后一船的人已经过来了,你们不打他们,他们也要浇你们水咧。艄公循循善诱地说。
我忍不住一语道破,是不是漂流的这段根本没有你们说的十里长,只有三四里,规定你们必须沿途拖延时间啊?拖不够时间要扣工资?
艄公是刚招来的种田人,遇事没学会沉稳,一俟揭穿脸就红了,收起塑料瓢继续往下滑。他找一个地方,不知弄了什么手段,我一下子就栽到水里去,游几下想爬上筏子,艄公就是有办法让我上不去。他觉得折腾得够了,才弄我上去,看着我呛几口水,便心满意足地说,小兄弟,漂流要集中精力,少说几句废话,才不会呛水哟。
久贵边划船边唱歌,确实起到很好的效用。他唱的全是山歌,所谓四言八句,其实近似于七绝或七律,调式永远一样,四句唱一遍,八句就唱两遍。他唱出来,夹杂着方音,那滋味听起来绝对原生态,游客们听得上瘾。有的游客顺手拿起手机或者别的可录音设备,要把久贵的歌声录下来。久贵见有那么多没见过的玩艺凑在嘴边,唱起歌来当然是尤其卖力。
久贵唱的歌是不错,大多数游客听出韵味,也就行了,偏有些较真的,他们录了音还不过瘾,跟久贵索要歌词。于是我就去了,把久贵唱出的山歌整理出歌词来,打印在一张A3纸页上,一共也只有十来首。这些歌词有的是整个佴城的乡村竞相流传的,多少传下来,口耳相传,人们只要上了一定年纪,就会记得。有的单单是鹭寨的人唱出来的,歌词里夹杂着鹭寨的风物。撑船唱歌时,要是还碰到较真的游客问歌词,久贵就把打印好的纸递过去,让他们自己看。如有兴趣,付两块钱,就可以取一份复印件。
这固然是好事,久贵干得有兴头,游客也不觉得十块钱坐的航程太短,两头都相益。但一扯到收入,就成为新的问题。船买来的半月时间内,他们四条汉子都学会了撑船的技能,轮番划,所以用船赚来的钱四个人平分,没任何异议。但自从唱山歌迎合游客后,划船基本上就成了久贵一个人的事。赚来的钱再平分四份,久贵的积极性就下降了。一直以来,久贵留给我近乎达观的印象,那是我们不在一块地上刨食,不在一个锅里吃饭之故。在鹭寨这种地方,生计艰难,久贵真正的脾性,应该是和他合作的事业伙伴更有发言权。
久贵不说出来,明鱼早就看出来。他提出收入要重新分配。明鱼的中巴车转租给匡其开了,自己需要的时候,也可以随时借过来。他的收入还是能比别的几个多一点,所以心态平稳,在四个人当中说起话来,就能高屋建瓴,通观全局。他提出,饭馆的收入,还是四等分,每人一份,没说的。船上赚来的钱,继续四等分,虾弄和盘贵仍然各自一份,他那一份全给久贵,久贵拿50%。明鱼这样的人,他懂得“呷得亏,做得一堆”的道理。要不是他,只要是几个人合作搞事,就必须冒出这么个人,成为粘合剂。要是个个都不能忍让,这一堆人迟早要散伙的。明鱼这么提出来,皮球就踢给了久贵,久贵当然不能同意,这也是心知肚明的道理。于是,收入分成的问题上,几个人耐下心里仔细讨论研究,要兼顾公平合理的诸项原则,基本的概念是,久贵必须分得最多,盘贵次之,明鱼虾弄两兄弟又次,但两兄弟的收入合起来要比盘贵的多一点。按这样的指导思想重新分割,船那一块的收入破成十等分,盘贵、明鱼虾弄兄弟、久贵的分别占2、3、5。至于明鱼与虾弄之间怎么分,就是他们兄弟俩的事情了。按明鱼的脾性,盘贵和久贵这两个外人都摆得平,小自己几分钟出生的弟弟,当然更不在话下。收益的分割让每个人都满足了,合作关系才能继续保持着。
久贵在分配中获得实利,积极性也进一步提高。我去看爷爷时,他又找到我,说自己能唱的山歌太少,只有十几首。有些游客听着上瘾,老是希望他再多唱几首,一饱耳福。但他抓耳挠腮,再也唱不出来了。他问我能不能想想办法。
你想要我编,是吧。
久贵点点头。
我听他唱得多了,大概知道,山歌只有几个固定的调式,比如《过河调》、《鹊桥调》等等。调子是固定的,歌词都是七言四句,或者增加一段成为七言八句。本地民歌最有名的是那首“天上起云云起花”,要是唱出来,会塞进特定的叹词语气词,用哪种调唱,就是哪种调的样式。比如用《过河调》唱“天上起云云起花”,唱出來就成了这样:
天上起云吆嘛……云起……花吆哎,
苞谷地里吆嘛……长豆……哎哟荚。
豆荚缠死了嘛……苞谷……哦树吆哎,
妹妹哟你吆嘛缠死……哎嗨哟……后生……家哎。
要是换成《鹊桥调》,唱出来又是另外一个样子。想一想,山歌歌词又不要套格律,跟诌顺口溜差不多。我觉得这也不难弄,于是有了创作的激情。久贵要我编,我问他要编什么样的,他说男男女女的事情。
情歌类的?
是的,反正山歌大都是讲这些名堂。
我随口诌出来一首:
郎和姐嘛人两个,想要亲嘴隔条河。
隔河亲嘴口水多,只好对面把情说。
姐思郎来针引线,缝得身上补巴多。
郎思姐来水推磨,推得雪花满山坡。
我拿笔写成字,有个把字久贵还不认得,于是就用同音的字脚注。他看着写在硬皮簿上的歌词,试着用《过河调》和《鹊桥调》各唱了一遍,唱完了大呼小叫地说合嘴,确实合嘴。说着,他还把嘴皮子氽了氽,仿佛刚吃一碗红烧肉,齿颊留香。
有了他的首肯,我创作的兴趣进一步浓厚起来,在鹭寨呆了很多天,每天都创作十首八首,比每天的小便还来得多。那一阵写山歌,确是我生命中第一次体会到创作的快感,上午写了,下午久贵就唱给游客们听。听着自己编出了有地道口味的山歌,听出自己写的歌词里弥漫着泥土的芳香,那心情难以言说。和发表作品不同,那时候也发表了几篇东西,头一次发表还兴奋几天,后来马上就淡了。发表犹如石沉大海,我听不见任何回音,也就不好意思老是独自在房间里兴奋。
而现在,游客们听了山歌后的表情明白无误地摆在我目之所及的范围之内,久贵的得意洋洋也被我看得一清二楚。我觉得这才是真正的发表作品。有时候,所谓创作的享受,其实无需什么样的光彩,就得是这么简单而直接。
我在鹭寨写山歌,前后得有百十首。久贵又长了个心眼,把我编的和以前就有的山歌混编在一起,打印成64开大小的一册,书尾还印着:工本费6元。游客要是想知道歌词,他就兜售,卖得也不错,加印了一次。我以为那是我的第一个集子,但也不对,分明有十几首不是我写的。
册子我留了一本,现在翻开看看,到底哪些是我写的,哪些是久贵唱出来我记录的,真的不太分得清了。兹抄录几首,敝帚自珍,留个纪念。
高坡点荞不用灰,妹妹找郎不用媒。
多了媒人多了嘴,多了嘴来多是非。
高坡点荞斑斑红,你娘嫌我住茅蓬。
三年四年搞好了,瓦屋能盖两三幢。
高坡点荞脚脚稀,你娘嫌我穿烂衣。
三年四年搞发了,麻链草鞋白汗衣。
大路敞敞岩子多,看见妹子打赤脚。
我想过去拖一把,又怕她娘念罗嗦。
砍柴要砍竹子柴,砍了竹子笋又来。
恋爱要恋两姐妹,姐姐不肯妹妹来。
砍柴莫砍倒勾藤,恋爱莫恋寨子人。
恋到丑的我不要,恋到乖的她不肯。
砍柴莫砍倒勾藤,恋爱莫恋寨子人。
等到哪天吵架了,几条舅佬打上门。
老远看你穿身红,头发梳得云几重。
起云落得半年雨,哥的心思不松动。
老远看你穿身花,走近一看满脸麻。
帮你麻子抠掉了,好像三月油菜花。
老远看你穿身白,两个奶奶挂下来。
我想伸手摸几下,脔心麻了半个月。
老远看你穿身青,好像黑潭鲤鱼精。
鲤鱼大了翻白浪,哥变鸬鹚把嘴张。
路边唱歌路边丢,不怕妹妹坐船头。
不是唱歌来惹你,唱首山歌解烦忧。
看见什么唱什么,看见灵魂换穿着。
看见尸手洗尸脚,尸脚试鞋小大合。
鬼爹见我乐呵呵,鬼妹见我害娇羞。
从此鬼府添一口,耕种鬼田多双手。
夏天无事,我跟随他们在峡谷呆了十来个日子。我每天写歌词,回头久贵就唱。那一段日子,日日晴朗,客虽不多,但每天不断。只要有客顺鱼背脊的山路下到江边,看到这家破破烂烂的酒店,肚肠立时就开始撒欢似地叫唤。鹭寨里面也开了几家农家乐,像韩先让的亲爹陈继善,他家的酒店开得有模有样,规模也大,墙面上插着五彩缤纷的小旗,迎着风动,招人眼光,但还是没下面的酒店有生意。游客在“黑潭峡谷大酒店”吃饱了饭,当然不愿意再沿着鱼背脊的小道再返回村里。游客们一打听,沿江而下走五六里,走到对冲,右侧有一条宽阔的山道可返回鹭寨,当然都要坐船。
久贵每天都歌唱,从不厌烦。撑撑船就能捡票子,和种田相比,他一直觉得是占了老大的便宜。他还托我到城里买了一个导游专用的麦,主机挂在腰间,有旧时晶体管收音机差不多大小。有了这东西,他唱歌就省了很多力气,轻轻哼一哼,那声音也放至足够大。
他们买来十几条救生衣,按韩先让的规定,上船的每位游客各穿一件,但到得这幽深的河谷,往上看看天长一线,是人都会得来几分放肆的心情,哪还在乎有什么规定?何况,这规定还是韩先让定的,他说,要是你们划船弄死了人,我也是要赔钱的。久贵最不在乎这个,他说,只要我在,任何人都死不了。
坐在船上的游客都不肯穿救生衣,放牛的小孩们却是爱穿,他们将那几块泡沫系在身上,就扑到黑潭里睡一觉。有了这种救生衣,黑潭的水面就变成一张巨大且柔软的床。我本来就喜欢在水里睡觉,以前是躺在水浅的地方,或者是水中的石床上,现在有了救生衣,任何水面都可以躺下,有时醒来,发现自己随水漂出老远。躺在水上,更多的是听到久贵给坐船游客唱歌的声音。歌声和耳畔的水声混在一起,有了相得益彰的效果。水声让久贵的歌声显得遥远而古老,让山歌更加地道,那词明明是我写的,但此时听到耳里,我自己都模糊起来,总觉得不是自己写的,是很久以前听过。时隔太久,我把从前某时记住的当成了自己新写出来的。久贵唱的山歌,通过水与梦的过滤,传进我耳里,再在我脑海里呈现,往往是一些全新的字句。看着黑潭,我总觉得这水面下有无穷的蕴蓄。
除了编写山歌,要是突然来的客多,我也帮着做什么。我在家里炒家常菜,父母吃着都摇脑袋,但这帮游客总是啧啧地夸赞吃了一餐好饭菜,心情舒朗,其实是他们初来峡谷,胃口神奇地变好。游客总是把我当成饭馆老板,跟我打商量,价钱能不能少点。一开始我就推托,说我不是老板,但他们四人都希望我能帮这个忙,装成老板,说话哄着游客,尽量不减价。扯这些皮,在他们看来,总是比挑一担柴回家更累人。我硬起皮头应付了几回,还算能蒙事,嘴比他们几个能说一些。说着说着,我竟然喜欢和游客们扯皮了,为久贵他们多省几块钱,费些唾沫也值。
……老兄,你好人,空手空脚走到这河谷都感到累,这些菜和酒都是我们从山上挑下来的,价钱也不比城里贵。……大姐,我们这里的鸡全是自家养的,渴了喝山泉水,饿了吃蚂蚱。你在城里,进店子点菜,点盆土鸡,能尝出一星半点泥腥味吗?全是饲料鸡,那东西用高压锅一压,就现了原型,肉全都变成水汤,骨头都变成了豆渣,能和我们家养的鸡比吗。……老师傅,你想想,我们的啤酒不用冰箱镇着,也能这么凉,全是泡在几十米深的水里,我们使用的是纯天然无污染的原生态冰箱,保证酒里面喝不出氟利昂的气味……
我一边这么说,明鱼或是盘贵就在一旁示范这啤酒是怎么冰出来的。他们把一二十瓶啤酒一同放进一只麻袋,用尼龙绳锁紧袋口,拽在手上用力挥出几圈大花,突然脱手,那一麻袋啤酒就飞向黑潭潭心,缓缓地往下沉。其实这麻袋触不了底,往下坠个十来米就挂住了,拉出来时确实比常温的啤酒凉爽些,但跟冰箱冰出来的完全不是一个概念。
游客看着他们示范抛啤酒,以为是某种互动游戏,也要试试。要试就让他们试,他们挽起袖口,用了吃奶的力气,还是不能将麻袋在空中抡圆,脱手后麻袋飞不出几尺。有一次,一胖大的游客将麻袋扔到后面石窠子里面,里面的啤酒基本报销了,那游客羞赧地掏出钱赔,然后不得不承认,还是你们干农活的人有力气。
天黑以前,他们收了工,在江边做一餐饭,拉拉杂杂扯一阵闲话,再从鱼背脊爬回鹭寨。这是一天中最惬意的辰光,几个人喝起酒来,少说也要磨蹭个多小时。在这里喝酒,家里老婆孩子烦不着,可以胡乱地说一些话,痛快。但话说来说去,难免是炒冷饭。明鱼、虾弄两兄弟这些日子听了我编的山歌,听来听去,他们趁着酒意,也得来创作的激情,也要编山歌,还叫我拿出纸笔记下来。我就替他们记录,无奈尽是口水话。久贵喝着酒一听他们念出来,就狂摇脑袋,说,你两兄弟省省力气,说白了,你们编出来的,我死活都不会开口唱。我只唱小唐编出来的山歌。
你这是什么意思?明鱼创作的激情受阻,有些愠怒。
说白了,有些事,不是每个人都能干好。明鱼,你会开车,但耕田就比不上虾弄,所以说,编山歌这种事情,你应该有自知之明。
到底哪里不好?明鱼的性子,非要打破沙锅璺到底不可。
你们编的,不地道,那个味道你确实咂不出来。
小唐在城里呆着,我们本乡本土长着,怎么他反而更地道?明鱼还是想不明白。
再喝几杯酒,几个人又开心起来,讲着以后的发展,要是做大做强了,应该去怎么规划。这话题最是快慰人心,天天有得说,天天不一样,但总是让人充满神往。久贵喝了酒话多,好几次拽着我的手说,小唐,你反正没有事,到你爹妈那里要一些钱,伙过来,一起做这生意好不?
明鱼也曾说,小唐,你读过书,想法比我们多,以前不是也做过生意?多难得,你当经理,我们跟你混怎么样?你加进来,我们把酒楼搞成两层,不,搞三层,还可以请些漂亮妹子妹子来这里搞搞气氛,呵呵哈哈……
他们提这样的建议,我便点头说要得要得,你们真能让我入伙,到手的钱分我一份啊?我们彼此对个眼神,笑一笑,酒醒后谁也不再提了。喝了酒讲的話,就图过过嘴瘾,谁也不会放到心里去。
(长篇《根籁》节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