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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丝秀

2019-05-26梅涵

野草 2019年3期
关键词:额头丝瓜二胡

梅涵

父亲打来电话时,我正在整衣服。明天星期六,我们打算去西塘过周末。我往旅行箱装了五件旗袍,三双高跟鞋,我要走遍西塘所有的青石板路。

父亲说,你明天回来,我有事商量。父亲用词简洁,语气坚硬。既不像往常一样小心翼翼地问我忙不忙,有没有空,也不像上次一样使用祈使句。上次,父亲说,你已经42天没回来啦,你回来一趟吧。搁下电话,我有些心烦意乱,我不知道怎样向那人传达这个信息。去西塘是我提出来的,我跟他喊,忙,忙,忙,去一次西塘都那么难吗。那人在百忙之中答应陪我去西塘,父亲却有事了。

星期六一大早,我买了一碗红烧肉和半只白斩鸡,带着满脸情绪回了老家。老家大门紧闭,我只好腾出右手拍门。边拍门边喊,爸,爸,爸。

屋里没有回音,倒是不知从哪赶来的黄毛狗,昂着头,梗着脖子,对我不怀好意地叫。我拍得越重,它叫得越愤怒,我停下来,它也跟着意犹未尽地停下来。黄毛狗就站在离我十米远的地方,既不靠近,又不走远,对我作虎视眈眈状。我说,有本事你再叫两声。它果然又叫了,不止两声,起码有五六声,并且一声比一声凛然。叫到后来,大约感觉到了对手的无趣,扔下两声威吓,昂昂然走了。

这么早,父亲会去哪里呢。他巴巴地叫我回来,我回来了,他又不在。我只好站在门口等他。

我家的房子起于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洋灰,洋瓦、洋(阳)台,曾经从里到外都透着洋气。如今,洋气变成了暮气,两层的楼房,长了青苔的外墙,缺了边角的水泥窗框,怎么看都显呆板老气。也只有我父亲还敝帚自珍。父亲说,楼层三米八高,又通风又敞亮,一层抵城里商品房一层半。

现在,我父亲在相当于三层商品房的门口又种了两棵丝瓜。丝瓜藤已经长到一尺来长,父亲给两棵丝瓜藤各扶了一根竹竿,丝瓜纤细的茎和近乎透明的须就牢牢抓住竹竿往上爬,再向上,前来接应的是两条大拇指粗的稻草绳,绳子一直通到阳台。在阳台和门前的空地间,父亲搭了一个田字形的瓜棚。夏天时,丝瓜一条条垂下来,浓绿的瓜叶挡住了热辣的阳光,闪烁着阴凉的光芒。父亲每年都种白丝瓜,白丝瓜口感细腻,旺季时,一天可以摘四五根。他一个人吃不完,总是送去给旺财叔吃。

有时我周末回家,父亲就让我带一大袋回城,丝瓜从三天前开始积攒起来,一天二三根,三四根,攒到周末,有十多根了,他挑选相貌最好看的给我。

买来的丝瓜硬墩墩的,哪有自家种的好吃。都是土肥,一粒化肥也没沾过。

放在冰箱里,可以吃一星期。炒、做汤都好吃,又鲜又嫩。

父亲唠唠叨叨,每回总得我摇上车窗,他才肯歇下来。有时,我拦腰斩断他,我说,我一星期也不烧一餐饭。父亲于是停顿下来,用手扶住右边太阳穴,瞪大惊愕的眼睛。

这两棵丝瓜长势旺盛,十天半月后,大概就会开花结果了,一条条垂下来,排成丝瓜的列队。可是,在门口站了十多分钟,我的心气浮燥起来。父亲干吗去了,是他自己打电话叫我回来的。

我给父亲拨了一个电话,没人接;又拨,再拨,还是没人接,电话里只传来悠扬的《梁祝》小提琴协奏曲。我不耐烦地揿灭《梁祝》,站起来拎着红烧肉和白斩鸡疑虑重重地往旺财叔家去。父亲对左邻有意见,对右邻也有意见。左邻是一对七十多岁的老夫妻,手脚不干净,生产队时曾因偷谷子被罚放电影,右邻是一位四十多岁的年轻寡妇,總是骗村里的鳏夫给她做免费劳动力。与他们为邻,父亲深感掉档。我无法向左邻右舍打听父亲的去向,也无法寄存手里的红烧肉和白斩鸡。我只好去了旺财叔家。

旺财婶在打麻将,两男两女,都戴着老花镜。哦,小丫回来了,小丫你坐会。旺财婶从牌局里吃力地扯出视线,眼珠子从下往上扫过来。她这样招呼我时,手中的牌迟迟没有打出去,她的下家就有些急了,催她,你打不打?打不打?她的下家我认识,一个老男人,以前跟我父亲玩过二胡。另外两位搭子我也认识,住村东头的,男的叫阿宝,女的叫秀芹老太婆。他们当然也认识我,这回却绷着脸,眼珠子盯着麻将牌,掌管三百亩田地的样子。

我说我不坐了,我要去找父亲。旺财婶就“噢”了一声,收回眼神和心思,啪一声甩出一张“三筒”,接着朝屋后的菜园子喊,旺财旺财,小丫来了。

旺财叔正俯身察看包心菜叶子,旺财叔说,包心菜生虫了,昨天天黑时捉了一条,但肯定不止一条,今天得仔仔细细捉。他果然仔仔细细去捉,一张包心菜叶子,正面看看,反面看看,中心地带看看,边缘地域看看,托起来看看,翻过来看看,一点也没有停下来的意思。我说,我八点多就到家了,结果等了十多分钟我父亲还没有回来,电话也不接,不知去了哪里。

会不会去桂花田了。你爸又没别的地方去。旺财叔神情寡淡,完全没有以前的热络,也没表达一下请我去屋子喝杯茶的意思。他戴着老花镜,左手托着包心菜,右手两根指头扒开包心菜,一张一张地捉包心菜的虫。

父亲果然在桂花田里。他正弯着身子在摘罗汉豆,远远看去,像一张倒置的弓。

我加紧脚步,在离他七八步时,才开口叫他。但父亲还是一下子绷直身子,刚直起来,就踉跄几步,要不是右手抓住了桂花树枝,多半要摔一跤。

爸,爸,你慢点,慢点。

没事的。

还没事,都差点摔倒了。

摔也摔不到哪去,都是土,软的。父亲对自己的风趣很得意。

那你摔一跤试试看。再摔一跤的话,就让你躺医院去。我有点恼怒。我总是提醒父亲坐久了,蹲久了,直起身子时要慢慢来,让脑部供血有个缓冲的过程,他一直当耳边风。

父亲已摘了一袋蚕豆,一袋罗汉豆,拎着它们往回走时,把腰板骨挺得笔笔直,步子迈得又快又大。

爸,你走慢些。我跟不上了。

父亲停下来,颇为得意地看着我。

爸,你这几天还好吧。

父亲说,还好的。比以前好多了。

头痛不痛。

不太痛了。今年开始好的,头不太痛了。就是不能晒太阳,太阳晒着还是要痛。父亲于是停下来,放下右手的罗汉豆袋,用手指指右边太阳穴凹进去的额头,他的手以凹处为圆心,沿着额头团团画了一圈。喏,就是这些地方老是木钝钝的,像套了一个金箍箍。

总比前年去年要好些了,前年真是走路都不稳。有一回倒洗脸水,人也差点跟着脸盆泼出去了,亏得我反应快,连忙抓住门框。去年也不太好,你知道的,稍微动一动就要晕过去。父亲索性停了下来,张大嘴巴吸了几口大气,然后又开始老调重弹。

我父亲凹进去的额头是在民营剧团拉二胡时被汽车撞的。父亲被车撞倒后,整个头部像鸡蛋一样磕向了水泥地面,水泥地面就毫不客气地碰碎了父亲的头部,右边的额头骨首当其冲。开颅手术后,父亲破碎的右额骨全扔掉了。缺了一块骨头的额头,就像坏了气芯的篮球被捶了一拳。医生说,对身体和智力倒没影响,就是影响了美观。医生又说,如果要补额头骨,也可以,植一块人造骨头进去,额头就跟以前一样了,就是头部还得再打开一次。

医生最后说,依你父亲的年龄,植人造骨意思也不大,又不是年轻人要讨老婆,要好看。我问,植了智力恢复会好些吗。医生毫不迟疑地回答,差不多的,人造骨对你父亲的智力恢复,身体康复基本不起作用,就是能让额头看起来正常一些而已。

三年了,父亲的身体和智力都恢复得不错。但父亲耿耿于他的额头。父亲好几次建议我去问问医生,问问这块骨头能不能补起来,补起来要多少钱。父亲觉得,缺了这块骨头,风吹来的时候,风就直接吹进了脑子里,太阳晒着的时候,太阳直接晒到脑子里面去了,一点抵挡都没有。有风的日子,太阳猛烈的日子,父亲就显得特别虚弱,他几乎不太出家门,如果刚好在室外,他也螳臂挡车地抬起手掌,以手掌微薄的力量抵挡太阳和风。我不想让父亲再躺一次手术台,再遭遇一次颅骨打开。额头又不是一扇门,想开就开想关就关。所以,每回父亲说风说太阳的时候,我就毫不客气地打断他,我说,戴帽子吧,戴顶帽子就好了。我给父亲买了三顶帽子,春秋一顶,冬夏各一顶。

最终,父亲没有戴帽子,也不再提补骨头的事情,倒是从去年开始,父亲留了很长的刘海。每次剃头,前后左右的头发都可以剃短,唯独刘海处的头发是断然不能碰的。长长的刘海盖下来,刚好可以遮挡凹进去的三分之二面积。只可惜不管父亲怎样珍爱他的刘海,刘海却不够给力,它只能长到凹处的三分之二处。这是它的极限。

父亲的刘海无法完整遮掩他残缺的额头,但他拎着两只豆袋,快步行走的背影,几乎给人一种健康的假象。

路上,父亲还在说身体的事。说今年比前年比去年真是好多了,头痛已经很少了。

我懒得听父亲继续说下去,便摸出手机给那人发老家的照片。我拍了田塍路,拍了种满花木的农田,拍了阔阔的韭菜叶尖,还自拍了一张细嗅罗汉豆的pose。那人从表情包里回给我三个绿色的小孩。

马上到旺财叔家门口了,我让父亲给他们留些罗汉豆和蚕豆,顺便叫他去我家吃中饭。父亲断然拒绝了。父亲说,我辛辛苦苦种起来的蚕豆罗汉豆,就是烂在地里,就是喂狗,也不会给他们吃,我没那么贱。父亲的话让我大吃一惊。

他和旺财叔一直好好的。他和旺财叔这是怎么啦?

我说,你跟旺财叔怎么啦?吵架了?!

这种人,我早看穿了。父亲咬着牙说,都是势利东西。

父亲这是怎么啦,他和旺财叔。我想起早上旺财叔不咸不淡的态度。

不提他了,那種人!

父亲车祸动开颅手术后,多少与他有交集的人家,他都单方面跟他们绝了交。父亲觉得所有人都势利都狗眼看人低,除对他不像以前那么尊敬外,背地里还常常取笑他的额头(父亲常常听见人家在他背后议论)。唯独旺财叔“念旧情,有良心”,一如既往地拿他当朋友。

在父亲日益萎缩的社交圈,旺财叔可谓暗夜里一枚闪亮的星星。父亲马上要把这枚星星都开除出他的星空了,他在老家还怎么过,他找谁去喝茶聊天,找谁去打麻将下象棋?

旺财叔不在,旺财婶还在打麻将,没人能够破解我心里的疑惑。我拎回红烧肉和白斩鸡,有些心烦起来。

父亲已经在家里坐了下来,他的脚边,偎依着刚才朝我狂吠的黄毛狗。看见我,只来得及吠叫半声,另外半声被我父亲硬生生地喝了回去。

我说,爸,你和旺财叔怎么啦。

这种人你还提他干什么。

你们都六十多年的朋友了!父亲轻淡的语气让我很生气,我最后几个字用了高八度。

偎依在父亲脚边的黄毛狗,立即竖起尾巴跳了起来,横眉对我吼。这狗真讨厌,我还没计它前嫌呢,我作势踢出脚去,还没够着它,它就敏捷地闪到父亲一边。

汪汪,来,过来。父亲赶紧伸出手去揽黄毛狗。黄毛狗仰起头,踮起身子,眼睛楚楚地盯着父亲,它的嘴巴几乎蹭着父亲的脸了。

谁家的狗,讨厌。

人还不如一条狗,这狗你对它好,它还对你摇尾巴。我虽然脑子动过手术,人家对我好不好,心里还是有数的。他狗眼看人低,打麻将发牌风,说他两句就翻脸。骂我神经不正常,脑子坏了,骂我狗拿耗子,我会让他白骂的?

到底怎么啦?

不提了,一提我心里就起火。当年参军,我帮他找熟人,是不是狗拿耗子?他看中女人,我托人给他做媒,是不是脑子坏了?他要造房子,我深更半夜从山里帮他扛木头,是不是神经不正常?都是一帮势利东西。还有九斤佬(跟父母拉过二胡的老男人)这个大好佬,那个秀芹老太婆也来起绷头,叫我火气不要那么大。我就火气大了,我火气大了又怎么样,我不把他麻将牌飞掉我算客气了。阿猪阿狗阿猫也起哄想来看轻我。人真的比不上一条狗,想当年,我帮过多少人的忙,哪个人看见我不是客客气气笑脸相迎。

父亲轻轻地抚摸汪汪。汪汪这个轻骨头,就势把一张脸贴在父亲掌心,一边还嗯嗯唔唔地哼唧。

两间房子要扛多少木头,都是我深更半夜帮他们扛出来的,林业管理站的人我去搞好关系的。扛了多少个夜晚,有一次半夜落雨,山路滑,我差点摔到悬崖下。现在倒好,说我神经不正常,脑子坏了。

父亲说完,右手托着额头,闭起了眼睛。

我心情烦躁地走到门口。

门口那棵翡翠般的丝瓜攀着竹竿,生机盎然蓬蓬勃勃的样子,十天半月后,瓜棚就被长密实了。车祸前,父亲经常坐在瓜棚下摇头晃脑拉二胡。父亲最喜欢拉越剧《泪洒相思地》。拉到怜娟小姐唱“十八个我为他”,父亲的手成了一把二胡,脸上的皱纹成了一把二胡,头顶的每一根头发都成了一把二胡。有月亮的晚上,二胡在低咽,头上的丝瓜花一朵朵落下来,像清凉的露珠。那场车祸,把什么都打碎了,它让我父亲同时失去了额骨和二胡。

我多次劝说父亲重新拉二胡,我说,每天拉一小时,慢慢会找回感觉的(我希望二胡能成为父亲的另一种寄托)。父亲却觉得不可能了。父亲扶着少了一块骨头的额头说,这地方不行了,这地方真不行了……

我不知道父亲打电话叫我回来,是不是就是为了向我倾诉和旺财叔的过节。很多次我打电话回家,问父亲在干什么。父亲除在家里看电视外,多半是在旺财叔家。我在你旺财叔家喝牌汤;我跟你旺财叔讲谈头;我在你旺财叔家喝茶;他们三缺一,我在打麻将;我跟你旺财叔下象棋;他们今天包饺子,我在他家吃饺子。这样的电话,让人听着放心,它表明父亲的生活里有朋友,有麻将,有象棋,有茶,有说话声。虽然,父亲像失去一块骨头一样失去了二胡。

人都是没良心的,还比不上一条汪汪狗。半晌,父亲重新打开双眼,用手抚摸汪汪,盯着一个不确定的地方,喃喃自语。

中饭很简单,红烧肉、白斩鸡和一碗罗汉豆笋干菜汤。

汪汪一直殷勤地等在我们身边。父亲把我们吃下来的骨头,统统摊在手心喂给汪汪。汪汪还贪心不足,两只黑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父亲咀嚼的嘴巴。父亲用筷子点点汪汪的脑袋,边笑边说,你这个小东西,你这个小东西。父亲还用筷子挟了一块鸡肉送进它嘴巴里。我说狗有细菌的。父亲嘿嘿笑笑。

吃过饭,我和父亲都坐着没动。父亲从房间里拿出一袋西白山香榧,一罐临安手剥山核桃,殷勤地劝我吃,他还泡了两杯辉白茶,他一杯,我一杯。

是今年的新茶。父亲揭开杯盖,吹开浮在上面的茶叶,喝了一口,合上杯盖。再喝一口,再合上杯盖,像患了多动症。

大约在第七次揭开杯盖时,他开口说话了。

父亲说,小丫,我要去补骨头。

父亲说,现在天气凉爽,这段时候我体格也好。

父親又说,钱我自己会出的。我存了两万块。

父亲再接着说,我已经去崇仁卫生院问过医生了,医生说,这种手术比较简单,用国产材料的话,两万多点够了。

父亲几乎是一口气说下去的。父亲说完,中间有了一段尴尬的沉默。我接连喝了四五口滚烫的热茶。

我说,什么啦,补骨头?

我说,为什么要补骨头?

我说,不是钱的问题。钱不用你出的。

我说,我问过医生的,补骨头的话,还要动一次手术……

我说,这么大年纪,再去挨刀子,身体要吃不消。

……

我吃得消的,我这段时间体格很好。

头也不痛了,走路也有力气。

做手术多少麻烦——又不是一扇门,想开就开想关就关。

父亲立即接过去,我已经去崇仁问过医生了,医生说,这种手术比较简单的,县人民医院就会做。

我说,哪个医生说的,说话有没有依据,你的情况他知道吗。

父亲于是站了起来,去房间拿了他三年前的病历本和CT片出来。我给医生看过病历本和CT片的,医生说可以做。我现在体格也好,比以前好多了。父亲用蘸了口水的食指和大拇指翻开病历本。

镇医院的医生懂什么?比赤脚医生好不了多少,医术好的话,早调到县里省里去了,不会看病的才呆在镇医院里。我扫了一眼病历本就把它合上了,医生的字写得像天书,谁认得出来。

那你去问问人民医院的医生,这些东西你带去给他看。父亲似乎没听出我的不耐烦。

补骨头哪有说说这么容易,又不是补衣裳。我继续发泄我的不耐烦,

是可以补的,隔壁东山有人补过了。父亲也提高了嗓门。那只狗又汪了起来,被我踢了一脚,逃走了。逃到门口,又满怀仇恨地朝我吠了几声。

父亲说,他已经去隔壁东山村看过了。东山村一个人前年骑摩托车从半山腰摔下山沟,整个后脑壳切西瓜一样切开了,后脑骨全碎了。这边全凹下去的,比我严重多了。父亲又用右手在后脑那边比划了一圈。他是上半年去补的,补起来一点也看不出来,跟好人一模一样,照样骑摩托车,照样去厂里上班。

这骨头是人身上的一样物件。人身上怎么可以少一样物件。一样物件有一样物件的用处,少了一样,这人就像机器转动不灵了。胃切除的人,就不能吃太多东西;肝摘除的人,就不能干体力活;我少了块骨头,就是耳朵变聋了,身上没力气了,被人家看轻贱了,被人家说神经不正常了。父亲说话几乎像以前一样文气了,说到最后两句,声音又大了起来。

父亲还说,如果你不相信的话,可以去东山村看看,看看那个人是不是和好人一模一样了。我要是早两年去补起来,早就去剧团拉二胡了,不知赚了多少钱。

补骨头这件事,父亲之前也就是想想,没有鲜明的事例去佐证“补骨头”的成功率,现在人家已经补起来了,补得跟好人一模一样了。父亲觉得补骨头这个消息晓得得太迟了,白白亏了两年时间。

这段时间,我体质好,天气又凉快,最好马上去补掉。父亲又接着说,你明天就去医院里问问。

补骨头,补骨头,骨头补起来就跟从前一模一样了。父亲真是太异想天开了。他甚至有点急不可待了,最好明天就直接躺手术台上去。我抬头看看父亲缺了一块骨头的额头,那个额头太像一个被人揍了一拳的漏气篮球。可惜额头不是篮球,篮球漏气,补一下充一下气就好了,额头怎么补呢。我不能让父亲抱太美好的希望,希望越大,失望越大。我说,人家年纪轻,你年纪这么大了。

父亲立即警觉起来,也不是很轻,看起来比我小了没几岁。好像也有五十多岁了。补起来真是跟以前一模一样了,天天骑摩托车,天天去厂里上班。你要不信,我陪你去看看。

人家本来就是天天上班的人,做体力活的。你没摔倒前,体质就不好,只能拉拉二胡,做不了重活。

我年轻时也做体力活,种田割稻哪样没做过。

你明天去人民医院问问医生,人民医院能做就去人民医院做,人民医院不能做,去杭州做。父亲一副志在必做的口气。

补骨头,补骨头。都一大把年纪了,谁会计较他多一块骨头还是少一块骨头,他多一块骨头是我父亲,少一块骨头也是我父亲,他干吗跟一块骨头过不去?我对父亲的纠缠不休很不耐烦,我对旺财叔也有意见,父亲从前那样待他,即使他现在脾气有点冲,他也该想想我父亲从前的好,想想我父亲是动过开颅手术的。

父亲的骨头我是不同意去补的,他这么弱的身子如何禁得起第二次手术。再说,骨头跟智力恢复又没有关系。

但我得说委婉一点。我委婉地说我回城后,会托熟人去医院问问的。

我不想让父亲继续补骨头的话题。我站起来走到门口,用手摸了摸丝瓜几近透明的茎和须。我家每年的丝瓜秧都是旺财叔帮忙买的,旺财叔知道怎么买到白丝瓜秧,白丝瓜味道鲜嫩,产量又高。

我记得旺财叔有次给我打电话,他说,小丫,你有空就多回来看看你父亲,你父亲一个人实在太冷清了。前几天我吃过夜饭去你家,看见你父亲捧着饭碗坐在丝瓜棚下,呆愣愣的,半天都没扒一口饭。一个人真的太冷清了,连个说说话的人都没有,这样下去,人要得痴呆病的。

回城前,我去了一趟旺财叔家。

旺财叔不在,旺财婶在搓麻将。搓麻将的人是没有心思跟别人说闲话的。我只好怏怏而回。

路上,那人给我发了一个信息,他问我父亲有什么事。我说,没什么事,他脑子不清楚他想补骨头。

那人说,补什么骨头?补骨头干吗?

我没回答那人的问题。我说我马上回来,我們去西塘。

三四天后,我给父亲打了个电话。我在电话里跟父亲说,我去问过医生了,给医生看了他的病历本和CT片,医生说,六七十岁的人,他们不给补骨头,因为身体要排异。我用了一个百度来的医学专用术语:排异。我说,身体要排异。

电话那头,父亲半天才迟疑地哦了一声。

我说,排异,排异就是,就是身体要反对外来户。就像我们村里人以前对待那位西乡佬一样(从西乡村迁过来的一户人家)。

父亲又长长地哦了一声。

我说,医生看了你的病历本,说你是排异体质的。

我再接着说,换心的人,换肝脏的人,换眼睛的人,身体都有排异反应,不是你身上的东西,身体不肯接收的。

父亲在那边沉默了一会,那东山的那个摩托佬怎么可以补。

我说,每个人的体质是不一样的,有的是酸性体质,有些人是碱性体质,那个摩托车佬可能是碱性体质。我继续胡扯。

父亲在那边沉默一会后问,那我吃什么东西才可以变?

碱性。身体的酸性碱性是天生的,不是吃东西就可以改变的。

父亲又“哦”了一声。

我突然有点不忍心。

我又问父亲有没有去旺财家搓过麻将。

父亲说没有。

我说,那你去老年活动室玩玩吧,打牌,下棋,搓麻将,看电视也行,老年室闹热。我说,你输点钱给他们好了。

父亲语气寡淡,父亲说还是在家里看电视好。

我又接着问,你这几天好不好的。

父亲说,还好的,比以前好多了,比前年比去年好多了。

我说,那你来城里住几天,我来接你。

父亲说,不来,我还是在家里自由。

你放心好了,我比以前好多了,前年真是走走路都要摔倒。你知道的,稍微动动就要晕过去……

我打断父亲。我告诉他周末我有事,回不了家。

父亲说,你有事就不要回来,你也太忙了。

我说我下星期会回来的。我让父亲照顾好自己的身体,不要去田里干活,多买一点有营养的东西来吃吃。

又过了几天,那人带我去草桥县著名的天香楼吃糟肉炒麻糍。客人太多,在排队等候的时光里,我去附近的阿诗玛专卖店看衣服。走过去时,忽然看见一家叫做“青丝秀”的店面,临街的窗橱里,排着一列男人女人的头部模型。进去一看,全部是假头发,有真人发丝,高温丝,卡丝,国产丝,日丝,韩丝;适合人群有男士,女士,通用,儿童。

我从真人发丝柜台挑了一款长刘海的披肩发试戴,长长的刘海披下来,遮住了我的额头我的眉毛,让我的瓜子脸看上去更加小巧玲珑了;而一头直直的长发仿佛真的是从我头顶里长出来的,如此柔顺,如此富有光泽。

店主热烈地怂恿我买一顶。

我最后挑了一顶男式的假发套,黑色的,用真人发丝做的,刘海长,鬓发也长。套上这个发套,能盖住整个额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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