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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三言”“二拍”中的汉水流域风俗描写

2019-05-25费团结

关键词:三言风俗习俗

陈 曦,费团结

(陕西理工大学,陕西 汉中 723000)

“三言”(《喻世明言》《警世通言》《醒世恒言》)、“二拍”(《拍案惊奇》《二刻拍案惊奇》)是明代著名的白话小说集。作为市民文学的代表性作品,其对城市市民的人情故事多有精彩的叙述,同时也对他们的日常生活风俗有相当丰富多样的描绘。“三言”“二拍”经常写到的地方,主要是历史上作为政治、经济、文化中心的城市,如唐代的都城长安、北宋的东京汴梁和南宋的都城临安等,尤其是江浙地区的城市。这既与这一地区从宋人南迁以来经济文化一直特别发达繁荣有关,也与两位小说作者出生于此、对本地风土人情比较熟悉有关。除了那些中心城市,“三言”“二拍”也写到一些地理位置比较偏僻、经济文化相对落后的地方,如本文所论的汉水流域。据笔者统计,“三言”“二拍”写到汉水流域地区的小说共有17篇。其中,“三言”10篇,分别是:《喻世明言》第一、十四、十七、二十二卷,《警世通言》第一、三十四、三十七卷,《醒世恒言》第十九、二十五、三十二卷;“二拍”7篇,分别是:《拍案惊奇》第二十、二十五、三十二、三十八卷,《二刻拍案惊奇》第七、二十九、三十五卷。这17篇小说,写到或比较详细描写汉水流域风俗的约有10篇左右。那么,这些小说都描写了哪些汉水流域地区的风俗?作者为何要写这些风俗?这些风俗又有什么特点?对这些问题的回答构成了本文的主要内容。

一、风俗描写的诸多类型

风俗,也叫民俗,是“指一个国家或民族中广大民众所创造、享用和传承的生活文化”[1]1。民众生活丰富多彩,民俗事象纷繁复杂。参考民俗学者关于民俗类型的论述,并结合所论小说民俗描写的多寡详略,我们把“三言”“二拍”所写的汉水流域风俗大致分为以下四种。

1.婚嫁风俗

婚嫁风俗属于人生仪礼的民俗形式之一。依据《仪礼》和《礼记》记载,古人结婚先后有六个阶段,每个阶段都有相应的礼仪规范,这就是通常所说的婚姻“六礼”,即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亲迎。“三言”“二拍”小说描写了发生于汉水流域地区的婚嫁风俗,也写到了离弃、续娶、再嫁、招赘等婚姻形态与习俗。

《蒋兴哥重会珍珠衫》写明代中期襄阳府枣阳县商人蒋兴哥在父丧期间,其未来岳父王公上门祭奠,有人撺掇王公“何不乘凶完配”,他没有答应。后来等安葬事毕,又有人撺掇蒋兴哥央媒人去催婚,王公仍是推辞,并说道:“我家也要备些薄薄妆奁,一时如何来得?况且孝未期年,于礼有碍,便要成亲,且待小祥之后再议。”这里他提到结婚时女方要准备妆奁陪嫁和服丧期间不宜结婚两种重要习俗。妆奁,也就是我们通常所说的嫁妆。古代女子出嫁,一般都有准备妆奁陪嫁的风俗习惯。宋明两代,婚娶论财的风气都很盛。小说《万秀娘仇报山亭儿》就写了万员外女儿万秀娘死了丈夫把嫁妆都带回娘家,“一个房卧,也有数万贯钱物”,“笼仗什物,有二十来担”,还有“一担细软头面金银钱物笼子”。据学者研究,宋代社会女性有一定的财产权,女性陪嫁的妆奁、田产等属于“妻产”,不并入夫家共有财产,如果她离婚或改嫁了,是可以带走自己的财产的;元代以后,妇女的财产权和经济独立地位才逐渐丧失[2]141-142。在元明两代,法律都有妻子的陪嫁财产归属夫家所有的规定,如《元典章·户部·婚姻》中即有“奁田听夫家为主”的条文,《大明令·户令》也有类似记载。因此,《蒋兴哥重会珍珠衫》后文叙述王三巧儿被休改嫁及与原夫重聚,先后两次被归还十六个箱笼的陪嫁,并不能说明明代女性还具有陪嫁财产的所有权,可能只是为了表现前后两位丈夫的有情有义。

至于服丧期间不宜结婚的习俗,古礼虽然规定服丧之人和有丧之家不可办理婚事,但古人在具体执行时有所变通,嫁娶仍可进行。明代中期以后,在丧期内婚娶的所谓“借亲”的婚俗已习以为常[3]432-433。因此,细思王公推辞的原因,除了“于礼有碍”外,可能认为服丧期间结婚不吉祥,因为古人结婚都有选吉日的习俗。后来居丧一周年后,蒋兴哥又央媒人去说,王公方才允许,“不隔几日,六礼完备,娶了新妇进门”。

《王娇鸾百年长恨》却叙述了明代天顺初年一对男女青年私定终身的故事。王娇鸾和周廷章虽然不经父母媒妁而私自结婚,但仍要遵循结婚礼俗,延请曹姨为媒,并依她所说,写成婚书誓约,先拜天地,再行夫妻之实。这一私自结婚因为有婚书为证,所以是事实婚姻,为民间习俗所认同,也受明代法律保护。《白玉娘忍苦成夫》《赠芝麻识破假形 撷草药巧谐真偶》叙述的都是社会特殊阶级、阶层之内或之间的婚配故事。前者写的是宋末元初时期一对离乱夫妻的故事,小说中程万里与白玉娘都是兴元府张万户的奴婢,因此他们的结婚是主人随意配合的结果。奴婢的结婚不由自己做主,离婚也不由自己做主,白玉娘后来又被张万户强行卖给开酒店的顾大郎,不得不离开自己的丈夫程万里。后一篇小说写了商人蒋生与仕宦人家结亲的故事。古代有士、农、工、商四民之分,历代政府多重农抑商,重视农业生产,抑制商业发展,对商人多有歧视、限制,商人社会地位低下。古代人分等级,婚姻也讲究门当户对。因此,蒋生对于高攀仕宦之家心有顾虑,担心医治好缙绅马少卿的女儿后对方会反悔。还好马少卿不负前言,蒋生最终招赘于马家,与马小姐成就了一段好姻缘。从婚姻形态上说,蒋生的婚姻属于招赘婚(民间称作倒插门),白玉娘被卖给开酒店的顾大郎为偏房则属于买卖婚,虽然都很独特,但在古代社会却习以为常。

2.丧葬风俗

丧葬也属于人生仪礼之一,在其进行过程中也形成了诸多风俗习惯。“三言”“二拍”在叙述发生于汉水流域地区的人物故事的同时,也描写了这些丧葬习俗。

《蒋兴哥重会珍珠衫》写蒋兴哥在父亲死后“殡殓之外,做些功德超度”,“七七四十九日内,内外宗亲,都来吊孝”。这里写到丧葬仪礼中一些具体环节和习俗,如殡殓(也叫入殓,指给尸体穿衣下棺)、做功德(指请僧众诵经念佛以超度亡灵)、斋七(“七七四十九日”暗示做斋七,即人死后每隔七日延请僧人做佛事为亡者祈求冥福的追荐活动)和吊孝(指逝者尸体移至灵堂后举行的亲友祭奠活动)。这些丧葬风俗,往往与民间信仰习俗交融在一起。其中亲友吊孝或祭奠,有时要赠送钱财助丧,这叫赙礼。《俞伯牙摔琴谢知音》中写到了这种习俗。俞伯牙本以为钟子期可能因为居守父丧而失约,因此准备了赙礼上门拜访,不想这赙礼却做了朋友的祭礼。《蒋兴哥重会珍珠衫》后文写到蒋兴哥安葬父亲事毕,他还要居家守孝三年:期年“小祥”,即一周年祭礼,祭过了才可换去“粗麻衣服”(这粗麻衣服,就是丧服中的“斩衰”,一种不缝边的粗麻布衣服[4]85-86)央媒人娶亲结婚;周年祭之后可以结婚,但因仍在“制中”,即居丧期间,所以婚后三天“依先换了些浅色衣服”;三年后,“孝服完满,起灵除孝”(“起灵”即撤除亡者灵位,“除孝”指守孝期满后脱掉丧服),才可出门经商。

这篇小说除了描写蒋兴哥父亲的丧葬习俗外,还写了徽商陈大郎病亡于襄阳府枣阳县外乡的葬礼。其中“入殓”“做法事超度”“祭奠”等习俗,同于蒋兴哥父亲,但他妻子本想“扶柩而回”,即把棺材运回家乡安葬,这却与蒋父不同。古代人如死在外地,一般要把灵柩运回家乡葬于祖坟,这也是一种重要的丧葬习俗。“三言”“二拍”写到汉水流域的小说,除了《蒋兴哥重会珍珠衫》,《赵司户千里遗音 苏小娟一诗证果》也写到临安皇家宗人赵不敏除受襄阳司户之职死在任上,他本家兄弟赵不器院判在丧事完毕后即“带了灵柩归葬临安”。

3.岁时节日风俗

岁时节日,“是指与天时、物候的周期性转换相适应,在人们的社会生活中约定俗成的、具有某种风俗活动内容的特定时日”[1]131。岁时节日也叫传统节日,如除夕、元旦、上巳、寒食、清明、端午、七夕、中秋、重阳等等,每一个节日都有其特定的风俗。“三言”“二拍”对这些岁时节日风俗也多有描写。

《蒋兴哥重会珍珠衫》写到了除夕、元旦、元宵、清明、七夕等节日。小说写蒋兴哥外出经商不归,不觉一年将尽,人家过年的热闹,除夕之夜,“家家户户,闹轰轰的暖火盆,放爆竹,吃合家欢耍子”;正月初一岁朝,“人人要闲耍的”。小说也较详细地写到过七夕节的情景。七月七日七夕晚上,“看牛郎织女做亲”,“牛郎织女,也是一年一会”,“今夜牛女佳期,只该饮酒作乐,不该说伤情话儿”。小说没有写七夕晚上常见的妇女拜月乞巧的风俗活动,却隐约地叙述了这一习俗所包含的牛郎织女传说故事。这篇小说还写到元宵节和清明节,不过一笔带过。

《王娇鸾百年长恨》和《独孤生归途闹梦》也写到了清明节。前者写河南南阳卫千户王忠的女儿王娇鸾,清明节在后花园打秋千玩耍,为墙缺处美少年周廷章所见,因此机缘而互生爱情。清明节打秋千,是古代常见的游艺民俗活动。南北朝时期宗懔《荆楚岁时记》写到寒食节、清明节时,就提到打秋千的活动,可见其历史悠久。后一篇小说写唐代贞元年间洛阳城内独孤遐叔之妻白氏,因丈夫远赴成都而独自过清明佳节,“姑姊妹中,都来邀去踏青游玩”,她没有心情,故推辞不去;这天晚上她独自出城经过襄阳、荆州,来到夔州府巫山神女庙,梦中受神女指点又回到洛阳,却遭遇清明节出城春游的洛阳轻浮子弟,为他们所裹挟而进入洛阳城外龙华寺饮酒唱歌。唐代民众有春游的习俗,五代王仁裕《开元天宝遗事》中“游盖飘青云”“油幕”“裙幄”等条,就记载了唐代都城长安士女纷纷出城春游宴乐的盛况。由此记载可以推想,《独孤生归途闹梦》所写清明佳节出城春游的风俗活动,虽然发生于洛阳城外,但汉水流域地区也应该类似,因为像清明、七夕、元宵、中秋、重阳等节日都是全国性的,各地习俗大同小异。《俞伯牙摔琴谢知音》则写到了汉阳的八月十五中秋节之夜,但写景多于写风俗。

4.其他风俗描写

除了上述三种风俗外,“三言”“二拍”在讲述汉水流域人物故事的时候,还写到衣食住行方面的物质生活习俗、过生日或祝寿的人生礼俗、妇女纺绩或织布的物质生产习俗和一些语言民俗或民俗语汇等。

《蒋兴哥重会珍珠衫》写到七月初七这天既是七夕节日,也正好是王三巧儿的生日。薛婆备下两盒礼给王三巧儿“做生”,三巧儿留她吃面。这天晚上,孤独寂寞且被薛婆挑动情欲的王三巧儿为徽商陈大郎所乘,终于铸成人生大错。《白玉娘忍苦成夫》写镇守于鄂州的元将兀良哈歹五十诞辰,其部下张万户派遣程万里从兴元府到鄂州帅府送礼祝寿,程万里乘机逃脱回到南宋地面。这篇小说还写到了纺绩或织布这种古代常见的妇女生产习俗。小说写白玉娘被卖给街上开酒店的顾大郎,顾家夫妻年近四十无子女,本想买她来给顾家生育男女,但她立志守节,只是日夜辛勤纺织,后来将织成的布匹抵还身价后出家为尼。“二拍”中的《错调情贾母詈女 误告状孙郎得妻》一篇,其入话部分写湖广承天府景陵县姑嫂的故事,也是写她们共居一小楼整天织布,空闲时看街景看中邻家一清秀学生,从而引来祸端。古代“男耕女织”形成的性别分工,使得纺绩或织布成为最常见的妇女生产方式,要对女性日常生活加以反映,必将描写到这种生产方式和习俗。

“三言”“二拍”也写到许多语言民俗。语言民俗也是民俗的一大类型,包括民间文学和民俗语言两部分。这里仅谈民俗语言。民俗语言以民俗语汇为主,所谓民俗语汇,“是指那些反映不同习俗惯制主要特征或民俗事象的词语,包括成语、谚语、歇后语、惯用语、俚语等俗语,和一些江湖切口、行话、隐语等社会习俗语”[5]71。《万秀娘仇报山亭儿》中写到“茶博士市语”一语,即属于一种由民间行业称谓语和民间行话构成的民俗语汇。“博士”本为古代一种官职名称,后来词语演变用来指称擅长某种手艺的人;唐代就有煎茶博士、医博士、弹琴博士、造塔博士等称呼,宋代继续沿用这一称呼,宋代孟元老《东京梦华录》和吴自牧《梦梁录》中就记载了“茶饭量酒博士”“量酒博士”的称谓[6]。“市语”,即行话,各行业的专门用语。职业三百六十行,每行都有其行话。据宋曾慥《类说》卷四所引唐人《秦京杂记》和明田汝成《西湖游览志馀》等古籍记载可知,从唐代至明朝,市语作为一种民俗语汇一直存在着。《万秀娘仇报山亭儿》中对茶博士市语有较详细解释:“元来茶博士市语,唤做‘走州府’,且如道市语说:‘今日走到馀杭县’,这钱,一日只稍得四十五钱,馀杭是四十五里;若说一声‘走到平江府’,早一日稍三百六十五足。若还信脚走到‘西川成都府’,一日却是多少里田地!”本篇小说还写到“强人市语”,其唤杀人做“推牛子”。此类民俗语汇,本文所论其他“三言”“二拍”小说还有许多描写。

二、风俗描写的艺术功能或作用

上文只对“三言”“二拍”写到汉水流域风俗的小说做了考察,其实如果做一整体性观照,就会发现注重风俗描写是“三言”“二拍”小说一个比较突出的特点。这一特点早已为学者所关注。如有学者就指出:“读‘三言’中的大量作品给我们一个突出的感受就是故事发生的典型环境和人物的活动,典型性格,心理活动的开展,故事发生的背景,往往都和深厚的民俗文化传统紧密相连。……几乎每一篇小说都可以说是在中国深厚的民间风俗和美好理想的基础上铺展开的。”[7]190“三言”如此,“二拍”何尝不是这样。那么,“三言”“二拍”何以大量描写风俗呢?这些风俗描写在小说中到底起到了什么作用?参考上述学者的观点,可从以下三个方面来探讨这一问题。

首先,风俗描写作为情节发展转变的契机或关节,在小说叙事结构上具有重要的作用。作为通俗小说,“三言”“二拍”中的小说大都讲述了一个曲折生动、引人入胜的传奇故事。在这一传奇故事的讲述中,风俗描写往往是情节发展变化的关键环节。以《蒋兴哥重会珍珠衫》来说,过七夕节是王三巧儿命运转变的重要时刻,也是整篇小说情节转变的关节点。正是在七夕这天晚上,由牛郎织女一年一会想到自己丈夫出外经商一年半了还没有回家,伤感、孤独、寂寞的王三巧儿被薛婆子挑动了情欲,失身于徽商陈大郎,终于铸成了人生大错。过七夕节无疑是小说情节转变的关键环节,它预示了后来王三巧儿、蒋兴哥、陈大郎等主要人物的命运变化,因此在小说结构上具有重要的作用。另外,《王娇鸾百年长恨》正话故事开头所写的清明节,《乔兑换胡子宣淫 显报施卧师入定》正话故事开头所写的汉沔风俗,在小说结构中也都具有重要的作用。正是在清明节这天,王娇鸾和周廷章两个男女主人公相见且互生情愫,由此开启了一段才子佳人的爱情故事;也正是夸妻美色的汉沔风俗,由此才引出了铁镕和胡绥见色起意换妻宣淫的故事。在这两篇小说中,风俗描写都是主要情节开展必不可少的铺垫或契机,其重要性是显而易见的。美国学者利昂·塞米利安指出:“发现或称认识,陡转或称突变,灾难或称痛苦,是构成故事情节的三个著名的内容,它们可以构成激动人心的场景。”[8]12上述小说中,如果说过七夕节具有情节“陡转”的特点,那么对清明节和汉沔风俗的描写却具有情节“发现”的意味。正如塞米利安所说,“这些发现将在具体的场面中产生决定性的变异和成为场面的转折点”[8]107。

其次,风俗描写既可成为人物情感的衬托、品性的隐喻,也一定程度上反映了民众的时代精神特征。“三言”“二拍”写到汉水流域的小说,其风俗描写往往可以从旁烘托人物的情感、心理,也可以暗示和隐喻人物的品德性格。《蒋兴哥重会珍珠衫》中对人家过年热闹和欢乐的描写,反衬出了王三巧儿丈夫出外经商不归,她一人在家过年的冷清和孤寂。后文写七夕节提到牛郎织女一年一会,对比王三巧儿丈夫一年半都没有回家,由此衬托出了王三巧儿落寞、感伤甚至不无幽怨的心理,为紧接其后的人生错误提供了内在动机。《俞伯牙摔琴谢知音》中两次对八月十五中秋之夜景的描写,也起到映衬人物心理、情感的作用。不过,第一次描写,因为俞伯牙、钟子期成为知音而结拜为兄弟,具有团圆之意,因此是正衬关系;第二次描写,由于钟子期因病去世爽约,俞伯牙一人独对明月,因此良夜反衬出人物孤独、凄凉的心情。《白玉娘忍苦成夫》中写到纺绩或织布的古代妇女生产习俗,从作品所写宋末元初的时代背景看,此时所织之布应为麻布,麻布色白而性韧,正可以隐喻或象征日夜辛勤纺织、立志守节的白玉娘的品性。

风俗描写也可以反映出民众普遍的心理愿望、思想观念和价值取向。民俗学者普遍认为民俗具有集体性,各种民俗既是民众集体创造的,也是集体传承的。因此,个体的人参与民俗活动,不仅可以体现出个人的情感、思想和价值取向,也可以反映民众集体的思想观念与心理诉求。民众集体的精神特征往往体现为一种普遍的时代精神。就本文所论的“三言”“二拍”小说来说,大部分反映了明代的社会生活和思想观念,从中可以看到明代的时代特征。明代中后期,随着工商业的发展繁荣,商人阶层获得了发展机会,不仅赚取了大量的社会财富,而且其社会地位也有很大提高。整个社会的思想观念也比较开放,如不歧视商人、肯定妇女见识、反对儒家礼教、肯定人的欲望等等。这在本文所论小说中都有反映,如《赠芝麻识破假形 撷草药巧谐真偶》中浙江商人蒋生对与仕宦之家通婚心有顾虑,不想身为缙绅的马少卿却说:“经商亦是善业,不是贱流。”可见当时社会已视经商为好的职业,不再歧视商人。再如《蒋兴哥重会珍珠衫》,也是讲述商人的故事,从蒋兴哥休妻、再娶寡妇,到最后又接纳了原妻、夫妻重聚这一故事,我们可以看到蒋兴哥更看重的是夫妻的感情而非妻子的贞操,这应该也是当时人们普遍的思想观念。

第三,风俗描写增强了小说的文化内涵,提升了其艺术品质。“三言”“二拍”中的小说虽说都是故事,是带有传奇性的通俗小说,但因为许多作品对人物故事的叙述,都与特定的风俗描写密切联系,风俗描写成为整个作品不可或缺的部分,而非可有可无的点缀,因此,这些小说实在可以称作风俗小说或风俗文化小说。比如像《张舜臣灯宵得丽女》《陈可常端阳仙化》《乐小舍拼生觅偶》《乔太守乱点鸳鸯谱》《襄敏公元宵失子 十三郎五岁朝天》等小说,人物故事都在某一种风俗活动中展开、完成,风俗与人物故事水乳交融、密不可分,风俗具有与人物、故事同等重要甚至更为重要的地位,因此称为风俗小说毫不为过。以本文所论的描写汉水流域风俗的小说来说,《蒋兴哥重会珍珠衫》《王娇鸾百年长恨》等小说中风俗描写已经很充分,但仍依附于人物故事;而《乔兑换胡子宣淫 显报施卧师入定》一篇,正话故事前后都以风俗贯穿,全篇小说可以说讲述了一个移风易俗的故事,正可以称作风俗小说。

当代文学有所谓“市井风俗派小说”,以邓友梅、陈建功、陆文夫、冯骥才等作家为代表。学者在追溯其历史传统时,注意到了作为古代市井小说的集大成者的“三言”“二拍”。可以说,“三言”“二拍”正是当代市井风俗派小说创作的历史先声。对于当代的市井风俗派小说,学者多强调其文化主题、文化视角、文化情致、文化品位等。同样,我们也要强调“三言”“二拍”小说的文化特性。民俗本身就是一种文化现象,世间广泛流传的各种风俗习惯,都可称作民俗文化,包括存在于民间的物质文化、社会组织、意识形态和口头语言等各种社会习惯、风尚事物[9]。本文所论“三言”“二拍”小说对发生于汉水流域地区的诸多民俗文化事象的描写,无疑增强了这些作品的文化内涵,提升了其艺术品质。

三、风俗的普遍性与地域个性

风俗或民俗具有集体性,往往是全民参与的、全国范围内展开的,因此风俗不管从其参与主体还是从其流传范围来说,都具有一种极大的普遍性。风俗还具有传承性、变异性的特征,风俗是一种世代相传的文化现象,在其传承过程中,除了相对稳定的内容和形式外,它也会随着时空的变化而变化或变异。与风俗的传承性、变异性相联系,风俗又派生出历史性或时代性、地方性或地域性的特征。风俗除了会与时俱新外,也会因地域不同而有所变化。俗语所说的“十里不同风,百里不同俗”,正是这种地方性或地域性特征的很好说明。地方性或地域性是风俗在地理空间上所显示出来的特征,“无论哪一类民俗事象,都会受到一定地域的生产、生活条件和地缘关系所制约,都不同程度地染上了地方色彩”[10]36。本文所论的“三言”“二拍”小说所描写的汉水流域风俗,同样既具有普遍性,也具有一定的地域个性色彩。

首先需要注意的是,“三言”“二拍”小说所描写的发生于汉水流域地区的风俗活动,其中许多风俗并非是本流域地区所特有的,而是为许多地方所共有,且传承于不同的时代。以《蒋兴哥重会珍珠衫》所写的七夕节来说,古代一些典籍多有记载,且大同小异。如南北朝时期宗懔的《荆楚岁时记》记载:“七月七日,为牵牛织女聚会之夜。……是夕,人家妇女结綵缕,穿七孔鍼。或以金银鍮石为鍼,陈瓜果于庭中以乞巧,有喜子网于瓜上,则以为符应。”[11]106-109此记述既提到牛郎织女的传说故事,也谈及妇女乞巧的习俗。宋代孟元老《东京梦华录》这样追忆北宋东京汴梁的七夕节俗:“七月七夕……贵家多结彩楼于庭,谓之乞巧楼。铺陈磨喝乐、花、瓜、酒、炙、笔、砚、针、线,或儿童裁诗。女郎呈巧,焚香列拜,谓之乞巧。妇女望月穿针,或以小蜘蛛安合子内,次日看之,若网圆正,谓之得巧。”[12]208-209宋代周密《武林旧事》和吴自牧《梦梁录》都写到南宋都城临安的七夕节风俗,也大致类似。再看明人张瀚《松窗梦语》中的记述:“七夕织女渡河,诣牵牛所,其说肇于汉武帝……今世俗七夕妇女陈瓜果于几筵,望月穿鍼以为乞巧,不知何昉。”[13]137这里不惮繁冗反复引述古人关于七夕节的记载,试图说明这一节日风俗从南北朝时期到北宋、南宋,再到明代中后期,从荆楚地区到汴梁,再到临安(杭州),在广阔的时空中流布而基本没有太大的变化。小说《蒋兴哥重会珍珠衫》虽然没有全面而详细地描写七夕节的习俗,只是根据人物故事发展的需要隐约提及牛郎织女一年一会的传说,但仍不出古人关于七夕节的记述范围。七夕节如此,“三言”“二拍”小说写到的汉水流域其他风俗,像春节、清明、中秋,以及婚嫁、丧葬等,也大都能够在古代典籍中找到相关记载,且记述大同小异。

如果说对风俗地域性的描写《万秀娘仇报山亭儿》还比较隐晦的话,那么《乔兑换胡子宣淫 显报施卧师入定》一篇则鲜明得多。这篇小说的正话写的是一个发生在元朝至元、至正年间沔州的故事。小说对“汉沔风俗”进行了比较详细的描写:“那汉沔风俗,女子好游,贵宅大户,争把美色相夸。一家娶得个美妇,只恐怕别人不知道,倒要各处去卖弄张扬,出外游耍,与人看见。每每花朝月夕,士女喧阗,稠人广众,挨肩擦背,目挑心招,恬然不以为意。临晚归家,途间一一品题,某家第一,某家第二。说着好的,喧哗谑浪,彼此称羡,也不管他丈夫听得不听得。就是丈夫听得了,也道是别人赞他妻美,心中暗自得意。便有两句取笑了他,总是不在心上的。”正是有这样夸妻美色的独特风俗,铁镕和胡绥见到对方妻子美色才相互起意换妻以满足非分的情欲。小说所讲既是一个因果报应的故事,也是一个移风易俗的故事。所描写的汉沔风俗,从小说末尾所引“江汉之俗,其女好游”等诗句来看,似乎是从《诗经·周南·汉广》所写汉水游女及其故事生发演绎而来,但演化程度未免太大。倒是民间婚俗中确有夸妻美色的成分,宋人庄绰《鸡肋编》写到一些怪异的婚俗:“如民家女子,不用大盖,放人纵观。处子则坐于榻上,再适者坐于榻前。其观者若称叹美好,虽男子怜抚之,亦喜之而不以为非也。”[16]8庄绰记述的是不同于中原地区的“南方之俗”,但他没有指明具体地方,依据他曾仕宦于襄阳、鄂州等地的人生经历猜测,有可能写的是汉水中下游地区的风俗。但即使如此,小说所写的汉沔风俗也与此大不相同。因此,我们只能说小说写的是一种独具特色的地域文化景观。

总之,“三言”“二拍”小说所描写的汉水流域风俗,既是共有的、普遍的,也是具有独特地域色彩的。通过这些风俗活动、风俗文化现象的描写,作家可以达致小说情节叙述巧妙、有趣,人物刻画有层次、有深度,以及增强小说文化内涵、提高小说艺术品质等功效。同时,也使我们读者既可看到古代民众的日常生活面貌,也能窥探到当时人们的内心深处,了解他们的文化观念和价值追求。这种对古代历史的了解、认识,其实也是一种独特的古代文化史教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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