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说“称重”与“权衡”

人类的认知结构想来应该是相通的，从词汇语义学的角度看，很多词汇在使用中的词汇义，往往与其字面所体现出来的最初的词源义之间，有着一定的距离;但是这种词汇义与词源义之间的引申关系，往往在不同的语言之间有一定的相似甚至相同的引申路径。具体来说，无论是英语，还是汉语，一些表示空间的词语，大多会引申出表示心理状态的词语，正在我们以前讨论过的“高兴”和“high”等词汇中已经有所体现。事实上，除了空间词汇可以向心理词汇引申之外，其他范疇的词汇也可以向心理词汇引申。本期我们就来谈谈英汉词汇中表示“称重”范畴的词汇向心理词汇的引申问题。

英文里的“称重”与“权衡”

拉丁文ponderare表示“称重”义，即其语义相当于英文中的weigh。该词进入法语之后变为ponderer，法语词pon-derer进入英文后成为ponder一词的直接来源，其字面义本身就是“称重”。该意义在其同源词pound（重量单位“磅”，“英镑”）中依然清晰可见。

但是需要注意的是，pound一词的词形记录了三个同形词：

（1） pound1：

①磅，重量单位，一般指的是常衡磅：

②英镑，符号为￡;

③爱尔兰、马耳他、苏丹等地的货币单位;

④a pound of flesh：合法但极不合理的要求;

（2） pound2：

①名词（enclosure）围栅;邮件的附件;

②动词（enclose）把（走失的牲畜）关进待领场;

[喻]监禁，拘留;筑坝拦水;

（3） pound3：

①（crush）捣烂，舂碎;

②连续猛击，猛烈敲打;

③不断灌输;

④步履沉重地跑或走;

⑤持续地苦干。

在这三个同形词中，pound2和pound3的衍生路径我们已经无从查证，但是其词义相当于enclosure与crush大抵是不错的。有学者认为pound2在古英语时期可能与pundfald有关，该词在现代英语中已经转化为pinfold（监禁）一词了，而pound可能就是它的一个变体;而pound3则可能是古英语中的punian-词，该词大致可以追溯到日耳曼词根pun-，该词根直接衍生出了荷兰语puin（rubbish垃圾）一词。

pound1一词的今天用途最广泛的语义即为“称重”单位“磅”——这个词既表示重量的称重单位，也表示现金的计量单位——这个特点，与汉语中曾经用金银作为流通货币时的计量单位“块”有着异曲同工之妙——今天作为人民币计量单位的“块”，其实最初也不过是金银货币的计量单位之一。英文里的pound1，直接起源于拉丁文pendere，该词的语义其实就是weight和weigh，而这些也是英文词ponder和pension，poise的直接语源;拉丁文pendere被日耳曼语借入后衍生出pundo一词，并成为日耳曼语pfund。这个词是荷兰语pond，瑞典语pund，英语pound的直接来源。如果追本溯源的话，其实这些词最初的意思都是从对金银货币的“称重”发源的。由此可见，“称重—称重的单位—货币的单位”，就是pound一词基本的衍生路径。在这个路径上，“称重”义衍生出如下英文词汇：

pendant：重量;严重，重要;

ponderable：（重量）可称的;可估量的;可衡量的;有重量的东西;

ponderance：重量;重要，严重;

ponderancy：重量，重要，严重;

ponderous：极重的;沉重的;笨重的;冗长的，烦闷的，平凡的;

preponderate：重量上胜过，偏重;超过，占优势;

poise：使平衡;

“称量”在心理范畴内的概念投射，就是“在内心中称量”，也即“思量，思考，思虑”。因此，ponder一词，在“称量”这个词源义的基础上进一步引申出“估量”这样的意思也就不足为奇了。所以，ponder一词在词汇义范畴内包含的诸多义项，我们可以按照其内在的衍生路径分门别类的整理如下：

ponder：

①称重，衡量;

②估量，估计;

③沉思默想，反思，思虑。

可以说，ponder这个词的词汇义系统，清晰地记录了“称量”概念范畴向“权衡”概念范畴的投射过程，或言之，清晰地记录了“称量”概念范畴向“权衡”概念范畴的演进过程;这既是一种转喻，其实也是一种新的词义产生的词汇化衍生路径。

众所周知，不论是西方还是东方，人类最初的“称重”工具无非是“秤”。“秤”的重要特征就是“秤杆”和“秤砣”，以及“秤杆”和“秤砣”之间相互的作用。其中，“秤砣”之于“秤杆”的标志性特征就是“悬垂”于其之上。因此，英文里本来表示“称重”的这个ponder，在作为词根构拟它词的时候，就引申出了“悬垂”的语义特征。这用汉语词汇语义学的理论来概括的话，即词汇间的“异状同所”现象，并有此而形成了另一个相应的词族，兹列举如下：

pend-：weigh→hang：衡量→悬垂，悬挂;

pendulum：钟摆;

pendant：垂饰;

pending：悬而未决的;

perpendicular：垂直的;

suspend：悬，挂;

depend：（挂在上面）依靠;

append：（挂在后面）附加;

appendix：（挂在后面）附录;

compendium：（挂在一起）汇编：

poise：砝码，秤锤;使平衡;使悬垂;泰然自若;悬而不绝;犹豫不决;静谧，安静。

同时，“称重”的自然单位就是金银等天然货币的自然价值，因此，在“称重”的这一源义基础上，根据“异状同所”的词汇语义关联原则，pend-这个词根就跟“金钱”产生了关系，进而衍生出一个系列词族，举例如下：

spend：花费;

expensive：贵重的：

pension：养老金;退休金;

compensate：赔偿，补偿;

compensation：工资，薪金。

综上所述，这些英文词汇之间的内在概念范畴逻辑关系可以图示为：

中文里的“称重”与“权衡”

上文中我们看到，在英文中，“称重”概念范畴直接投射到心理概念的“权衡”，“考虑”范畴，在ponder一词上依然体现得非常清楚。那么这样的心理认知特征，在汉语中是否也是如此呢？

汉语中表示“思虑”，“考虑”的心理动词中有一个“权衡”，我们不妨先从这个词说起。

“权衡”中的构词语素包括“权”与“衡”两个。那么什么是“权”“衡”呢？

《说文解字》认为“權（权），黄華（华）木也”;《尔雅》也认为，“權（权），黄華”。但是《六书故云》则认为，“以草釋木，似誤”。所以，《说文解字》和《爾雅》对“權（权）”的解释不足为信。

《玉篇》解释“权（權）”为“稱錘（秤锤）也”。《前漠·律歷志》有文曰，“孔子陳後王之法，曰謹權量。量多少者不失圭撮，權輕重者不失黍絫”。这里我们可以看到，“权”的本义其实就是“秤锤”。由于该字从“木”，所以我们怀疑，中国人最早的秤锤可能是由木头制成的。

由此我们认为，“权”很有可能就是中国最古老的用以进行“称重”的重要器具或者其构成要件之一。

《尚书舜典》中说，“同律度量衡”;《前汉书律例制》曰，“衡，平也。所以任權而均物，平輕重也”：《苟子礼论》中也有言，“衡誠懸矣，則不可欺以輕重”;《小尔雅》则论道，“斤十謂之衡，衡有半謂之秤……又维持冠者曰衡”;《集韵》认为，“衡，胡盲切。舆横通”，这一点，在《诗经》中亦有体现，如《诗经齐风》中有“衡從其畝”句，《诗经陈风》中有“衡门之下可以棲遲”句。凡此种种，不一而足。

由此我们认为，“衡”其最初的词源义可能也是跟“称重”有关的重要器具或者其构成要件之一。恰如《小尔雅》所说的，“衡有半谓之秤”，“衡”最初可能就是“秤”，或者是构成“秤”的“横”木——秤杆。

如果我们的推测无误，那么，“权”“衡”最初的词源意义其实也就是中国人用来“称重”用的“秤砣”和“秤杆”，所以，其最初的语义也就是“称重”的意思。

但是我们今天在使用这一词汇的时候，已经没有多少人关注到“权衡”一词的词源义了，汉语使用者的心理词典中，“权衡”其实就是表示“估量”、“思量”、“比较辨别后作出思考”等具有明显心理表征的这些意义了。该词已经完全从“称重”这个概念范畴转变成为“思考”，“辨别并作出决定”这样的概念范畴了。其基本的词义演进轨迹，和上述英文词汇几乎是完全相同的。这说明，不管是汉语还是英语，其使用者的认知模式和认知结构，往往具有一定的相似性和相通性。明白了这个道理，对于我们进行第二语言的学习，可能会有一定的启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