谐剧八十年
2019-05-23严西秀
严西秀
1939年,中华民族正承受着深重的苦难。这一年12月底的一天,雪花飘落,苦雨凄风。大后方四川合江县一座万年台上,各届“迎元旦”晚会正在进行。一个叫王永梭的24岁年轻人,兴奋而忐忑地表演了一个小节目《卖膏药》。那个在饥寒交迫中卖膏药的小人物,激起了观众深切同情,演出大获成功!
王永梭未曾料到,这一刻,中国曲艺一个崭新的曲种——谐剧,诞生了。
一、民间疾苦,笔底浪花
其实,《卖膏药》所演的场景就是王永梭演出几天前在长江码头上目睹的真实一幕。面对民族危难中最底层百姓的苦难,面对小人物的不幸命运与微弱抗争,他的热血被点燃了。他奋然拿起笔、含着泪,在菜油灯下,用别样文字写下了这个《卖膏药》。
半年后,王永梭考入当时中国戏剧最高学府——内迁到江安县文庙的国立剧专。1942年夏天,他在隆昌县城车站旁,看见一个据说是扒手的瘦弱小伙子被梱在一棵桑树上。有人把他双脚倒立起来“推鸡公车”捉弄,引来围观者哈哈大笑。当晚,王永梭通宵不寐,思潮翻滚,写出了《扒手》。如果说《卖膏药》是第一个谐剧,那《扒手》就是第二个谐剧。《扒手》中的扒手,偷了一个馒头被人捆在树上吊打、戏弄侮辱……他辩解说:不是我想偷馒头,是馒头对我笑咪了,我才伸出的手……最后冻死在大街上。
王永梭以悲悯之心温暖平民百姓,自愿成为其中受难一员,为无权无势的小人物长歌当哭。自觉而又强烈的平民意识是谐剧的灵魂。国立剧专获得的专业知识和他一生的苦难坎坷,造就了王永梭和他的谐剧。他血管里流淌着平民百姓的喜怒哀乐、血泪悲歌,沉思与呐喊、追求与梦想,这是他孕育作品的母体。文化名人、王永梭的老朋友流沙河曾经说过——谐剧最可贵的品格就是针贬时弊。
谐剧不直接表现苦难,而是先将苦难吞咽下肚,然后再以“笑对苦难”的方式呈现出来,产生喜剧中最高级别的“含泪的笑”。面对人间百态,谐剧自有谐剧的视角——苦难生命中的大彻大悟、滚滚红尘里的良知复苏、被损害与被侮辱者的呼号、专横者自以为是的可笑、高贵者的愚蠢、卑贱者的聪明、小人物的觉醒、虚伪人的穿帮、贪婪者的败露、懦弱者的勇敢、无知者的无畏、有备者的失算……都可能转化为谐剧情景,转化为作家笔底浪花。谐剧和时代、老百姓血脉相通,深受观众喜爱,具有很高的艺术品味。
谐剧之父王永梭,1915年7月出生在四川安岳县龙台场一户普通农家,与劳苦大众同呼吸共命运。他艺术天赋高,又在国立剧专受到了中国最好的戏剧大师们的言传身教,系统地接受了西方戏剧理论教育和师友们人品艺术与操守的熏陶。没有前者,他不可能自觉为老百姓代言;没有后者,他不可能创立谐剧这一艺术奇葩。
我为什么如此强调后者?强调他所受的教育,以及在这个教育过程中(不仅是书本教育)建立起来的专业学识、美学追求、艺术趣味、人品与艺品、使命与责任……这是因为艺术家的成就,取决于他的思想素质和文化素质。
抗战时期迁于江安文庙的国立剧专是中国戏剧的摇篮。中国话剧大师级人物,大多迈进过江安文庙这道门坎。
在江安国立剧专博物馆,有一张极普通的农家书案。某个历史时刻,书案一边坐着巴金,另一边坐着曹禺。两位大师在讨论如何把巴金的《家》改编为话剧搬上舞台。为他俩端茶续水的是国立剧专教务长吴祖光。后因吴祖光要去授课,让另一学生来端茶续水,这个学生的名字叫谢晋。这段史事让我顿时产生了一种敬畏感,一下掂量到了国立剧专在艺术上的份量。
王永梭就是从这里流出,流向广袤的社会人生,流向他人生的低谷与高峰。虽不能断言国立剧专走出的人个个都是大师,但六十年后,吴祖光是这样评价王永梭和谐剧的——在国立剧专培养出来的学生中,你独树一帜,创始谐剧,为巴山蜀水增添了光彩;你热爱祖国,献身舞台艺术事业,鍥而不舍的精神,值得学习;你为母校争光,为后世子孙树立了光辉的榜样!
我们这些后世子孙,理当清醒谐剧的艺术品位,千万不要矮化了谐剧。
谐剧“一人独演,独演一人”,但不是单口相声、不是独角戏、不是顺口秀、不是散打评书…… 谐剧不“跳进跳出”,不同于中国任何一个曲种。她上朔战国时期优孟衣冠,下接抗战时期大后方文化。她的本质特征是——“虚拟交流”。“虚拟交流”在中国传统戏曲中并不少见,但谐剧的“虚拟交流”则更进一步,把直接交流的所有人物都彻底“虚拟”了。谐剧是演员扮演的角色,与并不呈现的其他角色(王永梭作之为第二种人、第三种人)进行“虚拟交流”,通过演员“心中有”的表演,达到“确实有”的效果。
如此彻底的“虚拟交流”,就是谐剧的存在理由,更是谐剧的魅力。谐剧是唯一能准确说出某年某月,在某地由某人创立的曲种。
她太独特了。
从1939年的《卖膏药》到1949年十年里,王永梭一个人在战斗,他创作并在全国各地上演了22个谐剧作品。妻子江润媛是他的第一个读者、第一个观众和最重要的助手。在成都、重庆、南京、贵阳……王永梭手拎一口箱子,人到戏到,偌大的剧场也能卖它几个满座。从为一个人演出到为几千人演出,他都是戏比天大,一丝不苟。观众赞不绝口,报纸好评如潮,称之为“东方卓别林”。
那是他24岁到34岁的黄金十年,谐剧的第一个高潮。
二、谁牵起了谐剧的生命线?
岁月如烟,人生如梦。镜头推拉摇移,不堪回首……
当王永梭再次出现时,已经是20多年之后的事了。
1976年,四川省曲艺团内。首任团长老革命贾中秀,拉着一个从省歌舞团调来的舞蹈演员,来到拉大幕的王永梭面前,说了一句所有谐剧人都应该记住的话:老王啊,他叫沈伐。组织上安排你教他学谐剧。你要好好教,他要好好学。
那一刻,师徒俩的心情我无法用文字描述。但我相信,62岁的王永梭有了34岁的徒弟沈伐,一定是谐剧史上最重要的时刻。
从那一刻起,王永梭精神焕发,把全部心血倾注到这位已经不年轻的徒弟身上,而沈伐则从此开启了他红红火火的艺术人生。当沈伐学的第一个谐剧《十二点正》登台亮相时,王永梭手拉大幕,不停用幕布擦去涌出的泪水。演完之后,师徒俩在后台抱头痛哭。
1980年,65岁的王永梭受侯宝林之邀,去北京参加中国曲协“相声创作座谈会”期间,为北京曲艺团、中央戏剧学院、北京人艺、总政文工团、解放军艺术学院、战友文工团、中国曲协、中国剧协等“内行”连演十八个专场,场场都演《卖膏药》。演出好评如潮,大获成功,京津地区的同行们近距离认识了谐剧魅力。
1979年,中国曲协第二届代表大会在北京召开,沈伐和程永玲为大会演出了“谐剧、四川清音专场”;1982年,中国曲协在苏州举办全国曲艺大赛。学艺六年后的沈伐,带着包德宾的《这孩子像谁》,信心百倍去赴赛。不出预料,一举夺魁,创作和表演都荣获了一等奖。1986年,沈伐又以包德宾新作《0.7》登上中央台春晚,一夜之间,全国观众认识了沈伐和谐剧;1988年,沈伐再登中央台春晚,与岳红演出了包德宾的《兰贵龙接妻》;同年,《曲艺》杂志社和四川省文化厅等四家单位联合举办了“包德宾作品展演”“包德宾谐剧新作专场”和“包德宾作品研讨会”。之后,沈伐谐剧在四川各地连演一百场;沈伐与游本昌的“谐剧哑剧全国巡演”;沈伐的《王保长》演了三千多场,成为巴蜀家喻户晓的人物……各种鲜花和荣誉不断为沈伐加冕。沈伐和包德宾,成为谐剧的黄金搭档。老团长贾中秀骄傲地伸出姆指逢人便夸奖——我们的沈伐!多年之后,江师母在信中写下一段话——在谐剧最困难的时候,是沈伐牵起了谐剧的生命线,谐剧才有了今天。
这话完全符合事实。沈伐接过了谐剧大旗,成为第二代谐剧灵魂人物,在全国掀起了谐剧第二次高潮。
谐剧作为川语地区大曲种,重庆谐剧自然是重要组成部分。同为王永梭弟子的凌宗魁,集谐剧编、导、演于一身,几十年间有不少好作品面世,为谐剧发展同样作出了重要贡献。他无论创作还是表演,与沈伐同宗而不同流,形成了自已的风格,表达了自己的艺术追求。他俩先后获得牡丹奖,这是对他俩艺术贡献的肯定。学艺过程大多“先求同后求异”,从模仿师父到自我觉醒。这应该也是谐剧发展上升时期,不同艺术家对同一艺术形式赋予的个人烙印和不同魅力。贵州的仁岷、郝树滋、卜小贵也是类似情况。此外,女谐剧也逐渐兴起,以张廷玉为代表的女谐剧,让谐剧典型人物和社会内容都更加多姿多彩了。这些都从整体上丰富了谐剧大家庭,对谐剧健康发展大有好处。
三、谐剧第三次高潮
谐剧的再次崛起,源于中国曲协姜昆杜鹃啼血。
也许是侯宝林先生曾说过,谐剧与相声“有异曲同工之妙”,也许是侯耀文尊父命,来成都向王永梭拜师学艺之缘,总之姜昆对谐剧十分上心,多次要求四川曲协把沉寂的谐剧“抓起来”。
2009年,中国曲协在“曲艺之乡”四川岳池县举办谐剧培训班,姜昆亲临授课,各省市谐剧人都涌跃参加。这个被称为“谐剧MBA”的培训班,激活了谐剧人心中久违的激情。
谐剧的再次掘起,源于四川曲协李蓉呕心沥血。
2010年,四川曲协重金征集剧本,在成都举办了“谐剧专场展演”,出现了令人兴奋的新人新作。2012年,包德宾谐剧作品展演,再次发现了新的人才,为谐剧再次掘起准备了条件。
2013年,精心筹划的“叮当谐剧专场”在锦城艺术宫上演,获得了观众和媒体的普遍好评;第二天举行了“叮当谐剧专场研讨会”。中国曲协有关领导评价说——专场以沈伐弟子、谐剧第三代代表人物叮当命名,实际上是四川曲艺界、谐剧界一次集体冲锋,体现了四川曲艺整体实力。我们要有学习的风气,向师父们学,向同行们学,向姊妹艺术学。谁选择了学习,谁就选择了进步,选择了未来。姜昆同志说:曲艺从它诞生的那一天起,就在不断革自己过去的命,每个曲艺家都应该是革命者。叮当的专场演出让我们欣喜看到,曲艺艺术能够发展到今天,从来不是保守闭塞的,而是不断创新的。过去没有谐剧,王永梭和一大批四川曲艺人共同努力,创立和不断丰富了谐剧,不断创新走到今天。昨晚的演出,走正路,树新风,宣扬正能量,把讽刺做到淋漓尽致。说明四川曲艺人有胆识、有魄力、敢做事,值得全国曲艺人学习。常祥霖老师说:谐剧是西南曲艺中一个显赫的家族,专场演出让我们感到四川有这样多才多艺的年青一代,是曲艺的幸事。希望叮当这一代好好继承优秀的传统。《川军张三娃》对谐剧观念大胆突破,写出这种题材并达到了一定高度。希望叮当继承传统,敬畏经典,创造属于叮当的谐剧艺术。
谐剧的再次掘起,源于四川省文联鼎力支持。
会上决定,省文联给予叮当重奖,中国曲协邀请四川曲艺上京参加 “向人民汇报” 演出,这些都给四川曲艺人尤其是谐剧人极大的鼓舞。
在沈伐坚定而强烈的支持下,“叮当谐剧专场”出现了具有自觉创新精神的谐剧新作——《麻将人生》《弱势群体》和《川军张三娃》。《麻将人生》是谐剧历史上第一次出现的四人谐剧,突破了“一人独演”;《弱势群体》是谐剧历史上第一次出现的一个人演四个角色的谐剧,突破了“独演一人” ;《川军张三娃》是谐剧历史上第一次表现如此悲情厚重的历史题材。但都坚守了谐剧“虚拟交流”的本质特征,剧场效果强烈、新奇,受到了专家和观众的认可。有了这种尝试,谐剧就可以进行时空转换,丰富了谐剧的自由天地,探索了谐剧发展更多的可能性,让谐剧的未来之路越走越宽。
可喜的是,《麻将人生》荣获中国曲协新作金奖第一名,还衍生出一人版、三人版、四人版、彝语版、英语版。叮当凭此作品夺得牡丹奖,王磊凭此作品获第三届巴蜀笑星第一名,近四十个团队和个人长演不衰,作品经受住了时间和观众的检验。这些成功,既是对谐剧“针贬时弊”可贵精神的回归,也是对谐剧勇敢创新的回报。
同为谐剧同宗的第三代传人,重庆也拥有凌淋兄妹、鲁广峰等一批谐剧精英。多年来,他们不断推出好作品,在全国曲艺活动频频亮相。他们在继承前辈艺术精髓的同时,又根据自身条件形成了更为明显的风格。2014年,凌淋和叮当同时荣获牡丹表演奖,成为耀眼的“双子星”。
谐剧第三次高潮的形成,是所有谐剧人共同努力的成果。
放眼今天的谐剧,佳作不断,形势喜人。重庆凌宗魁(作者)、凌淋(演员)的《台上台下》(下同) ,鲁广峰、凌淋的《电话响过之后》,四川敖岳、王磊的《新年第一响》,孙安平、王磊的《酒壮英雄胆》,阿龙的《旋转的椅子》,张尚全、吴丹的《苦蒿妹妹》,张徐的《啥子病》,李多、叮当的《美好乡村》以及范杨的少儿谐剧……都在全国荣获大奖,受到观众广泛好评。
今天的谐剧,已经形成老中青少四代人才梯队。回望谐剧八十年,如此令人喜悦的景致,让我们眺望到谐剧美好的未来。
此外,成渝云贵广袤土地上,几十年间活跃着无数谐剧爱好者,他们在各自工作之余以极高热忱痴情于谐剧。在编、导、演、研究以及宣传推广上,不为名利、默默奉献,不断扩大了谐剧观众群、谐剧粉丝群,有太多的人和事令人动容。遥想当年,王永梭在几乎绝望的时候,有一位不相识的朋友,端了一碗稀饭作为王老师生日礼物送他,还动情地说:“王老师,你要好生点活下去哟,我们还等着看你的谐剧啊”。王老师说,他是连同泪水,把这碗稀饭喝完的。
这,才是谐剧发展最强大的推动力。没有热爱谐剧的观众,还有谐剧吗?今天,回望谐剧八十年,谐剧人应该以“谐剧的名义”向所有爱谐剧的朋友致以深深敬意。
就这样,谐剧走过了八十年。她穿过抗日战争的烽火硝烟,走过改革开放的流光岁月,在巴蜀历史和大后方文化滋养下从无到有、不断成长,也有被耽误的太多时光……
几代谐剧人在王永梭谐剧精神的引领下,在各自的时代里发出不一样的光和热,为谐剧发展贡献了青春年华。每个时代的创新,都为谐剧注入了新鲜血液,让谐剧更具生命活力。谐剧今天的局面,是幾代谐剧人共同努力的结果。几辈谐剧人上下求索、接力奋斗,共同目标只有一个——让谐剧有更多的观众,让谐剧在新的时代里闪烁光芒。
(责任编辑/邓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