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制造“新青年”:“五四”前后的郑振铎※

2019-05-23邱雪松

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 2019年2期
关键词:新青年郑振铎

邱雪松

内容提要:“新青年”登上舞台既是时代的产物,亦是个体从知识体系到心理结构巨变的结果。本文通过郑振铎讨论作为个体的“新青年”形成的内外动因。郑振铎北京求学之初,仅是一名嗜读古籍的普通学生。在目睹“五四运动”后,他的思想与行为发生了巨大变化。同年11月他受北京基督教青年会之邀,与朋友一道创办《新社会》,宣传基督教色彩的社会服务思想。以1920年8月创办的《人道》为起点,郑振铎开始寻求“社会问题唯心的解决”,个人重心转向了文化批评与文学译介,成长为学生翘楚。在积累了足够人脉与资本后,1921年,郑振铎奔走倡导成立了文学研究会,并当选为书记干事,在短短的两年时间内实现了由“五四”前的“少年”向社会“提灯人”的角色转变。

1915年,陈独秀创办《青年杂志》,他在《敬告青年》中写道:“予所欲涕泣陈词者,惟属望于新鲜活泼之青年。”①翌年,《青年杂志》因故改名,他再次在开篇的《新青年》一文中讲道:“青年何为而云新青年乎?以别夫旧青年也。”②考虑到《新青年》早期运营的惨淡,陈独秀反复提及的“新鲜活泼之青年”“新青年”应不是一个很大的复数。到了1919年1月,北京大学傅斯年、罗家伦、顾颉刚等人成立新潮社,创办《新潮》杂志,其发刊旨趣书中仍这样写道:“本志虽曰发挥吾校真精神,然读者若竟以同人言论代表大学学生之思潮,又为过当。大学学生二千人,同人则不逾二十,略含私人结合之性质。”③可见,即使到了1919年的北大,“新青年”仍然是少数。

“新青年”何时大量涌现?答案是“五四运动”。郑振铎讲过:

“五四”运动是跟着外交的失败而来的学生的爱国运动,而其实也便是这几年来革新运动所蕴积的火山的一个总爆发。这一块石片抛在静水里,立刻便波及全国。上海先来了一个猛烈的响应,总罢市,罢学,以为北京学生的应援。被认为攻击目标的曹汝霖辈竟被罢免了,各地的学生运动,自此奠定了基础。说是政治运动,爱国运动,其实也便是文化运动。④

正如郑振铎所言,“五四”及随后的延展,直接决定了仅限于北京大学书斋之间的“革新运动”“总爆发”为全国范围的“政治运动”“爱国运动”“文化运动”,“五四一代”由此集体出场。

郑振铎之所以能如此精确地把握二者的逻辑脉络,根源在于他本人就是经过“五四”洗礼的。郑氏1917—1920年言论行迹的嬗变,表征了“新青年”的诞生,是一名“五四青年”诞生的典型个案,同时还可由他的经历探知文化启蒙方案与其他各类思想竞逐,乃至赢取年青一代的缠绕历程,因而其间的复杂之处,颇值深究⑤。

一 “社会服务”是达到社会改造目的的唯一方法

1917年郑振铎自温州赴北京求学之前所受教育情况,史料不多,不过他早年用心研读传统文史典籍,应该是确定的。⑥据其回忆:“一九一五年予在温州十中肄业,此书(《古今文综》——引者注)方出。一陈姓同学购得之。予健羡无已,乃假得之,穷一暑天之力,尽录其中论文之作,集为二册,题曰《论文集要》,殆是我从事纂集工作之始。”⑦而对同年创刊的《青年杂志》,他评价不高:“只是无殊于一般杂志用文言写作的提倡‘德智体’三育的青年读物。”⑧郑振铎于年底到达北京,报考铁路管理学校并通过招生考试,1918年1月正式入读高等科英文班。此时的《新青年》已改为同人杂志,撰述用白话文,使用新式标点,“德先生”“赛先生”引导北京知识界阅读风气与讨论焦点随之转移,然而郑振铎并未为之左右,一直到“五四”前对古籍的阅读兴趣仍旧:“至平就学,得见郑夹漈《通志二十略》,复手录其《校雠略》、《艺文略》,……又假得章实斋《文史通义》,亦心服其论。”⑨

卡尔·曼海姆强调在考察代际群体时社会性事件的中介作用⑩,“五四运动”对“新青年”诞生扮演了催化剂角色,郑振铎曾在《中学生》的发文描述过自己的切身感受:

五四运动发生于中华民国八年五月四日。那一天是礼拜天。我的家住在赵家楼附近,饭后,午睡才醒,就听见有人说,外面失火了!我起来,跑到一个空场上去看。空场的一角是个“巡警格子”。浓黑的烟中,夹着血红的火焰,突突的往上冒。

“是哪一家失火呢?”我正这么想,忽见一个巡警头上受了伤,裹着白纱布,由两个同伴扶着,进了那个“巡警格子”。过了一会儿,看见一个学生模样的人,穿着蓝布大褂,飞奔的逃过来。几个巡警在后追着,追到空场上,把他捉住了。

我不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但知道一定是一件大事。[11]

“午睡刚醒”与“我不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说明郑振铎的确自外于早期的新文化运动群体,不过“知道一定是一件大事”则预示着他即将融入新的集体。5日,北京各大专学校的学生代表在北京大学法科大礼堂召开大会,议决成立“北京中等以上学校学生联合会”。虽然郑振铎加入了该会,但他仅是普通一员:“其中也显得出有‘封建性’的‘门户’,像在‘学生联合会’里,北京大学和高师就是两‘派’。……我们几个人代表的都是小单位……我们这一群代表着‘俄专’、‘汇文’和‘铁路管理’的便在一起,成了一个小单位。”[12]6月北京部分学校为免事态扩大,提前放假,本为分化之举,却促成了学生将北京经验带至地方,郑振铎亦成为新文化地方传播大军一员。在温州两月,郑振铎发表演说,创办刊物,参加集会,可是他作为地方骨干力量却未能当选永嘉新学会委员,他在“五四”初期位置之边缘,此段回乡经历可佐证一二。

郑振铎本人基于爱国热情频繁参加各种活动,但其情感结构并未发生彻底转变。本年他没有发表任何今是昨非,否定传统的文章;年底他与好友耿济之携所办刊物拜访陈独秀,后者提出为了灌输新知识于工商界,希望刊物能改变体裁,变成通俗的报纸,郑振铎一方面表示“这一席话,耿君同我,都很被他感动”。但坚持“说到本报改变体裁一层,则我们本极愿意照办,但仔细想来,尚不如将本报维持最初的主张,而将来另外出一种通俗报的好”。[13]郑振铎与新文化主流的内在紧张关系,深层缘由是与“五四”精英的思路不同,他服膺的是截然不同的另一套社会改造方案。

郑振铎到北京后知识系统最大的异质因素来自社会学:

在五四运动的前一年,我常常到北京青年会看书。那个小小的图书馆里,有七八个玻璃橱的书,其中以关于社会学的书,及俄国文学名著的英译本为最多。我最初很喜欢读社会问题的书。青年会干事美国人步济时是一位很和蔼而肯帮助人的好人。[14]

郑振铎笔下的“北京青年会”,全称为“北京基督教青年会”。文中提到的“步济时”,郑振铎从未深谈,一方面可能与郑振铎本人早逝有关,其次建国后基督教青年会政治评价趋于负面,身居高位的郑振铎显然有所顾忌。饶是如此,1949后郑振铎还曾用“他是研究社会学的,思想相当的进步”[15]的笔触回忆,可见此人在他心中分量不低。事实上,步济时所信从的带有社会福音(Social Gospel)色彩的社会服务思想对早年郑振铎影响甚深。

步济时(John Stewart Burgess,1883—1949年)出生于美国基督教家庭,1909年哥伦比亚大学毕业后以传教士身份来到中国,在北京基督教青年会工作,担任学生部干事。此外,步济时受过系统的社会学训练,先后获得了社会学硕士、博士学位,因此他还兼有社会学家这重身份,1922年他倡导成立了燕京大学社会学系,并担任系主任达四年之久。[16]

步济时信奉社会福音,主张改良社会,因此相比于只聚焦个人拯救的原初福音派传教士,他对社会问题与现世生活更为关注,他将服务民众与改造社会看成与社会福音一致的正义行动。步济时认为要改良社会,必须了解社会,而这就需要社会学知识,他首先将社会学中的田野调查带到了中国。正是通过社会调查,步济时完美地融合了自己的双重身份。他在Peking as a Field for Social Service(《作为社会服务基地的北京》)一文中定义他在中国开展的社会服务就具有浓厚的基督教性质:

人们计划并且完成耶稣基督为社会下层所做的每一件事情。社会下层应当包括依附者、身心有缺陷者、有过失者、穷人和无知的人。对于这些人的救济工作和改变其现状以避免其遭受苦难的所有努力,也都应该包括在内。还有道德和社会改造的工作,即改变人民有害的习俗和习惯,消除无知,提供有益的和健康的娱乐以及有帮助的社会关系。[17]

按其设想,基督教会可以在社会调查、社会工作组培训、社会服务宣传、平民教育运动等中国社会服务中扮演领导者的角色。[18]

同时,由于在青年会任职,步济时大量接触到了北京学生,他对“五四”前夜的学生群体有着自己的观察:

中国的学生充满了新的爱国主义,他们有无限的热忱,但是又常常不切实际。他们对民主的热爱是理论上的,实际上他们看不起地位低下和未受过教育的社会阶层。他们常常急盼改革,仇视那些使国家主权完整受到损害的官场腐败。[19]

步济时相信社会服务可以使中国学生看到改革的希望,1912年他主持成立了“北京学生团社会实进会”(1914年改名为“北京社会实进会”)。作为北京基督教青年会的附属机构,该会力图将学生们改革社会的热情与社会福音派信仰、社会服务的工作结合起来[20],因而以“连合北京学界,从事‘社会服务’,实行改良风俗”[21]为宗旨。

“五四”以后,学生运动与期刊出版彼此借重,相得益彰。北京社会实进会为了更好地宣传,也成立了编辑部,耿匡(济之)与郑振铎被选中分别担任正副部长,负责出版刊物[22],耿郑二人还借此拉入了“小单位”的其他成员。据郑振铎回忆:“青年会想出版一个青年读物,一本周刊,找着我们几个人谈着编辑的事。我们就组织了一个编辑委员会,秋白、济之、世英、地山和我,共五个人。经理部的事务,由青年会的一位学生干事负责,我负责编辑和校对的事。这周刊,定名为《新社会》。”[23]

1919年11月1日,杂志正式创刊。郑振铎认同步济时杂糅了社会学与基督教的社会服务思想。在《新社会》,他发表了三十六篇文章,多为译介社会学思想,鼓吹社会服务,提倡社会调查之作。步济时对郑振铎施加的影响还体现在后者此时的行文风格。步济时有以自问自答的形式开始文章撰述,提出问题再详列计划的习惯[24],考辨郑振铎早期的社论性文章,这一特点明显为其所学习与借鉴[25]。

郑振铎第一篇全国性文章,《〈新社会〉发刊词》将受之于步济时的影响展现得淋漓尽致:

中国旧社会的黑暗,是到了极点了!他的应该改造,是大家知道的了!但是我们应该向那一方面改造?改造的目的是什么?我们应该怎样改造?改造的方法和态度,是怎么样的呢?这都是改造的先决问题,主张改造的人所不可不明白解答的……

什么是我们改造的目的呢?我们向那一方面改造?我们是向着德莫克拉西一方面改造中国的旧社会的。我们改造的目的就是想创造德莫克拉西的新社会——自由平等,没有一切阶级一切战争的和平幸福的新社会。

什么是我们改造的手段——态度和方法——呢?我们的改造的方法,是向下的——把大多数中下级的平民的生活,思想,习俗改造起来;是渐进的——以普及教育作和平的改造运动;是切实的——一边启发他们的解放心理,一边增加他们的知识,提高他们的道德观念。

我们的改造的态度,是研究的——根据社会科学的原理,参考世界的改造经验;是彻底的——切实的述写批评旧社会的坏处,不做囫囵的新旧调和论;是慎重的——实地调查一切社会上情况,不凭虚发论,不无的放矢;是诚恳的——以博爱的精神,恳切的言论为感化之具。总括起来说,我们的改造的目的和手段就是:

考察旧社会的坏处,以和平的,实践的方法,从事于改造的运动,以期实现德莫克拉西的新社会。[26]

正是源于对该思想的笃信,郑振铎对其他诸如“新村运动”“社会民主党”“俄国的广义派”“工团主义”“安那其”等方案,基于中国的现实,“很为悲观”[27],自然更对“现在我们大家群趋于文字的宣传事业的现象,实在有些不敢赞成”。[28]他坚信在今天的中国,“‘社会服务’是达到社会改造目的底唯一方法了”[29]。

不过,与步济时设想的有宗教情怀的社会服务者迥然不同,郑振铎社会服务的主体是高姿态的“五四”启蒙者,即“知识阶级”,他定义的社会服务是:

我们知识阶级里的人,利用职务的余暇,实地的投身于劳动阶级或没有觉悟的群众中,用种种切实的方法,以唤起他们的觉悟,改造他们的生活,增进他们的幸福的一种工作。[30]

所以在郑振铎看来,社会服务、新文化运动、下层启蒙是同义的:“根本上的运动是什么?就是:社会服务;就是:下层的大多数的新文化运动;也就是:灌输新思想给一般社会。”[31]

这群年轻的社会服务者与以步济时为代表的基督教社会服务者相比显示出的躁动不安、情感热烈、思想迸发在瞿秋白笔下有最好的表达:

我和菊农,振铎,济之等同志组织《新社会》旬刊。于是我的思想第一次与社会生活接触。而且学生运动中所受的一番社会的教训,使我更明白“社会”意义。……正如久壅的水闸,一旦开放,旁流杂处,虽是喷沫鸣溅,究不曾自定出流的方向。其时一般的社会思想大半都是如此。[32]

虽然各种社会改造方案在知识分子内部激起讨论,不过思想与文化议题始终是核心,而对郑振铎而言,真正标志他占位新文化圈的是1920年1月1日发表的讨论文化出版问题的《一九一九年的中国出版界》。“五四”以后,新文化报刊激增,胡适统计:“这一年(1919)之中,至少出了四百种白话报。”[33]“五四”精英担心泛滥的白话报刊会空洞化新文化运动,纷纷撰文批评该现象。陈独秀同时在《新青年》与《时事新报》刊文,反复阐述“出版物是文化运动底一端,不是文化运动底全体”的观点。[34]学生领袖罗家伦断言:“五四以来,中国的新出版品,虽是骤然增加四百余种,但是最大多数都是没有成熟的。”[35]作为应对之策,宗白华强调办专事研究的杂志,以提高新文化运动的学术质量,并要加强新杂志界的组织。[36]邰爽秋则提出“少办杂志,多译丛书”的主张。[37]

郑振铎呼应了精英们的批评:“中国的出版界,最热闹的恐怕就是一九一九年了……他的精神,就在定期出版物。”同时,他使用社会学调查方法,将范围拓展到整个出版界,对问题予以了更为深入的讨论:“我统计这一年间出版的书籍,最多的是定期出版物,其次的就是黑幕及各种奇书小说,最少的却是哲学科学的书。”他提出了对应的解决之道:

希望他们能够去了投机牟利的心理,做真正的新文化运动,希望他们能够多多出版些关于哲学科学的译著;希望他们能够把出版“黑幕”“奇书”的纸张油墨,来印刷打破迷信,提倡人道的著作;希望他们不再费劳力来译人已经做过的工作;最后我更希望能够有创造的著作出版。[38]

这篇在《新社会》中并不显眼的文字,对郑振铎却无比重要,其特别之处在于他不再单纯地为社会学理论或社会服务思想站台背书,而是与新文化上层人士一起讨论文化热点问题。文章“最后我更希望能够有创造的著作出版”,显露出他个人内心真正的旨趣所在,而这份旨趣在1920年创刊的《人道》中得到了释放。

二 要求社会问题唯心的解决

在“五四”后整个知识界大变的气候下,《新社会》销行不俗。杂志的销售点遍及全国,最远达四川、广西、广东、辽宁、吉林和黑龙江,乃至南洋等地区。

杂志的声名远播带来了经济效益,这尤其体现在其广告上。第8号杂志登出了广告价目表,从六分之一版面一期一元,到全版面三十期一百元,各种规格应有尽有。[39]杂志第9号出现第一支赢利广告,第13号起到停刊,每号都有两个半版面的广告,最多者达4个版面,广告业主包括美国友华银行、北京花旗银行、美商茂生洋行、英国邓禄普橡皮厂、中国电气股份有限公司、英商天津普丰洋行等,可见其吸引力直追顶级杂志。

《新社会》同样引起了北洋政府的注意。据陈福康教授查考,早在1919年11月,浙江省方面就密电北洋政府:“《新社会》、《解放与改造》、《少年中国》等书[刊]以及上海《时事新报》,无不以改造新社会、推翻旧道德为标帜,掇拾外人过激言论,迎合少年浮动心理,将使一旦信从,终身迷罔。”[40]1920年5月1日,《新社会》第19号出版后,终被北洋政府京师警察厅查禁。

《新社会》停刊后,在郑振铎的尽力争取下,青年会同意继续以“社会实进会”的名义发行一个月刊,郑振铎力主将这个刊物定名为《人道》,1920年8月5日,《人道》正式创刊。虽然人员依旧,但这群人的思想已有了改变的迹象,瞿秋白后来讲过:

此后北京青年思想,渐渐的转移,趋重于哲学方面,人生观方面。也象俄国新思想运动中的烦闷时代似的,“烦闷究竟是什么?不知道。”于是我们组织一月刊《人道》(Humanité)。《人道》和《新社会》的倾向已经不大相同。——要求社会问题唯心的解决。振铎的倾向最明瞭,我的辩论也就不足为重;唯物史观的意义反正当时大家都不懂得。[41]

此处所谓的“唯心的解决”,当指“五四”精英提倡从文化解决社会问题的方案。《新社会》的停刊虽是外力所致,事实上这群青年对以社会服务为基调的改造方案内心已有了疑惑。从文类及文章数量也可得到证明,相比于以刊载社会学文字为主的《新社会》,《人道》月刊虽仅出一期,刊载二十篇文章,随感类文章数量却占了一半,这群新青年立场从“社会服务”到“要求社会问题唯心的解决”的转移可见一斑。

最能表现该变化的是郑振铎本年发表于《晨报》的小说《平凡地毁了一生》。[42]小说主人公“他是一个强健的活泼的青年”,“他学着俄文”,他有到法国勤工俭学的想法,有设立精神疗养院的想法,有著书的想法,不过这些想法都“暂时搁着”,因为:

他有好几个朋友在一个会里服务,教教书,调查调查人力车夫,还常把服务的好处讲给他们同学听;他们很觉愉快而活泼,在外面也非常活动。他很羡慕他们。人是社会的一分子,处在这样腐败的社会里,哪能放弃了自己的神圣的责任,不去服务社会、改良风俗呢?他立定了志向,就要求他们介绍,也入了这个会。

在投身社会服务的过程中,这位年轻人因为“他究竟是一个能实行的大社会改良家。许多人称赞他的热心”。最后他却患病逝世。主人公的身世经历乃至人生选择有郑振铎以及瞿秋白、耿济之、许地山等的影子,郑振铎显然是以主人公的死亡告别了自下而上的践履性的基督教背景的社会服务思想。

《人道》月刊停刊后,这群年轻人因各自的选择而走上了不同的人生道路。正如郑振铎所讲的:“我们今后应该各视其性之所近,去做社会改造的各种运动,决不可有丝毫的‘盲从’,聚于一隅,而从事于与自己不相习的工作。”[43]可以说,正是通过《新社会》《人道》郑振铎找到了自己“相习的工作”。在《新社会》《人道》两刊物的所有署名文章中,郑振铎发表最多,达四十二篇,排名第二的瞿世英仅二十篇,在这群人中,他长于撰述的特点一目了然。自此以后,郑振铎有意识地选择全身心地投入文化批评、文学译介,其文字频繁见诸《新青年》《晨报》《时事新报》等著名报刊,慢慢积累起个人声望。

1920年下半年后,一方面早前精英领袖的倡议产生了效果,另一方面以陈独秀南下上海为标志,“五四一代”所持立场日渐分散,专业化、书斋化的倾向成为主流,新文化的传播方式发生逆转,丛书出版压倒期刊发行。郑振铎跟进发表了《我对于编译丛书底几个意见》,针对该状况提出了个人的不同看法。他从专业角度要求编译丛书应该做到五点:“宜求其质(Quality)之精深,不宜求其量(Quantity)之众多”;“文学、哲学、社会科学之研究,至不可缓,然‘自然科学’也有许多好处,对于人类的贡献极大,实不可把他们抛在一边不理会”;“我希望以后译书的人。要免除这一种不利之点。(指不翻译专有名词,或翻译后不附注原词)……(译书)最好一面极力求不失原意、一面要译文流畅”;“先出门径的根本的书,后出名家的专著”;“编译丛书,是文化事业,不是投机事业,请不要存有竞争的心理!”

这篇文章显示了郑振铎对五四新文化出版状况的持续关注,难能可贵的是,以期刊编辑身份进入新文化圈的他,深谙丛书与杂志二者功能的不同,因此在文章末尾提出:

末了我还要附带的说一句话:就是希望大家不要专注于丛书的编译,而把杂志事业忘了。我们须知道丛书是介绍文化的性质,杂志是提倡、鼓吹、宣传、讨论文化运动的机关。两种东西,性质不同,应并存而不可偏重。注重书籍而把杂志忘了,也如专重杂志事业而把丛书忘了一样,有同样的弊害发生。大家应该注意这一层!这句话,本来不应当在这篇文里论到,因为看见现在大家对于杂志事业,都有些冷淡了,所以不得不提一句。[44]

郑振铎的《我对于编译丛书底几个意见》,虽然系针对丛书的出版与翻译,但对新文化的发展走向提出了全局性的意见,文辞之间更充盈着自信,与其之前的时论文章不可同日而语,是他在新位置独立发声的开始。

又据郑振铎回忆,《人道》停刊后,“我们这时候对俄国文学的翻译,发生了很大的兴趣”[45]。这段时间他陆续发表了《俄罗斯名家短篇小说第一集·序》《俄罗斯文学底特质与其略史》《写实主义时代之俄罗斯文学》《艺术论·序》《俄国文学发达的原因与影响》,翻译了《红色军队》、托洛茨基《我们从什么着手呢》、高尔基《文学与现在的俄罗斯》与青斯基《神人》等。[46]泰戈尔的诗歌则是他的另一重头戏,他用文学的笔触描绘过与泰戈尔的文字初识:

有一天旁晚(应为“傍晚”——引者注),太阳光还晒在西墙,我到地山宿舍里去。在书架上翻出了一本日本翻版的《太戈尔诗集》,读得很高兴。站在窗边,外面还亮着。窗外是一个水池,池里有些翠绿欲滴的水草,人工的流泉,在淙淙的响着。

“你喜欢太戈尔的诗么?”

我点点头,这名字我是第一次听到,他的诗,也是第一次读到。

他便和我谈起太戈尔的生平和他的诗来。他说道,“我正在译他的《吉檀迦利》呢。”遂在抽屉里把他的译稿给我看。他是用古诗译的,很晦涩。

“你喜欢的还是《新月集》吧。”便在书架上拿下一本书来。“这便是《新月集》,”他道,“送给你;你可以选择几首来译。”

我喜悦的带了这本书回家。这是我译太戈尔诗的开始。[47]

郑振铎对本阶段工作评价很高:“我在《新社会》里写了不少的浅薄无聊的文章。皆不自惜,无留稿者。……(《新社会》《人道》停刊后——引者注)这时候我写了不少文章,也不外是东涂西抹的结果。然所作乃不复旁骛,几全为文学的译作。”[48]

正是如上作为,郑振铎填补了1919年陆续出国的罗家伦、傅斯年、杨振声等明星学生走后所遗留的空缺,成为青年翘楚。6月郑振铎发表《新文化运动者的精神与态度》,以学生领袖的身份,批评“现在一般的新文化运动者,据我看起来,他们的精神与态度还有许多应该商榷的地方”。他提出四点要求:“第一个应该注意的就是实践的精神”;“第二件新文化运动者所应当注意的就是坦白的心胸,光明的行动,和高尚的人格”;“第三件新文化运动者应该注意的就是谦和的态度”;“第四件新文化运动者所应当注意的,就是应当有彻底坚决的态度,以改造社会,创造文化为终生的目的,不可分心于别事”。[49]九月他联合北大学生罗敦伟、徐六几、周长宪、张邦铭、缪金源等筹备组织“批评社”,创刊《批评》,虽然成员以北大学生为主,但郑振铎仍然被推戴为首,可见他此时在学生界的地位已非1919年连地方性组织委员都不能获选的囧况所可比拟。

与“五四”领袖的深入交往,是郑振铎走上全国舞台的最后一步,于其中扮演关键角色的是周作人与蒋百里二位。周作人于1920年6月8日获郑振铎来函,邀请其就“新村问题”做演讲,并为《人道》撰稿。自周作人19日在社会实进会做了《新村的理想与实际》演讲后,双方交往日频,据周作人日记记载,截至到本年年底,半年之内郑振铎共登门拜访十二次,双方函件往返二十三通,彼此关系之密切可以想见。[50]蒋百里与郑振铎之间如何建立联系,迄今为止没有确切材料可供考索。不过正是他居中介绍,郑振铎才与商务印书馆取得联系,乃有随后文学研究会之诞生,郑振铎人生由此正式转向另一条轨道。据郑振铎的回忆:“那时是民国九年。革新之议,发动于耿济之先生和我。我们在蒋百里先生处,遇见了高梦旦先生,说起了要出版一个文艺杂志事,高先生很赞成。后张菊生先生也北来,又谈了一次话。此事乃定局。”[51]张元济1920年10月23日的日记有详细记录:

昨日有郑振铎、耿匡号济之两人来访,不知为何许人。适外出未遇。今晨郑君又来,见之。知为福建长乐人,住西石槽六号,在铁路管理学校肄业。询知耿君在外交部学习,为上海人。言前日由蒋百里介绍,愿出文学杂志,集合同人,供给材料。拟援《北京大学月刊》艺学杂志例,要求本馆发行,条件总可商量。余以梦旦附入《小说月报》之意告之。谓百里已提过,彼辈不赞成。或二月一册亦可。余允候归沪商议。[52]

商务的婉拒客观上促成了郑振铎倡导与组织文学研究会。[53]9月份郑振铎自铁路管理学校毕业滞留在京,因有丰富的办刊经验、充裕的时间,加之谦逊务实的态度,他成为筹办的最佳人选。[54]1921年1月4日,在他的不懈奔走下,文学研究会在中央公园正式宣告成立,郑振铎当选为书记干事,借用其诗歌的比喻来总结,昔日的少年终成社会提灯人。[55]

结 语

“五四”的爆发改变了整个新文化运动的方向、性质乃至规模,局限于精英知识阶层的文化讨论一变为社会各阶层踊跃参与的爱国运动,所有人都要面对巨大的冲击,“新青年”更由此被大量“制造”出来。本文讨论的郑振铎即是其中一例,用其诗形容“我们的心随着车轮转了!”[56]

“五四”青年是代际群体,每一位个体都有自己独有的出场方式。郑振铎的特殊之处在于他接受与宣传的社会服务思想,顺应了“五四”以后“自下而上”的趋势,使得后起者的他能进入场域占据位置。不过从各种际遇可知,他并没有进入“五四”主潮。直到遭遇现实阻力和面对心性喜好,郑振铎放弃该思想,选择文化启蒙道路,从事“相习的工作”后,他才真正融入新文化核心圈,而身份更由追随者逐步蜕变为领导者。需要补充的是,社会学的知识并未被郑振铎抛弃,而是作为他日后系统表述的文学观底色之一,潜在地发挥着作用。[57]

1921年后,以北京高校为中心,学生运动为展开形式的新文化,逐步被以上海民营书店为依托,文化出版为目标的高度商业化的市场行为所取代。而“新青年”也陆续从各大学毕业,开始求职谋生,他们纷纷选择进入出版行业,继续文化启蒙。同年初南下的郑振铎,抵沪不久转职商务印书馆,在这全国最大的出版平台,引领与规范着后“五四”时代“文学青年”的登台亮相。

注释:

①陈独秀:《敬告青年》,《青年杂志》第1卷第1号,1915年9月15日。

②陈独秀:《新青年》,《新青年》第2卷第1号,1916年9月1日。

③《新潮发刊旨趣书》,《新潮》第1卷第1号,1919年1月1日。

④⑧郑振铎:《导言》,《中国新文学大系文学论争集》,郑振铎编选,良友图书印刷公司1935年版,第7、1~2页。

⑤学者姜涛《五四新文化运动“修正”中的“志业”态度——对文学研究会“前史”的再考察》(《文学评论》2010年第5期)和《“社会改造”与“五四”新文学——作为一个整体的研究视域》(《文学评论》2016年第4期)两文对文化运动与社会运动的动态关系有相当精彩的深入讨论,内有涉及郑振铎部分。不过姜涛对步济时基督教色彩社会学的特点,及其给予早期郑振铎的影响缺乏足够关注,导致对郑振铎在社会改造与文化启蒙主义之间的选择历程缺少梳理。此外,马娇娇《走向“运动”的“新文化人”——1919年前后的郑振铎》(《文艺争鸣》2017年第7期)将回乡后的“郑振铎已经在实践中切实完成了自身对‘五四’经验的‘习得’”作为立论起点,失之过早,而随后的论述亦重复了姜涛文章存在的缺憾。

⑥⑨[40][46]陈福康:《郑振铎年谱》上册,三晋出版社2008年版,第6~13、15、22、25~43页。

⑦郑振铎撰,吴晓玲整理《西谛书跋》,文物出版社1998年版,第299页。

⑩[德]卡尔·曼海姆:《卡尔·曼海姆精粹》,徐彬译,南京大学出版社2002年版,第76页。

[11]郑振铎:《前事不忘——记五四运动》,《中学生》第175期,1946年5月1日。

[12][45]郑振铎:《记瞿秋白同志早年的二三事》,《郑振铎全集》第2卷,花山文艺出版社1998年版,第630、633页。

[13]郑振铎:《我们今后的社会改造运动》,《新社会》第3号,1919年11月21日。

[14]郑振铎:《想起和济之同在一处的日子》,《郑振铎全集》第2卷,花山文艺出版社1998年版,第580页。

[15][23]郑振铎:《回忆早年的瞿秋白》,《郑振铎全集》第2卷,花山文艺出版社1998年版,第625、626页。

[16]国内并没有关于步济时的专著,仅有不多的几篇文章。请参傅愫冬《燕京大学社会学系三十年》,《社会》1982年第4期;赵晓阳《步济时及其〈北京的行会〉研究——美国早期汉学的转型》,(中国台湾)《汉学研究通讯》2004年第2期;赵超《步济时:西方社会工作的“传教士”——纪念步济时诞辰130周年》,《中国社会工作》2013年第25期;彭秀良《步济时:将社会工作引入中国第一人》,《中国社会工作》2017年第19期。

[17]J·S·Burgess, Peking as a Field for Social Service,转引自左芙蓉《社会福音·社会服务与社会改造:北京基督教青年会历史研究(1906—1949)》,宗教文化出版社2005年版,第133页。

[18][24]左芙蓉:《一位外国社会学家眼中的民国初期北京社会服务》,《广州社会主义学院学报》2007年第3期。

[19]American YMCA National Archives, International Division, China, Annual and Quarterly Reports,Report of J·S·Burgess, 1911, p.169. 转引自左芙蓉《社会福音·社会服务与社会改造:北京基督教青年会历史研究(1906—1949)》,宗教文化出版社2005年版,第132页。

[20]关于北京社会实进会的研究,请参见北京基督教青年会《北京基督教青年会百年发展史》,2009年,内部印行;左芙蓉《社会福音·社会服务与社会改造:北京基督教青年会历史研究(1906—1949)》,宗教文化出版社2005年版。

[21]济:《北京社会实进会的沿革和组织》(续前),《新社会》第2号,1919年11月11日。

[22]《社会实进会现在的职员与各部工作的现状》,《新社会》第6号,1919年12月21日。

[25]参见《郑振铎全集》第3卷所收其早期杂文。

[26]郑振铎:《发刊词》,《新社会》第1号,1919年11月1日。

[27]郑振铎:《现代的社会改造运动》,《新社会》第11号,1920年2月11日。

[28][43]郑振铎:《再论我们今后的社会改造运动》,《新社会》第9号,1920年1月21日。

[29][30]郑振铎:《社会服务》,《新社会》第7号,1920年1月1日。

[31]郑振铎:《学生的根本上的运动》,《新社会》第12号,1920年2月21日。

[32][41]瞿秋白:《饿乡纪程》,《瞿秋白文集》(文学编)第1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5年版,第26、27页。

[33]胡适:《五十年来中国之文学》,《胡适文集》第3卷,北京大学出版社2013年版,第233页。

[34]陈独秀:《新出版物》,《新青年》第7卷第2号,1920年1月1日。陈独秀同日在《时事新报·学灯》发表的《告上海新文化运动的诸同志》,论述更详。

[35]罗家伦:《一年来我们学生运动底成功失败和将来应取的方针》,《新潮》第2卷第4号,1920年5月1日。

[36]宗白华:《我对于新杂志界的希望》,《时事新报·学灯》1920年1月22日。

[37]邰爽秋:《敬告现在的新文化运动家》,《时事新报·学灯》1920年1月15日。

[38]郑振铎:《一九一九年的中国出版界》,《新社会》第7号,1920年1月1日。

[39]《广告价目表》,《新社会》第8号,1920年1月11日。

[42]郑振铎:《平凡地毁了一生》,《郑振铎全集》第1卷,花山文艺出版社1998年版,第375~378页。

[44]郑振铎:《我对于编译丛书底几个意见》,《晨报》1920年7月6日。

[47]郑振铎:《悼许地山先生》,《文艺复兴》第1卷第6期,1946年7月1日。

[48][51]郑振铎:《〈中国文学论集〉序》,开明书店1934年版,第1~3、2~3页。

[49]郑振铎:《新文化运动者的精神与态度》,《新学报》第2号,1920年6月1日。

[50]据《周作人日记(中)》(大象出版社1996年版)统计。

[52]张元济:《张元济日记》(下),河北教育出版社2001年版,第1027~1028页。

[53]郑振铎于文学研究会的创设之功,参见陈福康《文学研究会最主要的发起人是谁?》,《中华读书报》2017年11月13日。笔者补充的一点是,郑振铎所拟的《文学研究会简章》,其相关条目明显受北京社会实进会与基督教青年会二组织的机构章程启发。

[54]参见叶圣陶《略叙文学研究会》,《文学评论》1959年第2期;郭绍虞《“文学研究会”成立时的点滴回忆——怀念振铎先生》与《关于文学研究会的成立》,《照隅室杂著》,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年版。

[55]前者出自郑振铎发表于1919年11月1日《新社会》第1号的诗《我是少年》,后者出自郑振铎发表于1919年11月11日《新社会》第2号的诗《灯光》。

[56]郑振铎:《追寄秋白、颂华、仲武》,《晨报》1920年10月25日。

[57]参见季剑青《郑振铎早期的社会观与文学观》,《河北师范大学学报》2006年第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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