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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适与刘半农往来书信的梳理和解读

2019-05-23商金林

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 2019年7期
关键词:白话诗刘半农钱玄同

商金林

内容提要:刘半农编印的《初期白话诗稿》有胡适的两封短信,他写给胡适的信留存下来的也有两封。对这四封信的疏理与解读,不仅能看到《新青年》同人当年的风釆,也能更深入地理解刘半农编印《初期白话诗稿》的初衷。

刘半农将他在1917—1919年搜集的诗稿编成《初期白话诗稿》,1933年年初由星云堂书店线装影印出版。《初期白话诗稿》汇集了李大钊、沈尹默、沈兼士、周作人、胡适、陈衡哲、陈独秀、鲁迅八人写的新诗共二十六首。刘半农在《〈初期白话诗稿〉序目》中说:

这些稿子,都是我在民国六年至八年之间搜集起来的。当时所以搜集,只是为著好玩。并没有什么目的,更没有想到过:若干年后可以变成古董。然而到了现在,竟有些象起古董来了。那一个时期中的事,在我们身当其境的人看去似乎还近在眼前;至于年纪轻一点的人,有如民国元二年出世,而现在在高中或大学初年级读书的,就不免有些渺茫。这也无怪他们,正如甲午戊戍庚子在大事故,都发生于我们出世以后的几年之中,我们现在回想,也不免有些渺茫。所以有一天,我看见陈衡哲女士,向她谈起要印这一部诗稿,她说:那已是三代以上的事了,我们都是三代以上的人了。

白话诗是“古已有之”,最明显的如唐朝的王梵志和寒山拾得所做的诗,都是道地的白话。然而,这只是有人如此做,也有人对于这种的作品有相当的领会与欣赏而已。说到正式提倡要用白话作诗,却不得不大书特书:这是民国六年中的事。从民国六年到现经,已整整过了十五年。这十五年中国内文艺界已经有了显著的变动和相当的进步,就把我们这班当初努力于文艺革新的人,一挤挤成了三代以上的古人,这是我们应当于惭愧之余感觉到十二分的喜悦与安慰的;同时我以为用白话诗十五周纪念的名义来印行这一部稿子,也不失为一种借口罢。

“一挤挤成了三代以上的古人”的话,似乎比我们常说的“隔世之感”要沉重得多。创办《新青年》,发动新文化运动的陈独秀早已被迫离开北大,1932年10月15日第四次被捕入狱;率先在《新青年》上提出“青春”的宇宙观和人生观的李大钊已于1927年4月28日壮烈牺牲;“五四”前后全身充满光辉的“周氏兄弟”已彻底决裂,“南枝向阳北枝寒”。中国左翼作家联盟成立后,周作人成了左翼文学界的众矢之的,而鲁迅则成了左翼文艺运动的领袖;胡适是文学革命的主要倡导者之一,“首举义旗”的《文学改良刍议》被陈独秀誉为“今日中国文界之雷音”,而此时的胡适已成了“好好先生”;曾经不断拜访和催促鲁迅写小说的钱玄同也因鲁迅讨厌他的“唠叨”,形同陌路,“默不与谈”;而当年写白话诗写得很勤快的沈尹默也早已淡出文坛。“一挤挤成了三代以上的古人”的感叹所涵盖的内容还远不止这些。观赏《初期白话诗稿》的确能引起我们对新文化运动中“革新的人”的许多回忆,仅仅是刘半农和胡适的互动就能引发很多话题。

刘半农,名复,初字半侬,后改为半农,1891年出生于江苏省江阴市城内一户清贫的知识分子家庭,自幼资质聪慧,1907年考入常州府中学堂,1911年武昌起义后常州府中学堂宣告暂停,刘半农从常州回到家乡江阴当上了小学教师。1912年春来到上海,在开明剧社当编辑,编译剧本。1913年入中华书局任编译员,同年在《小说月报》发表短篇小说《假发》时,署名半侬。此后在《中华小说界》《礼拜六》《小说海》《小说大观》《小说画报》等刊物上发表创作和译作,署名也多为“半侬”,间或也用过“瓣秾”。“侬”乃方言中的“你”,“半”与“伴”和“瓣”是谐音,“半侬”(“瓣秾”)二字显然夹带有“寻人”和“陪伴你”的意味。当年《礼拜六》杂志的办刊宗旨仅仅是为了供人消遣和娱乐,有一则最让人诟病的广告是:“宁可不取小老嬷,不可不看礼拜六”。刘半农也沾染了这种风气,虽说他当年的创作和译作有的也很庄重,但总体上还归属于“鸳蝴派”,就连他自己也承认是“红男绿女派小说家”,这从署名上也看得出来。

受到《新青年》的感召,刘半农渐渐摒弃了往日的小说创作,成为了最早在《新青年》开辟专栏的“青年作家”。影响最大的当推在《新青年》第三卷三号上发表的《我之文学改良观》,以及在《新青年》第三卷五号上发表的《诗与小说精神上之革新》。钱玄同认为刘半农的《我之文学改良观》和《诗与小说精神上之革新》“为当时新文学有力呼声”。

1917年夏应蔡元培的邀请,刘半农当上北大文科预科国文教授。这年9月,应蔡元培的聘请,胡适担任北京大学教授,彼此成了同事。他们一起参与《新青年》的编辑工作,努力从事新文化运动。胡适在《五十年来中国之文学》第十节中说:“民国七年一月,《新青年》重新出版,归北京大学教授陈独秀钱玄同沈尹默李大钊刘复胡适六人轮流编辑。”钱玄同1917年10月18日日记记“至大学法科访半农,谈得非常之高兴”。虽说钱玄同的日记并不全,但从仅存下来的“片言只语”中也可以看出他对刘半农的为人和思想学识都很赏识,多次说到刘半农新诗“做得很好,不让适之”。刘半农也踌躇满志,在给钱玄同的信中说钱玄同、陈独秀、胡适和他四人是《新青年》“当仁不让”的“台柱”。

刘半农到北京后,与周氏兄弟走得也很近。据《鲁迅日记》记载,仅在1918—1919年的两年中,他们来往就有四十余次。1918年2月10日,即旧历除夕之夜,刘半农在北京绍兴会馆,同周氏兄弟一起度过了一个难忘的良宵。他们在一起畅谈文艺,把“年三十”当作“平常日子过”,谈得最投缘的是怎样来招引缪斯这位文艺女神,发展新文学事业,像日本刊物一样,在《新青年》上开辟“蒲鞭”专栏,鼓励和催促新文学的产生。鲁迅把刘半农当作同一战阵中的朋友。刘半农在《记砚石之称》一文中说到他当时“穿鱼皮鞋,犹存上海滑头少年气”,与“蓄浓髯,戴大绒帽,披马夫式大衣”的周作人,两人形成鲜明对比;又因为在《新青年》第二、三卷发表文章(包括《我之文学改良观》),仍署名“刘半侬”,鲁迅曾用“开玩笑”方式指出“侬”字很有礼拜六气,于是刘半农就改“侬”为“农”。1918年1月15日出版的《新青年》四卷一号上,刘半农发表新诗《相隔一层纸》《题女儿小蕙周岁日造像》,以及论文《应用文之教授》时,均署名“半农”,这是他第一次用“半农”这个名字,从此一直延用下来。“侬”与“农”,虽说这只是一字之差,却能说明刘半农在生命史上揭开了崭新的一页。鲁迅在《忆刘半农君》一文中说他到北京“几乎有一年多,他没有消失掉从上海带来的才子必有‘红袖添香夜读书’的艳福的思想,好容易给我们骂掉了”。鲁迅在这里所说的“骂”,正好说明那时他们之间的“亲近”和直率。刘半农在为《新青年》第四卷五号拟的一则《补白》中宣称“周氏兄弟,都是我的畏友”,而鲁迅的创作也受到刘半农的触动和推进。

本文试图透过胡适与刘半农往来书信的疏理与解读,为胡适、刘半农等《新青年》同人,以及“初期白话诗”研究提供新的史料和视角。

一 白话诗“讨论”成风气

1917年6月上旬,胡适从纽约乘船回国,7月5日抵东京,当天日记记:“在东京时,虞裳言曾见《新青年》第三卷第三号,因同往买一册。舟中读之。此册有吾之《历史的文学观念论》(本为致陈独秀先生书中一节),及论文学革命一书。此外有陈独秀之《旧思想与国体问题》,其所言今日竟成事实矣。……此外有刘半农君《我之文学改良观》,其论韵文三事:(一)改用新韵,(二)增多诗体,(三)提高戏曲之位置,皆可采。第三条之细目稍多可议处。其前二条,则吾所绝对赞成者也。”刘半农主张写真情实感的“真”诗,要求增多诗体,并以口语、方言入诗,这些“理论”得到胡适的赞同;而刘半农也与胡适“文学改良”的“刍议”相呼应,成了继胡适之后鼓吹白话诗最积极的一人。《初期白话诗稿》中存有胡适的两封短信。胡适的第一封短信写在“北京大学用笺”的顶头,现抄录于下:

前见足下做的白话诗两首,极妙极妙。能钞一份见赐否?附上草稿一纸,太忙不能钞也。尚乞 赐正之。适

信笺主页是《唯心论》一诗的“草稿”:

唯心论

我笑你绕太阳的地球,一日里只打得一个回旋;

我笑你绕地球的月亮儿,总不会永远团圆;

我笑你千千万万大大小小的星球,总跳不出各人的轨道线;

我笑你一分钟行几万里的无线电,

终比不上我区区的心头一念。

我这心头一念,

才从竹竿巷,(今所居巷名。)

忽到竹竿尖;(吾村后最高峰名。)

忽在赫贞江上,

忽到凯约湖边;

我若真个害刻骨的相思,便一夜里绕遍地球三万转!

适十月廿七。

这《唯心论》“草稿”写于1917年10月27日。当时尝试写新诗的还只有胡适、沈尹默和刘半农三人,最初的成果就是刊登在1918年1月15日《新青年》第四卷第一号“诗”专栏中的九首新诗,即《鸽子》(胡适)、《鸽子》(沈尹默)、《人力车夫》(胡适)、《人力车夫》(沈尹默)、《相隔一层纸》(刘半农)、《月夜》(沈尹默)、《题女儿小蕙周岁日造像》(刘半农)、《景不徙》(胡适)。沈尹默的《鸽子》《人力车夫》和《月夜》在当时的评价并不高。虽说我国新诗史上第一部年度诗选集《新诗年选》(1919)中有“愚庵”(康白情)的“评语”,认为《月夜》“在中国新诗史上,算是一首散文诗”,且“具新诗的美德”,“其妙处可以意会而不可以言传”。可胡适在《谈新诗》(1919年10月)一文中则说“沈尹默君初作的新诗是从古乐府化出来的”。例如他的《人力车夫》,“稍读古诗的人都能看出这首诗是得力于《孤儿行》一类的古乐府的”。他推荐的是《三弦》,认为它是“新诗中一首最完全的诗”,而《三弦》刊登于1918年8月15日出版的《新青年》第五卷第二号,远在胡适写这封短信之后。

可以推测,这封短信和《唯心论》“草稿”是写给刘半农的。“前见足下做的白话诗两首”,当指刘半农的《相隔一层纸》和《题女儿小蕙周岁日造像》。《相隔一层纸》用的全是口语,生动活泼,成为初期白话诗的名篇。《题女儿小蕙周岁日造像》用的也是口语,诗人在对女儿小蕙浓浓的爱意中,抒写了“五四”时期追求个性解放的青年们的心情,受到学界的好评。

胡适说他“太忙”,没空把《唯心论》“草稿”再抄一遍。可排在《初期白话诗稿》中的这首《唯心论》诗稿有“两份”,卷首目录中的题名就叫《唯心论两稿》,排在前面的是“草稿”,排在后面的是改正稿,很可能是刘半农提了意见,胡适又作了打磨后的“改定稿”,现抄录于下:

唯心论

我笑你绕太阳的地球,一日夜只打得一个回旋;

我笑你绕地球的月亮儿,总不会永远团圆;

我笑你千千万万大大小小的星球,终跳不出自己的轨道线;

我笑你一秒钟行五十万里的无线电,

总比不上我区区的心头一念。

我这心头一念:

才从竹竿巷,忽到竹竿尖;

忽在边赫贞江上,忽在凯约湖边;

我若真个害刻骨的相思,

便一分钟绕遍地球三千万转!

与“草稿”相比,“改定稿”的文字和标点,都有改动。虽说把“总跳不出”改为“终跳不出”似乎并不见好。而将“一日里”改为“一日夜”;“各人的轨道线”改为“自己的轨道线”;“一分钟行几万里”改为“一秒钟行五十万里”;“终比不上”改为“总比不上”;“一夜里绕遍地球三万转”改为“一分钟绕遍地球三千万转”,就很出彩,用字更准确,也更生动形象。删除“竹竿巷”和“竹竿尖”括号里的注,诗行更干练整洁。可在《新青年》第四卷第一号发表时又有了改动,现抄录于下:

一念 有序(胡适)

今年在北京,住在竹竿巷。有一天,忽然由竹竿巷想到竹竿尖。竹竿尖乃是吾家村后的一座最高山的名字,因此便做了这首诗。

我笑你绕太阳的地球,一日夜只打得一个回旋;

我笑你绕地球的月亮儿,总不会永远团圆;

我笑你千千万万大大小小的星球,总跳不出自己的轨道线;

我笑你一秒钟行五十万里的无线电,总比不上我区区的心头一念!

我这心头一念:

才从竹竿巷,忽到竹竿尖,

忽在边赫贞江上,忽在凯约湖边;

我若真个害刻骨的相思,便一分钟绕遍地球三千万转!

题名改为《一念》,加了“序”,且将“终跳不出”还原为“总跳不出”,这些改动显然出自“编辑”之手,或许是“编辑会议”上集体的智慧。在建设“新文学”的进程中,《新青年》同人既“锣鼓喧天”地大造舆论,八仙过海,各显神通;又谦虚求益,互帮互学,力求创作出更多的佳作来。这种亲和的氛围在胡适的另一封短信中表现得更鲜明,现抄录于下:

半农先生:

昨日收到《大风歌》,因大忙大忙,故不能亲自作复,但请玄同带笔回复。适意与玄同相同,皆谓第三章可删。第二章末句亦可删。先生以为何如?

适前天也做了一首诗:

云淡天高,好一片晚秋天气!

有一群白鸽子儿,飞向空中游戏。

你看他乘风上下,夷犹如意。——

忽地里,翻身映日,白羽衬青天,

鲜明无比!

先生以为何如? 适

刘半农请胡适看《大风歌》,胡适在回复时也请刘半农看他的《鸽子》。诗文相互调看,交流切磋,这在当年形成了一种风气。刘半农说他“在北京时”,常和胡适“讨论(有时是争论)诗”,并说胡适是“榨机”,“是白话诗的发难者”,这从胡适的这两封短信中也能得到印证。刘半农的《大风歌》就是后来收在《扬鞭集》中的《大风》,现抄录于下:

大风

我去年秋季到京,觉得北方的大风,实在可怕,想做首大风诗,做了又改,改了又做,只是做不成功。直到今年秋季,大风又刮得利害了,才写定这四十多个字。一首小诗,竟是做了一年了!

呼拉!呼拉!

好大的风,

你年年是这样的刮,也有些疲倦么?

呼拉!呼拉!

便算是谁也不能抵抗你,你还有什么趣味呢?

呼拉!呼拉!……

(1918年)

诗很短,似乎并不像胡适信中说的有“三章”,很可能是钱玄同和胡适“发难”后,刘半农“做了又改”“改了又做”,由原来的“三章”压缩成了“一首”。这短诗“做了一年”,可见他们之间的“讨论”(“争论”)还不止一次。至于胡适的这首《鸽子》在《新青年》第四卷一号刊登时也做了改动,现抄录于下:

鸽子(胡适)

云淡天高,好一片晚秋天气!

有一群鸽子,在空中游戏。

看他们,三三两两,

回环来往,

夷犹如意——

忽地里,翻身映日,白羽衬青天,

鲜明无比!

将“有一群白鸽子儿,飞向空中游戏。/你看他乘风上下,夷犹如意。——”,改为“有一群鸽子,在空中游戏。/看他们,三三两两,/回环来往,夷犹如意——”,这些改动显然与刘半农的“讨论”(“争论”)有关。白话诗“讨论”成风气,用刘半农的话说这是“革新的人”的“喜悦与安慰”。

二 为“尽职起见”赴欧留学

1918年9月15日,胡适在《新青年》第五卷三号发表的《“你莫忘记”》后“附言”云:

此稿作于六月二十八日。当时觉得这诗不值得存稿,所以没有修改他。前天读《太平洋》中《劫后余生》的通讯,竟与此稿如出一口。故又把已丢了的修改了一遍,送给尹默、独秀、玄同、半农诸位,请他们指正指正。

由此可见,截至1918年9月,胡适对刘半农还是很尊重的。可学界一直有胡适“小觑”和“攻击”刘半农的传言。李长之(追迂)在《刘复》一文中写道:“那个一气就去法国之气,是一个多么可贵之气;这气不是骄傲;而正来是谦虚;他反省自己之无学,从根本来研究语言。”点出刘半农“赴欧留学”是在跟胡适的“堵气”。周作人在《知堂回想录》中说:“刘半农因为没有正式的学历,为胡博士他们所看不起,虽然同是‘文学革命’队伍里的人,半农受了这个刺激,所以发愤去挣他一个博士头衔来,以出心头的一股闷气……”在《刘半农》一文中说得更多:

他(刘半农)实在是《新青年》的人物,这不单是一句譬喻,也是实在的话。他本来在上海活动,看到了《新青年》的态度,首先响应,起来投稿,当时应援这运动的新力军,没有比他更出力的了。他也有很丰富的才情,那时写文言文,运用着当时难得的一点材料,他后来给我看,实在是很平凡很贫弱的材料,却写成很漂亮的散文,的确值得佩服。《新青年》的编辑者陈仲甫那时在北京大学当文科学长,就征得校长蔡孑民的同意,于一九一七年的秋天招他来北大,在预科里教国文,这时期的北大很有朝气,尤其在中文面生气勃勃(外文以前只有英文,添设德法文以及俄文,也是在这时候),国文教材从新编订,有许多都是发掘加来的,加以标点分段,这工作似易而实难,分任这工作的有好几个人,其中主要的便是半农。他一面仍在《新青年》上写文章,这回是白话文了,新进气锐,攻击一切封建事物最为尖锐,与钱玄同两人都是替新思想说话的两个健将。其时反对的论调尚多,钱玄同乃托“王敬轩”之名,写信见责,半农作复,逐条驳斥,颇极苛刻,当时或病其轻薄,但矫枉不忌过正,自此反对的话亦逐渐少见了。

不过半农在北大,并不是一帆风顺的。他在预科教国文和文法概论,但他没有学历,为胡适之辈所看不起,对他态度很不好,他很受刺激,于是在“五四”之后,要求到欧洲去留学。他在法国住过好几年,专攻中国语音学,考得法国国家博士回来,给美国博士们看一看,以后我们常常戏呼作刘博士,……

这之后,李长之和周作人的这些“资料”逐渐被放大。吴锐在《钱玄同评传》中说:

在《新青年》编辑中,只有刘半农没有留过学,又刚脱离鸳鸯蝴蝶派,胡适便看不起他。在1919年10月5日召开的编辑会议上,胡适反对集体轮编制,认为像刘半农这样的人太浅薄,不配做编辑,刘半农一气之下出国留学去了。

彭定安、马蹄疾在《鲁迅和刘半农》一文中说:“刘半农因为受到攻击,便于1920年赴法留学。”值得留意的是,李长之和周作人的“回忆”和“论述”,都写在刘半农逝世之后。与之相比,钱玄同1919年1月24日的日记更值得揣摩,是日日记中写道:

午后三时,半农来,说已与《新青年》脱离关系,其故因适之与他有意见,他又不久将往欧洲去,因此不复在《新青年》上撰稿。

“适之与他有意见”的话留到后面再说。先说刘半农的“不复在《新青年》上撰稿”,这只是一时的气话,不能当真,欧阳哲生说的刘半农第一个“表态退出”《新青年》,并不恰当。1919年4月10日,由于受到来自各方面的压力,在蔡元培主持的北大教授会议上,正式决定废除学长制,成立由各科教授会主任组成教务处,推马寅初为首任教务长,这等于间接废除陈独秀的文科学长职务,此后陈独秀就等于被排挤出北大。6月11日夜,陈独秀在北京城南散发《北京市民宣言》(传单)时被北洋政府逮捕,关押了98天,于1919年9月16日释放。由于有了这些变故,《新青年》出完第六卷五号后(1919年5月)停刊了五个月,直到同年11月1日才出版第六卷六号,这第六卷六号就有刘半农、胡适、李大钊和沈尹默为欢迎陈独秀出狱写作的白话诗。刘半农的白话诗题为《D——!》,就陈独秀被捕一事怒斥凶残的敌人,鼓励自己的战友,向封建军阀的刺刀和监狱发出了勇敢的挑战。诗中写道:“威权幽禁了你,/还没有幽禁了我/更幽禁不了无数的同志,/无数的后来兄弟。/……‘只须世界上留得一颗桔子的子,/就不怕他天天喫桔子的肉,/剥桔子的皮!’”刘半农同期发表的白话诗还有《天下太平》和《烟》。

1919年12月,《新青年》自第七卷一号移上海印刷发行,由陈独秀一人主编。1920年1月1日出版的《新青年》第七卷二号有刘半农新诗《小湖》和《桂》。4月1日出版的《新青年》第七卷五号有刘半农的新诗《敲冰》。10月1日出版的《新青年》第八卷二号有刘半农的新诗《牧羊儿的悲哀》《地中海》和《登香港太平山》。

1920年9月,《新青年》从第八卷开始,实际上已成为上海共产主义小组的机关刊,而刘半农对《新青年》热情未减。1921年5月1日出版的《新青年》第九卷一号有刘半农的新诗《伦敦》。8月1日出版的《新青年》第九卷四号有刘半农的新诗《奶娘》《一个小农家的暮》《稻棚》《回声》,以及译作《夏天的黎明》(Wilfrid Wilson Gibson作)。1921年9月1日《新青年》出版第九卷五号后,停刊近十个月,1922年7月1日补齐第六号后休刊。1923年6月15日,《新青年》(季刊)复刊,由瞿秋白主编。至此,《新青年》的黄金时代已经过去,包括周氏兄弟在内的绝大部分原《新青年》同人与《新青年》绝缘,远在巴黎的刘半农不再为《新青年》写稿,也是很自然的事。其实,旅欧期间的刘半农为《新青年》写的诗文有很多未能发表。他在1921年9月16日给周作人的信中写道:

仲甫可恶,寄他许多诗,他都不登,偏把一首顶坏的《伦敦》登出。

再:我的论诗谣的信,如尚未发表,请不发表。因为我打算再多找些证据,做一篇正式的文章。我此间有底子,不必将原信寄来。

以上都是刘半农并未“退出”《新青年》的佐证。刘半农“赴欧”与“适之与他有意见”也并没有“因果”关系。刘半农赴欧是公费留学,由蔡元培亲自安排的,他赴欧留学前向全校师生作的《留别北大学生的演说》中说:

……我此番出去留学,不过是为希望能尽职起见,为希望我的工作做得圆满起见,所取的一种相当的手续,并不是把留学当作充满个人欲望的一种工具。

我愿意常常想到我自己的这一番话,所以我把他供献于诸位。

还有一层,我也引为附带的责任的,就是我觉得本校的图书馆太不完备,打算到了欧洲,把有关文化的书籍,尽力代为采购;还有许多有关东亚古代文明的书或史料,流传到欧洲去的,也打算设法抄录或照相,随时寄回,以供诸位同学的研究。图书馆是大学的命脉;图书馆里多有一万本好书,效用亦许可以抵上三五个好教授。所以这件事,虽然不容易办,但我尽力去办。

结尾的话,是我是中国人,自然要希望中国发达,要希望我回来时,中国已不是今天这样的中国。但是我对于中国的希望,不是一般的去国者,对于“祖国”的希望,以为应当如何练兵,如何造舰。我是——

希望中国的民族,不要落到人类的水平线下去;

希望世界的文化史上,不要把中国除名。

可见刘半农赴欧留学是有很远大的抱负的,并不像是在跟胡适“堵气”要拿个“博士”头衔。钱玄同1919年1月24日日记中写到“午后三时,(刘)半农来”,谈及赴欧留学时写道:“半农初来(北大)时,专从事于新学。自从去年八月以来,颇变往昔态度,专好在故纸堆中讨生活。今秋赴法拟学言语学,照半农的性质,实不宜于研究言语学等等沉闷之学。独秀劝他去研究小说、戏剧,我与尹默也很以为然,日前曾微劝之,豫才也是这样的说。他今日谈及此事颇为我等之说所动。四时顷逖先来。逖先也劝半农从事文学。逖先自己拟明秋赴法,也是想研究文学。但此二人所学虽同,而将来应用则大不相同,半农专在创新一方面,逖先则创新之外尚须用新条例来整理旧文学。”钱玄同、陈独秀、沈尹默、鲁迅、朱希祖都劝刘半农“从事文学”。作为最熟识不过的朋友,他们都很关心刘半农赴欧留学及以后的发展,假如刘半农赴欧留学真是缘自胡适的“小觑”和“攻击”,这些热心为他赴欧谋划的朋友大概是不会沉默的。

三 “中国旧戏”和“唱双簧”引发的分歧

至于“适之与他(刘半农)有意见”,主要是胡适偏袒张厚载和汪懋祖,在对“中国旧戏”以及在对“唱双簧(骂倒王敬轩)”的评价上有分歧。

张厚载出生于书香门第,幼年随京官父亲张仁寿生活在北京西河沿,“少时夙有剧癖”,是年纪最小的剧评家。1915年,他考入北京大学法科政治系。自1917年始,张厚载先后在《新青年》等报刊杂志上与胡适、陈独秀、刘半农、钱玄同、傅斯年(同学)等辩论京剧废存。1918年6月15日,《新青年》第四卷六号发表了张厚载的《新文学及中国旧戏》。张厚载在文章中认为陈独秀、胡适、钱玄同、刘半农的“文学改良”的言论“过于偏激”,有违“自然的进化”,进而罗列“中国戏剧”的“优点”,主张保存“脸谱”和“武戏”,绝不认可钱玄同说的“戏子打脸之离奇”和刘半农的“废唱而归于说白”。在批评刘半农的“废唱而归于说白”时说:

刘半农先生谓“一人独唱,二人对唱,二人对打,多人乱打,中国文戏武戏之编制,不外此十六字”,云云。仆殊不敢赞同。只有一人独唱,二人对唱,则“二进宫”之三人对唱,非中国戏耶?至于多人乱打“乱”之一字,尤不敢附和。中国武戏之打把子,其套数至数十种之多,皆有一定的打法,优伶自幼入科,日日演习,始能精熟,上台演打,多人过合,尤有一定法则,决非乱来;但吾人在台下看上去,似乎乱打,其实彼等在台上,固从极整齐极规则的工夫中练出来也。

类似的见解在今天看来不无道理,可在当时就显得“十分陈腐”,明显是在为复古派张目,这就必然会引起陈独秀、钱玄同和刘半农的反感,认为胡适约张厚载撰文是“污我《新青年》”,于是就在同期的《新青年》上予以辩驳(详见陈独秀《答张豂子》、钱玄同《钱玄同答的信》、刘半农《刘半农答的信》)。刘半农反对旧剧的“脸谱”“对唱”和“乱打”,认为这违背了“美术之原理”(《刘半农答的信》)。而胡适则在《胡适之的跋》中袒护张厚载,他说:

豂子君以评戏见称于时,为研究通俗文学之人,其赞成本社改良文学之主张,固意中事。

把张厚载称为“赞成本社改良文学之主张”的“同气”,就让钱玄同和刘半农不能接受了。钱玄同写了《今之所谓“评剧家”》回应说:

适之前次答张豂子信中,“君以评戏见称于时,为研究通俗文学之人,其赞成本社改良文学之主张,固意中事”。这几句话,我与适之的意见却有点相反。我们做《新青年》的文章,是给纯洁的青年看的,决不求此辈“赞成”,此辈原欲保存“脸谱”,保存“对唱”、“乱打”等等“百兽率舞”的怪相,一天到晚,什么“老谭”、“梅郎”的说个不了。听见人家讲了一句戏剧要改良,于是龂龂致辩,说“废唱而归于说白,乃绝对的不可能”、什么“脸谱分的甚精,隐寓褒贬”,此实与一班非做奴才不可的遗老要保存辫发,不拿女人当人的贱丈夫要保存小脚,同是一种心理。简单说明之,即必须保存野蛮人之品物,断不肯进化为文明人而已。

先有王敬轩后有崇拜王敬轩者及戴主一一流人,正是中国的“脸谱”上注定的常事,何尝有什么奇怪?我们把他驳,把他骂,正是一般人心目中视为最奇怪的“捣乱分子”!至于钱玄同先生,诚对是文学革命军里一个冲锋健将。但是本志各记者,对于文学革新的事业,都抱定了“各就所能,各尽厥职”的宗旨;所从这一面看去,是《新青年》中少不了一个钱玄同;从那一面看去,却不必要《新青年》的记者,人人都变了钱玄同。“先有王敬轩后有崇拜王敬轩者及戴主一一流人”,说出了“文学革命”艰难奋进的历程。刘半农盛赞钱玄同是“文学革命军里一个冲锋健将”,“《新青年》中少不了一个钱玄同”,这些话也都可以理解为是有心说给胡适听的。

众所周知,《新青年》同人在向旧思想、旧文学发起攻击以后,旧营垒中的那些守旧派仰仗传统势力在文坛上的主流地位,将《新青年》的呐喊视为“虫鸣”而不屑与辩,这就使得新旧思想没有正面交锋,不利于把新文化运动推向前进,《新青年》的同人有如1906年《新生》夭折时的鲁迅一样,感到寂寞与无聊,“既非赞同,也无反对,如置身毫无边际的荒野,无可措手的了,这是怎样的悲哀呵”。为了从这样的寂寞里挣扎出来。刘半农在其负责编辑的《新青年》第四卷三号(1918年3月15日出版)上,以《文学革命之反响》为题,发表了由钱玄同模拟保守派文人口气写的《王敬轩君来信》,对新文学大加攻击;再由刘半农以“记者”的身份,在《复王敬轩的信》中予以痛快淋漓的回击,自编自演了一场论战,以便引蛇出洞,把讨论引向深入,唤起社会上的注意。

“王敬轩”自称是曾留学日本学过法政的人,是“中学为体,西学为用”的封建卫道士,反对新道德、新文学,“以保存国粹为当务之急”。他在来信中顽固地维护封建伦常,集封建复古主义者谬论之大成,恶毒攻击白话文学。如“贵报排斥孔子、废灭纲常之论,稍有识者无不发指”;“贵报又大倡文学革命之论,权舆于二卷之末;三卷中乃大放厥词,几于无册无之;四卷一号更以白话行文,且用种种奇形怪状之钩挑以代圈点。贵报诸子工于媚外,惟强是从”;“对于中国文豪,专事丑诋。尤可骇怪者,于古人则神圣施耐庵曹雪芹,而土芥归震川方望溪;于近人则崇拜李伯元吴趼人,而排斥林琴南陈伯严,甚至用一网打尽之计,目桐城为谬种,选学为妖孽”,进而宣称“今之真能提倡新文学者,实推严几道、林琴南两先生”。

刘半农在《复王敬轩的信》中条分缕析,先对王敬轩“大放厥辞”深表“感谢”。接着,将来信划分为八个部分,逐条进行批驳。指出王敬轩之流的“狂吠之谈,固无伤于日月”,旧中国“朝政不纲,强邻虎视”,并非因为“提倡新学”所致,而是封建社会的腐朽、没落造成的。“孔教之流毒无穷”,故非“排斥孔丘”不可,“西教之在中国,不若孔教之流毒无穷”,因此应当向国内介绍外国的各种先进思潮;“浓圈密点,本科场恶习”,应在扫荡之列,西式句读符号,简单明了,可以引进应用;“桐城谬种、选学妖孽”们口头上“扶持名教”,骨子里却是诲淫诲盗;林(琴南)译小说,只能看作一般闲书,原稿选择不精,翻译谬误甚多,语言过于古奥,如果用文学的眼光去评论它,则相差太远;严(复)译文章,有“削趾适履”“附会拉拢”的毛病;至于“中国故有的赋、颂、箴、铭、楹联、挽联之类,更是半钱不值”;并断言“处于现在的时代,非富于新知,具有远大眼光者,断断没有研究旧学的资格。否则弄得好些:也不过造就出几个‘抱残守缺’的学究来……弄得不好,便造就出许多‘胡说乱道’,‘七支八搭’的‘混蛋’!把种种学问,闹得非驴非马,全无进境”。

由于王敬轩这个形象代表了一大批顽固守旧的遗老遗少,而刘半农的复信就等于向他们宣战。果真,经这一骂,引发了“文学革命之反响”,马上有一位自称“崇拜王敬轩者”来信指责《新青年》说:

读《新青年》,见奇怪之论,每欲通信辩驳,而苦于词不达意。今见王敬轩先生所论,不禁浮一大白。王先生之崇论宏议,鄙人极为佩服;贵志记者对于王君议论,肆口侮骂,自由讨论学理,固应如是乎!

可见封建的遗老遗少也一直在盼望能有人站出来为他们出气,王敬轩的“崇论宏议”,道出了他们早已想要的“学理”。于是陈独秀就在《新青年》第四卷六号开设了“讨论学理之自由权”,将“崇拜王敬轩者”来信作为“附录”,前面有他写的《复崇拜王敬轩者》,文中写道:

本志自发刊以来,对于反对之言论,非不欢迎;而答词之敬慢,略分三等:立论精到,足以正社论之失者,记者理应虚心受教。其次则是非未定者,苟反对者能言之成理,记者虽未敢苟同,亦必尊重讨论学理之自由虚心请益。其不屑与辩者,则为世界学者业已公同辨明之常识,妄人尚复闭眼胡说,则唯有痛骂之一法。讨论学理之自由,乃神圣自由也;倘对于毫无学理毫无常识之妄言,而滥用此神圣自由,致是非不明,真理隐晦,是曰“学愿”;“学愿”者,真理之贼也。陈独秀痛斥“学愿”“毫无学理毫无常识”,有一位署名“戴主一”的人站出来为桐城派曾国藩鸣不平,他说:

若曾国藩则沉埋地下,不知几年矣,于诸君何忤,而亦以“顽固”加之?诸君之自视何尊,视人何卑?无乃肆无忌惮乎?是则诸君直狂徒耳,而以《新青年》自居,颜之厚矣。

可见顽固派对新文化的仇恨情之深。针对这种咒骂,钱玄同以《新青年》记者身份写了回信,信中说:

本志抨击古人之处甚多,足下皆无异辞。独至说了曾国藩为“顽固”,乃深为足下所不许。曾国藩果不顽固耶?本志同人自问,尚不至尊己而卑人。然同人虽无似,却也不至于以“卑”自居。若对于什么“为本朝平发逆之中兴名将曾文正公”便欲自卑而尊之,则本志同人尚有脑筋,尚有良心,尚不敢这样的下作无耻!

经过这几次交锋,无人回应的局面就此打破了,还逼出了桐城派元老林琴南。林琴南看到《新青年》上有人反对陈独秀等人了,以为时机已到,就给蔡元培写了《致蔡鹤卿太史书》,攻击北大“覆孔孟,铲伦常”,表示要“拼我残年,极力卫道”,“至死不易其操”。接着又写了《论古文白话之相消长》,以及文言小说《荆生》和《妖梦》。蔡元培坚定地站在新文化阵营的立场上,对以林琴南为首的复古派给以有力的回击。

《答王敬轩书》把满脑子封建思想的旧文人骂得体无完肤。刘半农答复中对双方分歧概括得极其精确:“先生说‘能笃于旧学者,始能兼采新知’,记者则以为处于现在的时代,非富于新知,具有远大眼光者,断断没有研究旧学的资格。”这样的论争逻辑是希望读者少沉迷于中国文化,多了解世界文明,这样才能有力地推动新文学、新文化的前进。

胡适非但没有认同钱玄同和刘半农的见解,反倒转载保守派文人汪懋祖发表于《国学季刊》上的《致〈新青年〉》,影射钱玄同。汪懋祖在信中说:

革命之道,形式倘非所急,当先淘汰一切背理之语。今日甲党与乙党相掊击,动曰“妖魔丑类”,曰“寝皮食肉”,其他凶暴之语,见于函电报章尤比比……至于两党讨论是非,各有其所持之理由。不务以真理争胜,而徒相目以妖,则是滔滔者妖满国中也,岂特如尊论所云之桐城派之为妖于文界哉!

文也者,含有无上美感之作用,贵报方事革新而大阐扬之;开卷一读,乃如村妪泼骂,似不容人以讨论者,其何以折服人心……贵报固以提倡新文学自任者,似不宜以“妖孽”“恶魔”等名词输入青年之脑筋,以长其暴戾之习也。

胡适居然站到汪懋祖一边,在同期《新青年》发表的《复汪懋祖》中明确表态“欢迎反对的言论”。他在《复汪懋祖》中写道:

来书说:“两党讨论是非,各有其所持之理由。不务以真理争胜,而徒相目以妖,则是滔滔者妖满国中也。”又说本报“如村妪泼骂,似不容人以讨论者,其何以折服人心?”此种诤言,具见足下之爱本报,故肯进此忠告。从前我在美国时,也曾写信与独秀先生,提及此理。那时独秀先生答书说文学革命一事,是“天经地义”,不容更有异义。我如今想来,这话似乎太偏执了。我主张欢迎反对的言论,并非我不相信文学革命是“天经地义”……舆论家的手段,全在用明白的文字,充足的理要,诚恳的精神,要使那些反对我们的人不能不取消他们的“天经地义”,来信仰我们的“天经地义”。所以本报将来的政策:主张尽管趋于极端,议论定须平心静气,一切有理由的反对,本报一定欢迎,决不致“不容人以讨论”。

胡适把汪懋祖的攻击视为“诤言”,并继续为张厚载辩护。1918年夏在给钱玄同的信中说:

至于张豂子,我现在且不谈他。我已请他为我做文,我且等他的文章来了再说。好在我还有轮着编辑的一期,到了那时,我可以把他的文字或作我的文字的“附录”,或作“读者论坛”,都无不可!“本记者自有权衡”!

至于老兄说我“对于千年积腐的旧社会,未免太同他旋旋了”,我用不着替自己辩护。我所有的主张,目的并不止于“主张”,乃在“实行这主张”。故我不屑“立异以为高”。……

胡适给钱玄同的另一封信中对“唱双簧”一事不以为然,信中写道:

……适意吾辈不当乱骂人,乱骂人实在无益于事。……

至于老兄以为若我看得起张豂子,老兄便要脱离《新青年》,也未免太生气了。我以为这个人也受了多做日报文字和少年得志的流毒,故我颇想挽救他,使他转为我辈所用。若他真不可救,我也只好听他,也决不痛骂他的。我请他做文章,也不过是替我自己找做文的材料。我以为这种材料,无论如何,总比凭空闭户造出一个王敬轩的材料要值得辩论些。老兄肯造一个王敬轩,却不许我找张豂子做文章,未免太不公了。老兄请想想我这对不对。——我说到这里,又想起老兄是个多疑的人,或者又疑我有意“挖苦”。其实我的意思只要大家说个明明白白,不要使我们内部有意见,就是了。

“老兄肯造一个王敬轩,却不许我找张豂子做文章,未免太不公了”,这话就太过了。李大钊在《新的!旧的!》一文中宣称新文化运动领导人是超前于时代而生,盛赞“半农先生向投书某君(王敬轩)棒喝”。鲁迅在《忆刘半农君》中也盛赞“答王敬轩的双簧信”。而胡适竟然把“唱双簧”这场“大仗”说成是“凭空闭户造出”来的,只有张厚载写的《新文学及中国旧戏》和转载的汪懋祖的《致〈新青年〉》才“值得辩论”,与李大钊和鲁迅的赞誉判若天壤。张厚载是上海《新申报》特约通信员,是他将林纾的《荆生》《妖梦》介绍到上海《新申报》上发表。这两篇小说将北大校长(蔡元培)、教务长(陈独秀)、教授(胡适、钱玄同)逐个丑化,“希望武人(军阀徐树铮)来维持礼教,摧残言论”。刘半农在《〈初期白话诗稿〉序目》中说:

……黄侃先生还只是空口闹闹而已,卫道的林纾先生却要于作文反对之外借助于实力——就是他的“荆生将军”,而我们称为小徐的徐树铮。这样文字之狱的黑影,就渐渐的向我们头上压迫而来,我们就无时无日不在栗栗危惧中过活……

《荆生》《妖梦》发表后,北大舆论大哗,一时群情激愤。张厚载离毕业仅剩两个月,但众怒难犯,被北大以“损坏校誉”之名开除了学籍。北大向来是不主张开除学生,特别是在毕业的前夕,张厚载是个例外。胡适偏袒张厚载和汪懋祖,刘半农对他有“意见”是很自然的事。钱玄同1919年1月24日日记中“适之与他(刘半农)有意见”的话,应当从两个方面来理解,就是钱玄同和刘半农对胡适都“有意见”。周作人所说的钱玄同的“世故”也体现在这则日记中,胡适对“唱双簧”横加指责,钱玄同不可能没有“意见”。

四 胡适“重情”与刘半农的“执著”

1920年3月刘半农入伦敦大学文学院学习。1921年6月转赴法国,入巴黎大学学习,并在法兰西学院听课。1925年7月回国。旅欧期间,刘半农惦念《新青年》,敦促胡适、周作人、沈尹默、沈兼士多写诗,使新诗取得真正意义上的“成功”。他也非常怀念在国内的朋友。1920年5月24日,《北京大学日刊》615号上发表的《刘复教授自伦敦致蔡校长书》中,刘半农介绍了他留学欧洲的行程、学习的计划,并表示了对老友的怀念,请蔡校长代为问候“夷初、尹默、士远、玄同、起孟、豫才、适之、守常、幼渔、百年、逖先、叔雅、仲甫、幼轩、辛白”诸人。而在这许多“老友”中写给胡适的两封信留存下来了,因而显得特别珍贵。

第一封信,写于1920年9月25日,见刘小蕙写的《父亲刘半农》一书中的“附录四”。这封信比较长,先抄录头几节:

我们有九个多月不见了。想到我在北京时,常常和你讨论(有时是争论)诗。所以我现在写这封信,虽然是问问好,却不说“辰维……为慰”,仍旧是说诗。我希望我们通一次信,便和我们见面谈一回天一样。

我很不满意,为什么我自从离开本国之后,没有看见过一首好诗(虽然我在国外看见的报章杂志很少)?更不满意的,便是为什么你,起孟,尹默,近来都不做诗?你的上山,起孟的小河,尹默的三弦,都可算白话诗开创时代的有成效的成绩;我的铁匠,虽然你不十分赞成,却也可以“附骥”。但是,看到我们当初的理想,这一些很零碎的小成绩,算得到什么?

你的《尝试集》已刻成了。但是,这只是“尝试”范围中的“成功”,并不就是“成功”。

旧体诗的衰落,是你知道的。但是,新体诗前途的暧昧,也要请你注意。

刘半农把胡适、周作人、沈尹默和他几个人界定为“初期白话诗人”,恳请胡适督促大家“多做”,数落沈尹默“是个懒鬼”,进而逐一评说胡怀琛、郭沫若、康白情、俞平伯、傅斯年、罗家伦等人的诗作,认为他们的诗都“很平常”甚至“很糟”。郑重说明他写这封信的目的,“便是希望你(胡适)‘诗炉从此生新火’”,在新诗创作方面再创佳绩,随后写道:

我很气闷。我到了英国,没有接到过北京朋友一个字!写信给他们,他们只是不覆。现在再向你试一试,希望你不是“一丘之貉”!

但是,你如果写回信,与其是当天便写一张明信片,不如稍过一二天,定心了写一封较长的信。连北京近来的情形,校中的杂事,也同我谈谈。若是望了三四个月,只是望到一张明信片,虽然“慰情聊胜于无”,却是相等的失望。

玄同起孟,是“打定主义”不写信给我的。或者是因为我的信,“不值一覆”。所以我现在,暂时不写信给他,恐怕写了还是“不值得一看”。但是你若见他,请你代我问候;我的诗,也请交交给他看看。

刘半农问及《新青年》以后的“办法”,诉说他“到了英国,没有接到过北京朋友一个字!”给钱玄同和周作人写信他们都不回复,希望胡适与他们不是“一丘之貉”,“定心了写一封较长的信。连北京近来的情形,校中的杂事,也同我谈谈”。他心里想的是《新青年》,是北大,是北京。

1920年夏,陈独秀到上海筹建共产主义组织,《新青年》迁回上海。《新青年》同人围绕着“编辑办法”、是由陈独秀一人来编还是“大家轮流编辑”、是否“与群益书局续签合约”等议题展开了激烈的“讨论”。胡适力主“移回北京而不谈政治”,进而又提出要“别组”,另办《新青年》;周氏兄弟也赞成“移回北京”并保持原有同人刊物的性质。钱玄同看出“分裂”不可避免,于1921年2月1日致信胡适正式表明从此不给《新青年》“做文章”,与此后的《新青年》完全脱离关系。其实,七卷四号(1920年3月1日)以后,钱玄同就因“无兴致”(陈独秀语)不在《新青年》发表文章了。不知内情的刘半农给钱玄同写信打探《新青年》以后的“办法”,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周氏兄弟对于《新青年》的分裂也感到很惋惜。周作人在给李大钊的信中说“如仲甫(陈独秀)将来专用《新青年》去做宣传机关,那时我们的文章他也用不着了”。1921年9月1日,周作人在《新青年》第九卷五号发表了《病中的诗》(八首)、《山居杂诗》(七首)和译作《颠狗病》(西班牙 伊巴涅支著)后,就再也没有给《新青年》写过稿。这些话当然不便写信跟刘半农说,于是就来个干脆“不覆”。其实无论是钱玄同还是周氏兄弟都是很惦念刘半农的。鲁迅1921年8月9日日记记:午后寄沈雁冰信附“半农译一篇”。这译作就是同年11月10日刊登在《小说月报》第十二卷十一号上的译诗《王尔德散文诗五首》。鲁迅1921年8月30日日记记:下午寄陈仲甫“半农文两篇”,遗憾的是这两篇文章未能在《新青年》发表。

刘半农要胡适把他附在信里的诗交给沈尹默和周作人“看看”,这诗大概就是收在《扬鞭集》里的《爱它?害它?成功!》和《教我如何不想她》。《爱它?害它?成功!》表现了诗人追求自然之美和个性解放的美学主张。《教我如何不想她》中“她”是祖国,也泛指诗人“心上的人儿”,春夏秋冬,风月云海,都能引起诗人心底的思念。胡适自然能理解刘半农的心情,不仅写了回信,还寄了《新青年》杂志。1921年9月15日,刘半农将他拟定的《创设中国语音学实验室的计划书》寄给蔡元培,同时寄信给胡适,请胡适促成创设中国语音学实验室的计划。信的开头便说:

六月前接到你寄给我的《新青年》,直到今天才能写信说声“多谢”,也就荒唐极了。但自此以后,更没有见过《新青年》的。我寄给仲甫许多信,他不回信;问他要报,他也不寄;人家送东西我吃,路过上海,他却劫去吃了!这东西真顽皮该打啊!

“六月前”应为1921年3月前后,“自此以后,更没有见过《新青年》的”,胡适是唯一一个给他寄过《新青年》的人,这可见得胡适的“中和”和“重情”。刘半农在这封信中说他“天天闹的是断炊,北大的钱,已三月没寄来”,“留学费也欠了三个月不发……我身间有几个沙,便买支面包吃吃,没了便算。但除闭眼忍受之外,也没有别法”。本来是有公费资助的,突然停止,让刘半农陷入困顿,再加上拖家带口(妻子和二女一男)从伦敦迁移到一个完全陌生的巴黎,顾不上及时给胡适回信也是可以理解的。值得注意的是,这封信里抄录了他梦中作的一首诗:

我的心窝和你的,

海与海般密切着;

我的心弦和你的,

风与水般协和着。

啊!

血般的花,

花般的火,

听他罢!

把我的灵魂和你的,

给他烧做了飞灰飞化罢!

“夜有所梦”源于“日有所思”。从这首诗中也可以想见刘半农对远在故国的“老友”有多怀念。这封信的结语是“你能写个信给我么?我给你请安”。这些感人的话语再一次展现了刘半农对《新青年》同人的真挚,对于白话诗的“执著”。就在给胡适写这封信的第二天1921年9月16日,刘半农也给周作人写了一封信,信中写道:

……离伦敦时寄给你几首诗,你见了么?如今又有几首,另纸写寄。还有几首旧体诗,是做了顽儿的。你若是说:“这是半农复古之征”,那就冤枉了。

到十二月中College de France开了学,我便要着手实验中国语的自然音节了:打算把律诗、古诗、词、曲、散文、诗谣、说话等,一起实验比较,求出一个构成音节的共同原则来(这决不是平平仄仄)。这事如有结果,我们做白话诗、散文诗等,就有了一个坚固的保障;一面我们自己,也可以有个很清楚的指导:你赞成么?

现在真是没饭吃……

生活那么艰辛,可即便在“大穷大病中”仍忘不了写诗,并且要研究出“一个构成音节的共同原则来”。研读刘半农写给胡适和周作人的这些信件,让我们看到当年的刘半农、胡适,以及钱玄同和周氏兄弟的真诚善良。像刘半农和胡适尽管彼此间有“意见”,但又都能接纳,对已经结成的情谊相当珍惜。至于刘半农的天真、活泼和执着,就更值得敬佩了。1918年李大钊在《新的!旧的!》中论及陈独秀和刘半农时说:“独秀、半农最少应生在百年以后。”“百年”过去了,刘半农《新青年》时代的思想和精神依然让我们感到是“新的”!刘半农1925年回国后地位高了,思想更趋保守,“做打油诗,弄烂古文”,让鲁迅感到“憎恶”,但“这憎恶是朋友的憎恶”。对于刘半农在新文化运动中的劳绩,鲁迅是肯定的。1934年7月刘半农病逝,鲁迅作文哀悼说:“他活泼,勇敢,很打了几次大仗。譬如罢,答王敬轩的双簧信,‘她’字和‘牠’字(按:应为“它”字)的创造,就都是的。这两件,现在看起来,自然是琐屑得很,但那是十多年前,单是提倡新式标点,就会有一大群人‘若丧考妣’,恨不得‘食肉寝皮’的时候,所以的确是‘大仗’。现在的二十左右的青年,大约很少有的知道三十年前,单是剪下辫子就会坐牢或杀头的了。然而这曾经是事实。”鲁迅正确地评价了刘半农的一生,称赏刘半农“先前的光荣”,“表现得活泼、勇敢”,这与李大钊所称赞的“新”是一致的!在我国对于新文化运动中,刘半农勋绩弘多,贡献无量。

注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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