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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着吴昌硕去赏花

2019-05-23祝勇

书摘 2019年1期
关键词:吴昌硕色彩

☉祝勇

我很羡慕画家,仅凭一支笔,就可以构筑一个超越现实的世界。像山水画的开山之祖、六朝时期的画家宗炳,当年事已高、腿脚不便,他就在故宅弹琴作画,把山水画贴在墙上,或者干脆直接画在墙上,躺在那里就可以遍览天下美景,称“卧游”,还对人说:“抚琴动操,欲令众山皆响。”

吴昌硕也是一样,即使在贫寒岁月里,他的笔下,依旧百花盛开、林木妖娆。他在题识诗里写:

有花复酌酒,聊胜饥看天。

扣缶歌呜呜,一醉倚壁眠。

酒醒起写图,图成自家看。

闭门空相对,空堂如深山。

墙上一幅画,让空寂的房间与一个更大的空间(山水空间)相联系,变得万物蓬勃。再穷的画家,也是视觉上的富翁,因为无论何时何地,他对世界的无限好奇与想象,都能通过一支笔得到落实。哪怕画的观者只有自己(像吴昌硕所说的,“酒醒起写图,图成自家看”),也已足够奢侈。

在一幅《牡丹图》上,吴昌硕表达相似的诗意:

酸寒一尉穷书生,名花欲买力不胜。

天香国色画中见,荒园只有寒芜青。

换笔更写老梅树,空山月落虬枝横。

酸寒尉,是当年吴昌硕捐了一个小官,任伯年见他身穿朝廷低级官吏服装的寒酸样,给他画了一幅《酸寒尉像》,戏称他为“酸寒尉”。吴昌硕一生,大部分时间生活拮据,不过一介潦倒书生,爱花,却买不起花。但他是画家,可以创造世界,绘画,就是他创造世界的方式之一。

那个世界,风行雨散,润色开花。

吴昌硕的笔下世界,堪称一部花的百科全书。绘画王国的题材疆域,在他手里得到空前的扩张。他笔下的花木王国,加入了许多新的成员,也有被文人视为“大俗”却为百姓所爱的桃红李艳,还有杏花、水仙、玉兰、荷花、牡丹、罂粟、芦花、紫藤、菖蒲等各种花卉,甚至葫芦、南瓜、桃子、枇杷、葡萄、荔枝、柿子、佛手、石榴、竹笋、白菜、茄子、扁豆这些日常果蔬,足够开一家菜市场。尤其晚年,他寓居繁华之都上海,几乎所有画作的题跋,都与富贵平安、福寿康宁有关。

他爱花,爱这人间一切美好的事物,因此,他是超越雅俗的。如他在《牡丹水仙》上题诗:

翠豪春昼永,商略供名花。

富贵神仙品,居然在一家。

犹如六朝的诗句,吴昌硕几乎调动了全部的色彩元素去表达花木世界的花影色泽,比如洋红、朱砂、胭脂、朱磦、赭石、藤黄、石黄、土黄等(他“以墨画枝,以色貌花”的画法后来在齐白石的画里得到延续,而且他更加大胆),甚至不惜动用大红大绿,来描绘这百花盛开的世界。

在故宫博物院,有一幅吴昌硕74岁所作《牡丹图》轴,用胭脂画红,色彩古艳欲滴。背景粗朴的石头,又为色彩作了平衡。题识有趣:

跛足一翁出无车,身闲乃画富贵花。

燕支用尽少钱买,呼婢乞向邻家娃。

“燕支”,就是“胭脂”。

潘天寿说:吴昌硕“大刀阔斧地用大红大绿而能得到古人用色未有的复杂变化,可说大写意花卉最善于用色的能手”。

五彩缤纷、大红大绿,这显然属于中国民间的色彩谱系,与清雅深邃、富于哲学色彩的文人画泾渭分明。宋代的玉骨冰心、北宋苏轼奠定的“简古淡泊”的艺术风格,引领着中国绘画脱离了形似阶段,走向静穆深远,走向抽象与哲思。但这世上的一切,都没有万古不变的,绘画尤其如此。当文人画越走越玄远,现世的审美,就急需画家来补充。

一个朝代有一个朝代的气象,而艺术,也不过是人与时代的风云际会而已。什么样的事实,遭遇什么样的时代,会就产生什么样的作品。比如六朝,是神秘、幽丽的,唐人的岁月热烈奔放、青春飞扬,到了宋代,则犹如人到中年,走向深沉和内敛。明清之际,历史环境大变,城市工商业较宋代更发展,市民阶层形成,以戴震、李贽为代表的启蒙思想萌动,话本、戏曲成为世俗生活的风习画廊。画家对世界的认识,也自然会发生变化。在画家的笔下重现姹紫嫣红,甚至走向大红大绿,呈现出极强的世俗色彩。

绘画的平民化取向,自沈周、文徵明、唐寅的绘画里就已经开始。他们大多采用日常题材,贴近日常生活,笔法亦风流潇洒,用今天报纸上的话说,即“充满了浓郁的生活气息”。李泽厚先生将其比拟为“文学中的市民文艺和浪漫主义阶段”。

除了绘画,这股潮流几乎席卷了整个明清艺术,李泽厚以瓷器工艺为例说:“明中叶的‘青花’到‘斗彩’‘五彩’和清代的‘珐琅彩’‘粉彩’等等,新瓷日益精细俗艳,它与唐瓷的华贵的异国风,宋瓷的一色纯净,迥然不同。也可以说,它们是以另一种方式同样指向了近代资本主义,它们在风格上与市民文艺非常接近。”

当艺术史发展到清末,到吴昌硕手上,更把这种“平民化”“市俗化”的取向义无反顾地推向极致。他不仅大红大绿,还把这大红大绿用在了文人最宠爱的梅花上——他不只画墨梅,也画红梅、绿梅,甚至把红梅、绿梅放在一起,这也是一种特立独行。像他79岁所作《寒梅吐艳图》轴,红梅与绿梅交织搭配,在色彩上并无龃龉,反而成就了一种和谐。

本色,其实就是世界本来的颜色。

吴昌硕不惧怕色彩。他敢于这样用色,说到底,他是一个超越色彩的人。

年龄越大,他在色彩间的奔走越随心所欲。

他让色彩听从自己的调遣,而绝不会成为色彩的囚徒。

早年的饥饿经历,是吴昌硕痴迷果蔬题材的原因之一。他在诗中写:

胡为二十载,日被饥来驱……

饥饿,训练出他对食物的高度敏感。就像莫言,少年时对饥饿的记忆过于强大,从反向激发了他表达食物的冲动。他的许多作品,总有食物如影随形,比如:《透明的红萝卜》《红高粱》《天堂蒜苔之歌》《食草家族》。他还把一个短篇直接命名为《粮食》。

吴昌硕《珍果图》卷(局部)

吴昌硕1864年回乡时,故乡已是满目疮痍。长达五年的逃亡生涯中,吴昌硕历经浙江、安徽、湖北数省,无衣无食,无家无国。但这关键性的五年,却使吴昌硕由少年成长为青年。流亡生涯,饥饿了他的胃,却喂饱了他的眼,让这个生长于田园的年轻人,在栉风沐雨中,与山川草木朝夕相处。我们今天感觉他的笔触有一股生气,“仿佛线条也是生长着的”,那是因为长年累月地,他就与它们活在一起,它们构成了他生命中最重要、庞大的那个部分,甚至,几乎成了他生命的全部。

吴昌硕晚年对孙子回忆说:“别的植物都可以吃,只有草叶上多芒刺的,最难下咽。”

世间哪—家美院,会对学生进行如此凶狠的训练?

故园已荒,吴昌硕和父亲决定搬迁到安吉县城居住。那时,父亲已娶继室杨氏,又渐渐有了人间的暖意。因吴昌硕研习篆刻多年,因此将所租小楼取名“篆云楼”,楼外辟出小园,只有半亩大(吴昌硕《别芜园》诗里也说“荒凉半亩宫”),因布置简疏,取名“芜园”以自嘲。

但那是吴昌硕一生中与植物亲密相处的日子。他先后手植了几丛安吉极多的绿竹、三十多株梅树,还有菊花、芭蕉、葫芦、南瓜。这些草木果蔬,在他晚年的绘画里频频回放,他在画上题诗:

拂云修竹势千尺,绕砌幽兰香四时。

此是芜园旧风景,几时归去费思量。

施浴生在《芜园记》里这样写:

见夫花卉草莱,乱杂并植,足迹之余,皆菅苇。书室之外,所谓台榭陂池,为园所必有者,或缺或仅有,而不加饰。而吴子啸傲其中,若菟裘焉。乃喟然曰:芜之时义大矣哉!田畴以芜而存,草木以芜而生,天地以芜而万物成,人以芜而永保令名。

或许,这就是吴昌硕的生命观和艺术观——自然任性,不事矫饰,“不佛不仙不贤圣”(郑板桥语),醉花打人爱谁谁,以随意、安然、达观的心境,面对寒来暑往、花谢花开。

雨停了,风静了,他的纸页上,透进来市声人声。那市声人声,有如山寺的风声,有一种永恒的安详。

这份心境投射在他的画中,让我们在今天的故宫博物院,看到了他70岁(1913年)所绘《珍果图》卷、80岁(1923年)所绘《花卉蔬果图》卷。

《珍果图》卷,纸本设色,画有荔枝、桃、西瓜、倭瓜四种瓜果,并有题跋若干。其中关于荔枝,他这样写:

昨于市肆购得数枚,味酸涩不能上口,只可入画中看也。

百年后的我们读此句,依然会心一笑。

而关于大桃的文字,又是另一番心境:

松江黄泥墙大桃,味甘如蜜,予与土人有旧,年年得以啖之。

这画卷,不见任何惊世骇俗之举,唯有市俗的快乐,挥洒洋溢,让我们透过纸卷,感受到吴昌硕这老头的亲切、亲近与亲善。

《花卉蔬果图》卷,上绘牡丹、玉兰、兰花、荔枝、荷花、凤仙花、菊花、葡萄、石榴、白菜、萝卜等。萝卜、白菜、梅花、菊花,被亲密无间地组合在一幅画里。

这些日常果蔬,不是植物世界里的帝王将相,只是尘世中一些来来去去、籍籍无名的“小人物”,却受到吴昌硕格外的垂青。

吴昌硕固然喜欢“四君子”的孤峭冷傲,但他亦喜欢这世俗的热闹欢乐,他的绘画,透露出极强的人间关怀,蒋勋说:“他们以温暖的色彩歌颂着人世间平常人家的生活,那些杯盘中的瓜果,那些垂吊在檐下的紫藤,那些迎日绽放的月季或牡丹,他们既不向往宫廷的富丽,也不企望文人山水的孤高。”——不像倪瓒那样,站在无人的风景里,清逸如仙,弃世绝尘。他的笔触里,饱含人间的温暖色泽,有如寒夜里的灯光,纵然遥远微弱,也足以照亮人心。

文人雅士近乎极端的道德要求、强烈的现实批判色彩,对普通人来说太遥远了,或许可敬,但绝不可爱。

所以,吴昌硕的画里,不再有荒天古木、秀石疏林,他笔下的一花一草,一瓜一果,许多是以前不入画家法眼的事物,却让我们的生命,有了一种真实的依靠。

吴昌硕让绘画,从遥远的“虚谷”,回归真实的人生。

吴昌硕仿佛一位生活在我们身边的邻家老头,无论早年的贫困,还是晚年时的洛阳纸贵,都津津乐道于粗茶淡饭,以“抠门”为本分,以清寒为美德。晚年在上海,他已成一代宗师,也只住在北山西路吉庆里923号弄堂房子里,上下各三间,混迹于寻常巷陌,与普通百姓耳鬓厮磨。有人认为这与他的地位不符,建议他搬到名流云集的豪华地段去,他却陶然自乐,用行书写下:

佳丽层台非所营,秋风茅屋最关情。

以心役物,而非以物役心,才是艺术家的本色。

吴昌硕从来不曾自诩“大师”,不屑于成立什么“大师工作室”。在他栖身的上海,同时还住着鲁迅、林语堂、张爱玲、张元济、巴金……“上海慷慨地窝藏鲁迅”,这是典型的陈丹青语式,“窝藏”两字,更适用于吴昌硕,因为吴昌硕,才是真正的“藏”,“万人如海一身藏”。他不动声色,不事嚣张,藏身于引车卖浆者流——这并非形容之词,是实事求是。有一次他返家时遇雨,在一废园中与一卖豆浆的老汉一起避雨,两人相谈甚欢,后来就为他画了一幅画。这事,有《避雨废园卖浆者索赠》诗记为证。有山农为他送李子,他就在装李子的瓷盆中写字,山农惊呼:这字比李子珍贵多了。总之,寻常百姓、贩夫走卒,只要有人要他写字他就写,他诗中说:“云静思良友,寒山坐逸民。”他由衷地喜欢底层民间,喜欢这“豆李(豆浆与李子)之交”。只有在那里,才感到自由和欢畅。

他不是在“深入群众”,因为他自己就是“群众”,不需要“深入”。他与“群众”同类,大半生在底层摸爬滚打,如他自道的:“一耕夫来自田间。”所以他了解普通人欲与求、爱与仇。他画大红大紫、花开富贵,表达的也是对黎民百姓的期许。因此,他的画笔,才能覆盖我们周遭所有的生命物种,即使最卑微的果蔬草虫也不例外。

子非鱼,安知鱼之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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