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风藻》中涉酒诗的饮酒表现及文学功能分析
2019-05-23
(三明学院 外国语学院,福建 三明 365004)
自诗经开始,酒就与中国文学结下了不解之缘。经东晋至盛唐,涌现出陶渊明、李白、杜甫、白居易等讲究吟诗酬唱、追求“诗酒合一”的文学巨匠。深受汉文化圈滋养熏陶的日本奈良文坛,也同样出现了涉酒诗歌。该时期的日本汉诗集《怀风藻》中就收录了不少这一类型诗作。《怀风藻》是日本史上第一部汉诗集,被誉为日本汉诗的发轫。关于《怀风藻》涉酒题材,目前尚未见完整的分析研究,对其特点缺少文学性的解读。根据辰巳正明氏考证《怀风藻》120篇诗中,与酒相关表现的诗作有39首,序3篇,共计42篇。在跨越近江奈良朝前后九十年间,《怀风藻》中的涉酒表现以及“酒”所承载的意义和作用也发生着变化。《怀风藻》目录标明其编排“略以时代相次,不以尊卑等级”,本文即以诗作次序为轴,考察《怀风藻》涉酒诗的饮酒表现以及其文学功能的流变。
一 饮酒诗的饮酒表现
《怀风藻》成书于孝谦女帝天平胜宝三年(751),全书收录近江朝到奈良朝后期(667—751)64位作者的作品120首。诗集名“怀风”即“仰慕先贤之风”,“藻”为文藻之意。《怀风藻》中汉诗作者均为天皇、皇子、王孙、臣下、僧侣、隐士等,作品多为侍宴应诏以及护驾游览,表现出皇权贵族色彩。通过整理分类《怀风藻》中的涉酒诗歌,发现直接出现“酒”字的诗作有12篇,其中多次出现“文酒”(诗20、30、37、101)、“菊酒”(诗51、71)等搭配;以酒具进行指代的诗作有17篇,其中”樽”7首(诗62、70、75、86、88、95、98)、“盏”3首(诗5、54、84)、“爵”2首(诗59、63)、“杯”2首(诗60、104)、觞2首(诗3、66),宝斝1首(诗82);描述饮、酌等饮酒动作以及酒醉等饮酒现场的诗作有10首,本文据此分析其中的涉酒表现。
1.文酒。《怀风藻》中“文酒”一次出现四次,如下:
诗20
弦竹时盘桓,文酒乍留连。
(巨势多益须《五言·春日应诏》)
诗30
盐梅道尚故,文酒事犹新。
(藤原史《五言·春日侍宴应诏》)
诗037
琴瑟设仙籞,文酒启水滨。
(大石王《五言·侍宴应诏》)
诗102
适逢文酒会,终恧不才风。
(丹墀广成《五言·述怀》)
从以上四首诗可见,“文酒”与“侍宴”有着极其密切的联系。侍宴诗参与者为君臣关系,目的是君臣共同吟唱太平盛世。波户岗旭对此类诗群主题归结为“天子颂德”,并将其结构归纳为四个部分(季节描写、景物描写、宴会描写、咏怀,即:天子颂德)。“文酒”即“文章与酒”,“文”为侍宴上应诏而作的汉诗,酒是宴会上天皇御赐的恩宠。以“文”赞“酒德”,以“酒”助“诗兴”,“文”和“酒”都未作为文学主体赋予其意象,而仅仅作为皇德称扬的道具点缀在诗句中。
2.菊酒。神龟三年(726年)新罗国使萨仓金造近归国之前,左大臣长屋王在私邸佐宝楼开送别宴,主人长屋王及同席宾客分别赋诗助兴。诗人安倍广庭所作汉诗《五言·秋日于长王宅宴新罗客》有“倾斯浮菊酒,愿慰转蓬忧”诗句。此处的“菊酒”是现实描写还是文学虚构,颇值得考证。在奈良朝代及之前的文献中,并未发现关于菊的记载,尤其是日本和歌集《万叶集》中咏唱的植物多达157种,却没有关于菊的只言片语,也没有其训读。这说明在奈良朝代,日本列岛并无“菊”这一物种。根据《续日本记》神龟三年之条记载“新罗贡使去平城京为七月二十三日之事”,此时正值盛夏季节,哪怕日本有菊种植,也绝无开花的可能,更无“浮菊酒”之情景。由此可以推断诗中的菊酒并非现实之物,应是借用中国文学的修辞。中国“菊酒”典故出自南朝檀道鸾的《续晋阳秋·恭帝》:“王宏为江州刺史,陶潜九月九日无酒,于宅边东篱下菊丛中摘盈把,坐其侧。未几,望见一白衣人至,乃刺史王宏送酒也。即便就酌而后归。”后因以为重阳故事,亦用作朋友赠酒或饮酒、咏菊等典故。作者借用“菊酒”意向,表达对即将归国的新罗客人的依依不舍可谓恰到好处。“菊酒”与“忘忧”相对应,正好与陶渊明“采菊东篱下”的隐逸风格完全契合,由此可见作者受到中国魏晋南北朝诗风特别是陶渊明的深刻影响。
3.琴樽。饮酒诗中以酒具代指饮酒的诗17篇,其中以“樽”指代酒的表现最为常见。如:
诗70
圣衿感淑气,高会启芳春。
樽五齐浊盈,乐万国风陈。
(安倍广庭《五言·春日侍宴》)
这是一首以“天子颂德”为主题的侍宴诗。小岛宪之根据《周礼》天官酒正中有五齐之说,把“樽五齐浊盈”解释为“酒樽五个,里面盛满了齐酒和浊酒”。王晓平教授对此提出质疑,认为宴会上未必摆着五个酒樽,“樽五”只是酒的代语。王晓平教授经考证认为“万”为古代舞名,“乐万”代指高雅的乐舞。“樽五”与“乐万”形成对句,亦采用了借代的修饰手法,显现了作者的独具匠心。《怀风藻》涉酒诗中出现“琴樽”多达六次(诗62、75、86、88、95、98),且全部集中在诗集的中后部,如:
诗62
琴樽叶幽赏,文华叙离思。
(调古麻吕《五言·初秋于长王宅宴新罗客》)
诗75
琴樽兴未已,谁载习池车。
诗86
岐路分衿易,琴樽促膝难。
(藤原总前《五言·过神纳言墟》)
诗88
琴樽何日断,醉里不忘归。
(藤原宇合《五言·暮春曲宴南池》)
诗95
清夜琴樽罢,倾门车马疏。
(藤原万里《五言·过神纳言墟》)
诗98
琴樽犹未游,明月照河滨。
(藤原万里《五言·游吉野川》)
“琴樽”出自南朝齐谢朓《和宋记室省中》:“无叹阻琴樽,相从伊水侧。”琴与酒樽为文士悠闲生活用具。从题材来看以上六首诗都是同僚诗友的私宅宴饮或山水游览之作,此处的“琴”不是居庙堂之高的靡靡之音,而是处江湖之远的模山范水;此处的酒也非宫廷御宴的琼浆玉露,而是志同道合文友之间的酣畅淋漓。以上诗作不同于侍宴应诏诗金碧华丽、歌功颂德的诗风,取而代之的是简约自然,清新淡雅的“同志交游”之情趣。
4.倾盏。《怀风藻》中以“盏”借代酒的诗作3首(诗5、54、84),其中大津皇子的《游猎》是最早出现的涉酒诗。《怀风藻》编者对大津皇子这样描述:“皇子者,净御原帝之长子也。状貌魁梧,器宇峻远。幼年好学,博览而能属文。及壮爱武,多力而能击剑。性颇放荡,不拘法度。降节礼士,由是人多附托。”这首游猎中的“吃脔俱豁矣,倾盏共陶然”刻画了皇子与众人共饮同乐的游猎场景;“陶然”出自陶渊明的《时运》:“邈邈遐景,载欣载瞩。称心而言,人亦易足。挥兹一觞,陶然自乐。”由此可见,大津皇子这首诗明显受到了陶渊明诗的影响。
诗54山田史三方《五言·三月三日曲水宴》是描写曲水宴的诗作。曲水宴始于中国秦朝,传入日本后在奈良一朝格外流行。三月三日其时,宫廷中举行诗酒之宴,众人流觞曲水,临流赋诗,即诗人必须在羽觞漂流到自己身边以前做出诗来。“不惮流水急,唯恨盏迟来”(《五言·三月三日曲水宴》),表现了诗人酒兴正酣、诗兴正浓的场面,刻画出诗人唯恐错失当众展示才华的绝好时机而迫不及待的心情。
诗歌中另有9首以爵、杯、觞、斗等酒具代指酒的诗作。诗60背奈王行文所作《五言·秋日于长王宅宴新罗客 赋得风字》和诗63刀利宣命所作《五言·秋日于长王宅宴新罗客,赋得稀字》皆为长屋王宅宴请新罗使者时所作汉诗。诗60“杯酒皆有月,歌声共逐风”中“杯”“酒”“月”交织了风流的意向;诗63“相顾鸣鹿爵,相送使人归”中“鸣鹿”出自《诗经》的《小雅·鹿鸣》,指送行之时吟唱的别歌。“鸣鹿爵”在这里指送行的酒,临行劝君更尽一杯酒,说不尽依依惜别情。诗82《五言·于左仆射长王宅宴》“宝斝欢琴书”的“宝斝”,用华丽的酒器代指诗会主人长屋王的雍容尊贵。
5.倒载。大津皇子《春苑言宴》可谓涉酒诗中独树一帜的存在。诗中描述饮酒的场景“群公倒载归,彭泽宴谁论”。“群公倒载归”用典出自《世说新语·任诞》,讲的是竹林七贤之一山涛之子山简做荆州长官时,常常酩酊大醉。人为之歌曰:“山公时一醉,径造高阳池。日暮倒载归,酩酊无所知。”用这个典故来比喻宴会参加者们的醉态,真是恰如其分。“彭泽”代指最后一次出仕为彭泽县令的陶渊明,归隐诗人陶渊明的寂寥酒会与华丽的宫廷盛宴形成强烈反差,诗人引用道家隐逸思想代表的“竹林七贤”和陶渊明的典故,不知是否有意为之。联想到作者大津皇子夺皇储失败,最终被杀的悲惨结局,读之令人唏嘘。
二 怀风藻涉酒诗文学功能之转向
1.俗士之酒——应诏之功利。《怀风藻》的作者都是朝廷显贵、留唐僧人,其诗作大部分具有浓重的宫廷文学色彩。怀风藻序中写道:“及至淡海先帝之受命也,恢开帝业,弘阐皇猷,道格乾坤,功光宇宙。既而以为,调风化俗,莫尚于文,润德光身,孰先于学。爰则建庠序,征茂才,定五礼,兴百度,宪章法则。规模弘远,夐古以来,未之有也。于是三阶平焕,四海殷昌。旒纩无为,岩廊多暇。旋招文学之士,时开置醴之游。当此之际,宸瀚垂文,贤臣献颂,雕章丽笔,非唯百篇。”天智天皇一朝,朝廷励精图治,强化中央集权。“调风化俗、莫上于文”,在修文的气氛中,汉诗不仅是律令制国家统治下文籍膨胀的副产品,而且是光耀和增进天皇权威的御用手段。近江、奈良朝在典章制度、宫廷礼仪各方面全方位仿效华夏文化,频繁举办各种诗宴,颂祈祷太平盛世,应诏侍宴诗歌就在这种背景下应运而生。应诏侍宴诗歌是应诏而作,呈圣主御览,有时还要当朝颂咏,其诗歌主题必然只能是歌功颂德,媚上悦上;功利性的目的决定了诗歌结构只能循规蹈矩,千篇一律。波户岗旭对此类诗群的结构总结为宴会的季节描写、景物描写、宴会描写、天子颂德四部分。怀风藻涉酒诗中有应诏侍宴诗十首,如第19首:
五言 春日应诏
玉管吐阳气,春色启禁园。
望山智趣广,临水仁怀敦。
松风催雅曲,莺哢添谈论。
今日良醉德,谁言湛露恩。
首联说明侍宴季节为春日,颔联典故出自《论语·雍也》篇:“知者乐水,仁者乐山。”颔联描写宴会上松风雅曲相伴,渲染了君臣相合、说文论道的高雅气氛。“良醉德”指“感念天子圣德而醉”。“湛露恩”即天皇的恩典,尾联毫不掩饰地抒发了皇恩浩荡感激涕零的心情。此类诗歌前三联辞采铺排,突显皇族华贵气质;用典讲究,显示自己博才多学,尤其是尾联“天子颂德”更要高人一等,以便取悦圣心。赞的不是酒,是对获恩诏出席侍宴的感激涕零,是对皇恩浩荡的诚惶诚恐,更是对“天子贤德”的迎合附和。由于正处于汉诗发轫期,迫于学识所限,大多数侍宴诗歌歌功颂德难免显得刻意露骨,也有少数诗作表达更为隐晦,难以看出刻意逢迎的痕迹。如诗30藤原史所作《五言春日侍宴应诏》:
淑气光天下,薰风扇海滨。
春日欢春鸟,兰生折兰人。
盐梅道尚故,文酒事犹新。
隐逸去幽薮,没贤陪紫宸。
诗中“春日欢春鸟,兰生折兰人”是模仿中国六朝诗常用形态,如梁元帝《折杨柳》“巫山巫峡长,垂柳复垂杨”,梁朝湘东王《春日诗》“春还春节美,春日春风过”,这种仿照中国诗形态而构成的是,称之为“同句式形态诗 ”。“隐逸去幽薮,没贤陪紫宸。”“没贤”一词, 据王晓平考证,套用了《庄子·达生》中的“若乃夫没人,则未尝见舟而便操之也”中“没人”一词的结构生造的新词,意为“被埋没的贤者”。藤原史用这两句诗表示隐逸的人和被埋没的贤者都来到天皇的身边,以此赞颂天皇招贤纳士,知人善用,野无遗贤。
2.雅士之酒 ——交游之趣旨。华夏文明的不断浸润渗透,朝廷举办的诗会已越来越难以满足贵族文人吟诗酬唱的需要,以王公大臣为主办者的私宴诗会便应运而生,其中的领袖人物自然是奈良朝炙手可热的权臣长屋王,其宅邸佐宝楼一度成为汉诗创作的发源地。长屋王诗苑的私宴诗,比前人有长足的进步,他们一方面保持朴质无华的特点,一方面在艺术上有新的跃进。私宴诗不是应诏而作,自然无须向帝王歌功颂德、逢迎献媚,宾主在作宝楼开怀畅饮、赋诗同欢、各显诗才、各展其长,体现了“同志交游”的趣旨。
《怀风藻》的序里记录了山田史三方出席诗苑活动的场景:“君王以敬爱之冲衿一,广辟琴樽之赏。使人承敦厚之荣命,欣戴凤鸾之仪。于是琳琅满目。萝薜充筵。玉爼雕华,列星光于烟幕;珍羞错味,分绮色于霞帷。羽爵腾飞,混宾主于浮蚁;清谈振发,忘贵贱于窗鸡。歌台落尘,郢曲与巴音杂响。笑林开靥珠辉其霞影相依。于时露凝旻序,风转商郊。寒蝉唱而柳叶飘,霜雁度而芦花落。小山丹桂,流彩别愁之篇。长坂紫兰,散馥同心之翼。日云暮矣,月将除焉。醉我以五千之文。既舞踏于饱德之地。博我以三百之什,且狂简于剑志之场。清写西园之游,兼陈南浦之送。含毫振藻式赞高风云尔。”大家谈的内容是什么呢?“醉我以五千之文”指道家经典《道德经》,“博我以三百之什”则代指“诗经”。宾主效仿南朝文人,坐而论道,沉醉在清谈之中,就如“极有言智”的长鸣鸡般“终日不辍”,忘掉了身份的贵贱之分。“寒蝉唱而柳叶飘,霜雁度而芦花落。”作者对景致体物入微的观察是之前的诗作所不曾有过的,不仅表达了诗人“同志交游”的畅快自在的心情,也反映了这一时期诗人们汉诗水平的显著提高。
《怀风藻》中部分涉酒诗谋篇布局、遣词造句、用典修饰都可称是精品雅作,比如全书作者中唯一一位天皇的文武天皇在夜宴上所做的一首极富诗情画意的汉诗:
咏月
月舟移雾渚,枫楫泛霞滨。
台上澄流耀,酒中沉去轮。
水下斜阴碎,树落秋光新。
独以星问镜,还浮云汉津。
作者文武天皇系草壁皇子第二子,即天武天皇之孙,《续日本记》评价其“天纵宽仁,愠不形色,博涉经史,尤善射艺”。他废止了混乱的冠位制,设定新的官位制。他仿大唐永徽律令而编成大宝律令,也曾于大学寮行释奠孔子之礼。其在位十一年间,文明之曙光渐及四方,惜短寿而崩,天下皆悲。诗作将月比作舟,将月下云霞比作舟楫,想象自然。“酒中沉去轮”一句,优雅而有余韵。酒与月在诗句中完美结合,融为一体。“独以星问镜,还浮云汉津”将明月比喻成明镜,众星类比朝臣,将自身比喻为明月,刻画出众星捧月之状可谓典雅脱俗。在中华诗坛,能在诗中以酒月共入者当属李白,无论是《月下独酌四首》还是《将进酒》,都脍炙人口,传唱四海。早于李白十余年出生的文武天皇所作《咏月》与李白咏酒赏月诗是否有渊源虽难于考证,单从诗作主题和其诗情来看,其诗作中大气磅礴凛然气象与《怀风藻》中其他作品有天壤之别。因时代和语言所限,该诗押韵虽不甚工整,却也无损其清新自然的诗情雅趣。
3.文士之酒——述怀之诗情。怀风藻饮酒诗中为数不少的是趋附时尚、标榜风雅的作品,但在诗集的后半部分我们惊喜地发现诗集中出现了一些倾诉心音、摅写心愫的汉诗,这些诗歌无论从艺术成就还是诗情诗性上说都超越了前作,集中在藤原兄弟的诗苑之中。藤原宇和在其序中为我们描绘了藤原氏诗苑的场景:“夫王畿千里之间,谁得胜池帝京三春之内。几知行乐,则有沉镜小池,势无劣于金谷。染翰良友,数不过于竹林。为弟为兄,醉花醉月。包心中之四时,属暮春。映浦红桃,半落轻锦,低岸翠柳,初拂长丝。于是林亭问我之客,去来花边,池台慰我之宾。左右琴樽,月下芬芳,历歌处而催扇。风前意气,步舞场而开衿,虽欢娱未尽,而能事纪笔。盖各言志,探字成篇云尔。”王丽认为从藤原宇合诗序首句这种自豪的语气来看,其所拥有的南池应该是其家族举行曲水宴的最佳选择。“染翰良友,数不过于竹林”可以看出与声势浩大的长屋王宅的诗苑相比,藤原氏的诗苑规模有限,但出席者汉文修养深厚;“为弟为兄,醉花醉月”可知参与者集中在藤原兄弟之间,创作内容极尽风花雪月之缠绵。结合政治环境来看,当时藤原不比已去世,家族的政敌长屋王独揽朝政大权,还在私宅兼理外交事宜,文人宾客自然趋之若鹜,声势浩大。反观藤原家族虽然也是人才济济,但毕竟屈居人下,其诗苑肯定不能锋芒毕露,故参加者都是“数不过于竹林的染翰良友”也不难理解。也只有在这种气氛下,创作者才能袒露心声,抒发真情实感。
藤原万里在藤原家族的诗苑中袒露心声:“仆圣代之狂生耳。直以风月为情,鱼鸟为玩。贪名徇利,未适冲襟。对酒当歌,是谐私愿。乘良节之已暮,寻昆弟之芳筵。一曲一杯,尽欢情于此地。或吟或咏,纵意气于高天。千岁之间,嵇康我友。一醉之饮,伯伦吾师。不虑轩冕之荣身,徒知泉石之乐性。于是弦歌送奏,兰蕙同欣。宇宙荒茫,烟霞荡而满目。园池照灼,桃李笑而成蹊。既而日落庭清,樽倾人醉,陶然不知老之将至也。夫登高能赋,即是大夫之才。体物缘情,岂非今日之事。宜裁四韵,各述所怀。云尔。”序中“仆”为“我”的自称,后藤昭雄认为把自称置于句首位置,将自己定位于狂生身份,是之前涉酒诗从未出现过的现象。“嵇康我友”“伯伦吾师”与开篇的“仆”相对应,表达了对竹林七贤的仰慕,这种感情是不为诗会的参加者们所共有的,这证明藤原万里脱离了“同志交游”的集团主义理念,而独自走入了孤高脱俗的精神世界。《怀风藻》诗集中藤原兄弟里唯有藤原万里没有参加长屋王诗会的只言片语,这多少也说明藤原万里不逢迎权势的竹林气节。神龟六年爆发了著名的“长屋王之变”,长屋王被人告密诬陷咒杀基皇太子,邸宅被围,奉天皇命,偕妻自杀。长屋王事变之后,藤原氏攫取了政权,藤原万里官位水涨船高,但他却申明“上有圣主,下有贤臣,我当何为,唯有琴酒之事”。可见藤原万里的酒已不再是“天子颂徳“的道具,也不再是“同志交游”的手段,亦不再是“忘忧”的神器。藤原万里并无意功名利禄,在藤原兄弟间的“醉花醉月”中,他却以竹林七贤为师为友,抒发其孤高脱俗的节气。此时的藤原万里已成为嵇康、刘伶等狂傲文士的化身,独自置身于酒的世界,归隐于返璞归真的逍遥世界。
三 《怀风藻》的饮酒诗文学功能转向原因探析
根据“略以时代相次,不以尊卑等级”的编次原则,在《怀风藻》所涉及的七世纪五十年代后期至八世纪五十年代初这一时间跨度中,可以看出前期的应诏涉酒诗以“天子颂德”为主旨;中后期的长屋王诗苑为代表的”涉酒诗以“同志交游”为中心;后期的藤原兄弟诗苑为代表的述怀涉酒诗则表现了“抒怀咏志”的文学功能。这个变化既是奈良政治格局变化的投影,也是汉文学对日本文学不断浸润的结果。
1.政治格局的变化。开创近江朝的天智天皇推行大化改新,并颁布了《近江令》,以空前的规模移植大唐帝国的先进文化,促成了日本社会发展的跃进。“壬申之乱”之后 ,代表革新派的天武天皇即位, 他积极推进大化革新未了的事业。在政治方面加强皇权和军事力量, 废除太政大臣、 左右大臣、御史大夫职位,削弱大贵族的势力;文化上编撰国史,提高皇威;宗教方面,采取兴隆佛教和敬神的政策,借以提高天皇的地位,皇权由此得到空前巩固。六朝诗词歌赋极大迎合了强化皇权这一政治需要,因此模仿六朝华丽诗风的公宴酒诗成为中低阶层官员飞黄腾达的捷径。公元710年迁都平城京后,豪强势力右大臣藤原不比等成为日本政界的核心人物,与舍人亲王、长屋王等皇族势力形成对立的两派。藤原不比逝世后,其子藤原四兄弟(藤原武智麻吕、藤原房前、藤原宇合、藤原麻吕)仍然年轻,未成气候。因此,长屋王作为皇族势力的代表成为了政界的主导者,其诗苑莺歌燕舞,水榭歌台诗酒酬唱既是处理外交政务的客观需要,也是培养贵族修养、巩固皇族势力的必要手段。而对于相对弱势的藤原兄弟来说,“数不过竹林”的低调诗会是对自身的保护,也是对政敌的麻痹,在客观上为述怀的诗情提供了创作的土壤。
2.文化交流的飞跃。前期诗歌主要接受我国六朝诗歌《文选》《玉台新咏》影响,后期诗歌则主要接受我国初唐诗歌影响,特别喜欢利用王勃、骆宾王的诗句。“初唐四杰”在创作风格上摆脱了六朝绮靡之风;在创作题材上,突破了六朝宫廷诗的囹圄;在歌咏内容上更新了怀乡、边塞、离别、市井、景物、理想等题材,展现了开始积极进取的精神、昂扬壮大的感情基调。在这一期间,日本的政治趋于稳定,经济迅猛发展,加强了对大唐文化的学习与吸收。整个奈良时代,日本与大唐的交往极为频繁,多次派出遣唐使去大唐学习,其中有一次派出的遣唐使竟有594人之多。《怀风藻》诗作者的藤原宇合还曾作为遣唐副使,访问长安,其汉学修养受到唐庭的肯定,这些文化交流使者回国后必然带来了唐朝的清新文风。可以说《怀风藻》后半部分出现的咏怀涉酒诗是唐朝诗歌文学浸润的结晶。
结语
通过梳理《怀风藻》的饮酒诗歌中的饮酒表现,发现《怀风藻》的涉酒诗歌经历了“天子颂德”“同志交游”“抒怀咏志”的文学功能转向。这种转向是奈良时代政治格局的变化和代表先进文化的华夏文化浸润的投影,标志着奈良文人对汉诗汉学从稚拙模仿到熟习运用的进步,更体现了日本奈良汉诗健康发展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