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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杂歌谣”试验看晚清诗界革命的困境※

2019-05-22陶梦真

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 2019年9期
关键词:人境黄遵宪军歌

陶梦真

内容提要:晚年黄遵宪响应梁启超的号召参与了一场“杂歌谣”试验,创作了多首“杂歌谣”(包括发表于《新小说》的两组新作和一组旧作以及未经发表的多组新作),这些诗作不仅被梁启超评价为诗界革命的顶峰,黄遵宪本人也自视颇高。然而他在同时期最后编订其诗歌总集《人境庐诗草》的过程中却没有收录任何一组新创作的诗歌。个中细节我们无法准确还原,只能从黄遵宪的诸多理论阐释和思想陈述中猜想一二。但从这一略显矛盾的现象出发,我们可以更加清楚地看到“杂歌谣”创作理念的生成及演变,理解黄遵宪的诗歌观念,认识以其为代表的晚清一代诗人在诗界革命中所进行的开拓和传统本身无法超越的困境。

黄遵宪并非晚清诗界革命的倡导者和发起人,但他的诗作却是诗界革命的高峰与旗帜,尤其是他亲自编定的诗集《人境庐诗草》被视为“变旧诗国为新诗国”①的巨大成功,梁启超也曾高度评价黄遵宪的诗歌“能熔铸新理想以入旧风格”②。晚年黄遵宪在与梁启超的书信往来中参与了以《新小说》为阵地的“杂歌谣”试验,他的“杂歌谣”创作得到了梁启超以及他本人的极高赞誉,但他并未将这一批富有试验意义的“新体诗”收入他以“新诗国”著称的诗歌总集中。这一颇为矛盾的现象并非偶然,而是蕴含着黄遵宪晚年在创作态度和美学理念上的回归,也反映了晚清一代诗人为开拓新诗界而付出的努力以及终究无法超越传统而陷入的困境。

一 激赏与摒弃:“人境庐”不见“杂歌谣”

梁启超曾高度称赞过黄遵宪的“杂歌谣”创作:他从中国传统的诗歌精神出发,首先指出中国向来没有军歌传统,如杜甫的前后《出塞》可称得上是优秀的军歌,但这类诗作并不多见。梁启超借此强调中国的传统诗歌缺少“发扬蹈厉”之气,认为这不仅是中国文学的一种缺点,更加与国运升沉密切相关。在这样一种诗歌传统的背景下,黄遵宪发表于《新小说》第一号的《出军歌四章》就显得极为特别,令人“读之狂喜,大有‘含笑看吴钩’之乐”③:

四千余岁古国古,是我完全土。二十世纪谁为主?是我神明胄。君看黄龙万旗舞。鼓鼓鼓!

一轮红日东方涌,约我黄人捧。感生帝降天神种,今有亿万众。地球蹴踏六种动。勇勇勇!

南蛮北狄复西戎,泱泱大国风。蜿蜒海水环其东,拱护中央中。称天可汗万国雄。同同同!

绵绵翼翼万里城,中有五狱撑。黄河浩浩流水声,能令海若惊。东西禹步横庚庚。行行行!

这组《出军歌》在写法上洋洋洒洒,用笔自如,读来朗朗上口,气势磅礴,虽是用传统歌谣体写作而成,但其中军旅战斗的内容、通俗易懂的语言以及气势昂扬的情感都非常贴合时代社会的主题。此外,这组军歌每章的最后一句都是三个相同的单字叠加,再加上《出军歌》的另外四章以及《军中歌》《还军歌》的十六章,三组杂歌谣每章的最后一个字相连,可以组成“鼓勇同行,敢战必胜,死战向前,纵横莫抗,旋师定约,张我国权”这样一句意气激昂的口号。在梁启超看来,“其精神之雄壮活泼、沉浑深远不必论,即文藻亦二千年所未有也,诗界革命之能事至斯而极矣”。④这样的评价或许有夸张的成分,但就梁启超的态度而言,对“杂歌谣”的评价绝不止于称赞,可以说是激赏。黄遵宪本人对“杂歌谣”创作也相当满意,他在写给梁启超的书信中说:“鼓勇同行之歌(即《出军歌》前四首),公以为妙。今将二十四篇,概以钞呈。如上篇之敢战,中篇之死战,下篇之旋张我权,吾亦自谓绝妙也。”⑤。

就二人的公开评价及书信往来而言,“杂歌谣”的尝试是受到高度认可和赞扬的,但黄遵宪却并未将这些“杂歌谣”收入他的诗歌总集《人境庐诗草》当中。⑥这一结果的出现究竟是偶然,还是必然?究竟是无心之失,还是有意为之?这要从《人境庐诗草》的编纂过程中一探究竟。

黄遵宪编纂《人境庐诗草》的态度是非常审慎而饱含热情与毅力的,在奔波的一生中,他曾对《人境庐诗草》进行了多次整理和删改:1874年,黄遵宪在汕头旅次整理其诗歌创作,编成二卷,并作序一篇;⑦1891年,黄遵宪在出使英国的时候于伦敦再次整理他的诗作(完成改订《日本杂事诗》之后),编成四卷;1902年最后一次整理的过程中,黄遵宪不仅对不少诗作进行了改动,还从钞本中删去了九十四首诗。从1874年到1902年,诗集的编纂前后共历时近三十年,占据了黄遵宪大半生的时间。此外,周作人还发现,《人境庐诗草》四卷钞本所收录的作品,与刻本卷一至卷六大体相当,“那六卷诗显然是根据这四卷本增减而成,所以这即是六卷的初稿。总计六卷中有诗三百五首(有错当查),半系旧有,半系新增,其四卷本有而被删者有九十四首,皆黄君集外诗也”⑧。分阶段进行数额不小的增删诗歌,足见黄遵宪在《人境庐诗草》编选过程中有着细致的斟酌与考量,有他整体的思路与标准。因此,我们基本可以判断“杂歌谣”被摒弃绝不是偶然或无意为之。

根据钱仲联撰写的《黄公度先生年谱》记载,光绪二十八年(1902年)黄遵宪参与讨论了“杂歌谣”专栏的创办,并率先进行了诗歌创作试验,而黄遵宪最终编定《人境庐诗草》也是在这一年。

八月,有书与梁任公论杂歌谣体……

十一月朔日……先生以军歌二十四章寄任公,自谓此新体,择韵难,选声难,着色难,而愿任公等之拓充之广大之也……

本年先生写定《人境庐诗草》。(由甫言:先生手定稿最终篇为《李肃毅侯挽诗》,其下《寄题陈氏崝庐》及《病中纪梦述寄梁任父》,乃由甫所增。)⑨

刻本《人境庐诗草》编选了黄遵宪自同治三年至光绪三十年间(1864—1904年)的诗作。其中,黄遵宪本人编选的最后一组诗《李肃毅侯挽诗(四首)》创作于李鸿章去世(1901年9月)之后。“杂歌谣”的创作虽然晚于这一时间,但就整部诗集编纂完成的时间而言,将这批诗歌收入诗集当中还是完全有可能实现的。而诗集的最后两组诗歌《寄题陈氏崝庐(二首)》和《病中纪梦述寄梁任父(三首)》(1904年)虽然创作时间更晚,但都是在黄遵宪去世之后,由其堂弟由甫后来增入的,故不体现黄遵宪本人的编选态度。

实际上,由于黄遵宪并未在诗草的诸篇序言中阐述他的编定思路和标准,这个编定成果不可避免地带有极大的主观因素。我们甚至可以猜测,所谓的“激赏”并不像它所呈现出的那样真诚,很可能带有书信往来中的应和色彩,所谓的“摒弃”也存在一念之差抑或疾病困扰等诸多可能,但就“杂歌谣”本身而言,它所确乎发扬的创新性与颠覆性和它确乎消弭的存在性与可能性构成了一个基本事实,那就是黄遵宪对“杂歌谣”试验的不予承认,是他对这种诗歌革新的根本否定。

二 反古与返古:诗歌革新中的态度回归

“杂歌谣”试验缘起于1902年。是年,梁启超创办《新小说》杂志,预开设“新乐府”专栏,在新小说报社的声明中写道:“本报全编皆文学科所属也,故文苑一门,视寻常报章应有特色,专取泰西史事或现今风俗可法可戒者,用白香山《秦中》《乐府》、尤西堂《明史乐府》之例,长言永叹之以资观感。”⑩梁启超开设“新乐府”专栏,提倡在体例上采纳白居易、尤侗乐府诗的形式,在题材上选取西方可资借鉴的历史事件或当下习俗。同年9月,黄遵宪致信梁启超,商榷“新乐府”之题旨:

报中有韵之文,自不可少。然吾以为不必仿白乔山之《新乐府》、尤西堂之《明史乐府》。(西堂以前有李西涯乐府甚伟然,实诗界中之异境,非小说家之枝流也。)当斟酌于弹词粤讴之间,或三、或九、或七、或五,或长短句,或壮如陇上陈安,或丽如河中莫愁,或浓至如焦仲卿妻,或古如《成相篇》,或俳如俳枝辞。易乐府之名而曰杂歌谣,弃史籍而采近事。至其题目,如梁园客之得官,京兆伊之禁报,大宰相之求婚,奄人子之纳职,候选道之贡物,皆绝好题目也。⑪

从中我们能够看出黄遵宪提倡“杂歌谣”创作的基本理念:他认为没有必要仿古,主张诗歌可以取法中国民间曲艺形式弹词和粤讴。弹词“远出陶真,近源词话”⑫,大多数是长篇,说白部分为散文,唱词部分基本上是七言韵文。粤讴是流行于广东地区民间的一种说唱曲艺,据说是清代嘉道年间在木鱼、南音等基础上发展起来的一种曲艺形式,这种粤讴歌词的篇幅或长或短,没有定格,形式上相对自由,唱词大多为长短句,每句字数不等,平仄也没有限制,选韵较宽,风格上可以实现多元。黄遵宪出生于广东梅县,客家山歌对他的诗歌创作产生了深远的影响。早在1891年,青年黄遵宪就表达过辑录家乡山歌的愿望,在《拜曾祖母李太夫人墓》一诗中,他充满感情地回忆年少时曾祖母教他背诵山歌的场景,由衷地赞美客家山歌“清如新炙簧”。因此,黄遵宪主张以民歌曲艺的形式改革诗体,将原有的“乐府”之名改为“杂歌谣”,在题材内容上放弃历史典故的书写,专注于写近代之事。至于“杂歌谣”的题目就更加随意,从大宰相到奄人子,都是绝好的题目,而这些“绝好的题目”显然已非传统诗意的凝练,其题材和内容都更加趋向俗化。

就黄遵宪的“杂歌谣”创作理念而言,无论是题材内容还是诗体形式,他都极力反对仿古,“反古”也是他一贯的诗歌理念。最为人所熟知的《杂感》(1868年)一诗不仅倡导口语入诗,更多的还是强调写诗要摆脱古人的束缚。我们往往只注意到“我手写我口,古岂能拘牵”强调言文一致,其后的“即今流俗语,我若登简编,五千年后人,惊为古斓斑”⑬却容易被忽略,诗中说道:即便是当下的流行俗语,我若将其写入书籍当中,待这些书籍流传到几千年后,人们也会视其为古代光辉灿烂的经典之作。故“一时代有一时代之古文学”,我们并不需要将古人的经典之作视为金科玉律,也不需要受其束缚和限制。黄遵宪所倡导的“反古”其实是为了“立今”,“诗固无古今也,苟能即身之所遇,目之所见,耳之所闻,而笔之于诗,何必古人?我自有我之诗在矣”⑭。(同治十一年,1872)黄遵宪追求诗歌极度的率真和自由,认为天地之间,如市井谩骂、儿女嬉戏、妇姑勃谿,皆有真意流露其间,皆为极好的诗歌文章,只要专注当下、描摹当下,写出的诗歌文章就能流传后世,这在一定程度上体现了黄遵宪早年的文化自信和时代自信。

诗界革命最终归于失败,“杂歌谣”试验也日渐式微,革新的脚步停滞不前。正如梁启超评价黄遵宪创作的“杂歌谣”为“诗界革命之能事至斯而极矣”⑮,其实不仅标榜了这类诗歌的革新性和突破性,也暗含了“杂歌谣”试验,乃至诗界革命的两面性:一方面是极致的突破、革新,另一方面是极尽能事之后的回潮与困境。黄遵宪的创作实践如此贴近他对“杂歌谣”的构想,他却仍然不满于“杂歌谣”试验,根本原因不在于诗歌创作是否达到预期,而是更深层的对“杂歌谣”创作理念的不满。他在后来致梁启超的信函中提及:“此体以嬉笑怒骂为宜,然此四字乃非我所长,试为之,手滑又虑伤品,故不欲为。”⑯“嬉笑怒骂,皆成文章”,实际上代表了一种不拘题材和形式,任意为之的创作态度。黄遵宪显然意识到了新体诗改革的目标和方向,但在进行了几组“杂歌谣”试验之后,黄遵宪认为这种新体诗创作并不是他所擅长的。军歌饱含着气势,鼓舞着男儿的热血,尤其是最后三个叠字,读来铿锵有力,振奋人心。自由而不散漫,通俗而不烂俗,极为贴近时代社会语境,在诗体试验中迈出了关键一步。但他反思之后觉得自己不擅长“嬉笑怒骂”的风格,“手滑又虑伤品”,这里面蕴含了黄遵宪诗歌理念的回归:在“反古”的激进姿态达到一定程度之后,便自然地返归传统,更加强调“返古”的精神。

黄遵宪的诗歌理念始终是在“反古”的追求中潜隐着“返古”的倾向。例如他在《人境庐诗草·自序》(1891年)中说道:

仆偿以为诗之外有事,诗之中有人;今之世异于古,今之人亦何必与古人同。尝于胸中设一诗境:一曰,复古人比兴之体;一曰,以单行之神,运排偶之体;一曰,取《离骚》乐府之神理而不袭其貌;一曰,用古文家伸缩离合之法以入诗。⑰

黄遵宪虽然强调“今之世异于古”,但在这样一种不必与古人相同的“诗境”中,他所倡导的却是复兴诗经比兴之体,以散体骈文入诗,取离骚乐府之神理,以及用古文之法谋篇布局。以上对诗歌理念的阐释只有“取《离骚》乐府之神理而不袭其貌”一条提及在面貌上不承袭离骚乐府的形式,其余皆强调对古代诗歌的延传。

细查其诗歌观念的演变,黄遵宪所提倡的“反古”往往是从诗歌题目、内容风格与思想主题等方面入手,而他所强调的“返古”则是在创作手法与诗体形式上的回归,不仅仅是吸取古代诗歌的传统资源,更是在创作理念和创作态度上回归古典诗歌,回归传统审美。从“挦扯新名词”到“以旧风格(即旧形式)含新意境”,再到借鉴“弹词”“粤讴”等民歌形式,晚清诗界革命的先驱们不断尝试,不断突破,但诗界革命最终还是归于沉寂,恰恰因为思想与内容的“反古”始终未能摆脱古体诗创作手法与传统审美意识的束缚,诗界革命就在“反古”与“返古”的撕扯与失衡中陷入困境,最终走向失败。

三 开拓与困境:传统诗歌难以为继

在漫长的中国古代文学史上,传统诗歌经历了多次变革,从《诗经》四言体、骚体到五七言古近体诗歌,再到词体、曲体,不同的诗体无一例外是在音乐的孕育下生发、变革的,并在格律定式上产生明显而严格的差异,它们共同构成了传统诗歌艺术的繁荣。细察传统诗歌的演变历史,诗歌革新往往以诗体变革带动思想内容的变革。晚清诗界革命别创新路,他们并非从诗体变革入手,而是着力于新名词入诗以及诗歌题材的变革,这种形式的开拓恰恰带来诗界革命最大的困境,即在内容上不断尝试革新思想和语词,而在形式上始终无法摆脱对旧风格、旧诗体的坚守。

“新诗”的尝试发轫于戊戌变法之前,“当时所谓新诗者。颇喜挦扯新名词以自表异”⑱。这是指在诗界革命早期,夏曾佑等人喜欢运用新词语入诗,以此显示诗歌创新的宗旨。此后,梁启超又在诗论中这样说道:“若以堆积满纸新名词为革命,是又满洲政府变法维新之类也。能以旧风格含新意境,斯可以举革命之实矣。”⑲此时诗界革命已经不满于语言等形式层面的变革,从“挦扯新名词”到“以旧风格含新意境”,诗界革命的宗旨已经从堆砌新名词的形式变革,到追求新意境的精神变革。梁启超显然意识到,仅仅从新名词、新语句的层面变革诗歌,无异于满洲政府改良式的维新变法,诗界革命是不会成功的。但他认为“可以举革命之实”的依然无法摆脱“旧风格”的包蕴。这一观点在梁启超极为推崇的郑西乡的诗歌中可见一斑:

泰西神州不陆孚,浪从星海狎盟鸥。

共和风月推君主,代表琴樽唱自由。

物我平权皆偶国,天人团体一孤舟。

此身归纳知何处,出世无机有化游。

这首诗显然已经呈现出与传统诗歌不尽相同的面貌,令人“读之不觉拍案叫绝。全首皆用日本西书之语句,如共和、代表、自由、平权、团体、归纳、无机诸语,皆是也。吾近好以日本语句入文,见者已诧赞其新异,而西乡乃更以入诗,如天衣无缝”⑳。这首诗颇具代表性地反映了晚清诗界革命的方向。诗歌所运用的“泰西”“神州”“共和”“平权”“无机”等意象和语词几乎全部来自西方,承载了绝不同于古代的新内容与新思想,而在体例上仍然讲求格律押韵,讲求传统诗歌的创作规则。

学界对晚清诗界革命的时代局限与改良姿态已经形成较为统一的看法,认为近代文学革命开启了中国社会由传统向现代的转型,具有过渡时代不可替代的价值和意义,但仍然只是在原有的框架内进行有限的改良,表面上反传统与实际上皈依传统的矛盾姿态代表了近代文学革命思维的主流。站在现代人的立场上得出这样的结论是无可非议的。当我们带着现代的眼光去回溯一个历史阶段的现代质素,是一种印证式的、对应式的,而实际上它在发生的时候并不具备这种现代的眼光。黄遵宪等人尝试以新思想、新语词改革诗体,用内容变革带动诗体革新本身是具有革命意义的,因为这种变革方式不同于任何一种传统诗体的变革过程,从古体诗到永明体,从唐诗到宋词,诗歌革新从来都是在韵律体式上产生新的严格的规范。而晚清诗界革命没有从这一方向着手,一方面是时代语境的强大裹挟,西方思想、现代文化涌入中国,带来了大量新事物与新语词;另一方面则是传统诗歌的变无可变,从骚体、古近诗体到词体、曲体,传统诗歌的革新已经走到了尽头,欲从思想内容入手,创造旧体诗的新范式,只能导致诗界革命在传统诗体与现代语词的拉扯下失去了变革的基点。

晚年黄遵宪写信给邱炜萲(字菽园),表达了他对诗界革命的遗憾:“少日喜为诗,谬有别创诗界之论,然才力薄弱,终不克自践其言。譬之西半球新国,第不过独立风雪中清教徒之一人耳。若华盛顿、哲非逊、富兰克令,不能不属望于诸君子也。诗虽小道,然欧洲诗人,出其鼓吹文明之笔,竟有左右世界之力。仆老且病,无能为役矣!执事其有意乎?”(1902年)黄遵宪的一生出使过日本、美国、英国、新加坡等地,他是拥有世界眼光的。所以他能够看到诗歌变革、文学革命的强大力量,即便是戊戌变法失败,他仍然坚持不懈地探索救亡图存的路径,竭尽全力开拓传统诗歌的边界。在黄遵宪看来,传统诗歌的革新运用新名词、新语句入诗已经是极大的进步,而在诗歌态度上作出“嬉笑怒骂”的尝试可以说是达到了顶峰,传统诗歌革新到这种程度已经变无可变。顺应这一逻辑,“杂歌谣”创作几乎没有用典,虽有以物起兴的手法,但通俗易懂,诗歌的感情色彩以及歌谣体的形式都全然不同于传统诗歌形态,应该备受推崇,但黄遵宪最终还是“摒弃”了“杂歌谣”。传统创作姿态以及审美标准的回归让他不能接受或者无法承认这样突破性的变革,只能重回原有的坚持。

传统诗歌经历了几千年的发展早已形成一套完整自足的体系,在旧形式当中加入新语词一方面是对传统诗歌的全新开拓,另一方面实际上损害了传统诗歌的诗意,或者说传统意义上的诗意。对旧形式的坚持使得诗歌无法别立新宗,诗界革命的失败也就成为必然。胡适曾说过“当梁任公先生的《新民丛报》最风行的时候,国中守旧的古文家谁肯承认这种文字是‘文章’?后来白话文学的主张发生了,那班守旧党忽然异口同声的说道:‘文字改革到了梁任公派的文章就很好了,尽够了。何必去学白话文呢?白话文如何算得文学呢?’”㉑这其实反映了近代社会时代背景的特点,在由传统向现代的转型过程中,有时候不得不采用一种极端的方式冲破时代的禁锢,以实现变革的理想和诉求。但不可否认的是,每一次尝试和革新都为最终的突破和转型准备了经验。

几乎每一部中国现代文学史都会将现代文学发生的源头追溯到晚清抑或更早的时代。谈论中国现代性的萌芽离不开晚清,离不开晚清的“三界革命”。海外学者提出“没有晚清,何来五四”㉒的观点也在大陆学界引起巨大反响,这一观点强调晚清小说已经具备了现代质素,已经拥有了“被压抑的现代性”。晚清和五四各有各的时代价值和历史背景,以这样的方式提醒我们关注晚清时期的“现代”萌芽是值得赞赏的学术眼光,但若一味强调“没有……何来”的历史逻辑实际上反而抹杀了不同阶段的独特性。如黄遵宪等诗界革命的先驱积极倡导诗歌革新,晚年却始终难以摆脱传统诗体的束缚,这并非一个人或一代人的阵痛。晚清之为晚清,传统之为传统,有着它不可突破的时代局限,也有其不可超越的自我逻辑。

注释:

① 丘逢甲:《丘跋》,《人境庐诗草笺注》,黄遵宪著,钱仲联笺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版,第1088页。

② ③ ④ ⑮ ⑱ ⑲ 梁启超:《饮冰室诗话》,人民文学出版社1982年版,第2、43、43、43、35、51页。

⑤ 黄遵宪:《致梁启超书》,《黄遵宪集》(下卷),天津人民出版社2003年版,第499页。黄遵宪以为“绝妙”的二十四篇诗歌指的正是《出军歌》《军中歌》和《还军歌》。《出军歌》前四首发表在《新小说》第一号的“杂歌谣”栏目。同时期创作的其他“杂歌谣”还有《幼稚园上学歌》(发表于《新小说》第3号)、《小学校学生相和歌》(未经发表),此外《五禽言》(旧作,发表于《新小说》第7号)也发表于“杂歌谣”专栏。

⑥ 黄遵宪发表于《新小说》杂志“杂歌谣”栏目的诗歌中,《从军歌》和《幼稚园上学歌》都未被收录诗集,而《五禽言》是个例外。《五禽言》乃为旧作,并非在“杂歌谣”创作理念指引下的新尝试,从诗歌创作的时间和风格来看,都不应该归入“杂歌谣”试验的产物。

⑦ 序中说道:“十年心事,大略具此,已别命书人缮写,携之行囊。然予有戒心,虑妙画通神,忽有胠箧之者,故别存之,以当勇夫之重闭。”引自《人境庐诗草·自序(甲戌)》,《黄遵宪集》(下卷),天津人民出版社2003年版,第371页。

⑧ 周作人:《人境庐诗草》,《逸经》第25期,1937年3月,第7~13页。转引自[日]伊原泽周《日本学人的黄遵宪研究》,《近代史研究》2003年第1期。

⑨ 钱仲联:《黄公度先生年谱》,《人境庐诗草笺注》,黄遵宪著,钱仲联笺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版,第1245~1251页。

⑩ 新小说报社:《中国唯一之文学报新小说》,原载于《新民丛报》第十四号,光绪二十八年七月十五日。

⑪ ⑯ 黄遵宪:《致梁启超书》,《黄遵宪集》(下卷),天津人民出版社2003年版,第49、499~500页。

⑫ 陈汝衡:《弹词溯源和它的艺术形式》,《陈汝衡曲艺文选》,中国曲艺出版社1985年版,第513页。

⑬ 黄遵宪:《杂感(五首)》,《黄遵宪集》(下卷),天津人民出版社2003年版,第90页。

⑭ 黄遵宪:《与朗山论诗书》,《黄遵宪集》(下卷),天津人民出版社2003年版,第390页。

⑰ 黄遵宪:《人境庐诗草·自序》,钱仲联笺注《人境庐诗草笺注》(上册),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版,第3页。

⑳ 梁启超:《汗漫录》,《梁启超文选》,中国广播电视出版社1992年版,第189~190页。

㉑ 胡适:《〈尝试集〉再版自序》,《尝试集》,亚东图书馆1920年版,第3页。

㉒ 王德威:《被压抑的现代性:没有晚清,何来五四?》,《想象中国的方法 历史·小说·叙事》,百花文艺出版社2016年版,第3~19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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