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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媒体上的文学表演※
——以“匿名作家计划”为例

2019-05-22

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 2019年12期
关键词:作家文学

内容提要:随着新媒体技术的介入,文学的生产、传播方式、评价体系、作者队伍乃至文本形态正在发生深刻的变化。新媒体正在形成一个区别于传统媒体的文化场域,传统文学也开始寻求适应新媒体发展的转型。“匿名作家计划”就是一次尝试,赛制设定、参赛队伍、评审标准的改革,体现诸多新意。但转型中也展现出一种表演性,成为一种景观化的文学生产,没能真正弥合传统文学和大众阅读之间的裂痕。如何通过新媒体平台打破传统纯文学的封闭状态,和读者建立有效的交流渠道,找到更准确、有效的言论方式,在作品里呈现更为复杂的现实经验,建立新的文学与社会、生活的关系,这些是比赛带给我们的真正思考。

进入21世纪以来,随着新媒体技术的介入,文学的生产、传播方式、评价体系、作者队伍乃至文本形态正在发生深刻的变化。2018年,由《鲤》书系、腾讯大家、“理想国”联合发起的“匿名作家计划”正是这种变化的集中体现。

比赛以每期7位匿名作家+1位踢馆作家的方式,把35篇匿名小说发表在网络上,交予读者评判。经历了半年的比拼,通过五轮初赛,由5位初评委推荐了11篇作品,再由格非、苏童、毕飞宇三位终评委选择其中的6部作品进入决选。决选通过网络直播的方式呈现,把对于小说的分析、作者的猜测、风格的争执等评审过程实时公开,最终选出《仙症》(郑执)为首奖。

敏锐的人已经感觉到了一个新的文学时代的来临,吴俊就指出新媒体形成了一个区别于传统媒体的文化场域,它标志着文化权力的结构性重组或重建。传统的经典作品的价值地位发生“位移”,文学形态和评价体系的改变,新的文学审美标准的建构,共同导致了“文学史的终结”。①在这个时代里,阅读和创作的人群大量增加,可供写作的题材更加丰富,类型化写作技巧日趋娴熟,个人化、个性化写作无处不在,与此同时文本却呈现碎片化趋势,写作和作家的神圣性被消解,阅读不再充满着一种仪式感,而是更加随机。新媒体提供给作家一条新的登场路径,流量亦成为作家被大众认可的新标准。如何在保证文学性和获取流量之间找寻平衡,这是必然面临着的问题。

在这个转型的过程中,传统文学期刊也在寻求新的变化,可分为“平移”和“平行”两种方式。“平移”是一种技术性的平台转移,仍然是按照纸质文学方式运作,只是提供了更便捷的方式来查找和阅读,②例如创办电子杂志、开设微信公众平台,但是编辑的审核和评论家的评论制度,却没有发生变化,他们依然扮演着“守门人”的角色。“平行”则是在原有文学空间之外“平行地”展开了另一个空间,③发表、阅读在网络上,评价、审美也更适应网络一代趣味,话语、修辞也根据网络受众习惯进行调整。非但没有影响到原有纸质文学的空间,还扩大了阅读人口,“平行”有可能改变文学运作的结构。

张悦然主编的《鲤》作为一本创办了十余年的文学书系,也积极地参与到了这次的变革中,由于非体制内刊物,使得他们的求新求变更加大胆,以评奖作为突破,通过举办“匿名作家计划”,对于赛制设定、作者构成、评审标准进行改革,体现诸多新意。在从“平移”向“平行”转变的过程中,它首先展现出一种表演性,成为一种景观化的文学生产,把过去个人化的文学创作和封闭化的评价体系呈现在大众眼前,把神秘的文学评奖变成可供观看的“事件”。这背后有商业文化的影响,新媒体也为此提供了便利,比如作品首发在微信公号,在赛程上借鉴娱乐节目,发起有奖竞猜,借助短视频、网络直播等方式呈现,制作时尚专题、举办演讲,不断强调着“悬疑感”。但这种“表演性”并没有真正弥合传统文学和大众阅读之间的裂痕,更多的是一种营销方式的变化,把个人化的文学创作变成群体化的“文学格斗”,营造名家VS新人的对立。“匿名作家计划”是传统文学在新媒体时代寻求突围的一次全方位的尝试。

一 赛制设定

2013年,《哈利·波特》的作者J.K.罗琳以新名字向两家出版社投稿侦探小说《布谷鸟的呼唤》,随后收到了两封退稿信,在其中一封信里,编辑好心地建议罗琳不如先去读个写作班,或者至少看看关于出版的书籍。最终《布谷鸟的呼唤》以新笔名出版了,销量只有五百本,直到被宣布只是罗琳的一个新面具,《布谷鸟的呼唤》的销量陡增507000%。随后2016年公开的退稿信使这一切看起来像个游戏,把“势利”的出版商和“盲目”的读者戏弄了一把。④现象级匿名作家埃莱娜·费兰特至今从未露面,而她写作的《我的天才女友》系列销量过千万。两位作家不约而同地选择“匿名”,成为一种有趣的文化现象。

这两次匿名事件对张悦然产生触动,成为她举办“匿名作家计划”的诱因。

过去作者匿名的原因多是逃避审查、维护名誉、防止迫害。从内容看,不是挑战了“性的伦理”“道德禁忌”,就是高度的“政治敏感”与“暴露批判”。⑤写作者都经受着强大的外部压力,是一种被迫匿名。而J.K.罗琳和埃莱娜·费兰特则是一种主动匿名,前者是感到名字的负累,想得到读者最真实的反馈,后者把匿名当作小说生产的意义,《我的天才女友》是一部带有浓郁自传体色彩的小说,身份不明的作家和主人公纠缠在一起,产生出一种混沌的气质。

“匿名作家计划”的“匿名”更像“一场事先张扬的游戏”,是被打出的旗帜,一个噱头,营造出一种“悬疑感”,推动读者全程关注。为了让“匿名”具象化,模特扮演的作家头戴动物面罩,接受“史上最特别的作家访谈”,以视频或者聊天页面“截图”方式在文本前呈现。初评委也化身韦小宝、唐璜等文学人物,配有专门的头像和性格介绍,凸显其个性化特征。为了进一步激发读者的好奇心,比赛特别设置了“读者竞猜,瓜分三万元现金大奖”环节,通过网络发起限时竞猜,奖金一万元,但最后不了了之,没有提及是否有竞猜成功的读者。

“匿名作家计划”举办的深层原因是《鲤》作为一本创立了十一年的文学主题书系,如何摆脱所陷入的瓶颈。十年前凭借着“主题书”和青春写作的余温,以及主编张悦然本身的影响力,《鲤》获得了一定的成功。但是由于趣味的狭窄,使得它变成了一本越来越局限的文艺主题书。这个狭窄一个是选题的狭窄,从最开始的情感挖掘,到围绕着文艺青年生活的方方面面。另一个是创作队伍的狭窄,它形成了一批固定的撰稿团队,这些人被当作《鲤》的文学标准,也就形成了一种惯性,编辑和读者只能接受风格相似的作品,这使得《鲤》变得越来越像小圈子的文学游戏。随着新媒体的发展和青春文学的衰落,《鲤》不断下滑的销量和影响力也让张悦然等人感受到了危机,寻求一种突破的可能。

表面上他们寻求突破的方式是从扩大作家队伍入手,以匿名的形式来刊发更多元化的作品,以回归文本本身的方式吸引更广泛的读者。但实质是一种营销方式的转变,这场“匿名作家计划”更像是一次依托新媒体平台的文学表演,它从概念上借鉴了“蒙面歌手”等综艺节目,发表主要依托腾讯大家——一个隶属于腾讯网并在微信公众号有着一百三十万读者的新媒体平台,直接把过去只有几万的读者扩大数十倍。它还结合了短视频、网络直播等新媒体形式,发布会邀请了梁文道捧场,最大限度发挥文化名人效应。主办方精心设计了最后的决选流程,把它变成一场文学真人秀直播,让三位评委走进密室,用即时摄像机360度聚焦评审全过程。三位作家的着装风格、气质都被树立为一个成熟作家的典范,后被邀请进行时尚大片拍摄。他们在直播中的争执和严肃的神情,视觉化呈现了文学的众口难调。获胜者戴着面具上台领奖,揭下面具,从苏童手中接过奖杯,完成一连串“新老交替”的仪式。直播首先是面对活动现场,张悦然和止庵的实时点评,读者在花费79元门票钱以后,既可以看到两场相互交叉的小说分析,也可以看到几位文学偶像。直播还面对广大网友,最终有26万人观看了最终的决选过程。

这一切都扩大了“鲤”作为一个文化品牌的影响力,以便后续衍生一系列音频课程、电影改编、图书出版等新的文生产品。

但这些面向大众的文学表演有可能阻碍“回归文本本身”,尽管主办方希望“只用文字和读者沟通,摒弃了所有外在干扰,读者唯一需要信赖的是自己的阅读感受”,但恰恰是新媒体平台给了读者更多的干扰,有对“匿名”的好奇和有奖竞猜的期待,有“随意”的留言和与其他读者的争执,有主办者的故意引导和名人效应吸引,一些值得深入的讨论与阅读渐渐被大众话语所淹没。

传统文学奖由各单位推荐或自由来稿,而“匿名作家计划”分为两种渠道,专业参赛者由主办方直接约稿产生,同时开放大众参赛通道,接收自由来稿。投稿者身份、年龄、国籍不限,提交5000—20000字的中文短篇小说,主题、内容不限。最后呈现出来的是31篇约稿,4篇自由来稿,约稿的比重更大,显示出主办者对于稿件质量、风格依然加以把控。强调不限身份和国籍,是为了特地邀请外国作家和机器人参赛,实践跨国界和人工智能创作等热点。

在注意事项里特别提示:“因为这是一次‘匿名’比赛,参赛的短篇小说仅根据其文学上的优点进行评估,而不是基于作者的声誉,所以参赛者的姓名或其他潜在识别特征均不得出现在小说的任何地方。”⑥这借鉴了娱乐节目《蒙面歌王》的表现形式,把演唱者浑身上下包裹起来,只靠声音辨识,但在实际操作过程中还是有犯规的情况。“匿名”只是相对而言,具有阅读经验的“专业读者”并不难猜到作者。悬念和真相之间,是一种张力,作者希望因为鲜明的风格被认出,而主办方则希望作者换一种风格,这就使得作者不得不放弃固有的风格,去挑战新的风格,有可能带来惊喜,也可能使作品不够流畅。比如擅长东北现实主义叙事的双雪涛以《武侠家》参赛,就被误认为是徐皓峰,马伯庸《卜马尾》被故意引导向女性作者。主办方不断通过新媒体放出烟雾弹,制造悬念,为的是营造悬念揭晓时戏剧性的反差感。因为匿名,所以赛制也有不严谨的地方,比如第一期被邀请的参赛者大头马被淘汰后,又以踢馆者的身份在第6期继续登场。

初评共分6期,按照来稿顺序在腾讯大家上发布参赛作品。每期跨度一个月,每月发布6篇(含5篇专业参赛作品和1篇大众投稿入选作品),大众投稿作品作为踢馆选手参赛,由初评委投票,取当月获得票数的前两名晋级至终评。终评评委审读所有晋级作品并投票,选出六篇进入决选,根据票数评出最终优胜者一名。这种以月为单位的晋级制度和新人踢馆制度,都模仿了娱乐节目的PK形式,持续不断地制造热点。但能否脱颖而出,不光取决于作品本身,还有对手的实力,有可能不同月份之间作品水平参差而使得不错的作品被淘汰,暴露出流程设置缺乏一个全盘的考量。

“匿名作家计划”为了吸引大众阅读,放弃刊物首发权,而选择新媒体平台首发。文章开头的宣传语和底部的刊物售卖链接,起到广告作用,每一次点击都是刊物的一次曝光。所合作的腾讯大家创办于2012年,是一个拥有一百三十万名读者,和上百人撰稿队伍,已经形成自己风格的新媒体平台。它以腾讯新闻客户端和微信公众号为平台,每天发布3—5篇原创作品,平均每篇文章都能获得过万次的点击。但为了追求影响力,腾讯大家的头条文章多是即时性新闻评论,强调速度和观点的鲜明以及对读者情绪的调动,由此获得“十万加”的传播效力,也形成了一批忠实的读者群。“匿名作家计划”敢于把文学如此面向大众,勇气可嘉,但文学作品并不具备公共议题的可讨论性,更像是“锦上添花”的消遣阅读,“腾讯大家”的读者也并非文学读者。所以“匿名作家计划”通常被安排在最后一篇文章推送,尽管配有短视频、精美插图,但突破一万阅读量的情况不多,有效阅读就更少,而且由于篇幅冗长,违背了新媒体的传播规律,使读者缺乏分享的欲望,也无法形成讨论热度,可以说“匿名作家计划”文艺的风格和新媒体平台喧嚣的风格并没有很好地契合。

尽管发表在大众平台,但对于作品好坏的判断还是依靠评审,违背了“由读者决定”的初衷。大众在这个比赛中除了观赏并不发挥作用,他们发表意见的方式只能通过文章底下的留言,并且这个留言也需要经过后台筛选才能呈现。实际上网友转发、点赞、留言、互动已经成为新媒体平台的一大特色,可以促进内容的再生产,主办方只是借用了负面评价营造了一种精英写作和大众阅读间的对立感,没有细致地解读这些评论,分析他们所反映的阅读诉求和实际文学创作间的差距。

“匿名作家计划”选择在新媒体平台发表,还借用了竞猜、直播、短视频等新方式,让文学更富有观赏性、戏剧性。但仍采用编辑约稿、审稿的传统文学生产方式,评审标准也是对叙事风格和写作技巧的看重,秉持着“纯文学”原则,凸显精英趣味,强调文学创作的专业性。最后不高的点击率和缺乏讨论热度,一是因为对于平台的选择不够准确,腾讯大家的阅读群体喜欢即时性、情绪性的新闻评论;二是因为在文学观念、主题、形态上的改变有限,大众阅读趣味和纯文学性之间的裂缝并没有得到根本性弥合,使得读者反响不尽如人意。其实这些年“豆瓣阅读征文大赛”以及“ONE·一个”等文艺类新媒体已经逐渐尝试弥合这种差异,一批写作者提供了对生活观察的新角度,把社会变革嵌入在文学情境中,在情感表达和故事编排上颇费心思,让人感同身受。而“匿名作家计划”的“文学格斗”表演,过于炫技,让文学素养参差不齐的大众读者纷纷表示“看不懂”。

二 作者队伍

具体来看这次“匿名作家计划”作者的选择,34位作家里,笛安、七堇年是青春文学代表作家,马伯庸是知名网络文学作家,阎连科、石一枫、路内是有着鲜明个人风格,在传统文学圈里受到肯定的纯文学作家,btr、黄昱宁是资深文化人,骆以军、陈雪是台湾中生代作家,双雪涛、班宇是近年来备受瞩目的东北新生代作家。还有一批通过新媒体平台涌现出来的作者,如郑执、吴晶晶、大头马、温凯尔、苏方、默音等,组成可谓多元。还有一个值得注意的现象,这里面有几位接受过或正在接受创意写作的专业训练,而张悦然、阎连科、杨庆祥、苏童正担任他们的导师。

在谈到举办“匿名作家计划”初衷的时候,年少成名、作为青春文学代表作家的张悦然坦承道:“我自己作为一个作家,也常常在想我自己的名字和我自己所写作出来的东西之间是一种什么样的关系。其实我从 20 出头开始写作,也比较幸运的算是年少成名吧,我在很长一段时间里觉得这个名字是我的一个负担,因为这个名字带来很多误解……常常会被怨怪,会被不公平地对待,会有很多人觉得张悦然是写青春文学,张悦然是写网络文学的,张悦然是写各种奇奇怪怪东西的。我通过十多年的努力,好像在慢慢地矫正着这个名字带来的误解,算是有一点小小的成效吧。但是到了某一天开始,我忽然发现之前好像在受制于这个名字,但是现在我好像又在受惠于这个名字了。作为写作很多年的人,现在不会再有被退稿的经历。任何文学杂志包括出版社都会给我非常好的支持。但是我有的时候也会怀疑这点,我会怀疑我写出来的这些作品如果和这个名字分割开的话,是不是那么值得信赖的?这是作为作家永远应该有的焦虑吧。”⑦

张悦然所指出的“名字成为写作者的负累”主要是指以新概念作文大赛出道,写作青春文学成长起来的一批“80后”作家。他们走上文坛时,由于擅于抒发青春的苦闷,铺陈对青春的幻想,文字华丽、个人风格鲜明而获得成功。但这种风格也成了桎梏,他们被和青春写作捆绑起来,即便二十年过去,坚持写作的人寥寥无几,但一提到他们的名字,依然想到的是那些疼痛青春的作品。他们的名字成为一种“为赋新辞强说愁”风格的指代,这就是张悦然花费十余年时间想要纠正的。但名字也成为他们在文坛的财富,他们受到文学期刊的青睐和评论家的关注,每一步转型都会被与过去作比较,他们“迷途知返”走向正统文学序列成为一种值得言说的文学现象。

但这批作者的名字并非是文学品质的保障,只是被讨论的起点。在青春期的成长中,在新世纪之交中国社会巨大结构转型的变革中,写作是他们唯一抒发的渠道和走向历史舞台的路径。他们作品的成功和作者本人鲜明的姿态密不可分,韩寒的叛逆、郭敬明的自卑与自恋混杂、张悦然的华丽、七堇年的文艺,作家都在身体力行地实践着自己作品所描绘的人生,过分地关注自己,直至自我抽空,这种个人主义、自恋似的写作方式成为“青春文学”的同义词。他们一边写作小说,一边通过随笔记录小说创作的过程,出版的作品里都配有精美的插图,他们在乎自己的形象展现,在采访中时常“语出惊人”,这是最初的文学表演。而不成熟的读者们也容易将他们的作品和现实生活混淆在一起,对作品里那些标志性的符号按图索骥,希望过上小说中文艺的生活。当读者以作者的名字为指标挑选作品时,其实是代表着对于一种风格、模式的期待,与文学品质无关。对于这批作家而言,匿名虽然是一种挑战,但有可能因为丧失掉过去的风格而不被读者接受。

还有一批通过新媒体平台涌现出来的作者,他们来自“One·一个”、豆瓣阅读等平台,但他们不是传统意义上的“网络文学”作家,而是借助新媒体这个更细分的渠道,实践着文学性,再向传统文学期刊蔓延。对于他们,匿名与否并无区别,名字本就是一个符号,他们反而希望读者将创作风格与名字相对应。我们不妨称他们为“网络野生作家”,“野生”这个概念相对于“专业”而言,专业的身份有两种:一是作协体制内的专业作家,二是依靠写作畅销书或网络小说谋生的专业作家,而野生作家则是一群白天依靠其他手段谋生,业余时间创作的写作者。“野生”也是相对于他们的经历而言,和循规蹈矩、按部就班成长的文艺青年相比,“野生”作家有各自不同的成长轨迹,从事的工作不一定和文学相关。虽然缺乏评论者的关注,但他们身上体现了真诚坦然的态度和对文学对生活独特的理解,他们丰富的生活经历也为创作提供了源源不断的素材,纠偏了当下文学创作由于生存背景和汲取资源相似越来越同质化的倾向。⑧

和从文学期刊登场不同的是,野生作家的发表渠道通常是互联网,他们首先是新媒体的深度用户,再渐渐变为内容创造者,新媒体不光是“发掘”而是创造出了大量的作者。传统文学是编辑发现、作家登场、评论、获奖、经典化的单一线性模式,而新媒体写作者则是经由读者反馈、作者交互、作品共享来确认自身存在的价值,形成了“作者共同体”,⑨随着一些人获得成功,这个共同体也在慢慢被媒体、文学期刊所关注。

事实上,当下的文坛喜欢新人,每个杂志、编辑、评论者都想承担起挖掘新人的工作,寻找新鲜血液和年轻声音,是文坛的一种刚需。《钟山》副主编何同彬就谈到“很多国内刊物在推广青年人方面不遗余力,像动力十足的收割机一样,一茬一茬地割,生怕漏掉谁”。⑩反映出现在文坛并非如张悦然所认为的只追捧已经成名的作家,还焦虑于没有新的作家,使得“发现新人”也成为一种文学、媒介竞争。“匿名作家计划”获胜的郑执正是一个文学新人,本次比赛变成了“新人横空出世”直播,在宣传中不断渲染他新人的身份,还特地使用“文坛巨擘被淘汰”的字眼,以凸显文坛新老交替、推陈出新的意义。新人能带来什么?从文本上说是一种新鲜、异质性的经验和对世界独特的思考。从文化生产角度来说,是“横空出世”所带来的新的言说空间,媒体就围绕着郑执的非专业作家身份和生活经历大做文章。比赛结束后郑执立刻接受演讲邀约,不谈文学,而是讲述自己的东北成长史,“东北”由于其特殊地理位置、历史变迁越来越成为文化消费里最热的景观符号。从读者角度来说是对于驾驭文字“超能力”的“新人”期待,因为越来越多人想要走上自由撰稿的队伍或正从事和文字相关的工作,“新人诞生”给他们提供了一种可能性。

“匿名”也造成一个问题,当作者消失之后,所有跟作者有关的研究方法就不再奏效,如时代背景、作家生平、作者意图、文学场域等。杨庆祥就认为:“文学与商品不同,它必然和某一类特殊的经验密切相关,文学最终呈现的不仅仅是‘文本’的形象,同时也是作家和时代的形象。”⑪作家作为一个中介,把文学作品和时代相关联,不光要看他写作什么年代,也要看他在什么年代写作,对他进行一种基于社会史背景的考察。发掘作者展现的艺术经验和时代精神的同构关系。比如谈论“80后”写作,除了对于写作水平的判断外,更重要的是以社会史的视野把握世纪之交这种代际写作现象的出现考察,它与中国的经济发展、文化转型、生育政策、全球化进程之间的关系,捕捉这代作家展现的精神面貌,显然作者本人是无法缺席的。采用“匿名”这种极致的手段,其实也是把创作主体简单化,遮掉名字的同时也遮蔽掉背后一系列的社会生产关系。

况且这种尝试并不新鲜,新批评学派瑞恰慈就在课堂上引导学生阅读匿名诗篇,不提供任何信息,只根据文本进行解读,脱离了社会历史背景,使得过去从作家到作品的传统批评方法失效。但这种力求“科学”“客观”的态度,使得文学语言变成孤立的对象,缩小了文学研究的范围,阐释作品意义的过程也就变成了考察文学语言运用的过程,从文本出发,终止于文本,对文本背后的一系列历史生成不去考虑,陷入了形式主义和文本主义的泥沼。⑫

“匿名作家计划”像是对于罗兰巴特“作者之死”理论的一次实践。但具体分析作者、文本、读者之间的关系,主办者最初设想的匿名作者、凸显文本、面对读者的链条,由于商业的介入而被中断。首先当匿名作为一个噱头时,它就不再是真正的匿名,而是一种表演,唤起读者期待,把阐释文本的精力投入到猜测作者身上。其次,忽视了评论者的一环,在这次写作计划中,评委的权力远远大于读者的权力,也就是说真正阐释文本、赋予意义的是评委。“作者之死”的前提是作者具有绝对的权威,但当下同质化的中国文学创作,真正具有独特风格、对世界充满洞见的作者不是太多了,而是太少了,难以给人多元的阐释空间。作者的权威和对读者的统治权早就瓦解了,文本的意义不都由作者和读者赋予,也由资本和代表权力的评论者赋予,并且两者有着越来越紧密的合谋关系。

三 评审标准

中国的文学奖评比,随着茅盾文学奖、鲁迅文学奖等官方奖项的设立,在坚持思想性与艺术性统一的原则下,强调作品的艺术品位和社会影响力。每个地方、行业也根据自身特点设立了官方性文学奖项,评审标准与国家保持一致。

与此同时,一些民间文学奖开始兴起,主办者有文学杂志、文学网站、大众传媒、个人等。不同的主办者秉持着不同的评审原则和文学意识形态,如文学杂志举办的更强调文学性、感染力,主要面对专业创作群体。文学网站举办的“原创网络征文大赛”则面向网络文学爱好者,看重作品的故事性。《南方都市报》的“华语文学传媒大奖”⑬追求艺术质量和社会影响力并重,以“华语”为界,把评审范围扩大到了台港澳和海外华文文学。还有一些文学奖,如“新概念作文大赛”面向青少年群体,优胜者被打造为文学新星,一部分输送给文坛,一部分投向市场成为畅销书作家,主办者更看重他们的创作潜力。同样面对青少年的“Thenext文学之新选拔赛”由郭敬明团队主办,以PK晋级、封闭创作、全程直播、作者包装、旅途记录的方式进行文化表演,最大限度发挥商业价值,只不过那时还没有新媒体平台即时呈现。

总之,不同的文学奖有不同的评审原则,由此形成自己的风格。大致可以分为两条线索:一条是自上而下,在主流的文学意识形态或期刊把控的审美原则主导下选择作品;一条是自下而上,由读者投票选择作品。“匿名作家计划”则是把不同的评审标准融合在一起,最终入选的作品经过了五层评审。

第一层,《鲤》书系编辑的趣味。作为一本创办了十一年的文学书系,它已经形成了自己固定的风格,但这种风格也是一种桎梏,局限在文艺、生活、内心情感的狭窄趣味里,一切社会问题都可以以文艺的方式得到消解,复杂的人物性格、命运则被星盘解析等方式简化。《鲤》的编者和读者共同塑造了一套独特的文艺化的世界观,在这种世界观的笼罩下,他们与时代、历史、现实保持距离,或沉溺在细腻的情感中(孤独、嫉妒、暧昧、上瘾),或停留在一段时光里(最好的时光、变老、来不及),与他人关系不外乎寻找同类(文艺青年、像空气一样的理想伙伴)。尽管近年转为日常生活的呈现上,但也是文艺化的描述“一间不属于自己的房间”“不上班的理想生活”“猫知道一切”。这种趣味影响了本次征文的遴选标准,尽管张悦然在接受采访时声称“想跳出从前的视野,以一种不同的角度,重新为读者甄选优秀的作者、优秀的小说”, 但因为编辑掌握约稿、选稿权,在35篇作品里熟悉的文艺气息占了多半。

第二层,初审评委的趣味。“匿名作家计划”依托的是评审制,评审的构成就值得考量。五位初评评委(杨庆祥、走走、小白、王聪威、张佳玮)化身五位文学人物,匿名对作品进行打分、点评,最终推选出两篇作品入围。评审的构成有所差异,王聪威是台湾作家,也是《联合文学》的主编,对台湾文学生态有着独到的观察,他在评审过程中加入了两岸对比的视野。杨庆祥作为大学教授,同时也是一名对时代有着独到观察的评论家,他更注重一代人的特殊经验和时代之间的关联。走走是《收获》杂志前编辑,凭借十几年编辑经验,更能识别一个作者的风格。小白作为专业作家更多是从写作技巧上考虑。游学海外的张佳玮则有着更为国际化的视野。五位评审的关注角度、评判标准不同,使得一部作品出现分歧的可能加大,很多作品得到完全相反的评价,风格突出的作品有可能因为争议遭到淘汰。

第三层,终审评委的趣味。担任终评委的是三位知名作家格非、苏童、毕飞宇。和其他文学评奖不同,终评阵容只选择了作家,而没有评论家,显示出评审标准更多是从写作本身出发,而对于社会意义、评论价值不那么看重。他们更期待看见不一样的、他们这代人无法创作出来的作品,这就使得具有创新精神和独特认知的作品受到青睐。三位作家都经历了1980年代“先锋”“新启蒙”的洗礼,难免秉持着一种 “纯文学”标准,更强调作品的风格化、审美化、虚构性和想象力,主张文学世界与现实世界保持距离。缺乏评论者视角,就会忽视近年来将文学重新融入现实,从更广阔的社会结构变化中重新理解文学的趋势,及对作品跟时代,时代中人精神生活对话关系的读解,和对于作品在文学史谱系的判断。

第四层,读者的趣味。“匿名作家计划”的初衷是让读者不被作者身份所干扰,自由阅读,评论作品但在比赛过程中读者的意见并没有得到足够的尊重。读者可以通过两个渠道表达意见,一是在微信公号下的留言,二是在豆瓣页面的留言,后者比前者更具有针对性。微信公号下的留言呈现了分布不均的情况,有些作品有数十条留言,有些作品却没有留言。以1号作品《海雾》为例,发现留言大致可分为几种:1.猜作者:“张悦然?”2.作品点评:“满满的萌芽风格”,“文字工整、故事曲道,少点震撼,才气一般,60分”;3.联系自身经历:“其中有一段,失眠加幻听的经历我也有过,生命还是要积极阳光一些”;4.激烈的批评:“为啥现在流行这种精神错乱的小说,没有内涵只有错乱!一个病态的引导和弥漫,文艺宣传部门应该纠正。”这些留言代表了新媒体平台的特色,言论自由的同时也削减了评论的有效性,网友可以随意表达,却缺乏真知灼见。也反映出在新媒体平台上,读者对这种文艺风格并不十分接受。

而豆瓣网的留言更值得仔细研究,豆瓣网是“集品味系统(读书、电影、音乐)、表达系统(我读、我看、我听)和交流系统(同城、小组、友邻)于一体的创新网络服务,一直致力于帮助都市人群发现生活中有用的事物”。⑭创办15年来,已经积累了数亿用户。在文学方面已成为国内信息最全、用户数量最大且活跃度最高的读书网站,它的评价体系已逐渐成为年轻一代文学阅读的选择标杆,也越来越被作家看重。自2013年起推出的数字阅读服务,更是发掘了一批年轻创作者。

豆瓣网对于文学的改变,在于它催生出一种新兴的“文学民主”权力,豆瓣网的打分、评论即时呈现,不再依附于传统媒体语境,也不直接受制于意识形态的权威,⑮这股力量已经强大到影响市场的销量,“豆瓣评价高分”成为市场选择的重要指标,促进了文学生产、消费的提升。其公信力越来越大于评论家的推荐,也折射出传统文学批评的有效性正在迅速减弱。豆瓣更改变了年轻一代的阅读习惯,看评分、评论成为一种惯性,用来参考、验证、修正自己的判断。

过去《鲤》的宣传阵地主要集中在豆瓣网,更看重年轻、文艺阅读群体的口碑传播,也通过举办线下活动拉近与读者的距离,形成了一批忠实的读者队伍。这次“匿名作家计划”虽然在豆瓣上也有所宣传,参赛作品最后结集在三期主题书出版,但主要阵地还是转移到了微信平台。而豆瓣网的读者也随着年龄的增长和生活阅历的丰富,对这套文艺化表达方式产生了反思。有读者认为:“匿名作家当然是个好想法,但只有存在一批不出名,实力却够强的作家时,想法才能落到实处……否则就成了编辑借机偷懒把选择权下放读者……读了1—5号作品后,对参与这一计划的作品质量简直没法期待……等着公布真实姓名吧。”⑯“文学性高低与否没有资格评判,可读性是真差!”⑰“做不出像样的主题,开始打安全牌了,真是投机取巧,这波女性作家过了青春期写作,集体透着疲态,连主题书也能够看出集体水准的倒退。爱之深责之切,因为以前喜欢过,所以现在的失望是加倍的。”⑱总体来看,读者大多感觉到了文学水准的下降。

刚开始一些负面评价还被冠以“毒评”来对照专业评委意见。后来面对着腾讯大家和豆瓣网读者的双重差评,主办方产生了很大的不适应,没有认真分析读者评价,而是认为这些负面评价使得比赛像是“伪文艺青年的照妖镜”——“目前的一个趋势是:匿名似乎成为伪文青们的狂欢盛宴,而要想拔得头筹只有不停地否定一切,天下皆黑,唯我独白,”⑲给予了坚决的回击,认为持有负面评价者不再配得上“文艺”二字。这个回击过于夸大因为匿名造成的二元对立,不免暴露出主办者内心的脆弱,以及因为读者群体扩大,被更大范围的“文学民主”权力冲击的不适应。

它并没有真正参考读者的意见,只是把新媒体平台当作宣传渠道。事实上了解各种力量、趣味、认同、关系如何新兴文化场域相互交织,对于理解新媒体时代的中国文学发展很有必要。⑳

当然也有相对专业的评价,腾讯“文化有腔调”发表了一组评论文章,但侧重于情节描绘,对于作品的解读相对简单。复旦大学部分现当代专业学生进行了集体讨论,涉及了形式与历史片段与整体、奇观写作、多维写作、东北作家群等专业问题,这种同代人之间、专业性的读解富有价值,打开了文本的丰富性。

第五层,在这些评审趣味之外,值得注意的还有作为主办方、出品方的“理想国”的趣味。差不多同一时间,理想国联合瑞士高级制表品牌宝珀举办了“宝珀·理想国文学奖”,旨在发掘和鼓励优秀并具潜力的青年华语作家,两个奖项有诸多相似性。作为人文图书出版机构,“理想国”主要迎合城市中产阶级对于阅读品位的追求,自述:“它一直保持着对一个理想社会的期待,并用开放的眼睛,看待世界的丰富性与复杂性,想象另一种可能的存在。它不仅是一家致力于开启民智的出版机构,以优质文字与思想关怀着人与时代。更是一个充满活力的社群,聚集着众多学者、作家、艺术家。”㉑在这段阐释里,可以感觉到“理想国”浓郁的人文情怀,以及“启迪民众”的使命感,他们想要建立一套“民间”又“人文”的新话语体系。但是当它把民众定义为需要启蒙的对象时,也暴露出一种精神上的优越感和再度确立政治主体性的动机。它频繁借用1980年代新启蒙主义的精神资源,强调精神活动的参与感,而对于现实、社会的深入理解却只依靠文艺完成,不免对现实的复杂性有所遮蔽,也没法把批判的锋芒在改变现实的社会实践中落地。㉒这也影响到了《鲤》和“匿名作家计划”的风格,他们对于影响力的强调和文学变得越来越缺乏影响力的现实相矛盾,既想要吸引读者,又想要保持自己文学启蒙者的地位,使得整个比赛呈现出一种纠结的状态。而且“理想国”毕竟是一家商业公司,此次参赛作者中一半与“理想国”有过商业合作,他们的作品也会被优先签约、推广,这样一个商业的链条使得获奖不仅仅关乎文学,也关乎文化生产。

结 语

艾略特在讨论英国文坛时指出:“我相信从来没有一个时代像现在这样有如此巨大的读者群,或如此毫无抵抗能力地暴露在我们自己时代的各种影响前面的读者群。我相信从来没有一个时代像现在这样,读一点书的人读活人的书的数量大大超过他们读死人的书的数量。”㉓这段话也可描绘当下中国的文学发展,读者不是越来越少,而是越来越多,相比经典文本阅读,他们更青睐当下的创作,希望看到一种鲜活的生命体验和作者非凡的洞见,能通过文学把握中国发展的复杂经验,这给当下文学发展带来了机遇,也是挑战。

“匿名作家计划”不只是一次文学比赛,它作为文化事件的意义大于了文学的意义。或许在这次比赛中,文字高下并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通过这样一种带有娱乐化的文学表演形式,重新召唤读者对文学的关注,让读者通过阅读将文学与生活重新勾连,并感受到文学本身所象征的某种生活方式。这也正契合了《鲤》近年的转型,以生活方式的文学化表达作为主题,以及“理想国”强调人文精神对于日常生活的介入。因为只有当它成为生活方式的一种时,才能转化为更有力量的文化消费。但这种关注和介入的有效性值得评估,无论是数百万的阅读还是二十六万人次的直播观看,都是一次有着强烈随机性的行为,读者可能只看一眼就关闭了页面,根本没有对文学、生活进行深入的思考。

不可否认,“匿名作家计划”是一次有益的尝试,它注意到了当下传统文学生产所面临的诸多问题:作家队伍、评价体系的封闭、文学生产方式陈旧、与读者的疏远等。它通过一系列创新,想要依靠新媒体平台,寻找文学发展的出路。但由于商业力量的影响,它采取了一种表演化、游戏化的方式,把文学创作变成景观,让作家扮演“文学格斗者”强调对抗性,在获得关注的同时也遮蔽了一些问题,比如当传统文学借助新媒体时,在文本形式和内容上发生哪些变化?为何35篇作品里大量充斥极端情景和不正常的人物,科幻、同性题材火爆?21世纪媒介技术革命下的文学何去何从?这些都值得进一步分析。如何通过新媒体平台打破纯文学的封闭状态,和读者建立有效的交流渠道,找到更准确、有效的言说方式,在作品里呈现更为复杂的现实经验,建立新的文学与社会、生活的关系,才是比赛带给我们的真正思考。

注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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