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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时间面前,问题还是问题
——2018年中篇小说读记

2019-05-22

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 2019年12期
关键词:小说

内容提要:这篇2018年中篇小说读记不是一篇简单的年度创作综述,而是将2018年作为特殊的时代切片,在文学革命百年后的今天,通过中篇小说这种与时代现实关系特别密切的“文体”去观望当下文学如何书写中国,如何对极度复杂暧昧的全球化政治文化状况、科技发展和人类生活令人惊讶的变革现实进行赋形。本文对每一部作品的解读都力图重新镶嵌到与“当下中国”相关的“问题意识”中,所着重提出的“中国故事的两极时间”“城市需要新的赋形”以及“多余的新穷人”三个文学现象和潮流,均注重文学和现实的互动,捕捉文学书写出现的新内容和新形式,使批评尽可能促发文学的潜能和公共性,共同重塑我们对当下复杂现实的感知和理解。

2018年的中篇小说若作年度文学创作考察和总结,很难说在这有限的十二个月里产生了迥异于前几年的文学气象和特质,也没有发现什么太具标志性的文学事件。但距离1918年中国现代文学的奠基之作《狂人日记》的发表和五四运动正好百年,总不免令人多一些历史感喟和回望,别具时代切片的意义。

1936年埃德加·斯诺这名伟大的新闻记者,不满足于对远东中国只获得浮光掠影式的新闻见闻,在鲁迅先生的指引下,他通过阅读和编译沸腾的1930年代的文艺作品来探索中国人民的恨与爱、咒诅与憧憬,由此窥见了现实更本质的方面。他向西方世界介绍了中国短篇小说集《活的中国》。几十年后,萧乾还深情地回忆道,在1938年《西行漫记》问世前,斯诺最重要的一部书不是《远东战线》而是《活的中国》。正是通过文学,斯诺认识了旧中国的现实和新中国前景的开端。①如今,在全球化高度发达的媒介时代,讯息绝不匮乏和滞后,不仅有立等可取的海量新闻资讯,还有大数据的精准统计分析,不再需要什么冒险的年轻人不远千里去聆听和传达遥远的心跳,如果世界上还有什么大众不知道的秘密,我们时代的传奇人物爱德华·斯诺登已经不断在兑现透明世界的承诺,即便身囿斗室也能一手造成信息风暴——全球顶级国家机密网络共享。与此同时,文化工业大行其道,社交媒体亦让全民都成为即时多样表达交流的书写者,作为印刷文明代表的文学作品失去了传递感情、培育全民道德和共识的媒介优势。我们生活在一个现实之奇幻超越了文学想象的时代,如果文学之于人类还有什么不可替代的魅力和意义的话,人工智能正在朝这一神秘之地进军。2017年微软“小冰”发布了第一本人工智能诗歌《阳光失了玻璃窗》,不管有多少争议,谁也无法忽略这一深远的意义,这是现代中国1917年“文学革命”百年之后另一种完全不同性质的文学、文明革命。从斯诺到斯诺登,从鲁迅到小冰,我们的现实和文化象征体系正发生着超现实超速度的变化。

美国作家菲力浦·罗斯在1960年代——美国正高速发展的时期,表达过他这一代许多小说家的困境:“二十世纪中期的美国作家忙于试图理解、描写和真实反映出美国的现实生活。但这是一项令人麻木、厌倦和烦恼的工作,最终对一个想象力贫乏的人来说是件苦差事。现实事件不断地超越我们的才能,风行一时的新文化几乎天天抛出崭露头角的风云人物,那本是小说家艳羡的事情。”②我们如今面临的世界,全球政治文化状况的复杂暧昧和科技之令人惊讶的变革,给大众及作家造成的迷茫和震惊已远超菲力浦·罗斯的苦恼。不过,对于中国作家来说,告别20世纪,纵身于后现代、后理论、后人类、后真相……诸种“后”时代,一切都过于重大,一切又过于匆忙,在中国压缩式的发展进程里,历史感现实感的重建和调适尤其令人措手不及。中国文学新时期以来很长一段时间内的共识和主流意识是对现实主义的质疑——1980年代新锐作家慌忙追赶最新文学潮流,力图接轨“世界文学”,视现实主义为窠臼,热衷于形式实验的历史尚未远去。一方面我们终于收获了诺贝尔文学奖,另一方面我们却发现,文学已被飞速流动变化的现实所抛弃。大量的文学作品和时代基本不相关,让人无从分辨今夕是何夕,文学在改善公众的现实迷茫感方面前所未有地毫无增益。

出于直观的现实刺激以及文学界内外的反思和批评,近年来现实主义精神和手法开始在文学界明显回归,从创作到相关理论批评形成了一股潮流,2018年文学界似乎又回到了“五四”。《长篇小说选刊》专门举办了“新时代与现实主义”大讨论,众多不同代际的批评家对此话题进行讨论和呼吁,发表的特稿和相关文章在短短几个月内多达六十多篇。而2018年的中篇小说,就目前重要的文学期刊和选刊所发表的作品而言,从内容题材到书写形式几乎是压倒性的重返现实主义。中篇小说由于文体特征的原因,是作家及时反映现实、参与公共事物比较合适方便的形式。短篇小说体制短小内容有限,因而极为依赖出色的创意,实际上是难度非常高的文体,而长篇小说固然能反映更深广的生活,但构思和创作时间漫长。相较之下,中篇小说兼二者之长。因此,与其他文体相比,中篇小说自新时期以来在数量和质量上一直比较稳健。孟繁华尤其高度评价新世纪中国当代文学中篇小说的成就,称之为“百年中国文学成就最大的文体”,宋嵩也观察到,中篇小说已经成为逐渐成熟起来的“80后”作家对时代和社会发声的重要途径。③在文学革命百年后的今天,即便不敢说仍旧可以通过文学来深入地理解中国,但可以说,如果要观望当下文学对中国的书写,我们在何种程度上、以何种思想视野和精神立场对现实进行赋形,中篇小说是一个很好的窗口。

一 中国故事的两极时间

王德威有“小说中国”的提法,他说“在泪与笑之间,小说曾负载着革命与建国等使命,也绝不轻忽风花雪月、饮食男女的重要。小说的天地兼容并蓄,众声喧哗。比起历史政治论述中的中国,小说所反映的中国或许更真切实在些”。④虽然他的意思并不仅仅是由小说看中国,但这种说法或许在另外一个意义上尤其适合中国——这种有着广阔疆域、悠久历史、多民族文化,人口众多,内部政治经济不平衡造成地域之间巨大现实差异甚至是不同时间感的共同体。否则,我们便无从把握和概述共时的小说中呈现出的完全不同性质的纷繁现实。2018年的中篇小说一如既往地呈现出乡村、城镇—城市、大都市两极泾渭分明的经验对象和空间,其差别之大,让人感觉到同一大地上不仅耸立流淌着不同的山川风貌,还展演着不同的社会进程时间和历史记忆。

郭楠的《海上列车》带来的故事于“五四”百年历史节点上,阅读起来别具时代变迁意义,标识出经过一个多世纪的飞速发展,中国时间在世界上已多少具有赶超性。不同于近代以来中国人对于欧美文明的普遍向往和服膺,以及1980年代重新走向世界的焦虑和热切,更迥异于郁达夫所书写痛诉的支那人在强国所遭遇的歧视,《海上列车》的女主人公,一名普通的中产阶级,在游历欧洲时表现出一种全球化时代世界消费者的平常心和家常感,反倒是欧洲文明在新一代中国人的审视里褪去炫目光环,不仅某些地方显示出破败衰老的征兆,而且作为中国人还有可能因为有钱而被欧洲人嫉妒和偷盗。但小说并没有表现出当下中国人的优越感,也没有意图去暗示欧洲亦有道德堕落的一面。作者在小说中进行对比的不是中国和欧洲,而是通过生活在国内的女主人公和嫁在意大利、一向崇拜高级文化的旧时同学的物质和精神生活状态的对比,展示出令人五味杂陈的与时俱迁斗转星移,中国人文化主体性、心理的往昔和今日、扭曲和自信。21世纪中国在世界格局中的位置发生了很大变化,中国人逐渐摆脱弱国子民感,越来越频繁地融入世界,对不同文化和自身文明都将有更客观和深入的理解。另外,随着全球经验的趋同化,新的“中国—世界”叙事或许将讲述更多的具有世界共性的当代生活而非差异。南翔的《洛杉矶的蓝花楹》也表现出这种处理异域生活的平和自如的气质,故事中的大学访问教授——亦是单身妈妈,在洛杉矶的一段育儿生活和恋爱虽然遭遇了一些文化差异,但差异可能也不是故事的中心,这只是一个都市通俗故事的洛杉矶版,异域经历更多地转换为不同的人生碰撞,由此促成了人的成长和获取了对生活更从容的姿态。张翎的《胭脂》叙述了一家三代女性飞蛾扑火的生命波折和家族秘史,以一张家传书画的生成、丢失、复得连缀起来,最终结束在巴黎。当小说角色在故事结束时回望这一切时,迷离伤感的历史/个人书写置入了世界浩渺烟波中。中国故事正在悄然自如地置换更大的叙述背景,并因此而带来不一样的景观和质感。徐皓峰2018年发表的中篇小说《弥勒,弥赛亚》便散发着极为耀眼炫目的异质光芒。1943年的上海聚集了近三万名犹太难民,犹太经学讲师玫瑰山偶遇了一名流亡上海的河南农村青年,种种巧合使他坚信,这个叫买壮途的中国青年便是犹太信仰中的救世主弥赛亚。“犹太自称是与神立约的民族,华夏是告别神走了三千年人的道路的民族。二战是旷古灾难,西方神道崩溃、东方人道崩溃之际,这两个民族在上海相碰,颠覆了旧有的人神概念——小说不完成思想总结,小说只写局面,我喜欢这局面,含着旧我崩坏、新我难成的痛。”⑤如徐皓峰自述,小说并没有回答未来的弥勒佛和弥赛亚是不是同一个救世主,也没有试图理清在国恨家仇、恩怨江湖中究竟是神佛还是人自己来主持正义,但在众生混杂明灭不定的局面中——亦是世界“二战”这个重要的人类命运时刻,作家引入冷僻繁复的宗教知识体系,重新建构和发明了历史,使一个信神的民族和一个守礼的民族的相遇碰触出似真似幻、似是而非的奇迹。尽管弥勒佛和弥赛亚可能在宗教渊源上的确有幽微的关联,但小说所碰撞出的转瞬即逝的奇迹并未明显借助于这一知识谱系,便具有了融合、笼罩不同文化和宗教的世界性和超越性,同时跳脱历史的沉重束缚,晶莹饱满且轻盈。

但这只是中国故事及其叙述的一部分。《海上列车》中的女主人公穿PRADA球鞋背GUCCI邮差包,这并不是大部分中国人的日常和现实。生活在山西的葛水平的《嗥月》、东北作家迟子建的《候鸟的勇敢》、海南作家林森的《海里岸上》、辽宁作家老藤的《青山在》、云南作家吕翼的《来自安第斯山脉的欲望》在2018年共同把目光投向了遥远蔽塞的地方和过去的时间、逝去的世界,构建了另一种诗性风景。《嗥月》取材于作家自己的幼年经历,以自己的父亲为原型,塑造了“猎人王泉”这个人物形象。王泉是穷困的哈喽村不事农活的猎人,捕捉到狼是改善一年不见肉味的贫苦日子的唯一机会,也是他自认为在村庄扬眉吐气的时刻。王泉在捕获一匹母狼的四只幼崽后,用铁链锁住狼崽,引诱母狼每天夜晚来喂奶,预备伺机将其拿下,最终绝望的母狼不得不咬死自己的狼崽以求解脱。在这段人与母狼斗智斗勇的故事里,猎人有多少勇敢和智慧,人性就显现出多少残忍和扭曲,极端的贫穷和艰苦侵蚀了人的灵魂,反倒是母狼那闪着绿光的眼眸居然闪过一丝只有从寺庙里出来的人眼光中才有的祥和。小说主人公王泉一直觉得自己的敌人不是人,是兽。但人是向往光明的,其他动物也是向往光明的。葛水平在创作谈里说:“写这样一篇小说,其实是想给狼写一封道歉信,说一声对不起。”《嗥月》这篇小说并不止于书写人性的残忍,正如葛水平所说:“在有限的生命中,我们和动植物有一种很幽深的命运勾连,它们更容易让我尽可能的怀想那些像阳光一样寂寞而又温馨的往昔,生龙活虎,是的,这是民间本能的力量。在激荡着山风的沉沉大野里,这些,共同构成了生命的痛楚与美丽、缺憾与圆满。”⑥同样以深情温柔的笔致,守护和赞美着爱、生命与自然的是迟子建《候鸟的勇敢》。迟子建以晶莹明亮的文字再现了有生有灭四季轮回的林海雪原,以及苍茫大地上血肉丰满的真实存在和浩瀚人心。随着“极北的金瓮河被春的烈焰红唇点燃,脱下冰雪的衣冠,敞开心扉,接纳了这久违的吻”,候鸟们纷纷归来,大地上又开始了新一轮的生命展演。一年一度守候、照顾这些天外来客的是管护站的守护员张黑脸。从这名憨厚痴傻汉子的眼睛望过去的自然界生命充满了神性和灵气。正如作家阿来所说,迟子建的小说从自然界出发,用候鸟的生命形态对小说的主要人物形成一种灵魂上的启示和救赎,自然与人形成了一个互相映衬、互相对比,最后互相提升的关系。小说中最令人难忘的是两对生命的互相映照和扶持:一对不离不弃的东方白鹳,因为其中一只受伤,最终无法成功南迁双双冻死;奶奶庙尼姑德秀师傅和张黑脸,他们苦难、孤独、善良的人生被蓬勃的、不知由来的情感打破了既定轨迹,却又像这对白鹳一样,陷入茫茫雪原,看不到前方。这是东北特有的冷峭和寂静才能孕育出来的温柔和爱。但“候鸟”意象还隐喻对照着更冷酷严峻的社会现实。不仅自然生态因为人的利欲潜伏着被破坏的威胁,社会生态因为阶层和贫富差距也开始发生撕裂和扭曲,“过了凛冽的寒冬,南下的候鸟就要北归了。也不知什么时候起,瓦城里的人像候鸟一样爱上了迁徙。冬天到南方避寒,夏天回到瓦城消暑。对于候鸟人来说,他们的世界总是春天的。能走的和不能走的,已然在瓦城人心中扯开了一道口子”。一场在富贵阶层暴发的疑似禽流感的风波,使穷苦人以为候鸟是正义的化身。由此,以前在瓦城人看来候鸟怕冷又怕热,是个十足的孬种,可如今,人们却开始称赞候鸟的勇敢。迟子建反映了近年来比较引人关注的东北衰落问题,但这部小说最独特的地方在于,山川草物、人与候鸟,社会和自然界都在世间相互映照和依存,在揭露社会问题之上,小说还有一种辽阔和温情,如她所说,“所有的问题,在时间面前都不是问题”,“因为有了寒冷,有了对寒冷尽头的温暖的永恒的渴望,有了对盐那如同情人般的缠绵和依恋,我想北方人的泪水会比南方人的泪水更咸”。⑦

迟子建提到的那些候鸟人大部分都是去海南避寒,遥远而温暖的热带也许被“瓦城”人寄托了别样的美好生活想象,可海南的本土青年作家林森却唱起了渔猎文明的挽歌。《海里岸上》的主人公“老苏”是村里最后一代按照传统方式渔猎的出海人,下一代子女们都已经离开“海里”回到“岸上”,投身于其他行业,生活在城市。那些仍然生活在海边的年轻人,却又大多是利用大海旅游资源做起了红火的砗磲生意,这原本是被上一辈人视为“海底灵物”,多少要心存敬畏的事物。古老的以海为田的生活方式的结束,是逐渐到来、自然而然发生的,并没有给曾经做过船长的老苏带来多少伤感——所有渔民都深知与海浪搏击的凶险,尝尽生活的艰辛。让老苏痛苦为难的是,面对生意举步维艰、陷入经济困境中儿子的哀求,他可能不得不把祖传的《更路簿》和罗盘卖给古玩收购者。尽管他已经不再下海,尽管已经有了新的航海科技,但代代相传、不断增补的《更路簿》和罗盘记录和承载着数辈人的海上生活以及用生命换来的航海经验,它们维系着族人及消逝的历史。只有“老苏”这样的最后的亲历者才能明白,“岸上”的生活没有性命之虞,却庸常灰暗,在资本逻辑支配下甚至显得卑劣,“海里”的世界充满历险,生死未卜,但却辉煌而神奇。湛蓝的海洋、璀璨的星空、咸腥的海风,悲壮勇敢的男人,谨小慎微的睿智,人与大海充满神谕意味的玄妙沟通,我们文学书写中鲜有的海洋传奇是小说《海里岸上》最夺目之处。老藤的《青山在》亦哀伤一种古老生计及传统信仰的逝去。辽西元青山地区为了发展经济,对大山进行过度开采,生态环境的破坏危害到白虎、金钱豹、貔子等物种的生存,也毁坏了毕氏皮匠铺几代人在大山中的家和行业规矩,老掌柜毕一裘神圣的“喊山”行为也终于成为一种传说——“爷爷喊山荡气回肠,腔似蒙古长调,一个哎字,拖出高高低低的一串啊哦,不换气,几乎让人听到窒息”,喊山是人与大山的对话和守护,与百兽之王白虎的呼应。虽然没有人再会如此雷震四野霸气十足的喊山,但作者冀望“传说不等于谎言,谎言没有寿命,会像烟雾一样散去,而传说却像种子一样能生根发芽,开花结果”。以经济发展为中心、市场逻辑主宰的现代文明对乡村生活的冲击和人性的毁坏,在小说《来自安第斯山脉的欲望》中更加触目惊心。为了脱贫,经济作物玛卡被引进了云南的村庄“裤脚坝子”开始种植,这象征着欲望引进了偏远的乡村。二娃和格布这两个从小一起长大的农村青年,一个尽力适应、融入社会的快速发展,寻求各种快速致富的门路,一个因为忠厚木讷,而处处被动,但最终他们不是因为“发展”而丧命,便是因为被“发展”所抛弃而扭曲。玛卡、充气娃娃这些鼓动现代欲望的事物,被放置在安第斯山脉——世界上最长的山脉,意象很具有冲击力。

无论是感伤的挽歌还是愤怒的批判,这些作品大致都构造了或隐或显的现代/传统、新/旧、城市/乡村这样的对立结构,分配着传奇与庸常、生机与毁败、健康与堕落、亮丽与晦暗的修辞。就文学水准而言,可能在技艺和语言上存在一些高下差异,但它们的小说语法是一样的。这样的语法和经验——固然具体内容上有时代变化,但作为文学经验,它们都不陌生更不新奇,在百年中国现代进程中颇有传统。尹学芸的《喂鬼》或许在一定程度上以灰暗朴实的观察模糊消解着这种二元经验构造法。由于长期以来积郁着对故乡的乌烟瘴气的陋习的厌憎,主人公“我”在干娘临终之际借口出差拒绝探望,远走滇西赴网友之约,试图逃避奔丧习俗“喂鬼”。但秀美的滇西山区固然淳朴却并非与世隔绝,亦非千年不变的世外桃源,而是正在进行建设和发展,“远方”的人们也在时代的节拍中真实的生活和改变着。同时,“我”试图躲避的烦冗的奔丧陋习最终也没有出现,“喂鬼”仪式变得简单,习俗变通得颇照顾人情。此时,“我”反倒感觉有些失落,似乎被真正的规则、被故乡排除在外了。与“我”陷入城市和故乡的牵扯、纠结、疼痛的情绪中不同,网友阿祥,是正面描写不多却始终萦绕在小说中的人物,他也关心乡村的衰败问题,却更务实、更勤于调查和思考,探寻实际可行的乡村建设和“逆城市化”道路。在乡村和城市问题上,“我”带有简单的价值预设和情绪化反应,而阿翔,“他的思想里流淌着大江大河,我却不能游弋”,“我的思绪一直跳来跳去。忽而就能想到那座教‘罕’的村庄。我为它写过无数文字,在那些文字中,它美丽、灵动、健康、朝气,曾吸引人去寻访。我的那些有关它的文字,从没涉及一个‘痛’字,我总是尽可能地虚化和粉饰。可实实在在地,它经常让我痛,痛到无法言说。我甚至搞不清是我虚伪还是我的文字虚伪”,“我”意识到我对滇西抽象的美好想象和消费就像是一个骗子。《喂鬼》并没有对如何深入乡村或地方生活世界的肌理,真实地理解和描述其生存和情感做更多的探讨,但这篇小说可以看作以朴素的体验质疑了我们的文化表征——尤其是文学描写中对乡村的成见、对其过去和当下一厢情愿的想象。这种普遍的习惯性的城市/乡村、传统/现代的二元表述,尽管在审美上仍有其可取之处,但对于已经经历了百年现代进程的中国,对于卷入全球化和城市化进程中的当代乡村而言,更多的是遮蔽了乡村的现实,无力把握复杂的结构性巨变的经验和真正的核心问题,暴露出文学背后思想的懒惰、知识的滞后、对当代社会整体性认识的偏差,或者无能。

二 城市需要新的赋形

“如果说曾经有一度城市文学是相对于乡土文学而言才成立的,那么今天,这种语境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⑧青年作家王威廉的判断一针见血地描述出了我们的现实经验和文学构造正在发生的变化。随着城市化进程的持续,文学会越来越转向城市书写,作家代际转换的趋势也是生长于城市的作家比重不断加大,不同于之前的作家——乡村记忆对其创作和精神构成非常重要——城市生活则独立成为他们的切身经验和认知对象。可以预计城市文学的作品数量将会呈爆发之势,但目前整体情况还如批评家何平所言,城市离我们很近,我们离城市文学还很远。⑨在城市书写方面摆脱了肤浅简单的都市元素拼贴,勘探和表现了当下时代城市生活和社会文化特质、人的情感结构及其困境的,是像计文君、鲁敏、文珍等这样的成熟而敏感的作家。计文君在2018年的中篇创作可谓高产,《琢光》《婴之未孩》《夏生的汉玉蝉》等作品均以不避琐碎的极大耐心,试图通过逼真的经验写实技艺去捕捉新媒体时代的幻变,描摹其间的世态人心。《琢光》属于作者的“化城喻”系列,是以新媒体网络红人为主角的系列故事,小说里充满网红、公众号、粉丝、App、微店、直播等虚拟社交时代的事物和经验,这些事物在小说里并不仅仅用于传递时代信息和营造叙事氛围,而是小说通过虚构揭示当下社会文化,反映“后真相时代”所必须的物质性构造和情节设定。小说中的主人公“艾薇”“酱紫”等都是经营自媒体的“网红”,是经营和售卖自己的形象,也就是现在所说的“卖人设”的文化商人。在打造“人设”的过程中,加工、包装甚至虚构都是其必要的生产环节。“人设”现身说法,在艰难现世中提供各种生活理念和精神产品,被吸引的百万计粉丝们则回报以实际的消费行动,并提升公司在市场上的融资能力,他们创造着当下时代新兴(型)的财富神话。但在信息高度发达的网络时代,“人设”也随时可能会崩塌。⑩不过,同打造人设有整套的设计一样,通过精心策划的舆论引导和危机公关,崩塌的人设也可以再次翻转。小说中逆袭上位的人物酱紫对此颇有心得——“优秀的危机公关方案不是为了澄清事实,其实也没谁真正关心事实,而是把公众的注意力和情绪引到有利于自己的方向,更高明些的还能化危为机,引发公众同情,肯定正面情感。”这就是所谓“后真相时代”的特质——在这个时代,真相没有被篡改,也没有被质疑,只是变得很次要了。媒介发达带来的巨量芜杂信息反而造成人们辨别上的困难,相比寻求真相,人们更倾向于以立场和情绪来理解事物。《琢光》中作者特意设计了“兔子洞”这个意象,去隐喻我们所处的景观社会、后真相情境,即鲍德里亚所说的,充斥着各种符号的“超真实”的媒介社会,真实与虚构之间界限已经内爆。某种程度上,我们都像爱丽丝一样在“梦游仙境”,“有了幻境,谁还要寻找真相?”或者,按鲍德里亚的说法,在这个真正颠倒的世界,真实不过是虚假的一个契机。计文君的写作触及时代文化的新主题新现象,但她更在意的是希望借此反映当下的人心困境,给人宽慰,小说中塑造的“风园”便是对《法华经》中的故事“化城喻”的借用——“幻化的城,却能提供真实的庇护和憩息。”《婴之未孩》《夏生的汉玉蝉》属于计文君创作的另一个系列“问津变”,以甘田与艾冬这两个人物的故事贯穿,更加集中体现了作者所一直关心的问题——在繁华热闹又荒寒冰冷的都市以及琐碎纷繁的日常中,人的自我成长和心理重建。甘田这个人物被设定成一位颇有名气、有点大众传播力的心理咨询师,特别对应了当下大众对心理分析(泛心理科普)的需求潮流,各种真伪心理学知识已经明显地渗透和建构着城市年轻人、中产阶级个体的“自我”和生活理解。目前影响很大的以普及心理学为主要内容的公众号“Know Yourself”,网上被青年人简称为“KY”,在“心理学+互联网”创业方面取得了现象级效果,这应当看作我们这个时代最突出的文化标签之一。

鲁敏近期的小说也关注到时代繁华的虚实难辨,以及个人的无处归依感。《有梦乃肥》讲述一个大龄单身女子,突然由于自己的梦可以预知未来,预言自己和他人,从而使自己原本孤单、乏味、平凡的生活、情感和工作发生了一系列变化。小说带有一点荒诞色彩,具有相似主题和意味,但更能反映鲁敏的思考和探寻的是同年创作的短篇小说《球与枪》。《球与枪》塑造了两个外表极为相似真假难分的人,一个是老实人,一个是在逃罪犯,两人在生活中有若隐若现的交织。这篇小说在本质上是写当代人的一体两面,试图揭示在无处不在的镜头监控社会,人在责任和规则约束下的内心隐蔽压抑的自由欲望。如鲁敏自述,她对“盛世小民”的生存心态心有戚戚,仿佛是左右手对握取暖般的怜爱与慰藉。社会与时代,如此华丽灿烂,而个体则在各自的角落默默自持,作家渴望有某种以假乱真的事物,去干预到我们这乏味、平庸的日常。与计文君和鲁敏相比,同样是书写人的情感生活,文珍的《河水漫过铁轨》对时代问题、现象的特意关注和智性玄思弱化很多,但以真正年轻的笔触和语言、控制得恰到好处的美学分寸写出了如流水般不舍昼夜的大都市生活,淹没闪烁于其间的青年群像,对世界的日常和奇迹、喧哗与孤寂的辩证有着温厚切肤的体谅和接纳。《河水漫过铁轨》貌似以年轻人的婚恋为主题,尤其还描述了同性恋,但实质上都只是以此为切入点和结构人物关系的方法,铺展出已与城市融为血肉关系的这代年轻人的生活图景、心理变革。

如果按代际划分,王占黑、郭爽、邵丽分别属于“90后”“80后”“60后”作家,但她们在2018年分别发表的中篇小说《小花旦的故事》《九重葛》《大河》却有一些明显的共同点。这三部小说都回归到人物和故事,关注普通人,书写大时代背景下的细民琐事;空间上选取凋敝的旧社区、不那么时髦光鲜的小城市、半新不旧的地带;以个体故事带出时代潮流变迁,具有时间纵深感。另外,在小说人物关系和视角设定上,他们都选取了晚辈作为“叙述者”,在对父母辈、“昨日遗民”生命历程的打量中,也呈现叙述者这一代人的精神成长史,并努力使更多的事物有所联结和呼应,重新去理解世界理解爱。郭爽的一次创作谈也非常适合理解王占黑的《小花旦的故事》,以及最近“80后”“90后”年轻作家的一种写作潮流:“我们这一代人的经验还没有被写得太多。现在的年轻作家,似乎都在写一个逝去的年代。我觉得80后是非常强悍的一代,那种强悍在慢慢浮现,强悍到他可以去写父辈,就是我愿意先把时间给你,然后我自己的世界等一等。”⑪《小花旦的故事》属于王占黑的“街道英雄”系列,这个系列“计划要把小区里各路人马写一遍,剃头店师傅、杂货店老板娘、水果摊贩、彩票店主、送牛奶的、卖鸭脖的、闲人和酒鬼、还有几只出色的狗”,无论人和动物,清一色都叫“××的故事”。⑫王占黑以“一个老小区的小朋友”的平视亲昵的视角,所写的这些由陈芝麻烂谷子构成的“人物志”,实际上都是“反英雄”人物,他们曾经在自己的时代活色生香、喧嚣热闹,构造着和活跃于自己的社区、单位群体生活,但在20世纪末他们却被城市的高速发展所甩落,渐渐被忽视和遗忘,其旧有生活世界亦衰败零落,呈现出怪异或糟糕的模样。王占黑的书写比较依赖调用自己的地方经验,但她逐渐发现,事实也的确如此——这种集中于某个街道、社区的民生书写实际上在当代社会具有一种普遍性,每个小区都有这样的人,每个城市都有这样的社区,它们或许彼此能互为当代城市丛林的样本。除了将视角投向平民,王占黑小说最大的特点在于其出众的语言才华,对话生动自然,人物白描精练传神,结构简单但文风老成,吴语方言的运用也为小说增色甚多。尽管在金宇澄的《繁花》之后,这样的语调和词汇降低了新鲜感,但不可否认王占黑仍然是2018年最引人瞩目的新人作家。郭爽的《九重葛》题目取名于一种南方常见的藤类植物,通常叫三角梅,她以此来隐喻笔下的人物地位和其命运:“九重葛贱。秉性与这方水土太相宜,不需照料就长得漫天飞舞,花开颜色也秾丽俗艳”,但大院的九重葛没种下几年,城里的植被已换了风气。“新班子植银杏。说是进口的树苗,新城区八车道的路边三米一棵,真真的黄金大道。银杏却不喜这边多石的黄土,长得垂头丧气”,不曾像市民们期待的那样,“绽出一地金黄,在秋的天色里闪闪发亮”。郭爽的这篇小说讲述家属大院故事,其为人物设定的情感纽结除了父母子女间的血缘关系、男女之间的情爱关系,还有同侪间的友爱与竞争,人物关系瓜葛错综,叙事也在不同时间来回跳跃,从童年深处的记忆到当下生活场景,平凡的生命印刻着这三十年来时代的更迭与变迁。这篇小说被收入郭爽的中短篇小说集《正午时踏入光焰》,如其所说:“日光下凡人一无所傍,暗流处生命依然壮阔”,郭爽也要捕捉那些微小生命的不平凡的星辰闪烁时刻。不同的是,王占黑的叙事热烈活泼,更突出人物在身不由己中的“韧性”,郭爽的《九重葛》则在精神气质上尝试师法契诃夫的《樱桃园》,叙事者不动声色,最大限度地消融在讲述中,只是耐心、持久、专注地凝视在时代布景里走来走去的人物,变与不变。他们没有什么耀眼的才华和光辉,喏喏然地活着,一切旧的都已破坏,新的还未长成却已颓然。⑬郭爽似乎在以低声平调来捕捉这世界无声的重压与折磨。“作家的道义和责任感,有时候也反映在说话的方式上,使作家的生活态度在作品里显影”,这是邵丽对19世纪以来俄罗斯那些伟大作家的观察,她十分欣赏那种对苦难悲悯和宽容的态度,“他们虽然没有对个人的磨难置之不理,但绝对没有狭隘的谩骂和咬牙切齿的嫉恨”。⑭这种道义、责任感、忍耐和宽容的态度也反映在《大河》的故事和叙述中。小说写婆媳之间的故事,以作者九十岁的婆婆为原型,塑造了一位一生婚姻并不太幸福的出生于农村的女性,然而她充满生的欲望,与时俱进;不卑不亢,活得有章有法;虽脾气刚烈却乐善好施,又洁身自持。小说的叙述者儿媳、知识女性“我”,以极大的耐心和宽容超越了触目惊心的婆媳关系,最终在深入理解他人世界的过程中,“我”和婆婆形成了一种女性命运的共同感,女性的生命像大河一样川流不息,宽展、温和、清澈地顺流而下。《大河》是一部温婉细腻、技艺圆熟、完成度很高的中篇小说,它的娓娓道来和道德情感或许印证着卡夫卡的箴言,人类有两大主罪,所有其他罪恶均和其有关,那就是:缺乏耐心和漫不经心。也许只有一个主罪:缺乏耐心。由于缺乏耐心,他们被驱逐;由于缺乏耐心,他们回不去。但考虑到当下人的情感模式、文化心理和生活形态所发生和即将发生的更剧烈的变化(“80后”“90后”扎堆的豆瓣网站上有一个存活了十一年的家庭情感方面的互助小组“Anti-Parents”,2017年由于其人数过多、影响太大而被有关部门解散),《大河》读起来竟让人有一丝挽歌之感,这样的经验书写或许过于具有代际性。毕竟,很多河流现在都已经面目全非。

改变了的“山川江河”,替代了森林的不断扩张的城市需要新的赋形方式,在这方面做出探索和努力的是“80后”作家王威廉。在城市文学写作者中,他是极为特殊的一位。2018年的《城市海蜇》是篇幅略短的一部中篇小说,但很能反映王威廉一贯的风格和思考。小说故事和人物设置很简单,带点传奇性。男主人公孔楠是在深圳打拼的一名普通青年,在好朋友张锋车祸去世多年后,他突然接到一名自称“张锋曾经的女友”的外地女人的明信片,由此他们开始联系并见面。最终女人告诉他,她就是张锋,张锋没有死,只是做了变性手术更换姓名和身份变成了一个女人。“城市海蜇”这个题目和具体故事情节没有太多关系(仅作为事件中若干细节,比如他们互相寄送的明信片印着海滩与海蜇),却是这部小说非常重要的一个意象和隐喻装置。孔楠在海边偶然拍摄的这张命名为“城市海蜇”的摄影是阴差阳错完成的。

他一扭头,发现左边不远处的沙滩上全是密密麻麻的白色。“海蜇!”他一个人惊呼起来,像只笨鸭子,挥舞着双臂,跳了下来,向那里狂奔而去。等到跑近了,看清了,他的脚下一软,跪倒在了地上。这不是什么海蜇,这里全是白色的塑料袋,全是破损的塑料垃圾,全是毫无生命特征的无机残渣。有些部分掩埋在沙子下面,有些部分挂在礁石上面,裸露在空气中的部分,在海风的吹拂下,竟然还旗帜一般飘荡着,飒飒作响。他突然跪直了上身,用手机拍了起来。效果出乎意料。他走回去,穿好鞋袜,拿出佳能单反相机,开始正式的拍摄。他整个人趴在沙滩上,用大广角镜头把全部的白色碎片都囊括进来,又适当地造成某种失焦,那些白色统统变成了通透的海蜇。他又尝试着找了不同的位置、角度与高度,拍摄了一组照片,在回放照片的时候,他一扫刚才看见垃圾的沮丧,变得很兴奋。垃圾变成了艺术,这就是艺术家的事业。深圳当然有大面积的海蜇,这就是。他要制作成明信片,寄给女人。他激动,因为这是一封只有他才能创造出来的回信。临寄出的时候,他想了想,在明信片上写了一句话:“城市海蜇:像是过去躺在沙滩上。”

王威廉是少见的对当代社会的城市化进程和巨型都市投入具有社会学性质思考和哲学凝视的作家,他对城市的流动性、镜像性、虚拟性以及科技的重要性有深刻的理解。现代城市不再是地理学意义上的闭合空间,而是一种开放的、没有边界的文化空间,具有强大的镜像传播和文化复制性,网络、屏幕、手机、GPS的无所不在使现代城市变得越来越符号化。在人口极度密集、充满流动性的巨型都市,一方面人的现实空间极端有限,被庞然大物压迫、切割与隔绝起来,另一方面又被虚拟符号抽空了真实感,置身在没有具体边际的漂流状态中。同时,科技的加速发展对日常生活的影响越来越深入,导致我们有太多的事物包括对人的定义和理解正在溢出既有的稳固框架。王威廉不止一次地谈论现代城市这些核心问题,在他的视域里,城市文学不能被当作仅仅是一种针对城市的文学,而是代表着当下社会浑浊裹挟的总体历史进程。但对这种时代精神历史进程的把握,如果还是像传统的文学再现那样,如摄像机般地罗列外部的环境与人物关系,将是缘木求鱼的行为,所生产的很可能是无效现实。王威廉的小说创作与其说看重的是“随物赋形”的能力,不如说更着意于“随心造物”的实验。恰如《城市海蜇》这篇作品所反映的特征,他认为,在当前这种社会文化状况下,作家需要发明某种人与世界的“连通器”,寻找一个恰切的形象,或者动态的流动意象群列——它可以是人,也可以是事物,或者是人与世界的关系本身,去作为隐喻以突破语言与叙述的束缚,将城市的气质、风格、欲望以及那些不可描绘的形象和无以言表的事物传达出来,唤醒人们内心思想与情感的潜流,刷新这个城市化时代人类存在的体验。⑮在这个意义上,“城市海蜇”这个从“垃圾”中生长出来意象,也可以说是王威廉同类小说创作理念的一个精确隐喻。他的小说追求从现实世界到诗性世界的飞跃,人物塑造、情节经营上相对简省,风格冷静,隐约有金属质感(或者说有未来感)。在那些书写城市的小说中,王威廉的创作在艺术上可能还称不上臻熟,但是它们有一种强烈的气质和分辨度,给人一种感觉,就像是目睹了架上绘画和装置艺术的差别。

“未来感”将(必须)在城市文学书写中成为越来越重要的向度之一。如果当代生活和城市构造无处不在地建立在日新月异的科技之上,那么仅仅以传统的人文思维的方式凝视世界无法捕捉和反映我们的现实/现在。当下的文学写作者不仅需要社会学的想象力,而且需要技术社会学的眼光和思维锻炼。即便不要求所有创作都如优秀的科幻文类写作那样——“不但对现代社会生产方式和运作机制有较为深入的认知和理解,还能够由一个或多个技术层面的前沿进展,推想这些进展投入实用而造就的社会形态,并进一步以‘写幻如实’的(伪)现实主义手法摹写这个未来社会或变换社会(alternative society)的情状,探索人性和社会的可能与不可能”,⑯身处这个时代的作家,也一定要充分关注和思考技术和社会变化运动之间可能存在的关联,无论是以总体性的视野还是从人类生活细微之处着眼。以互联网、大数据、人工智能为代表的新一代信息技术对今日人类生活的改变之大、镶嵌之深,如李敬泽所言,“我们的现实不仅包含和沉淀着过去——对此我们有比较充分的准备,但是好像人们忽然意识到,我们的现实同时经受着未来的侵袭,未来不再是时间之线的另一端,未来就是现在”⑰。科幻文类和题材近年来风头正劲,这正是重要原因之一。2018年,本不是科幻文学作家的李宏伟、王十月分别创作了《现实顾问》《我心永恒》《退之的故事或者蜂巢》等科幻题材的小说,涉及VR(虚拟现实)技术、人工智能、超级计算机等前沿科技主题,预言这些技术对未来人类生活、文明的改变,探讨未来的政治。对这些跨界实验写作的作家作品来说,尤其是仅仅旨在以未来感把握现在的更普遍性的创作而言,科幻文学研究者李广益的提醒非常重要:“要在科幻中有效地探索现实,并在现实中妥善地安顿科幻,我们需要做的是平衡、兼顾科幻文类的寓/预言属性。”⑱不仅要想象未来世界,作家还要调用丰富深刻的生命体验,使小说成为关于现代社会和现代人的寓言。在大数据和人工智能写作降临的时代,文学的寓言性将成为越来越珍贵的品质。

三 “多余”的新穷人

卡尔维诺在《看不见的城市》里讲述过一个叫莱奥尼亚的城市,这个城市的居民热衷于追随新潮流,每天都在更新自己,于是便不断地制造丢弃物垃圾。他们将其清扫堆积在城外,昨日的废物堆积在前天以及更久远的过去的废物之上。于是那些无法毁灭的废弃物品所堆砌的堡垒围绕在了城市的周围,从各个方向俯瞰着它,就如环绕的群山。卡尔维诺出于对工业城市的焦虑写了这部小说,今天在城市化进程加剧、生活越来越同质化的中国,这些故事正成为我们现实的倒影,映照着我们时代的危机状态。如果说正在扩张的城市是簇新的,时代是繁华的,像《低处的父亲》《我的姑姑纳兰花》(马金莲)、《柑橘》(宋小词)、《亲爱的树》(肖勤)、《苹果刑》《晚不安》(徐衎)、《甜蜜点》(须一瓜)、《望湖楼》(尹学芸)、《龙门》(胡学文)、《多普勒效应》(王威廉)、《枪墓》(班宇)等这样的小说所书写的世界就是俯瞰着向天生长的高楼、环绕着我们光鲜时代的群山,沉默且不可降解。这些作品里描述了被遗弃的农村、衰败破烂的贫民区,充斥着孤寡老人、傻瘫疯之人、穷人、打工者、下岗的工人、孤独绝望的年轻人,他们的生活艰辛且屈辱、压抑而愤怒,徘徊在挣扎与犯罪的边缘,他们被侮辱被损害,也损害别人,他们是时代的“弃儿”和“失败者”。这样的作品可以分别根据主题被细化归类为“小人物”“底层文学”“失败青年”等系列或当代文学潮流命名,也可以追溯至百年前现代文学中的“平民文学”“血和泪的文学”“被侮辱与被损害者”“零余者”书写传统,但在今天的社会情境下,它们更适合在卡尔维诺所虚构的“莱奥尼亚”城市隐喻的意义上来进行整体把握:这些失败者和弃儿是全球化时代、消费社会系统性生产出来的“新穷人”。

2018年马金莲发表了两篇中篇小说《低处的父亲》《我的姑姑纳兰花》,这两部作品和宋小词的《柑橘》、肖勤的《亲爱的树》会让人不由自主地想起“被侮辱与被损害的人物”这份遥远的文学记忆。《低处的父亲》讲述了精神失常的父亲走失之后,“我”组织家里兄弟姐妹们寻找父亲的事情,在这个过程中,“我”开启了对扭曲的家庭生活历史的回忆,看到父亲因我们的自私、冷漠而被遮蔽的屈辱和苦痛,认识了一个一生都活在“低处”的父亲。疯子父亲一个人千里迢迢从城里返回故乡,把最后的人生时光交给了农村。作者多少也在隐喻着当下村庄的命运,它们同心智受损、被遗弃的疯子父亲一样处在时代的“低处”,将风流云散,难以追寻。小说中的残酷不是来自外界的苦难,而是生活的艰辛粗糙所导致的日常情感的冷漠。《我的姑姑纳兰花》有同样哀婉的笔调和残酷的回望凝视:一个生命充满光亮的女性如何在苦涩的爱情打击和艰难的婚姻生活中逐渐暗淡了光芒。马金莲的笔调深情绵长,目光温暖古朴,让人无法将她和“80后”作家联系起来。宋小词的《柑橘》和肖勤的《亲爱的树》分别写了乡村和城镇中一生受尽屈辱和压榨的孤寡老人,他们并非不思进取,然而所有的挣扎既赶不上时代的变化,也经不住一点微小的不公正和生活意外事件的打击,他们珍视微薄的良善、同情弱小,然而却因此被人欺压凌辱,沦为底层,“他们多么像这锅里的肉,忍受着煎熬,只为多逼出一点油汁来”。虽然这两部作品都将人物的生平背景铺陈在自20世纪五六十年代以来的当代历史,但它们和马金莲的两部作品一样,都更着力描写人物与非常具体的生活环境之间的冲突,对人性之恶和冷漠的痛心具有超越时代批判的性质。《苹果刑》《晚不安》是青年作家徐衎的作品,以先锋文学的笔法写身处逼仄生活格局的底层和社会边缘、残障人群内心压抑的欲望,以及欲望不得满足而变形扭曲的愤怒和恶意。虽然两部作品尚未脱去大学中文系文学史教育的痕迹,手法和主题都不新奇,形式略大于内容,但用现代主义沉重阴暗的色调和物化的笔法去描述当下城市底层因生活窘迫而排挤碾压、混乱、无可言说、无处申诉的精神状况,现在读起来竟别样地契合现实,也为书写时代卑微者的被侮辱与被损害添上了不可或缺的一面。

尹学芸和胡学文两位老成的作家则直击社会阶层分化之触目惊心的现实。《望湖楼》以无巧不成书的情节和人物关系来结构小说,由于大雪天张罗一场完全超出穷人预算的报恩宴席,下岗工人贺三革的人生命运从此陡转急下,随着故事进展矛盾深化,原本不相干的人也因各种因缘牵扯到这场事件中,但“跟富人打交道,倒霉的总是穷人”,富贵权势之人安之若素,生活毫不受影响,想要伸张一点公平和正义的下层人却面临锒铛入狱的命运。《龙门》以榫卯结构连缀人物关系网,小说以两条故事线索,四位叙事人的交叉讲述汇集了两场凶杀案,展示了龙门市的底层众生相。两场新旧凶杀案中,一场是因为情爱,一场是稀里糊涂因为慌乱而误杀,这两位杀人犯都不是本性凶残罪大恶极之人,相反,“李叔”虽是预谋杀人,却在漫长的岁月里释放着令人温暖的善良和爱,“毛头”则是弱小无辜、一心巴望孩子将来能出人头地的老实人,为了孩子能进一所好小学而误杀了校长。小说要拷问的是,这样的不幸究竟是怎样酿成的,或许就像这个虚构的“龙门市”,小说里每一个自卑又隐忍、软弱又坚强、怯懦又执着的人对美好生活的热望最终都要化为泡影,无法越过人生的“龙门”。社会阶层分化导致的这种绝望和绝境,正是近年来现实主义题材小说开始热衷于描写犯罪事件的现实原因。须一瓜的《甜蜜点》以通俗小说模式讲述一场庞大的精密谋划的复仇杀人案件,其诱因是官霸勾结欺压一方百姓,长期在地方制造罪大恶极、群情激愤的惨案。但像《龙门》《望湖楼》中这样的人世惨淡艰辛、希望微薄,生活如履薄冰、岌岌可危,这种隐性的不公正更是《甜蜜点》背后弥漫的底色。对这种底色的把握需要小说家的洞察力和分寸感,胡学文拒绝为写底层而制造苦难,他在一个创作谈中谈到类似问题:“乡村这个词一度与贫困联系在一起。今天,它已发生了细微却坚硬的变化。贫依然存在,但已退到次要位置,困则显得尤为突出。困惑、困苦、困难。尽你的想象,不管穷到什么程度,总能适应,这种适应能力似乎与生俱来。面对困则没有抵御与适应的能力,所以困是可怕的,在困面前,乡村茫然而无序。”⑲

敏感的小说家所感受到的困境,正是社会学家齐格蒙特·鲍曼所说的“新穷人”的特质。穷人在每一个时代都有,但“在一个需要作为社会成员的每个成年人都要投入生产劳动的社会,和一个由于数个世纪的劳动而积累了巨大的力量,因此生产任何事物都不需要庞大的和正在增加的社会成员的参与的社会,穷人的意义是不同的。在一个到处都是生产者或就业者的社会里,穷人是一回事;在一个消费者居多的社会里,穷人意味着完全不同的意义,在这样的社会里,生活的规划是以消费者的选择,而不是以劳动、专业技能或者工作而建立的。如果说‘成为穷人’曾经的意义来源来自于失业,那么今天,它的意义主要来自有缺陷的消费者(flawed consumer)的困境”。⑳在生产型社会过渡到消费型社会后,穷人成为毫无用途的,如同生活中要被清理遗弃的垃圾一样的“废弃的生命”。过去历史上的贫穷是一种物质上的匮乏,但在精神上是平等的,但在消费社会,穷人在物质和精神上的平等都被剥夺了,穷人的尊严受到破坏。鲍曼说,不管从前历代人所经历的苦难多么尖锐或者令人憎恶,新穷人所体会到的这种“多余的”感觉,这种意味着“社会性无归属感”的感觉,以及所有伴随而来的丧失自尊和生存目的的感觉,还有对于这些即使现在还未到来但是随时会变成他们命运的疑问,都是前代人未曾体验过的。㉑2018年东北作家班宇的创作引起文坛的注意,除了技艺和语言上的特色,首先最打动人心的便是小说中所絮语的,一无所傍的青年人在新穷人时代的普遍命运——冷漠、孤单、疏离、茫然。短篇小说《逍遥游》和中篇小说《枪墓》不渲染苦难和贫穷,但它们使我们产生愤怒,有可能将这种新形式的穷困和苦难转换成一种公共议题的写作,如鲍曼所控诉,“贫穷不是由社会造成的许多的耻辱中的一种,将个人贫穷不是由社会造成的许多的耻辱中的一种,这不只是因为贫穷是最痛苦且为它的受害者带来比其他形式羞辱更多的苦难而已,贫穷是一种‘超羞辱’,是一块让所有的无尊严繁茂的土壤,是一块让‘多重羞辱’开展的弹簧垫”。㉒

王威廉的《多普勒效应》具有类似的主题和情感。这些“80后”“90后”作家目前共同的努力,多少让人想起加缪在诺贝尔文学奖获奖致辞《写作的光荣》中的话,“二十多年荒唐的历史进程中,我茫然无助,和许多同龄人一样,在时代的剧烈动荡中,仅靠一种情感模模糊糊地支撑自己:写作的光荣。写作之所以光荣,是因为它有所承担,它承担的不仅仅是写作。它迫使我以自己的方式、凭自己的力量、和这个时代所有的人一起,承担我们共有的不幸和希望。”但他们的生命力或许还体现在,如目前班宇和王威廉这样有意识的,在沉重的书写中对文学中衰败的诗性语言的挽回,就好比要让光束探进黑暗,让文字照亮世界,不是用一种“轻”而是用一种“重”,去拷问出时代的黑,还要从中拷问出白。百年中国的现代进程使很多事物都烟消云散了,然而一些问题反而越发明显、顽固地矗立在时间面前。也许文学也一样,在时间的洗刷中,才更能显现出其固有的持久的力量。对2018年中篇小说的集中阅读,使这样的感觉越发强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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