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承续的传统:两本《文学杂志》※

2019-05-22

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 2019年12期
关键词:朱光潜刊物杂志

内容提要:1956年在台湾创刊的《文学杂志》以经营严肃文学刊物的实践理性和兼顾古典美学与现代理念的审美趣味,在1950年代政治肃煞的台湾文坛建立了独特文学格局,然而对其文学史意义的考察,多半着眼于对台湾后起文学世代及思潮的影响,却往往忽视其对前行者的回应。本文试图指出该杂志与1930年代朱光潜创办的同名刊物的关联,即二者在办刊理念上的精神传承,及在选文取向和对待翻译稿件态度上的区别与发展,从而以整合而非断裂的观点,不仅重新审视战后台湾文学的进程,同时开拓对“五四”新文学传统的认识与理解。

1950年代是台湾文学史传统论述中“反共文学”甚嚣尘上的时期,这一笼统界定有其历史背景,但恰如张诵圣所指:“在软性的威权主义下特殊的文化生态中,政治虽然是一个终极肇因,在变化无穷的文化现象中,却掺入诸多历史和个人的因素及复杂的机制运作。”①1956年创刊的《文学杂志》,以大学师生为撰著群,在同时期刊物中,以严肃的态度、开放的视野、包容的作者群和持续的影响力建立特殊且可敬的文学格局,在1950年代政治肃煞,“反共文学”“宣传文学”大行其是的空气中,成为铁板中的缝隙,为时代留下不同见证,更成为追溯战后台湾文学新传统形成的重要源头。作为高度政治化的语境中的异质声音,《文学杂志》的考察显现出必要性与重要性。

过往讨论《文学杂志》及其办刊同人的文学史意义时,往往侧重其对年轻文学世代及后起文学思潮的影响(尤其是1960年白先勇等台湾大学外文系学生创办《现代文学》),这一范式本身无可厚非,但是,如果我们冲破时代和政治设立的拦网向前追问,就会发现,这本杂志和它背后的知识人,在一个更广阔的时空里占据了位置,在一条更悠长的传统里发出了声音。本文试图指出民国时期的另一本同名刊物《文学杂志》(朱光潜编),通过《文学杂志》(夏济安编)与“前辈”的种种关联:呼应、承续以及革新,试看战后台湾文学新传统之“前史”,更借此张望中国现代文学的一条支脉在海峡对岸的异地更新。

两本《文学杂志》

1937年5月1日,《文学杂志》在上海由商务印书馆发行面世,北京大学西语系教授朱光潜为主编。②

1956年9月20日,台北市同安街55巷2号(刘守宜的寓所),《文学杂志》创刊,台湾大学外文系教师夏济安为主编。

时隔近二十年,两本同名杂志分别在上海和台北出发,开始它们介入文学与社会的进程。同名当然不是巧合,这种“刻意”自有一份期许在其中,根据吴鲁芹的回忆:

似乎杂志的名称一开始就定了,没有讨论过,我们都觉得抗战以前朱孟实先生主编的《文学杂志》和我们的构想最接近,也是最值得赓续的传统。③

除此之外,“致意”还表现在更细节的部分:

《文学杂志》的编排及外表,多少是承袭当年上海商务印书馆出版的《文学杂志》。守宜不知从哪里找到一本旧本作范本,大体上是一仍旧贯,并不需要什么新意。④

朱编《文学杂志》1937年5月创刊后,发行四期即因抗战中止。战后1947年6月复刊,卷期续前,出刊2卷12期及3卷6期,最后于1948年8月停刊。刊物的编排上,每一期开头为篇目不等的评论文章,内容古今中外不限,多半是严肃的学术研究,后设诗、小说、戏剧、散文和书评各栏。1947年复刊后增设“作家与作品”栏,介绍中外文学作品及论著。包括主编朱光潜在内,刊物有十位编辑委员,基本都有学院背景,分别是北平的杨振声、沈从文、叶公超、周作人、林徽因、朱自清和废名以及上海的李健吾和武汉的凌淑华。1947年复刊时,原本的编辑群体未能重聚,只保留朱光潜、杨振声和沈从文三人,并添入冯至夫妇,组成新的编辑委员会,常风自始至终担任刊物的助理编辑,编辑不仅承担部分编务,也是杂志主要的撰稿人。虽然编辑委员人数不少,但杂志从创立之初就很明确由朱光潜全权负责,连提供资金的商务印书馆也不得干涉,只负责印刷出版,对于杂志的定位,大家“都认为应该把杂志办成一个同人杂志,保持杂志的独立性”。⑤

从刊物的学者气息到同人性质的定位,似乎已经可以从某种脉络中感知夏编《文学杂志》与朱编《文学杂志》的联结之处,而对比两者在办刊理念和文学立场上的异同,就更能发现隔着岁月与海峡的张望,两场文学实践的呼应与传承,从而在这“念念不忘”的回响中更清晰地看见一脉文学传统的延伸与更新。

承续的理念

朱光潜本人在《文学杂志》发表的文章包括三类,分别是刊首的评论文章六篇(且称“主论”),书评三篇及散文一篇,“主论”基本是学术论文,探讨新诗的理解,诗的意象及情趣并“书牍”及“对话体”等文类问题。书评则介绍了《望舒诗稿》《桥》(废名著)、《谷》和《落日光》(芦焚著)等书,散文仅一篇,名为《生命》,以自己一年夏天在苏格兰的游历所遇谈起,从基督教、儒释道等中西思想角度思考生命的价值与意义。这些文章的编选及内容本身固然折射了朱光潜的文学态度和学术理念,但为了更直观地了解这本“前辈”《文学杂志》在彼时文坛中所秉持的价值及践行的主张,或许还需参照几篇与《文学杂志》创办经营更为切近的文献,它们或则出自朱光潜之手,或则出自编辑同人,以朴素坦诚的方式,对办刊的期待与坚持做了剖白。

其中最重要的是朱光潜在《文学杂志》1卷1期所写的发刊词《我对于本刊的希望》,与一般印象中短小精悍的“发刊词”不同,这篇“卷首语”长达十页,是一份相当严肃的“立场宣告”,其态度之慎重几近捍卫文学的“凛然”不可亵怠,行文之始即批评那些不表明立场的刊物的做法是“老于世故者的骑墙伎俩”⑥,为了避免陷于不可知的是非之中而替自己预留转圜余地,“口里不说,心里也就不想”⑦,这种“不诚实”“无勇气”又“怕惹是非”的心态是思想界混乱与沉寂的症结所在。接下来以赫赫雄文阐述文学与时代、社会之互动,批判面对此议题时或“激进”、或“超然”的选择,强调应对当下文化状况建立清醒认识,面对文化的生发时期不要急于求一种派别或主张的“定尊”,鼓励文艺及思想“自由生发,自由讨论”⑧,在此之上对刊物在新文艺运动中的使命做出期待。

在《我对于本刊的希望》一文最后,朱光潜提出了六点期待,而这些愿景归纳于“一种宽大自由而严肃的文艺刊物对于现代中国新文艺运动应该负有什么样的使命”⑨的发问之下。同样的定语在1947年《文学杂志》复刊第1期的《复刊卷头语》中再次被提出,“我们的目标在原刊第一期已表明过,就是采取宽大自由而严肃底态度”⑩。“宽大”“自由”和“严肃”各有指涉,统摄于一处,成为杂志核心的价值坚持与理念所在。而只要稍作分析,就能看到,二十年后另一本同名杂志对这份理想与信念的服膺与发扬。

所谓“宽大”,是指对当下文学状况有清醒之认识,不可目盲,更不必鄙薄。朱光潜将人类文化思想的状况划分为“生发期”与“凝固期”,“现在我们新受西方文化思想的洗礼,几千年来儒家文化思想传统突遭动摇,几千年来根深蒂固的社会制度也在剧烈地转变,这种一发千钧的时候应该是中国新文化思想生发期的启端”。⑪既处于生发期,便应当允许不同的文学尝试,甚至可以走一点弯路、错路,也应当接受暂时未能产生伟大的作品,关键在于脚踏实地地努力。事实上,与其说这是一种要求,不如说更接近办刊同人的心情袒露。朱光潜发表于《文学杂志》2卷6期的《苏格腊底在中国(对话)》一文,模拟苏格拉底的口吻与林、褚两位教授对话,议题涉及国家现状、文坛窘境及知识分子之承担,并借“苏格拉底”之口痛斥:“我老是惊讶中国怎样就会弄成这个局面,原来诸公都在洁身自好。……诸公在讲‘自好’,恐怕到头来‘洁身’也就大有问题。个人的洁浊事小,整个社会的洁浊事大,诸公都在袖手旁观,中国社会不就永无澄清的希望吗?”⑫因此,真切的关怀不是站在场外指摘,而是看到问题、承担责任,这也正是众人高高挂起之时,《文学杂志》同人仍愿尽力一试的心情。对于这一点,两份《文学杂志》各有表述,其内容之相似一览无余:

任何伟大底文学都不是一蹴而就,它需要深广底根源与坚定而长久底努力。我们现在还没有脱离叫嚣浮动的状态,要想真正创作一点有价值底东西出来,我们必须镇定沉着,实事求是,稳扎稳打,有一番功夫自然会有一番效果。

——朱编《文学杂志》2卷1期《复刊卷头语》⑬

回顾一年来我们所发表的作品,能够经得起“时代的考验”,成为这一时代中国人心的记录的,恐怕并不多,但是我们并不着急,优秀的文学作品不是着急所能“催生”的。引用我们第一卷第一期《致读者》中的话,我们只是“脚踏实地”的做去。我们相信:在作者读者诸位先生不断的爱护、鼓励、督促之下,我们将要发现更多的人才,发表更好的作品。

——夏编《文学杂志》3卷1期《致读者》⑭

刊物是文章的园地,文章若真是“不朽之盛事”,值得人为之努力,那经营这片园地的人,大概也得抱持虚怀,相信时间和苦工的磨炼。

至于“自由”,对应的是“思想统一”与文化凝固之倾向。新文学经过几十年的发展,固然取得不少成绩,但以历史纵深眼光考察,仍是短促的阶段。文学场域充斥各种主张和立场,一切尚在打磨之中,也正是在这种激荡中,各派思想自由进取,整体文化氛围才能表现出活力与希望。因此不必急于取其一端,更不能急于“典范化”某一类思想,这样忙于将文化纳入某一固定模式之中,无异将其由“生发期”推入“凝固期”,但“一种文化思想的凝固期同时也就预兆它的衰落期”。⑮所应当做的,是兼容并包,及于古今,及于中西,让有益的思想同时滋养当今的世代,让当今的学者作家在种种脉络的融汇比较中打下基础以求创造。这一理念严格贯彻在《文学杂志》(朱编)的刊文编排之中,不仅兼及中西古今文学作品的介绍批评,更对彼时语境中争执颇盛的“对中外、古今文学当取何种态度”等问题作长文讨论,叶公超在1卷1期登出《论新诗》,朱自清2卷1期《古文学的欣赏》,常风2卷3期《新文学与古文学》等皆为例证。

这种现代理念与古典美学兼顾的视野,几乎也是夏济安编辑理念中不证自明的部分。《文学杂志》(夏编)介绍、翻译了大量西方作家、学者的作品和批评,因而成为台湾“现代主义”文学时期的先声,夏济安更以其台大外文系教授的身份成为介绍欧美现代主义的领军人物,“西洋”成为夏氏个人和《文学杂志》极为显重的标记。但同时,夏济安身上儒家和“士大夫”的精神底色,却始终沉稳敦厚地存在着,不仅支撑着他全部的文学理念,更是他生命伦理的投射。

1949年9月1日,夏济安给夏志清的信中有这样一段自白:

近读Eliot的“Notes Towards the Definition of Culture”,我觉得我可算是社会中elite的一分子。但是我是属于封建社会的,其elite在中国即所谓“士大夫”,他们不治生产(即对于赚钱不发生兴趣,因为在封建制度下,大地主有他们的固定收入),而敢于用钱,讲义气,守礼教,保守怀古,反对革新。⑯

这段自白值得注意之处在于它高度概括地总结了儒家思想或“士大夫”精神在夏济安心目中的意义和表现:相对保守的态度、古典主义的怀抱以及对激进革新的怀疑。他不止一次强调“说来说去,还是因为我自己是个深受儒家思想浸淫的人”。⑰(1957年10月信)在《旧文化与新小说》一文中他说:“孔子孟子的社会政治主张,今天虽然不尽适用;但是我们假如以谦虚的心情,研读他们的遗书,将发现他们对人性的智识,是有助于我们对于人的了解的。”⑱摆脱“新旧”的简单划分,重新审视儒家思想或“旧文化”,寻找文学语言、修辞、结构以及思想之中更深层更复杂的轨迹为夏济安一再重申,由此可见其在两种文明间的取舍、融汇和反思,印证其对自由而包容的文艺观之追随。

放在最后的“严肃”要求,其重要性非但不是最末还很可能是统御性的。“严肃”是面对文学志业的基本态度。在朱光潜这里,他具体指出了三点。

首先是文学与人生、社会之关系,知识分子不光要透彻社会种种弊病,更应有所作为,正如萨义德所谓:“知识分子是社会中具有特定公共角色的个人,不能只化约为面孔模糊的专业人士,只从事她/他那一行的能干成员。”⑲上文提到的发刊词中表达了朱编《文学杂志》极强的对话意识,对眼前的时代弊病与文坛困境有反思更有参预改善的抱负,这种心情在夏编《文学杂志》中一以贯之,夏济安不断强调社会动荡初偃、百废待兴的时刻文学的力量与价值,“我们不想逃避现实。我们的信念是:一个认真的作者,一定是反映他的时代的精神的人”。⑳事实上,当借助两本同名杂志讨论承续的“文学传统”之内涵时,它不仅包括刊物以同人理念和稿件甄选强调的美学标准,更包括经营严肃文学刊物这一实践本身体现的知行合一。

其次是“文学”的“作用”问题,朱光潜指出严肃地对待文学则意味着对以下几种常见态度的反拨。其一,“为艺术而艺术”,“十九世纪所盛行的‘为文艺而文艺’的主张是一种不健全的文艺观……每种文艺观都必同时是一种人生观,所以‘为文艺而文艺’的信条自身就隐含着一种矛盾”。㉑其二,“载道文学”,峻拒将文学视为宣传之工具。其三,为了避免陷于第二种状况,则超然于时代不闻不问,埋头象牙塔。此处的核心其实依然是“五四”新文学以来论争的“为艺术而艺术”还是“为人生而艺术”的问题。周作人指出:“从来对于艺术的主张,大概可以分作两派:一是艺术派,一是人生派。艺术派的主张是说艺术有独立的价值,不必与实用有关,可以超越一切功利而存在……人生派说艺术要与人生相关,不承认有与人生脱离关系的艺术。这派的流弊是容易讲到功利里边去,以文艺为伦理的工具,变成一种坛上的说教。”㉒朱光潜显然认同“为人生”派的理念,同时规避其“激进”的演变,免令文学沦于“工具”之陋。而这些观点的一再重申,必须回到更广阔的时代和文化场域中加以理解,《文学杂志》创办之时距离七七事变仅有两月,文坛时有关于革命文学与阶级文学的论战,学生运动迭起,国家的危亡与文坛的繁杂纠葛缠绕,以此再看《文学杂志》(朱编)的“宣言”,应有更深体认。

同样的,在夏编《文学杂志》中,无论是表达刊物立场的《致读者》或是夏氏撰写的批评文章,也都或多或少地回应过上述议题,1950年代“反共文学”笼罩台湾文坛的时期,《文学杂志》的出现首先是对文学“工具论”的反拨,至于“为艺术而艺术”,可看夏济安的态度:

我们不想提倡“为艺术而艺术”。艺术不能脱离人生,我们生长在这民族危急存亡的时候,我们悲愤,我们的爱国热忱,绝不后人,不论我们多么想保持头脑的冷静。㉓

这些基本立场上,夏编《文学杂志》几乎表现出对前刊的全盘接受,事实上,这不仅显示出两本《文学杂志》的精神赓续,更是“五四”新文化运动以来,始终存在的一脉精神的更新与传承。再联想至后期《现代文学》的诞生,开宗明义:“我们不愿意为辩证‘文以载道’或‘为艺术而艺术’而花篇幅,但我们相信,一件成功的艺术品,纵非立心为‘载道’而成,但已达到了‘载道’目标”㉔,其实仍在回应这一久辩未歇的话题,并试图探索恰适的路径。

最后是关于“批评”的态度问题。批评是对于文学作品、研究成果的理性意见的表达,“造谣,谩骂,断章摘句做罪案,狂叫乱嚷不让旁人说话,以及用地下手腕或凭仗暴力钳制旁人思想言论的自由——这些都不是‘公平交易’,对于旁人是损害,对于你自己也有伤‘君子风度’。我们应养成对于这些恶劣伎俩的羞恶”㉕。这番话严厉且不留情面,而杂志创刊号登出的《本刊“现代中国作家研究”征文启事》同样提到了这一话题,因公告性质,语气缓和得多。启事共列七点要求,第三点为“对于所研究作家须有同情的了解,而立论却须公正诚恳,不带捧喝或攻击的恶习”。㉖批评涉及不同观念之碰撞,若任凭情绪主导,缺乏理性与节制,则不仅自我降格,也于议题辨明乃至文坛风气无益。

作为后辈《文学杂志》主编的夏济安对“理性”与“节制”的强调未曾稍歇,明确指出要使文学由过去的“混乱叫嚣”走上“严肃重建之路”㉗,则必须对“冷静”“理智”“节制”等意志有慎重考虑,尤其对上文《启事》所提“同情的了解”有深深认同。“同情”绝非俯就怜悯,而是“共情”,它是夏济安文学评论的观点,更是他文学批评的态度。“他的‘同情’真是同鸣共感,而深入的参与到主题对象以内;他的批评真是由排比辨析直作到持平的评,更又平稳的、积极的向前推进。从他这最平常的一句话都运用到本意真诠,就可见其为文之不苟;从他的言行之有力,更见其为人之挚切,而富于爱的智慧。”㉘陈世骧作为夏济安生前挚友,对夏的看法固有友谊的钟情,但确是中肯而到位的。从夏济安的信件和日记中可以看出,他是极有主见和判断的人,但他的评论文章却表露出“不急不躁,娓娓道来”的个人风格。他最著名的评论也是他在《文学杂志》发表的第一篇文章《评彭哥的〈落月〉兼论现代小说》(1956年10月,1卷2期)便是最好的例证。在这篇万字长文中,他不忍写一句苛责之语,只是“同情而理解”地面对他的批评对象,这篇文章和常见的所谓“学院文章”亦有距离,他像扺掌而谈般说出他的看法,没有丝毫智识上的优越感,他的目的不是羞辱或训斥作者,而是切切盼望更好的作品。这种温润的“同情的批评”贯穿了夏济安整个的学术工作,至其后期讨论左翼文学的文字更是如此,夏志清回忆“济安对那些现代作家特别寄予同情,因为他自己也是过渡时期的人物,对新旧社会交替下的生活现象特别注意,对这种社会中所长大的青年所面临的问题特别敏感”。㉙这里面不仅是高度的专业,更有对待文学这一志业近乎道德层面的严肃性贯注其中。

变化与更新

上述讨论试图在两本同名文学刊物的办刊理念与文学立场中勾勒其比照与承续之脉络,但看待两场文学实践的内在关联,传承为一则,变化与更新不失为另一则,世易时移,在不同时空语境中,处于不同位置,出于不同考虑的知识人,如何因应文学环境,强调自我理念,两相比较,更可看到文学传统的内在活力与不竭之处。

首先,关于文学的取向。某种意义上,此处讨论的仍然是“宽大”与“自由”立场的问题。在“为艺术而艺术”和载道文学之外,朱光潜反复强调《文学杂志》没有门户之见,只要讨论本身是严肃认真的,则不同观点本可相互激荡。“我们认为文学上只有好坏之别,没有什么新旧左右之别。我们没有门户派别之见,凡是真正爱好文学底人们,尽管在其它方面和我们的主张或见解不同,都是我们的好朋友。”㉚这一点固然为夏编《文学杂志》所认同,在其3卷1期和6卷1期的《致读者》中都开宗明义地点出“《文学杂志》不标榜什么主义,也不以跑在时代的前头为荣”㉛,但实际操作中,叠视刊选的文章,还是显露出一条“偏爱”的路线。举诗歌为例,1950年代是台湾现代主义诗歌出发的阶段,自1953年起,纪弦独力创办现代诗季刊社,1956年成立“现代派”与现代诗社,1954年以余光中、覃子豪为中心的蓝星诗社成立,以洛夫、瘂弦、张默为中心的《创世纪诗刊》发行,在“横的移植”与“纵的继承”的论争中,诗人纷纷为各自秉持的诗论站台,而《文学杂志》先后两位诗歌栏的负责人分别为余光中与夏菁,刊登的也多为“蓝星诗社”的作品,某种程度表达了对“蓝星”持论的倾向。夏济安也坦承“纵观三十几期杂志,无形中似乎在提倡一种风格。我们很少登载辞藻华丽热情奔放的文章,《文学杂志》多数的文章是朴素的,清醒的,理智的”。㉜同时,相对朱光潜“引领文坛风气”的自觉,夏济安虽然对自我理念有相当坚持——“宁可失之瘦冷干燥,不愿犯浮艳温情的病”㉝,但始终强调《文学杂志》“只是许多种杂志中的一种……无意强迫别人接受我们的标准”㉞,读者自可各取所需。前者“门户大开”的立场与相对强势的“指导态度”,后者较为清晰的“风格取向”与宽豁坦然的心态,透露出的微妙转折,既呈现双方对文坛认知以及个人取向上的差异,更揭示后者对前者“变化中”的承继与发扬。

其次,关于翻译稿件的问题。《文学杂志》(朱编)创刊之前的编务会议上,众人达成四点共识:

一、除创作外要有论文。

二、每期要有几篇书评,朱先生特别提到杨先生和沈先生主编的大公报《文艺副刊》经常登书评是一特色。

三、不要翻译作品。

四、刊物名字就干脆叫《文学杂志》。㉟

上述内容来自常风的回忆,常风是杂志从创刊到复刊始终的编辑助理,回忆应相当可信。第三点共识最为醒目,对比夏编本《文学杂志》,在翻译稿件的采用与否上似乎和朱编本形成了截然不同的取向,夏济安及众多《文学杂志》参与者都有外文系背景,办刊同时也在台湾大学开设翻译课程,翻译不仅是刊物“理所应当”的组成,其重要性还相当可观。翻看《文学杂志》(夏编)的目录,举凡诗歌、散文、小说、评论、影剧各领域皆有译作译述,梁文星(吴兴华)谈里尔克的诗歌,张爱玲翻译《海明威论》,梁实秋翻译莎士比亚戏剧,林以亮、余光中的译诗,夏济安自己也以齐文瑜笔名翻译霍桑的散文《古屋杂忆》及Philip Rahv的批评《论自然主义小说之没落》。因此梅家玲在讨论两本《文学杂志》的关系时指出对译作的态度“是二者最大不同处”㊱,尤其考察正因为夏编《文学杂志》对西方文学与思潮的介绍引进,极大地影响年轻一代,为“现代主义”文学的蓬勃奠定基础,这一差异更成为“朱编《文学杂志》之传统的折变,也是战后台湾‘学院派’文学杂志之新传统的开创”。㊲

然而本文希望指出的是,既肯定这当中有所改变,但“折变”与否仍需斟酌,因此“开创”之说也尚可商榷。只要仔细翻查朱编《文学杂志》就能发现,它并不偏废西方文学与思想的介绍,每一期刊物都有相当篇幅介绍西方文学与著作,莎士比亚、歌德的诗歌,巴尔扎克、陀思妥耶夫斯基、简·奥斯汀的小说,王尔德的戏剧,纪德的思想,法国存在主义运动都在这本杂志上次第出现。其次,即使是“翻译”文类,也并未在杂志中真正缺席。根据常风的叙述,因为事先约稿未能言明不收翻译,因此头两期刊登了朱光潜邀来的陈西滢与梁宗岱两位先生的翻译稿,之后“《文学杂志》在七七事变前共出了四期,光复后复刊出了第二卷和第三卷,都没有再登过一篇翻译”。㊳但是,或许是年代久远,这份记忆并不准确,除了提到的两篇译稿外,《文学杂志》(朱编)事实上还刊出过一些译作:

《一首诗的形式》(S..Spender著,俞铭传译,2卷2期)

《德国的小说》(Hugo..von.Hofmannsthal著,冯至译,2卷4期)

《自然、创作、灵感》(Jacques.de.Laeretelle著,陈占元译,2卷4期)

《浮士德悲剧选译》(歌德著,梁宗岱译,2卷7期)

《无题》(魏仑著,闻家驷译,2卷11期)

《高卢日耳曼风俗记》(C..Iuli.Caesar著,金克木译,2卷11期)

由此可见,“翻译稿件”成为两者之间“最大不同”其实并不准确。事实上,《文学杂志》之所谓“不要翻译作品”,主因或在特定文化语境中的立场表明,根据朱光潜回忆,《文学杂志》的创刊带有胡适等人“使京派再振作一下”㊴的期待,虽然杂志实际编辑过程中并未限囿于“京海”之别,但从编辑群及主要理念来看,依然具有较强“京派”色彩。“京派”学者一贯对左翼文人偏重理论却少有优秀作品的现象不满,尤其是“外来理论”,“因为在‘京派’看来,说到底文学还得看作品,没有优秀的作品,谈不上真正的文学繁荣”㊵。因此,不收翻译作品的态度虽略显突兀,但应非出于对“翻译”本身的成见。在中西文化的兼容并蓄上,两份《文学杂志》并无异议,甚至在刊登翻译稿件的实际操作上,两者似乎也只能算“量的差异”。诚然,1950年代闭塞与“反共”的文化气氛中,夏济安进一步扩大了翻译的体量与意义,产生了无可辩驳的后续影响,但公平视之,仍需看到其对前贤的赓续之处,在赓续之中,认识到后来人的更新与更新中的智慧。

在时间线性的流动里,近代中国充斥着创深痛巨的战争与离别,可是政治的斩钉截铁无法阻断文学的绵延不绝,在声气相隔的时代,离散的知识人仍以弘毅之心面对个人及家园命运的翻转,以未曾停宕的创作和研究见证文学与生命的不可仳离,夏济安主编的《文学杂志》正是此间之一种。这份刊物与1930年代朱光潜创办的同名刊物在“宽大自由而严肃”的办刊理念上有着极强的精神传承,然而在选文的取向和对待翻译稿件的态度上,又显出微妙的区别与发展。文学不是一时一地的孤立事业,夏编《文学杂志》对后续台湾文学的影响,已由接过严肃刊物接力棒的《现代文学》同人所确认,可是全面理解它的文学史意义,显然不可止步于“战后”节点或局限于“台湾”视域,两份《文学杂志》揭示的文学传统的赓续与新变,正在提醒我们以一种连贯而非割裂的视野重新审视台湾当代文学,而两岸文学间的互动,也必在很大程度上开拓我们对整个中国现代文学传统的认知与理解。

注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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