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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周还是三周
——现代中国文化史上的周建人

2019-05-22

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 2019年1期
关键词:性道德周作人大哥

内容提要:本文以“百草园的过客”“兄长的提携”“大哥的影子”三节,对周氏兄弟中往往被忽视的一人——周建人的既往,尤其是其与兄长间错综复杂的关系,进行重新梳理,以显现和衡定周建人在中国现代文化史上的存在。

不久前,北大中文系召开“周氏兄弟与文学革命”研讨会,看到印制精美的会议海报那一瞬间,我乐了。设计者明显是从初版《彷徨》封面获得灵感,不过原本三人,如今变成了两位。当初陶元庆设计封面时,那些人影并无特指;将其删剩两位,则是因会议讨论主题是鲁迅和周作人。这自然只是逸事一桩,可对应当下中国人(尤其是文学史家)心目中的“周氏兄弟”,却很有意味。

因鲁迅文章进入中小学课本,在中国大陆受过基础教育的,应该都知道这“周氏兄弟”包含周树人(1881—1936)、周作人(1885—1967)和周建人的(1888—1984)。可在具体论述时,往往变成了二周——或鲁迅与周作人,或鲁迅与周建人,取决于政治形势与文化立场。学界出版过若干专业著作,如黄乔生《度尽劫波:周氏三兄弟》(北京:群众出版社,1998)及其修订版《周氏三兄弟:周树人周作人周建人合传》(杭州:浙江人民出版社,2008),朱正也有《周氏三兄弟:三兄弟的三种价值取向》(北京:东方出版社,2003)及其修订版《鲁迅三兄弟》(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10),再加上谢德铣的《周建人评传》(重庆出版社,1991),以及众多鲁迅及周作人的年谱传记等,应该说基本资料都有了。可大家说起来,照样还是“二周”,而不是“三周”。

近期集中阅读周建人的《性与人生》(上海:开明书店,1927)、《性教育》(上海:商务印书馆,1929)、《略讲关于鲁迅的事情》(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54)、《回忆鲁迅》(上海人民出版社,1976)、《周建人文选》(北京:中国文史出版社,1988)、《花鸟虫鱼及其他》(福州:福建科学技术出版社,1998/2012;长沙:湖南教育出版社,1999)、《回忆大哥鲁迅》(上海教育出版社,2001),以及周建人口述、周晔整理的《鲁迅故家的败落》(福州:福建教育出版社,2001)等,还有周建人参与撰稿的《新性道德讨论集》(章锡琛编,上海:梁溪图书馆,1925年;增订版,上海:开明书店,1926),感觉我们对周家老三,以及与两位兄长错综复杂的关系,有重新梳理的必要。

一 百草园的过客

走在浙江绍兴的大街小巷,你明显感觉到,鲁迅是这座城市最大的名片。那天参观绍兴的“镇城之宝”、国家5A级旅游景区、全国百个爱国主义教育示范基地“鲁迅故里景区”,不断听到游客“鲁迅的家这么大”之类的感叹,还有讲解员悄悄地纠正。此景区包含鲁迅祖居、鲁迅故居、百草园、三味书屋、咸亨酒店、鲁迅纪念馆、长庆寺、土谷祠等。三十多年前,我读硕士二年级时,专程前来拜访过鲁迅故居。记得那时地方很小,百草园也略显荒芜,不像今天这么熙熙攘攘。如今门面大为扩充,真假混杂,必须内行人才知晓门道。好在鲁迅故居的展览室增加了周建人的图片与著作,出口处则是放大的周作人的《儿童杂事诗图笺解》。鲁迅为主,适当兼及周作人与周建人,这一布展思路我以为是可取的。毕竟,百草园里,蕴藏着三兄弟的美好童年及共同记忆。

周建人早就提醒,所谓鲁迅故居以及百草园,其实都是重建的。1919年鲁迅把母亲等接到了北京,此处房产卖给了朱阆仙。朱家在重建前,“把周家的地基深翻三尺,称之谓挖掉穷气”;“现绍兴鲁迅纪念馆展出的称鲁迅故居的‘小堂前’只是原房子的基础大致在这里,后经翻建,房子的式样和规格大致与原房子相似,实并非原屋”。这篇《关于在绍兴的鲁迅故居》,初见于1976年版《回忆鲁迅》,可惜收入2001年版《回忆大哥鲁迅》时,删去了以下这段很要紧的话:

解放后,绍兴建立鲁迅纪念馆的时候,周扬一伙,明明知道现在的“新台门”是经过大户朱阆仙买进后彻底改建过的,根本不是鲁迅原来的故居。却硬要把“新台门”里的全部住宅都定为鲁迅的故居,他们不顾历史的真相,更无视熟悉当年情况的人们多次建议,别有用心地说什么这间是鲁迅的卧室,那间是鲁迅的会客室,又是鲁迅的办公室,又是鲁迅的什么人住的等等,其实鲁迅的家里既没有那么多房子,更没有这些排场。①

文章写于“文革”后期,自然有那个时代的印记,包括批评“周扬一伙”。可仔细品味,你会对周建人的认真与倔强表示钦佩。这篇文章的最后一句,日后也被删去:“现根据历史的真实加以说明,以还其本来面目。”

凡研究鲁迅的,都会关注周作人的《鲁迅的故家》《鲁迅小说里的人物》以及《鲁迅的青年时代》,因其提供了大量极为难得的第一手资料。关于百草园,周作人居然能“从园说起”,一直说到“园的最后”,连同小引,总共写了95则短文。照周作人的说法,百草园的历史其实很短,此前此后,不是荒园,就是菜园,“如《朝花夕拾》中所说的,大概至多不过七八年”②。这短暂存在的百草园,不仅少年鲁迅称其为“我的乐园”,少年周作人、少年周建人也不例外。可周氏三兄弟那些童年记忆之所以能百代流传,得益于鲁迅的生花妙笔。《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很早就进入小学语文课本,以至一代代中国人都将自己美好的童年嫁接到百草园上。说实话,三十多年前我第一次走进百草园,感觉很失望——就这么个小园,能有多少嬉戏游玩的空间?比我小时候撒野的地方可差多了。

这就是文字的魅力。“单是周围的短短的泥墙根一带,就有无限趣味。”③真的吗?早就走出童年的我,又见到了那硕果仅存的泥墙根,可无论如何进入不了鲁迅所构拟的情境。今天参观鲁迅故里的,很容易过于坐实——连小说、杂感带散文诗,全都读成了旅游指南,那是有问题的。初中语文课本收入鲁迅散文诗集《野草》中的《风筝》,很多人从喜欢玩风筝的“我的小兄弟”身上,读出周建人的影子:

他那时大概十岁内外罢,多病,瘦得不堪,然而最喜欢风筝,自己买不起,我又不许放,他只得张着小嘴,呆看着空中出神,有时至于小半日。远处的蟹风筝突然落下来了,他惊呼;两个瓦片风筝的缠绕解开了,他高兴得跳跃。④

作者称,当他发现不争气的弟弟躲在堆积杂物的小屋里糊风筝时,将风轮掷在地上并踏扁。当初很得意,多年后晓得“游戏是儿童最正当的行为,玩具是儿童的天使”⑤,于是懊悔不已。

可周建人告诉我们,这是一篇小说,小说是允许虚构的,鲁迅的本意“不过是为了告诫那些不懂得儿童心理、压制儿童兴趣的成年人”。当然,“小学老师读读这篇小说是很有教育意义的”⑥。周作人在1956年所撰《鲁迅与弟兄》中,同样认定鲁迅此文主旨是强调儿童游戏的正当性,“而这些折毁风筝等事乃属于诗的部分,是创造出来的”⑦。此说完全可以接受,可接下来描述周建人如何善于糊制风筝,其机巧“几乎超过专家”,可就属于画蛇添足了⑧。一般来说,周建人讲述故乡风物的文章,远不及二哥,且写作时多有借鉴。唯独辨析风筝传说,因是当事人,自然更有发言权。就在周作人撰写《鲁迅与弟兄》前两年,人民文学出版社刊行了周建人的《略讲关于鲁迅的事情》(署名“乔峰”),此小书日后收入《周建人文选》和《回忆大哥鲁迅》时,或整体收录,或分拆开去,但下面这段话都保留下来了:

还有,鲁迅有时候,会把一件事特别强调起来,或者故意说着玩,例如他所写的关于反对他的兄弟糊风筝和放风筝的文章就是这样。实际上,他没有那么反对得厉害。他自己的确不放风筝,可是并不严厉地反对别人放风筝。这是写关于鲁迅的事情的作者应当知道的。⑨

周建人的提醒很重要,鲁迅是在写文章——“说着玩”不是不认真,而是别有幽怀。任何有写作经验的人,都能体会这一点。只是因为鲁迅太伟大了,研究者往往过分相信其序跋及自述,如此胶柱鼓瑟,效果并不好。

不仅周氏三兄弟,每个人都有自己记忆中的百草园。只是因气质不同,兴趣迥异,以及才华高低,日后的追怀也就千差万别。“百草园”中有欢愉,有委屈,有幻想,有误会,但最有兴味的还属亲情。这种亲情,往往影响当事人一辈子——哪怕是以扭曲的形式。

二 兄长的提携

从兄弟怡怡到兄弟失和,鲁迅与周作人这一故事及其解读,在学界广为人知。但这两位兄长如何提携学历很低的小弟,则没有得到很好的关注。这里不说鲁迅去世后老二老三间的矛盾加剧,也不说解放后二人地位严重逆转,就说说20世纪二三十年代,两位文坛领袖是如何帮助小弟一步步走上历史舞台的。

老大老二有机会外出求学,先南京,后日本,回国后,因留学经历及自身才华,逐渐走到舞台中心。一直忙碌到1919年冬天将母亲、名义上的妻子以及小弟接到北京,大哥鲁迅这才略为安心。接下来的任务是,如何帮助老三找到合适的工作,以便其独立发展。老三周建人其实只比老二周作人小三岁,可因早年多病,加上在家侍奉母亲,错过了外出求学的机会,内心的苦闷难以言说。这点,作为兄长,鲁迅、周作人应该多有体贴,且会有某种补偿乃至负疚的心理。也正因此,在外时寄送书籍,鼓励老三自学,且多有指点;一旦进京,两位兄长便殚精竭虑,为其铺路与谋职。周建人先是到北大旁听哲学课程,两年后请得力人士帮忙,赴上海商务印书馆任职,月薪60大洋,算是基本上能够自立了。

一般喜欢说是鲁迅推荐周建人到北大进修及到上海谋职的,可实际上出面的是周作人。那时鲁迅在教育部工作,作为北大教授,周作人做这些更为顺理成章。胡适1921年8月18日给周作人的复信,现收录在《胡适来往书信选》,上面明白无误地写着“你的兄弟建人的事,商务已答应请他来帮忙,但月薪只有六十元”⑩。虽然事是周作人做的,但背后的操盘手肯定是鲁迅。这两位弟弟早期的人生规划,包括事先以他们的名义写文章、出书[11],为其进京做铺垫等,都足见大哥的良苦用心。毕竟,长兄如父,更何况鲁迅有这个能力与资源。

此前还有一次不成功的推荐,1920年8月16日和21日,鲁迅两次写信给主持留法勤工俭学的蔡元培,希望为周建人谋得法国里昂华法大学(中法大学)工作的机会。这两封推荐信,存台湾中国国民党党史馆的吴稚晖档,坂元弘子、方淳《关于台湾阳明书屋所藏鲁迅致蔡元培的两封信》(《鲁迅研究月刊》1999年第9期)最早予以披露。信中关于三弟才学的介绍,很值得注意,“舍弟建人从去年来京,在大学听讲(本系研究生物学,现在哲学系)”“舍弟建人未入学校,初治小学,后习英文,现在可看颇深之专门书籍,其所研究者为生物学。曾在绍兴为师范学校及女子师范学校博物学教员三年”[12]。没有专门学历,这当然是很大的遗憾,但在北大听过课,在师范教过书,尤其是自学英文,研究生物,能力上还是说得过去的。对照此前周建人在大哥指导下的自学经历,你得承认鲁迅所言大都有所本,只是“初治小学”一句有点玄。此信存吴稚晖档,可见蔡元培是当回事的,转给了具体操办者。至于为什么没办成,依我揣测,还是学历问题。

因为三弟的就业之事,鲁迅多次出手相助。1932年商务印书馆被炸,经营上出现严重危机,只好大规模裁人,很不幸,周建人也在被裁之列。那时鲁迅在上海,于是动用所有资源,包括通过许寿裳转托蔡元培来向商务老板王云五说情,方才得到了续约。这个曲折隐晦的过程,朱正《周氏三兄弟:三兄弟的三种价值取向》有详细描述[13],可参阅。

生活之外,两位兄长对小弟最大的支持,还是学术及翻译。一个自学成才的北大旁听生,能在《新青年》第七卷五号发表社会调查《绍兴底结婚风俗》、第八卷二号发表论文《生存竞争与互助》、第八卷五号发表论文《达尔文主义》(开卷首篇),没有两位兄长的帮助,是绝难办到的。两篇论文都有九或十个外文注释,目的是显示作者的学养。不仅发表论文,还参与译书,刚出来打天下的周建人,可真是出手不凡。商务印书馆1922年5月出版的《现代小说译丛》第一集,周作人在序言中专门提示:“其中三篇(《微笑》《白母亲》与《犹太人》)是我的兄弟建人译的。”[14]此书鲁迅译了九篇,周作人译了十八篇,加上周建人译的三篇,总共三十篇。出版时译者署的是周作人,这在大哥是出让,在小弟则是提携。此事很容易让人联想到《域外小说集》的佳话——兄弟仨若能继续合作,将是前途无量。“很明显地,鲁迅和周作人有意要把建人拉进他们共同的工作中,这当然含有提携的意思”;可惜的是,“这是周氏三兄弟在文学上的唯一一次合作”[15]。因大哥二哥反目,蔷薇色的梦破灭,加上老三远走上海,这个兄弟合译小说的事业就此中断。正因此举有头无尾,文学史家谈论“兄弟合译”,一般只说《域外小说集》,很少顾及《现代小说译丛》第一集。

接下来的日子,大哥还会继续支持小弟的翻译事业。比如1930年周建人辑译八篇生物科学的文章而成《进化和退化》,交给上海光华书局刊行,鲁迅为其撰写《小引》。这篇收入《二心集》的短文,充分肯定此书的政治意义和学术价值[16],对周建人无疑是很大的鼓舞。但真正让周建人在上海滩站住脚、或者说在中国文坛崭露头角的,是此前新性道德论战中的拔刀相助。

简单点说,1925年1月,主持《妇女杂志》的章锡琛推出“新性道德专号”(第十一卷第一号),引起社会关注。北大心理学教授陈百年(大齐)在《现代评论》第一卷十四期发表《一夫多妻的新护符》,批评章锡琛的《新性道德是什么》与周建人的《性道德之科学的标准》。章、周作文答辩,《现代评论》不予发表;后经追问,才以读者来信的方式摘登。路见不平的鲁迅,于是决定在自己主编的《莽原》周刊第四期(1925年5月15日)上,发表章锡琛的《恋爱自由与一夫多妻》和周建人的《新性道德与多妻》这两篇答辩文章。《莽原》第六期刊登陈百年信,说明稿件处理情况,并提出休战;第七期上又有鲁迅的《编者附白》,以及章锡琛《与陈百年教授谈说梦》和周建人《再答陈百年先主论一夫多妻》。事情到此告一段落,风波不大也不小。

这里牵涉编者鲁迅本人的立场,看《莽原》第四期上的《编完写起》,不难明白其基本上是站在章、周这一边的:

我于他们三位都是熟识之至,又毫没有研究过什么性伦理性心理之类,所以不敢来说外行话。可是我总以为章周两先生在中国将这些议论发得太早,——虽然外国已经说旧了,但外国是外国。可是我总觉得陈先生满口“流弊流弊”,是论利害,不像论是非,莫名其妙。[17]

鲁迅的《编完写起》收入《集外集》,《编者附白》收入《集外集拾遗补编》,对于研究者来说,不算偏僻的材料。学界之所以没有就此大做文章,是觉得这场论战不太严重,更多的是误解与意气之争,谈不上政治迫害。周建人呼应《新青年》的立场,反对传统的节烈贞操,提倡新的性道德:

我们所需要的新道德无他,第一,认人的自然的欲望本是正当,但这要求的结果,须不损害自己和他人。第二,性的行为的结果,是关系于未来民族的,故一方面更须顾到民族的利益。这是今日的科学的性道德的基础。[18]

此等论说,其实已经够平和了,只是国人一时不太适应而已。相对来说,北大哲学教授张竞生发起“爱情定则的讨论”,以及出版惊世骇俗的《性史》第一集,对中国社会更具冲击力,本人受到的非议与打击也更明显。[19]章、周二位,只是调离《妇女杂志》,还在商务印书馆工作。至于1925年年底章锡琛彻底脱离商务,另创《新女性》与开明书店,不能算到论战头上,更多的是同业回避规则以及个人的职业选择。[20]

我关注的是,商业嗅觉十分灵敏的章锡琛,如何抓住这个转瞬即逝的机会。1925年6月《莽原》文章刚发,7月他已编好《新性道德讨论集》:“把这几篇文字编辑成书的用意:第一,这问题至今少有人注意,虽然经过这样剧烈的辩论,终于没人理会,所以想使他流播得广远一点。第二,因为我自己的生活——周先生也是这样——曾因了这几篇文字而起一番变化,借此想留一个小小的纪念。”[21]10月,新书推出,收录初刊《妇女杂志》《现代评论》《莽原》周刊的文章,再加几则报道,其中章锡琛5篇、周建人4篇、陈百年3篇、鲁迅2篇、顾均正、许言午、君萍各一篇。因有新闻事件加持,书出版后很受欢迎,1926年11月再版,增加了六篇附录,连蔼里(理)斯《嫉妒论》和俞正燮《妒非女人恶德论》都派上了用场,篇幅由190页扩展到217页。真像章锡琛《再版后记》所说的:“出续集的希望未免太奢了;但居然能够再版,也大可慰情了。”[22]但不知是征求版权还是其他什么缘故,该书没有收录《妇女杂志》那期“新性道德专号”上沈雁冰、沈泽民等人的文章。可也正因如此,更凸显了鲁迅站台的意义。

至于周建人,其在《新性道德讨论集》初版跋语中的这段话,非常得体:

不过有一点的提出总算是重要的,便是把性道德当作一件科学上的讨论事件而加以讨论,显明道德批判是须参考生理,心理,以及社会关系,性的分配问题来说话的,不能只以直觉的以为对就对,不对就不对。并且,将来对于一切道德观念也都应该用这态度去对付。[23]

强调“道德批判是须参考生理,心理,以及社会关系,性的分配问题来说话”,很有见地。这句掷地有声的话,放在两位兄长的集子中,也都说得过去。

基于生物学知识而不是简单的道德教诲来从事科学的性教育,一下子让中小学教科书编辑周建人找到了自己独特的位置。1927年1月,章锡琛主持的刚开张不久的开明书店推出周建人的译著《性与人生》,收入《性的进化》《爱的起源》等八篇文章,《序言》说得很清楚:此书杂凑而成,“有几篇是译文,有几篇是写的”[24]。至于收入王云五主编“万有文库”的《性教育》,商务印书馆1929年10月初版,虽说只是69页的小册子,可麻雀虽小,五脏俱全,竟包含以下八章:性教育的重要性、性教育的历史、性教育的问题、性教育中应说明的几项重要事实、性的由来、性的生理、性的伦理、性教育的实施。全书以此等祈使句结束,也算是余音绕梁:

这等科目最好是在高中及大学中去教,而且应当是必修的科目。只是这些纵使重要,在目前还只是一个理论,或一个希望。但希望这个希望在不远的将来便能实现。[25]

我相信,“把两性间的自然关系毫不隐瞒地告诉他们,使他们能够照着自然而健康的法则去做”[26],这个提议,两位兄长也会举双手赞成的。据说此书日后曾作为“师范小丛书”之一而大量印刷[27],我没有详加稽考,不好妄自推论。

可惜的是,中国民主促进会中央宣传部编《周建人文选》时,不收生涩但凌厉的新性道德论战文章,以及普及性质的《性教育》。不说此等文字当年虎虎有生气,即便放在今天,其视野之开阔与思想之通达,也仍然值得赞许。

这个小弟很有志气,虽得兄长提携,也能奋发进取。不是科班出身,很难成为专门家;可经由不懈努力,居然达到了“国文粗通,常识略具”(借用周作人的说法)的境界。不像大哥那样思想深刻、文字犀利;也不如二哥读书广博、趣味雅正,但周建人在本职工作(编辑《动物》《植物》《自然》等教科书)之余,翻译诸多学术著作(如《生物进化论》《性与遗传》《物种的起源》等),且出版《花鸟虫鱼》(上海:开明书店,1936)、《田野的杂草》(上海:士林书店,1949)、《花鸟虫鱼及其他》等科学小品集,还是很令人敬佩的。

三 大哥的影子

周建人早年的科学小品成绩不俗,主要发表在鲁迅鼎力支持的《太白》杂志上,谈论其得失成败,须牵涉1930年代的小品文论战,以及鲁迅、周作人各自的站位。周建人此类文章兼及两位兄长的趣味,但因自身才情的限制,在“经以科学,纬以人情”[28]方面尚有欠缺。此事说来话长,只能留待日后。

周建人之谈植物学,说性道德,还有草木虫鱼等,明显受二位兄长的影响,也得到某种程度的福荫。在很多人看来,大哥去世,周氏兄弟这个话题基本上就结束了。如黄乔生《周氏三兄弟:周树人周作人周建人合传》全书二十章,“鲁迅逝世”乃第十九章;朱正《周氏三兄弟:三兄弟的三种价值取向》第二十章“鲁迅之死”,接下来用三章草草收场。理由很简单,紧接着全面抗战爆发,周作人落水,周建人坚守,以后的路自己走,也各自承受其荣辱。

大树已然倒下,但影子长久存在,就其对两位弟弟的影响而言,实际一直延续到各自生命的结束。具体到周建人,大哥去世后,才是真正考验自己的时刻——作为斗士、社会活动家以及鲁迅事业继承人,周建人这才真正站立起来。早年因大哥引路,周建人逐渐参加社会政治活动,如1932年12月宋庆龄、蔡元培等发起成立的“中国民权保障同盟”;抗战胜利后,周建人积极投入爱国民主运动,除发表众多政论文章,还参与创建中国民主促进会。新中国成立后,周建人得到了历届政府的信任与重用。柯灵在《乔峰老人——为〈周建人文选〉作》中,有一段精彩的概括:

乔峰老人在荆榛遍地的长途中,恬淡自甘,施施然一路走来,到了枫林日晚,忽然因为积年的革命劳绩,平步青云,被送上权位的高层,“霜叶红于二月花”,先后当选为中共中央委员,人大常委会副委员长,政协副主席,中国民主促进会主席。他无意追求权位,而权位送上了门。境况的变化有若天壤,只有一样丝毫未变,那就是他的书生本色。[29]

这话说得很妙,是送上门来的“权位”,与其说得益于周建人本人“积年的革命劳绩”,恐怕更重要的还是大哥的光环。从1958年周建人七十高龄而被任命为浙江省省长,明眼人都知道是怎么回事。好在这位从政的书生,没有政治野心,故“恬淡自甘”。

作为社会活动家,如何处理个人立场与现实政治的关系——说白点就是怎么当官,周建人其实比两位兄长更有经验。自知能力有限,也明白自己的角色,所谓“书生本色”,更多体现为“说实话,办实事,做老实人”。三兄弟中真正介入现实政治运作,且能全身而退的,反而是这位表面上木讷的小弟。柯灵文章中举了个例子,称周建人当浙江省省长时,居然会因女儿周晔调动工作事,向无权无势的文人柯灵求助,“只此一事,就可以想见乔峰老人的风格了”。好多回忆文章都提及周建人良好的个人品格,可除此之外,在错综复杂的政治环境中,如何安身立命,更考验周建人的智慧。因只是配合演出,关键不在“业绩”,而在于没有大的“失误”,这已经很不容易了。

照周建人的回忆,解放后和二哥只有一次公务会面,且近乎相对无言。[30]这里有政治立场的分歧,也与早年深刻的家庭矛盾有关。出于各自的自尊以及政治上的忌讳,兄弟俩不再往来,但“大哥的影子”同样投射到他们身上。二人都曾应邀撰写关于大哥的回忆文章,相对来说,周作人《鲁迅的故家》《鲁迅小说里的人物》《鲁迅的青年时代》等更受学界的关注与赞赏。至于周建人的《略讲关于鲁迅的事情》(1954)、《回忆鲁迅》(1976)、《回忆大哥鲁迅》(2001)以及《鲁迅故家的败落》(2001),学界并不怎么看好。主要不是文采,而在于史实——鲁迅早年的生活经历与思想变化,周作人明显比周建人更了解。

对于学界的这一偏好,周建人家属很不以为然,女婿顾明远为《回忆大哥鲁迅》撰写《编后记》,在“补记”中称:

正在校阅本书清样时,看到河北教育出版社由孙郁、黄乔生主编的《年少沧桑——兄弟忆鲁迅》一书,在“编选后记”中,黄乔生先生写了这样一段话:“读者读了本卷所收建人的文字,再对比另一卷中许广平忆鲁迅的文字,一定会有这样的感觉:周建人对鲁迅的了解远远不如周作人和许广平。”感到不能不说几句话。我不太清楚黄先生说这样的话的标准是什么?鲁迅、周作人、周建人是三兄弟,但三人所走的道路却不同,鲁迅和周建人走的可以说是同一个方向、同一条道路,而周作人却走的是相反的道路,虽然前一段曾经同过路,但毕竟后来分开了。我想读者一定也会有这样的感觉,如果不存偏见的话,周建人和鲁迅的心是相通的,而他们对周作人都觉得难以理解。[31]

学界之所以重老二而轻老三,不是因为政治立场,而是所提供史料的可信度。除了老大老二早年关系更为密切,更因周作人日后成为政治上的贱民,没有资格也没有必要随风起舞。周建人(也包括许广平)不一样,当鲁迅成为政治家们随意挥舞的旗帜时,必须不断地因应时代需要说话、撰文以及出书。

所谓“成也萧何败也萧何”,作为鲁迅的弟弟,而且是一直政治正确的老三,得到政府如此优待,也就有义务鞍前马后配合演出。晚年恰逢“文革”乱世,而那个时代又特别推崇鲁迅,可想而知周建人的荣誉与尴尬。1976年出版的《回忆鲁迅》,收录了《学习鲁迅彻底批孔》《学习鲁迅,把无产阶级教育革命进行到底》等文章[32],社会影响很不好。除了年迈,还有就是身不由己——即使身体好也不见得抵挡得住。但必须说明,在某些重要的关节点上,周建人没有乱说,有时还能正本清源。

周建人最常被学界诟病的,是编造鲁迅秘密读书室的故事。记得我当年在山村学校教书,课本里提及在那个白色恐怖的年代,每天晚上,窗外不时有警车呼啸而过,鲁迅在秘密读书室里拉紧窗帘,苦读马列著作。这则编造的故事,很多人溯源到周建人。可我仔细查对,周建人只说藏书室,没说读书室。

初刊《中国建设》1973年第5期的《回忆鲁迅在上海的几件事》,提及鲁迅向内山书店租了一间他们职员住过的房间,设了个秘密藏书处。“鲁迅在这里珍藏着大量的马、恩、列、斯的著作和其他社会科学方面的书籍……鲁迅是经常到这里来取书和看书的”[33]。根据周建人1975年9月19日在北京鲁迅博物馆的座谈记录稿整理,1976年7月经本人修改定稿的《略谈鲁迅》,将此事的来龙去脉交代得更为清晰:

鲁迅那时研究马列主义,但他家里不放这些书,有一次鲁迅到我家,看到我桌上放着一本英国人写的《共产主义》,他说这书家里不好放,我说我是从商务印书馆西书部买来的,他说书在书店和在个人手里是不一样的。

鲁迅为存放他这些书籍,曾托内山给租一个房子,内山就把他的职员镰田诚一住过的一间房子租给了鲁迅。鲁迅就用这间屋子存放马列主义书籍和其他书籍。鲁迅在里边看书是很少的,因为这里书放得比较多,光线就比较暗,很长时间在这里看书是不可能的。鲁迅经常是到这里拿要看的书,和存放自己看过的书,有时也在这里短时间的翻看一些书,这里称为藏书室,比较合适些。[34]

在初刊《天津师院学报》1977年第5期的《关于鲁迅的若干史实》中,周建人称:“有人把这个秘密藏书处说成是秘密读书室,是不对的。上海出版的我的《回忆鲁迅》一书中也写成‘秘密读书室’,这是别人修改的,没有经我核阅过。”[35]大概是流传太广,且“文革”后广受批评,周建人本人也糊涂了,实际上《回忆鲁迅》没有一处提及“秘密读书室”,卷首两张图片,一是“鲁迅秘密藏书室——上海溧阳路1359号”,另一张注明“藏书室内景”。

如何谈论两位兄长,尤其是鲁迅,很考验作为小弟的周建人。读《鲁迅和周作人》,你能感觉到作者讲话很有分寸,尤其谈及与周作人的会面,感叹多而批评少;说到社会上以及自己极为尊崇的大哥,周建人不时称这事情我不清楚;涉及兄弟失和的缘由、鲁迅病危状态、藏书室、日本短刀、毛泽东著作等,周建人并没顺着时人提供的竹竿往上爬,而是谨守自己的记忆。[36]对于撰写回忆录的人来说,性情朴实,文采不足,缺少想象力,这个时候反而是优点。换句话说,周建人的好处不在增加多少新史料,而在于抗拒诱惑,没有主动制作伪材料——必须放在“文革”的特殊语境中,你才明白这一坚持很不容易。[37]

周建人不仅是两位兄长的影子,更是其镜子,折射出文人与政治之间错综复杂的关系,还有政治史上文人形象及功能的演变。局限在中国文学史,“三周”的说法并不成立——起码无法与三曹、三苏或公安三袁相提并论;但若扩展到现代中国政治史或文化史,则“三周”的论述视野,或许值得认真尝试。拉长视线,周建人并非只是两位兄长的尾巴,自有其独立地位及价值。身处特定年代,肩负那么大的压力,周建人一生的步伐没有大的变形,这其实很难得。

关注政治与文学、科学与人情、著述与命运、乡土与忆旧,尤其是大时代中个人道路的选择与才情的发挥——现代文学界日后谈“周氏兄弟”,不再局限于老大老二,还能添上老三周建人,我相信会更精彩,更曲折,也更有历史感。

2018年10月8日于京西圆明园花园

注释:

①周建人:《回忆鲁迅》,上海人民出版社1976年版,第176页。

②周作人:《鲁迅的故家》,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年版,第193页。

③《朝花夕拾·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鲁迅全集》第2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版,第278页。下引《鲁迅全集》除非注明,均出自此版本。

④⑤《野草·风筝》,《鲁迅全集》第2卷,第182、183页。

⑥周建人:《从小培养学生的求知欲、事业心、责任心》,中国民主促进会中央宣传部编《周建人文选》,中国文史出版社1988年版,第364页。

⑦⑧周作人:《鲁迅与弟兄》,《鲁迅的青年时代》,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年版,第86~87、87页。

⑨周建人:《略讲关于鲁迅的事情》,《周建人文选》,中国文史出版社1988年版,第292页。

⑩《胡适致周作人》,《胡适来往书信选》上册,中华书局1979年版,第130页。

[11]除了广为人知的以周作人名字刊行《会稽郡故书杂集》,鲁迅还用周建人名字发表植物学方面的短文,参见周建人《回忆大哥鲁迅》,上海教育出版社2001年版,第52页。

[12]参见《新发现的鲁迅书信二封》,《鲁迅研究月刊》1999年第9期。

[13]参见朱正《周氏三兄弟:三兄弟的三种价值取向》,东方出版社2003年版,第199~204页。

[14]周作人:《〈现代小说译丛〉序言》,《现代小说译丛》第一集,商务印书馆1922年版;另见钟叔河编《知堂序跋》,岳麓书社1987年版,第224页。

[15]参见黄乔生《度尽劫波:周氏三兄弟》,群众出版社1998年版,第312~314页。

[16]《二心集·〈进化和退化〉小引》,《鲁迅全集》,第4卷,第250~251页。

[17]《集外集·编完写起》,《鲁迅全集》第7卷,第77页。

[18]周建人:《性道德之科学的标准》,章锡琛编《新性道德讨论集》,梁溪图书馆1925年版,第20~21页。

[19]参见陈平原《孤独的寻梦人——〈文妖与先知〉序》,《中国作家》2008年第17期;张培忠著《文妖与先知》,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8年版。

[20]参见吴觉农《怀念老友章锡琛》,《出版史料》1988年第1期;王湜华《开明书店章老板——追怀章锡琛先生》,《人物》1995年第1期;章雪峰《中国出版家·章锡琛》第二章“商务十五秋”第四、第五节,人民出版社2016年版。

[21]章锡琛:《〈新性道德讨论集〉序》,《新性道德讨论集》,梁溪图书馆1925年版。

[22]章锡琛:《〈新性道德讨论集〉再版后记》,《(增补)新性道德讨论集》,开明书店1926年版。

[23]周建人:《新性道德讨论集》,梁溪图书馆1925年版,第190页。

[24]参见周建人《〈性与人生〉序言》,《性与人生》,开明书店1927年版。

[25][26]周建人:《性教育》,商务印书馆1929年版,第69页。

[27]参见谢德铣《周建人评传》,重庆出版社1991年版,第97~98页。

[28]鲁迅:《〈月界旅行〉弁言》,《鲁迅全集》第10卷,第151~152页。

[29]柯灵:《乔峰老人——为〈周建人文选〉作》,《周建人文选》,第383页。

[30]参阅《鲁迅和周作人》,此文初刊《新文学史料》1983年第4期,又见《回忆大哥鲁迅》,第144页。朱正《鲁迅三兄弟》(复旦大学出版社2010年版)借助周作人《知堂回想录》和《叶圣陶日记》,考证1950年1月23日叶圣陶、周建人和金灿然三位奉命到周作人家谈翻译事,当初周建人很不情愿,而周作人则在写回忆录时抹去周建人名字(第288~289页)。

[31]顾明远:《〈回忆大哥鲁迅〉编后记》,《回忆大哥鲁迅》,第239页。

[32]周建人:《学习鲁迅彻底批孔》,《文物》1973年第2期;《学习鲁迅,把无产阶级教育革命进行到底》,《人民日报》 1976年3月18日。

[32]周建人:《回忆鲁迅在上海的几件事》,《回忆大哥鲁迅》,第103页。

[34]周建人:《略谈鲁迅》,《回忆大哥鲁迅》,第102~103页。

[35]周建人:《关于鲁迅的若干史实》,《回忆大哥鲁迅》,第118页。

[36]参见周建人《鲁迅和周作人》,《回忆大哥鲁迅》,第133~144页。

[37]文化大革命中,大家希望鲁迅和毛泽东这两位巨人曾见过面,于是有人刻意造假,冒出了若干伪史料。相反,1975年鲁迅博物馆的座谈会上,周建人断然否定鲁迅读过毛泽东的书:“鲁迅到上海后,学习了不少马列主义的书。毛主席的书他看不到,当时毛主席在延安,毛主席的书在上海是不易得到的。我是在鲁迅逝世以后,才得到《论持久战》的。”《略谈鲁迅》,《回忆大哥鲁迅》,第10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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