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把感动留给了我们

从友人处惊闻噩耗，贾志敏老师于2019年2月5日13：53与世长辞。作文界，又一位大师离我们而去。

在与贾老师的交往中，有几个瞬间，让我感动不已。

贾老师，是我最崇敬的老一辈作文人之一。在当年小语界的“四大金刚”中，我和贾老师的交往最多，关系最密。

和贾老师结缘，是2003年4月下旬，杂志社在福建邵武组织的一次全国性作文教学研讨中，我负责接待性事务。

活动结束后，因为稿件上的交往，一来二去，彼此熟络起来。而我进行过的第一次电话采访，也是来自贾老师。稿件写好之后，通过传真机传送贾老师，贾老师对采访稿做了一字一句修改后又传给我，发在了15年前的杂志中。2003年10月，在青岛为袁老师举办的80华诞作文研讨活动中，与贾老师再次相会时，我们俨然是一对交往多年的老朋友了。

2004年之后，我回学生版工作，与贾老师交往相对少了一些，但从未中断。直到2007年下半年，我重新返回教学版工作岗位，和贾老师的交往又密集起来。

2010年初，我策划暑假里在山西平遥做一场全国小学作文教学研讨活动，为此，3月里特意去上海贾老师家中拜访了他。见到贾老师时，与前些年相比，他行动、反应迟缓了许多。问及身体时，他说：“一点儿都不好，刚做过一次手术。”随后，他跟我说，自从手术之后，家里对他看管很严，几乎不再让他外出上课，这让他感觉像是在坐牢。不过，在他同家人极力争取下，一个月内，允许有一次离开上海参与活动的机会。并且，他已经跟家人讲妥，如果有一天他倒在了课堂上，与组织方无关。贾老师在讲述这些内容时，是那样淡然，但让对面的我听来，却是这样的悲壮与动容。

谈到在平遥的活动时，贾老师眼睛突然闪出兴奋的光，并开始向我询问一些活动具体安排与部署。最后，贾老师主动提出，把活动最后一场留给他。参与活动的人都知道，最后一场可以认为是压轴，也可以当成是与会者走得七零八落之际的收拾残局，一般人是不大愿意选的，可贾老师却主动选择了末场。

也许是参与活动的疲累，也许是精力确实大不如前，活动前两天里与贾老师相处，贾老师的举手投足间，一再显出一种疲态。为此，我曾为贾老师要在活动中支撑三个小时有过担忧。也许是因为贾老师的声望，也许是与会者对这次活动中前面内容的满意，到了第三天下午，活动现场依然是济济一堂;而贾老师呢，无论是一个小时的课堂，还是随后两小时的讲座，整个人的精神状态，好似一匹听到号角的战马，课堂就是他扬蹄驰骋的战场，那种兴奋，那种激扬，影响并感染着现场的每一个人。用贾老师自己的话来说：“我这一生，为语文而生，为课堂而生。”

那一年，刚好是上海世博会。活动结束时，贾老师一再邀请我们一家人去世博会看看，还一再强调不必担心订不到住宿的房子，去了就住他在上海的另一处房子，想住多久就住多久。贾老师及其爱人的这一邀约，至今让我感怀不已。

之后几年里，贾老师只要在太原有活动，就会通知我，我只要不出差在外，便一定前往见见贾老师。2014年暑假，陪家人在山东长岛休闲了几天，就在我登上舷梯准备乘船离开长岛的时候，突然接到了贾老师的电话。他说，他在太原，参与了《小学语文教学》组织的一个活动。如果我有时间，他想见见我。那时，已是夜里接近九点，应该是他刚吃过晚饭回到房间。一位全国作文教学上享有极高地位的老者，在七十多高龄的情况下，在做完活动劳累了一天的情况下，没有急着躺身休息，而是想到在太原这个城市里还有一个有些时日没见面的小友，还想着要见面坐坐。走在舷梯上的我，当时恨不能长一对翅膀，立即飞到贾老师身边，再次聆听他的教诲。可惜的是，贾老师第二天便要离开，我呢，又身居在外。于是，当时便跟贾老师约定，日后我路过上海，只要能挤出时间，便登门拜访他老人家。

2015年11月，出差路过上海，我提前跟贾老师约了时间。午后2点，按响贾老师家的门铃，开屋门的贾老师惊异于我事隔多年仍能准确找到他的家门，还说本来是准备要到小区门口接一下我的。其实，我是跟着高德地图来的，依据了给贾老师寄杂志的地址，而准确找到他的家门，倒是真的。

这次见到贾老师，他比印象中胖了不少，背弯了些，行动又迟缓了些。进屋门换过鞋后，令我意外的是，贾老师竟把我领到卫生间，正当我一头雾水时，只听贾老师说：坐了车行了路，先擦把脸吧。水龙头里流出的水是热热的，毛巾是软软的。当时，心里涌出的感动，让我不知所措，大脑也近似于一种真空……

接下来的两个多小时里，贾老师问我一些情况，也谈自己的一些情况，更多的，我们还是谈了作文。他说，我们每期的杂志，他都会找来自己感兴趣的篇目读，特别是我写的卷首语，他是要看的。在房间里我也确实看到了我们的杂志。整个下午，贾老师的言语是那样的谦和，思路是那样的清晰，表达依然是他在课堂要求的那样精准。谈话期间，贾老师除了在我讲话时静静地听之外，总是不忘给我剥眼前的小吃，说着它们的好，并且一定要递到我手上，看着我吃下才肯。大约四点半过后，贾老师将我一个人留在客厅沙发上，他自己在客厅一侧的厨房忙活起来。我当时心想：没想到贾老师这么大年纪了，也还这么辛苦，那时他爱人身体也不是很好，他还要为家人备一下晚饭。让我万万没想到的是，过了一会儿，贾老师走过来对我说：“聂闻，过来，吃点儿饺子。”

贾老师的这句话，再次让我不知所措。其实，看着在厨房走动的他，本想起身告辞，只是觉得那样出于不敬或耽于误解，只好坐等他停下来，再行告别之举，没想到，没想到竟然是这样……

有些机械、有些木然的我，不知道是怎么随贾老师来到餐桌前的，身前已摆放了盛有陈醋的小碟，刚出锅的饺子正冒着热气，边上还有两道炒菜。看着餐桌上只有一套餐具，我又开始不知所措。看着迷惑不解的我，坐下身来的贾老师说：“知道你下午要过来，昨天就准备了馅料食材，上午让保姆早点儿过来包了饺子，并特意交代为你炒了两个菜，刚才我只是煮了饺子并热了菜。我们自己的晚餐稍晚点儿再吃，由儿子过来张罗并一起吃。”

到这时，我方才明白：原来，贾老师的这一通忙活，是特意为我一个人准备的！他知道山西人喜吃面食，并且在山西饺子是待客上品，就特意让保姆为我提前包了饺子;他也知道山西人吃饺子，喜欢蘸了醋来吃，还备下了醋;为了让我吃饺子不至单调，又让保姆提前为我炒好了菜……他自己，则亲自为我下厨，煮了饺子，又热了菜。所有的一切，都只为我一个人。我这样一个无名小辈，却得到一位年近八旬、一个在中国语文及作文界德高望重的大师这样细致周到的厚待，心里的那种感激与忐忑之情，可想而知。

我吃餃子的时候，贾老师就坐我身侧，用慈爱的眼神看着我，看我吃一个一个的饺子……

临别，贾老师送我《贾志敏语文教学艺术研究》一书及《贾老师教作文》光盘一套。我走出屋门时，不承想贾老师也跟着出来。我坚决要求他留步，他说：“一天闷在家里了，虽然不能站走太多，但总需要出去活动一下。”于是，我就不再坚持，贾老师在细雨蒙蒙中送我到小区门口。到了小区门口，贾老师便不再往前走，对我说：“我只能走到这里了，走这样的距离返回，正好。”现在想想，贾老师当时送我，说正好出去走走，或许只是为了送我。因为，我知道后来贾老师再出现在活动现场的时候，几乎都是坐在轮椅上的。这更是让我泪崩。

如今，斯人已逝，只留下他的昔日往事、教育思想、灿然情怀、满怀爱意，让人咀嚼，供人敬仰。

以文当哭，缅怀先生。

2019年2月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