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校《金匮要略方论》与《千金要方》相应方剂考证
2019-05-20曾凤林彬
曾凤, 林彬
(1.北京中医药大学,北京 100029;2.广州中医药大学,广东广州 510006)
传世本《金匮要略方论》(成书于1068年,简称《金匮》)、《千金要方》(成书于1066年,简称《要方》)均由北宋校正医书局校订刊行。这两部重要医书均先后成于宋人之手。《金匮》与《要方》正文中所载方剂、《金匮》录自《要方》的附方[1]以及《要方》中的增补方与《金匮》相合者[2],其文本材料中的同一首方剂在方名、药味剂量、计量单位、主治病证、炮制方法、煎煮方法、服药方法等方面的具体内容存在不同程度的差异。以下通过对这些方剂的比较分析,考察宋人校书的过程与特点,以期对中医重要典籍的形成过程展开初步探索。
1 宋校《要方》与《金匮》所载相应方剂剂量及煎服法的差异
例1:《要方·卷十二·吐血第六》“治吐血内崩上气,面色如土方:干姜、阿胶、柏叶(各二两),艾(一把)。右四味咀,以水五升煮取一升,内马通汁一升,煮取一升,顿服(宋人注:仲景名柏叶汤,不用阿胶。《小品》不用柏叶,《肘后》同)”。考《金匮·惊悸吐衄下血胸满瘀血病脉证治第十六》作“吐血不止者,柏叶汤主之。柏叶汤方:柏叶、干姜各三两,艾三把。上三味,以水五升取马通汁一升合煮,取一升,分温再服”。
例2:《要方·卷十三·胸痹第七》“枳实薤白桂枝汤方:治胸痹,心中痞气,气结在胸,胸满,胁下逆抢心,枳实薤白桂枝汤方:枳实(四枚),厚朴(三两),薤白(一斤),栝蒌实(一枚),桂枝(一两)。右五味咀,以水七升煮取二升半,分再服(宋人注:仲景方厚朴用四两,薤白半斤,水五升煮取二升)”。考《金匮·胸痹心痛短气病脉证治第九》作“胸痹,心中痞气,气结在胸,胸满,胁下逆抢心,枳实薤白桂枝汤主之。人参汤亦主之。枳实薤白桂枝汤方:枳实(四枚),厚朴
张仲景《伤寒论》原书共十六卷,前十卷论伤寒,后六卷论杂病。原书已佚,至晋代太医令王叔和将收集到的伤寒部分整理成册,名之《伤寒论》。北宋仁宗时翰林学士王洙于馆阁残书中寻得《伤寒论》节略本《金匮玉函要略方》三卷。北宋校正医书局整理该书时,去掉上卷伤寒,保留中卷杂病和下卷载方及妇科病的治疗;为便于临床,将下卷的方剂分别列在各种证候之下,仍编为三卷,即今传世本《金匮要略方论》。《金匮》中所载杂病方有见于宋校《要方》者,见以下2例:(四两),薤白(半斤),桂枝(一两),栝蒌实(一枚,捣)。上五味,以水五升先煮枳实、厚朴,取二升,去滓,内诸药,煮数沸,分温三服”。
按:柏叶汤主治吐血证属虚寒者。方中侧柏叶苦涩、微寒,其气清降,能收敛止血;干姜、艾叶辛温,温中止血。马通汁即马粪用水化开后滤过取其汁,可引血下行以止血。干姜、艾叶重用,虽能温中,但也有动血之弊。《金匮》、《要方》两书“柏叶汤”中柏叶、干姜、艾叶的剂量及服药量的差异表明:《要方》主治之病证较《金匮》为重,故“顿服”重用急救;减干姜、柏叶之量,恐其过于温燥而动血也;加阿胶以养血补血。相形之下,《金匮》之证稍轻,故“分温再服”,不加阿胶。对于“枳实薤白桂枝汤”来说,《要方》全方用药总量大,故用水多;《金匮》药量少,故用水少。两书差异的重点在薤白的用量上,薤白辛温通阳,豁痰下气。《要方》用量大则意谓其主治的胸痹病情为重。
《金匮》、《要方》“柏叶汤”与“枳实薤白桂枝汤”用药剂量与煎服方法上的差异,或可能是后世辗转传抄所致,或可能是孙思邈继承创新仲景古方,也可能是宋人根据临床实际化裁出新。
2 宋校《金匮》录自《要方》附方与《要方》相应方剂的药物计量单位差异
从《金匮》序可知,宋人校订该书时“又采散在诸家之方,附于逐篇之末,以广其法”[3],即采集各家方书中转载仲景治疗杂病方,以及后世医家的良方共计28首,分别附于每篇之末。其中有9首附方录自《要方》。这些附方与《要方》中的相应方剂存在不同程度的差异。
如(例3):《金匮·中风历节病脉证并治第五》卷末附方“《千金》三黄汤,治中风手足拘急,百节疼痛,烦热心乱,恶寒,经日不欲饮食。麻黄五分,独活四分,细辛二分,黄芪二分,黄芩三分,上五味,以水六升,煮取二升,分温三服。一服小汗,二服大汗”。考《要方·卷八·偏风第四》作“治中风,手足拘挛,百节疼痛,烦热心乱,恶寒,经日不欲饮食方,仲景三黄汤方:麻黄(三十铢)、黄芪(十二铢)、黄芩(十八铢)、独活(一两)、细辛(十二铢),右五味咀,以水五升,煮取二升,分二服。一服小汗,两服大汗”。
其中,两方最大的不同是计量单位不统一,《金匮》用分,《要方》用铢和两。按照“唐小秤”6铢=1分、4分=1两、16两=1斤的计量制度折合[4],两书药味折合后的剂量相同,即麻黄5分、独活4分、细辛2分、黄芪2分、黄芩3分(见表1)。
表1 《金匮》与《要方》用药计量单位的不同Table 1 Difference in dosage measurement of the prescriptions simultaneously recorded in Elaboration of Prescriptions in Synopsis of the Golden Chamber(Jin Gui Yao Lue Fang Lun)and Invaluable Prescriptions(Qian Jin Yao Fang)
3 宋校《要方》增补方与《金匮》相应方剂药物加减的差异
参照《新雕孙真人千金方》(简称“新雕本”。该本未经宋人刊行,在较大程度上保存了《千金要方》唐代写本的旧貌),可知宋校《要方》增补约计5 700余处的医学资料,涉及理、法、方、药等各个方面,其中增补的部分方剂即与宋校《金匮》方相合[5]。如新雕本卷三《妇人方中·中风第三》载“治产后中风,发热,面正赤,喘气头痛,竹叶汤方(后略)”[6]。在宋校《要方》中,该方增“若头项强者,用大附子”等内容。《金匮·妇人产后病脉证治第二十一》此条文作“产后中风,发热,面正赤,喘而头痛,竹叶汤主之……颈项强,用大附子一枚,破之如豆大,前药扬去沫”,与《要方》基本一致。特别是《要方》新增变方“若头项强者用大附子”,体现出这两本书的密切关联。
再如(例4):《要方·卷十五脾脏·肉极第四》增“治肉极,热则身体津液脱,腠理开,汗大泄,厉风气,下焦脚弱,越婢汤。方出第七卷中”。《卷七风毒脚气·汤液第二》“越婢汤,治风痹脚弱方:麻黄六两,石膏半升,白术四两,大附子一枚,生姜三两,甘草二两,大枣十五枚。右七味咀,以水七升先煮麻黄,再沸,掠去沫,入诸药煮取三升,分三服,覆汗”。考《金匮》3处载录此方,在《中风历节病脉证并治第五》名为“越婢加术汤”,方中“石膏半斤”、“生姜二两”、“水六升”,无“覆汗”二字,增“恶风加附子一枚炮”6字。在《水气病脉证并治第十四》名为“越婢汤”,方中“石膏半斤”、“生姜三两”、“水六升”,增“分温三服”、“恶风者加附子一枚炮,风水加术四两”诸字。同篇治水亦用“越婢加术汤”,《金匮》、《要方》两书的区别主要在于有无白术、附子二药,这涉及方剂的组成问题。从《要方》所载主治的病证来看,肉极病属于肌肉痿弱困怠的疾患,加白术健脾、附子温阳,似更合理。
4 结语
从文本含义的准确性与影响临床应用的角度出发,中医典籍校勘差异大体可以分为3类:一是文本存在差异,但含义相近或相同,不影响语意理解与临床应用。如例3“三黄汤”,《金匮》主治病证中“拘急”,《要方》作“拘挛”,其表述文字不尽相同,但含义差异不大。二是文本存在差异,但实际内容出入不大。这一类问题主要体现在计量单位不统一方面。如“三黄汤”,虽然两书计量有异,但按照当时计量制度折合,其药量完全相同。三是文本存在差异,容易产生歧义,并对临床应用产生困扰。以上“柏叶汤”、“枳实薤白桂枝汤”、“三黄汤”、“越婢汤”,宋校《金匮》、《要方》在主治病证、剂量、炮制方法、用水升数、服用量等方面均不统一,这势必对临床应用及治病效果带来影响。
据学者考证,北宋校正医书局的主要成员林亿、高保衡等都具有相当高的文化素养;宋人校书工作流程亦十分严谨,每书均需制定整体规划与部署,因此他们所整理、校订、增注的医书被后世医家广泛采用,并被视为最可信赖的中医经典[7]。但从以上《金匮》与《要方》相应方剂的差异来看,宋人的校勘工作在整体统一性上存在的问题仍然较多。以方剂的计量单位为例,从表1可以看出,《金匮》采用“分”作为计量单位,《要方》用铢、两。由《医心方》(成书于982年。该书未经后人整理,一直以写本形式流传,版本传承脉络清晰,其内容保持原著原貌)“三黄汤”以“分”计量推测,最初该方的重量单位为“分”。结合笔者《简述宋人对〈千金要方〉散剂的改动》[8]的考证结果,可以推论《要方》“三黄汤”所用“铢”和“两”当是宋人所改。可见北宋校正医书局在各书相互关联内容的校勘方面,未能进行统一处理,导致出现同一方剂的所治之证、所用之药及用方之法存在明显的差异,显示出其校勘工作不够完善。本文的考证结果提示:第一,要对宋校医书的严谨性、可靠性采取更加实事求是的客观态度,不宜盲信、盲从;第二,要对这些医书的版本源流、基本构成、引用文献及引用方式等基本问题,以及关乎中医理、法、方、药的核心要素进行深入研究,正确理解、有效利用文本意义;第三,由于《黄帝内经素问》与《伤寒论》等重要医书皆由北宋校正医书局校订刊行,对宋人医书整理过程特点的探讨及总结,应当成为当今中医文献研究的重要课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