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剧《蝴蝶杯》的叙事手法揭秘
2019-05-20张玥
张 玥
《蝴蝶杯》是晋剧无班不演、流传度极广的代表性剧目。它行当齐全,唱做并举,几代晋剧人为它倾心付出、共同创造,才将它打磨成在民众中广受欢迎的经典剧目。
《蝴蝶杯》的剧情大致是:明朝时江夏县令田云山之子田玉川在龟山避暑赏景,恰逢两湖总督卢林之子卢世宽仗势欺负渔翁胡彦,买鱼不给钱还放狗咬伤胡彦,重打胡彦四十皮鞭致死。田玉川为救胡彦亦重伤卢世宽并致其死亡。卢林在龟山前后出动官兵,布下天罗地网捉拿田玉川。走投无路的田玉川被胡彦之女胡凤莲所救,田玉川以传家之宝蝴蝶杯为媒与胡凤莲定下婚约。卢林请布按三司会审田云山,欲置田云山死地。胡凤莲闯堂使得案情明朗保全了田云山,又被布政司董温收为义女。恰此时万历皇帝下圣旨,卢林挂帅征讨苗蛮。战场上,被苗蛮围困的卢林被隐姓埋名的田玉川所救。后田玉川又生擒苗王立下大功,卢林将女儿凤英许配田玉川。洞房花烛夜,田玉川向卢凤英说明真相并回府探亲。卢林召集布按三司再次会审田云山,田云山绑子上堂。卢林万没想到救命的爱婿竟是杀子仇人,一时陷入为难。在众人的说和调停下,卢林终于放下仇怨接受了田氏父子。董温也将义女胡凤莲接来,田玉川、卢凤英、胡凤莲三人同拜花堂。
《蝴蝶杯》全剧共有二十场:游山、朝议、得鱼、殴斗、嘱女、哭子、搜衙、藏舟、投县、闹府、收将、救帅、立功、亮杯、遇子、成亲、洞房、怨父、训子、完案,其中《藏舟》《投县》《洞房》《训子》等多以单折演出。其叙事空间从龟山到汉江、从江夏县衙到总督府,从万历朝堂到苗蛮大营,极大体现了戏剧的时空自由性。其间贯穿了形形色色的人,上到皇帝下至平民,生生死死,静有游玩龟山之恬淡之乐,动有战场杀伐的惊心动魄,更有“倒满酒见杯中蝴蝶飞来”的不可思议。如此种种错综交织,引人入胜。但是若论《蝴蝶杯》之所以成为晋剧经典剧目,首先在于它讲述了一个情节曲折的传奇故事,最是契合中国人爱听故事的欣赏旨趣。纨绔子弟伤人,正直公子拔刀相助,打人者和被打者都死了,救人者成了通缉逃犯。“通缉犯”在逃亡过程中,婚姻上抱得美人归,还是“娥皇”“女英”二美;政治上生擒敌首,官封湖南总兵,前途一片光明。最终“通缉犯”获得原谅,一家人大团圆。恶霸欺负良民的老情节编演出了纷繁的故事,其间更有林林总总各种矛盾与巧合穿插其中,起承转合都有戏剧性和看点,但是主要人物的命运走向始终是观众最为关切的。
晋剧《蝴蝶杯·得鱼》,冀美莲饰胡凤莲,张美琴饰胡彦。(剧照由段兴旺提供)
其二,它的经典性在于它的戏剧冲突错综无解。在这场恩怨情仇交织的密网中,主要有田、胡、卢三家纠结其中。这是一部剪不断理还乱的恩仇录:田玉川为胡彦出头,对胡家有恩,却因此结仇卢家。胡凤莲小舟藏人救了危难之中的田玉川,田玉川是胡凤莲的恩人,胡凤莲也成了田玉川的恩人。胡凤莲还在布按三司审案时上堂陈情,为田玉川辩冤,为田云山解祸,更是有恩于田家。捉拿田玉川不着,卢林几次要拿田云山问罪,卢林与田家旧怨未解更添新仇。在南征苗蛮的战场上,卢林被田玉川所救,又因为田玉川的功劳凯旋还朝,田玉川这个仇人反而又成了卢林的恩人。卢林为报恩更出于私心,让女儿凤英与田玉川抢先成婚,凤英与仇人成婚入了洞房。胡凤莲与卢家先有杀父之仇,后有夺夫之恨。田玉川为活命娶了卢凤英,有负胡凤莲的恩情。得知真相的卢凤英没有先行状告田玉川,卢凤英对田玉川也有恩。每一处恩仇的交织都被处理到具有发展的必然性,推动戏剧情节向前发展。正如余秋雨认为《红楼梦》因为没完没了的无解问鼎伟大,《蝴蝶杯》也在恩仇难解的环环相扣布局中,问鼎深度。用纯粹的道德眼光、用纯粹的法治眼光,或者二者兼有之来看待,纠结在其中的人物都没有办法完全脱离这张恩仇网。历代编剧和历代观众也没有办法全然解开这其中的结,最后也只能是用一夫娶二女的“双凤配”来覆盖住这张缜密、精巧的恩仇网。
《蝴蝶杯》在对位比照中塑造了鲜明生动的主要人物形象。田玉川与卢世宽、田云山与卢林、胡凤莲与卢凤英三组人物形象相互对位,彼此衬托。田玉川文武双全,卢世宽是怙恶不悛、浪荡公子,一善一恶。田云山是文官,虽品阶低但精通大明律例,为民伸冤,精明睿智,教子有方;卢林是武将,官拜一品,势高权大,明知道儿子浪荡横行却放任不管,又蛮狠少谋,战场上没几下就被围困,不过如此。田云山最后赚了两个儿媳,卢林死了儿子失了女儿,赔了夫人又折兵。胡凤莲随父打鱼风里来雨里去,却才貌双全,有胆有识,敢爱敢恨;卢凤英养在深闺温室花朵,没有什么主见,单凭父母安排,知道真相也只能委曲求全,双眼垂泪。田玉川与胡凤莲是美人救英雄的浪漫情缘,说好听是患难中自定良缘,说不好听正统眼光看来就是私定姻缘。田玉川和卢凤英却是明媒正娶。胡凤莲与卢凤英一个是白玫瑰一个是红玫瑰,这两个互补的形象合起来恰是一个完美妻子。正因为胡凤莲和卢凤英一定程度上代表了一个理想化妻子的两面,用一夫一妻的现代视角去修改二女嫁一夫的结尾,新中国成立后虽屡经改编都不尽如人意,难以完满。
晋剧《蝴蝶杯·训子》,丁果仙饰田云山。(剧照由段兴旺提供)
剧作不仅善用对比烘托的手法,还使用人物出场定型、反复渲染的方法来塑造人物。田玉川一出场就定格为文武双全的形象,渲染文采便单设了《游山》一折,借田玉川的主观视角叙写龟山的瑰丽景色:
田玉川:(唱)思古景看眼前舞唱歌弹,
吹洞箫引彩凤远胜汾川。
师旷才调五音谱造弦管,
姑苏台有无数采莲舟船。
果称得大块文章着意看,
千里目观不尽美丽龟山。
黄鹤楼吹玉笛佳人作伴,
三江口数不清蝼蚁花船。
虽不比昆仑景千变万化,
汉阳镇江汉关都入眼帘。
渲染武功,便是一口气打伤卢世宽二十个家院,最终还打死卢世宽。更有战场上勇救卢林、率五百人马偷袭敌营生擒苗王。洞房挑逗卢凤英也是文武不离口:“如若小姐好文,你我就该吟诗联句;小姐若是喜武,你我不妨拉弓比箭!”田云山出场是“时时熟读大明律”的形象,在与卢林的几次交锋中不卑不亢,用大明律条击退了卢林妄图拿自己顶罪的企图。而卢林却是出场定型、反复渲染手法的“受害者”:卢林还没出场,在万历朝堂上便已然打出了“忠良臣出将入相”的形象。他正式出场便是“巍巍总督府”“汗马功劳在疆场”“一声令出山岳动”,好一派气势!卢世宽与家院的骄横、众渔夫对总督府的怕惧、胡凤莲伸冤的艰辛也在侧面加固卢林的骄横权势。所有这些正面描写、侧面烘托出的卢林形象却在真正的战场原形毕露,卢林到了战场却不堪一击,无勇无谋,具有极大的讽刺性。剧中主角唯有胡凤莲的性格是在《嘱女》《藏舟》《投县》《闹府》几出戏中徐徐展开的,没有出场定型。
晋剧《蝴蝶杯·洞房》,郭凤英饰田玉川,牛桂英饰卢凤英。
田玉川不光是文武全才,也是剧作“仁者爱人”思想的代言者。田玉川的身上有着朴素的侠义气息、不忍之心和不分贵贱、夷狄的重民思想,他的“仁者爱人”切合儒家生员的身份。龟山乃商民云集之地,胡彦在龟山被打,岂能没有一二见证之人?但是没有人出手阻拦和相助,除了田玉川。千古文人侠客梦,田玉川身上那种伸张正义、为人排忧解难、抗击邪恶的正能量,正合人类英雄崇拜的集体无意识。而在战场上,田玉川生擒苗王,卢林要将其斩首,但田玉川主张留下性命,用中华礼仪教化苗蛮,让其岁岁来贡。田玉川的不杀之恩原本也是万历皇帝和宰辅大臣的初衷。善恶到头终有报,《蝴蝶杯》最终让田玉川得到婚姻、事业双赢的美好结局,寄托了中国传统社会伦理道德的普世价值观。
可以说,田云山身上寄托了民众的清官梦,田玉川身上寄托了民众的英雄梦和侠客梦。但是在剧中也可以明显感到一种无形的平衡法则在起着作用:剧作赞成锄强扶弱,但即使为了正义力量杀人,杀人者也得受到一定的惩罚:田玉川在龟山江畔走投无路,心里担惊受怕,逃亡过程中缺少盘缠路费只能沿村乞讨,身心都遭了罪。就像神话中后羿射日为民除害,但杀死天帝九个儿子,后羿也遭受了妻子嫦娥的背叛,嫦娥偷食灵药自己飞天去了。冤冤相报总关因果。平衡法则也体现在剧作启动了心理代偿机制。胡凤莲失去打鱼的亲生父亲,剧作安排了身为布政司的董温当凤莲的义父。卢林失去了亲生子,剧作辗转安排了杀子仇人给他当女婿,所谓“门婿顶半子,何愁无儿郎”。
《蝴蝶杯》全剧大部分章节的曲词都以上下句体的十字句来组织文辞,句式十分规整,便于叙述和交代错综复杂的人物关系与情节走向。而引子,定场诗,上场诗或上场对,下场诗或下场对之类的韵白多用七字句,也有用五字句的。成为广为流传的名剧,《蝴蝶杯》在语言方面真正做到了浅近易懂、雅俗共赏,是晋剧文学世界雅俗两相宜的典范之作。
通常《蝴蝶杯》也被认为是晋剧公案剧的代表剧目,以公案剧的视角审视全剧,案发、报案、审案、破案、判案的每个环节虽有曲折但都头尾清晰。在人治大于法治的古代社会,《蝴蝶杯》事实上也蕴含了民众对于朗朗乾坤、清明社会的神往。而作为公案剧,案件所需要的证据充足、逻辑性、可反复推敲性,唱词不易做到,但是念白就很容易做到。尤其是田云山回怼卢林的抗辩之词,在情在理,义正言辞,堪称晋剧公案剧文学的翘楚。例如第十场《闹府》:
田云山:卑职细问情由,老大人亲口说出:公子尸首现在帅府,死后的虎犬,仍在龟山。龟山乃商民人等云集之地,他二人口角斗殴,难道就无有人来劝解?打死公子与虎犬,人畜两命,不能无有一人见证。尸首不离寸地,律有明文。人命事关重大,必有凶犯口供。今据他们一面之词,一无乡保报案,二无凶犯见证。帅爷以伤子私仇,调遣国家兵将,搜山扰民。搜检首县衙门,耽误公事。卑职七品县尹,官职虽小,也是赐进士出身,万历爷御笔钦点湖北辖民;纵然犯罪,也应奏明圣上,六部批回。岂能依军律斩首!卑职下情,冒昧上陈,恭请众位大人公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