豫剧《程婴救孤》艺术论
2019-05-20郭天蒙
郭天蒙 刘 祯
豫剧《程婴救孤》依元杂剧《赵氏孤儿》改编,老戏新编新演,以“救婴”为线索,用浓重的人文色彩谱写一曲以主人公程婴为代表的英雄之歌。《程婴救孤》先后获得了河南省第九届戏剧大赛金奖、文化部第十一届文华大奖、第七届中国艺术节观众最喜爱剧目、第四届中国民族文化博览会金奖。连获大奖,不无道理。
笔者观后亦颇为激动,通体感觉归结为两个字“精”“新”。整出戏的编导音舞美等一切围绕这二字做文章,既延续现代戏剧市场大制作的气派,也不盲从于大制作繁琐堆砌的做派。以突破创新为原则,重视戏曲艺术的本体,遵循戏曲艺术的特点。在传统豫剧的基础上,打破剧种的界限,走向艺术一体化。可以说是现代豫剧传统戏探索的成功之作。
该剧的成功,首先就在于作者新的创作思路。剧本改编自元杂剧《赵氏孤儿》,最初的主题是保王朝,保忠臣。改编者聪明地打破名著进行整合,赋予其新意,结合当代审美,将重点放在了强化正义感和社会责任感方面。精干的结构,精练的语言,成功的精简了剧本,删去赘述。故事从程婴“救孤”忍辱负重到程婴“保孤”壮烈牺牲,完成了由《赵氏孤儿》的“大报仇”到《程婴救孤》高尚民族气节的转换。在人格魅力的刻画上,保留了程婴正义凛然,更突出了他的胸怀广阔,重点渲染他舍家救国,忍辱负重十六载,这是新剧人物描写中浓重的一笔。古希腊悲剧认为死亡不是悲剧,在残酷的世界接受磨难与挑战极限才是真正的命运悲剧。正如剧中公孙杵臼所言,“死并不难,难的是要忍受活着时众人对你的辱骂,而且是十六年的辱骂,在奸臣的眼皮底下偷生。”《程婴救孤》正是体现这一悲剧审美原则,同时一改脸谱化,使形象更为鲜活饱满,为这一古老的悲剧赋予了新的含义。
不仅赋予新的含义,作者更深挖其悲,渲染贯穿。与传统故事不同,这部戏把复仇的主题转化为善与恶的是非抗衡。大义救孤不仅出于知遇之恩,更是对黑暗社会的反抗、对邪恶的痛绝以及对正义的殷切期望。按照中国观众的传统审美习惯善恶终有报,看到沉冤昭雪之时总算舒了一口气,等待原剧的团圆结局。作者又以程婴最终献出生命为结局,凸现了伟大的人格魅力,讴歌了舍身取义这一中华民族传统美德。这一改编使悲剧的意蕴得到更强烈显现,使这部戏成为一曲崇高精神的颂歌。整出戏张弛有度、节奏紧凑,围绕新的立意,在保持传统故事叙述性的基础上,强化了人物情感的矛盾冲突。并运用写实与写意相结合的手法,叙事一笔带过,重点着重渲染,笔墨恰到好处,为观众的想像力留出了可供驰骋的空间。
该剧的成功,还体现在导演与表演的艺术功力上。导演以简洁流畅的手法非常平实地交代程婴妻子的死,只用了一句“为救孤我妻思儿赴黄泉”处理屠岸贾的血腥屠杀,用了三个字“杀绝了”;程婴十六年抚孤,用人物胡须颜色的黑——灰——白以及漫天雪地里出现在谩骂声中的佝偻孤独的身影交代时间。而后唱段“十六年”用大量篇幅畅快淋漓地刻画程婴在抚孤过程中的内心世界,十六年的屈辱与辛酸一吐为快、声泪俱下、感人肺腑。这种浓墨重彩与白描相结合的叙事手法,给予观众丰富的想像空间,凸显了简约的内在张力,也突破了老戏中拖沓的过场戏、交代戏那些与当今观众的审美心理节奏相悖的传统演剧形式。而“童谣”“老程婴,坏良心,他是一个不义人;行出卖,贪赏金,老天有眼断子孙”的使用,也产生了渲染气氛的强烈效果。童言无忌,这声音只是从无数孩子的嘴里唱出来,却比成人的语言更加刺痛人心。导演运用大量留白的叙事法,强烈刺激了观众的情感,言语简练,字字珠玑。
导演还为此剧添加了新的人物描写。在原本曲折复杂的情节基础上,加重了公主这唯一的女性人物描写。在这部充满英雄之气的“男人戏”中,公主本是一个次要角色,但这里加重了戏份。她们的母子深情将本剧的基调定位为温情,加重了全剧的人文主义色彩,也使得利欲的无情与人性的亲情之间形成了一种对比的张力,提高了审美意蕴。现代社会重利轻义,在汶川大地震的重创下,人们清醒的意识到生命的可贵,真情的力量。《程婴救孤》中无处不体现“情”字的难能可贵,难以割舍。当孤儿得知抚养自己十六年的屠岸贾就是灭门仇家后,没有像《赵氏孤儿》中处理成理性的杀死仇家,而是举剑对准后又不忍下手。希腊悲剧认为最大的悲剧就是人性的悲剧,真实体现人性的本能与现实的冲突,才是最真实、最有冲击力和震撼力的悲剧。豫剧《程婴救孤》的改编遵循人性、人情,更符合当今人们的审美观念。
对人物的成功设计更是导演与演员的完美结合。为程婴这一中心人物设计了标志性动作——颤,这是人物心理的外化,是人物情绪的体现。手抖贯穿全剧,救孤出宫时的慌张、藏孤保孤时的紧张,舍子丧友时的悲痛以及昭雪沉冤时的激动都用一个动作表现,却真实贴切,紧扣人物基调——不安。一个孤儿改变了程婴的一生,从一个行医救危,受人尊重的郎中,变成了一个担惊受怕、被人唾弃的罪人。不安是他的情绪基调,这是戏剧特性中动作性的人物体验“外——内——外”的有机行为。对戏中每一位正义之士的死也做了精心的打造。韩厥将军之死是插刀跪死,拜祭先王,不向邪恶低头的大将军之死。“低头看孤儿,抬头观程婴,草民尚如此,将军岂惜身!”四句话将其人格魅力窥一斑而知全貌,凄美之死;公孙之死是唯美之死,他为成就大业,完成理想而死,死而无憾,崇高之死;程婴之死是傲然之死,虽用生命做代价,但他胜利了,他用人格、名誉保护正义,用身体保护赵家血脉,致死蔑视邪恶,蔑视屠岸贾,他完成了使命,死得其所,死的安详,死的崇高,死的泰然!
当今传统音乐越来越被重视,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也是对这些“老腔老调”最有价值的保护,抛弃了它们,则意味着背叛了戏曲音乐传统。《程婴救孤》的唱腔,第一个可贵之处就是继承了传统豫剧豫西调的原汁原味。豫剧的豫西调流行在河南的豫西一带,也叫“靠山吼”。具有厚重、淳朴的特色,唱起来流畅、激昂略带幽怨。程婴的扮演着李树建是以豫西调成名的艺术家,将朴拙苍劲的豫西调与忠正、老成具有悲苦命运的程婴相配合,相辅相成,相得益彰。
声腔是戏曲塑造人物的重要艺术语汇,却也要为戏所用,为人所用。《程婴救孤》的音乐委婉清新,在传统基础上打破唱腔、板式的界限,伴唱、合唱、吟唱多种形式并存,并融入西洋音乐的元素,使民乐队趋于交响化,增强了感染力,音乐的呈现也更具剧场感。程婴的唱腔不是传统豫西调的粗拙奔放,它的旋律张弛有度,情绪低落时有轻声的吟,也有悲愤的放。
程婴的两个核心唱段将这种收敛与释放表现的炉火纯青。程婴在一天之内一下失去了亲人和知己,嗜杀时的佯装镇定,在刽子手离去后他再也无法控制,面对亲人惨死的尸首悲从心生。“你们惨死贼手双双丧命,血染黄土尸首不整。肝胆欲碎叫天天不应,两眼泣血万箭穿胸”。失子之疼,失友之痛全部倾泄出来,哭腔浑厚、悲怆、苍劲、震撼。内心的呐喊,令人体味到一种悲壮豪放的快感。这种“敛”表现最突出还是真相大白时“十六年”的唱段。在长达十六年“生不如死”的日子里,程婴不仅要忍受失亲失友的孤独,还要背负侮辱唾骂。在历尽磨难,真相即将大白之时,却又遭受一场不明是非的毒打。此时身心俱疲,万念俱灰的他没有血泪痛诉,而是忍着悲、含着痛,一字一句低声敛唱着他的伤、他的苦。无数个含蓄压抑的哭腔,以情感人,催人泪下。一连十几个排比式的连唱,似说似唱,掷地有声。一连数个“为救孤”,蒙受冤屈的委屈,痛惜亲儿的伤怀以及舍身取义的勇气,种种感情都在这里得到表达。“十六年啊,我又当爹来又当娘,含悲忍泪,蒙屈含冤,度日如年……”当舞台上的程婴如泣如诉地告白着十六年的艰辛与冤屈,唱腔苍劲中不失柔美,悲哀中透出刚毅。
这出戏中演员的唱、念、做、打都遵循传统豫剧表演的规律,但加入大量现代元素。如戏曲独舞、群舞的设计,时尚清新,给人眼前一亮的感觉。传统的戏曲舞蹈,以戏曲身段为基础,舒缓、优雅,群舞也注重整齐划一,大气磅礴。很少注重观众的心理节奏,情节的停顿很容易使观众分散注意,使全剧的节奏慢下来。《程婴救孤》中舞蹈的设计迎合观众的审美变化,把握观众的心理节奏。其间的彩风受审、用刑一节,融入现代打击乐等诸多音乐元素。快节奏的音乐背景配合高难度的形体动作,借助现代舞的表演元素,体现了用刑者的狠和受刑者的忍。还有程婴出场时设计的狩猎舞,四个随从的群舞与程婴的独舞相映成辉,显示出一个初生牛犊之人的活力与朝气。
拉开大幕,气势磅礴的“宫城”构架舞台空间,宏大现代。突破传统豫剧舞台的一桌二椅,一个舞台,分两层表演,虚实结合,运用现代化技术,打造出二维空间。巍峨的建筑,铜器色彩的宫廷大门,一改以往戏曲舞台平面化的设计,通过城楼把舞台空间分成上、下两个表演场地,扩大了表演区域,又很好地利用空间,还不违背舞台假定性,同时也避免了现代大制作堆砌的弊端,制造空灵的效果,适合假定性的表演规律。在结束时让阴阳两隔的人,分别出场,营造出阴阳两地分割的视觉效果,将电影的蒙太奇手法成功地运用到了戏曲舞台上。
同时这出戏灯光华美绚丽,血腥抄杀赵氏满门的场面,猩红的服装和冷艳的灯光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营造出了凄美的效果。服饰飘逸艳丽,在传统豫剧服饰中又有创新,做工之精细与式样之华美充分体现了古典美的精华。
这出戏不可回避的,仍然有深加工、细刻画的空间。演员的表演注重程式化的同时,人物心理的外化同样可以费点心思。京剧的一个开门关门,程式简单,表演却很考究。我们的豫剧可以向其借鉴,取其精华,拿来为我所用,相信明天的豫剧会赢得更多的观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