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典永不过时
——维也纳国家歌剧院版《法尔斯塔夫》观后
2019-05-18高柳青
文:高柳青
瓦格纳曾对梅耶贝尔说:“你应该在60岁停止歌剧创作。”的确,创作歌剧,本非易事,更别说是如此高龄,体力的衰退容易使作曲家陷入心有余而力不足之境。年过古稀,已近耄耋,76岁的威尔第却拿起了手中的笔,开始创作《法尔斯塔夫》(Falstaff)。
是什么让早已名利双收、本该在乡间颐养天年的威尔第做此决定呢?我想,这终是源于他内心的创作欲望。威尔第曾说过:“创作《法尔斯塔夫》完全是为了自娱。”的确,以悲歌剧(tragic opera)出名的他,一直渴望创作一部喜剧作品。或许是为了延续意大利喜歌剧的传统(自多尼采蒂的《唐帕斯夸莱》后,再未出现优秀的喜剧作品),或许是为了自证(威尔第的几部喜剧均以失败告终,还被罗西尼建议不要创作喜歌剧),但最重要的因素还是那个基于莎士比亚戏剧的脚本。当看到博伊托把自己毕生最崇敬之“偶像”的戏剧改编得如此成功时,创作欲望战胜了年龄和体力。终于,在两人的珠联璧合下,《法尔斯塔夫》成为继《奥赛罗》后的又一个奇迹。
OUTLINE / Today, the modern version of the opera production is popular. But the Vienna State Opera's production ofFalstaffproved that “classics” will never be outdated.
© M.PÖHN-WR.STAATSOPER
2019年1月末,在游经维也纳期间,我有幸碰上了维也纳国家歌剧院《法尔斯塔夫》的演出。值得一提的是,在维也纳国家歌剧院这座历史悠久的世界顶尖歌剧院,歌剧可以摘下“博物馆艺术”的标签。工作人员说:“这里每年有50多部的歌剧新制作、300多场的演出,上座率都能接近于百分之百。”的确,从当晚的演出,我便感受到了此种“热闹”景象。可容纳2000多人的观众厅几乎座无虚席,他们操着各种不同的语言,显然来自世界各地,而绝不仅限于本地人。看到当晚的演出竟能有如此吸引力,我不由地又多了一丝期待。
这是一部完完全全的“传统制作”的歌剧。它的构思起源于指挥家祖宾·梅塔(Zubin Mehta)的一句话。他说:“我已经指挥过太多现代版本的《法尔斯塔夫》了。这一次,我只想回到威尔第的设想中去。”导演大卫·麦克维尔(David McVicar)与他一拍即合。于是,当晚的歌剧制作带我们回到了15世纪的英国。
最能明显体现出文艺复兴风格的,莫过于演员们的服装。令人印象深刻的是第二幕法尔斯塔夫的扮相,为了见艾丽斯,他特地换了一身有花朵纹饰的明黄色缎面服装,带有排扣的上衣、肥大的灯笼裤、紧身的裤袜、白色环颈的拉巴领、装饰着蝴蝶结的黑色高跟鞋、配有黄色羽毛装饰的礼帽,这些都是典型的传统贵族服饰。而女性角色们即便换了几套服装,也都是有着裙撑和灯笼袖的大领口束腰紧身长裙,尽显出“古朴”的味道。
如果导演完全按照威尔第的构想,那他一定不会忽略威尔第写进音乐中的戏剧。当伪装成丰塔纳的福德对着法尔斯塔夫唱到“据说黄金打开每一扇门”后,安静的乐池突如其来地以极强力度奏响一声F大调主和弦,此时只见福德将一袋装有金币的布袋扔到法尔斯塔夫手中;当男仆们搬起装有法尔斯塔夫的衣篮时,乐队开始全力地强奏四组下行六度音程,演员们也配合地表演出龇牙咧嘴的面容、晃晃悠悠的身姿——无须唱词,我们就听到了音乐的“叙事”,它告诉了我们“丰塔纳”带来的金币分量之足,告诉了我们男仆的不堪重负。导演以此“复活”了威尔第的乐谱,将观众的视觉和听觉体验同时调动,让我们有了多层次的复杂体验。这才是用音乐表现的戏剧,这才是歌剧。
“复活”的不仅是音乐中的动作,还有威尔第从意大利歌剧前辈那儿继承来的优美旋律,舞台上的歌者们让那些笔墨写下的音符变成了富有层次感的声音。一句“被亲吻的嘴唇是幸运的,它们像月亮那样得到重生”,是南内塔和芬顿互诉衷肠的“定情信物”。当舞台上的两人温柔地、含情脉脉地用相同的旋律唱出这句“诗意化”的我爱你时,缠绵的爱情已无须再多的证明。最后持续整整十三拍半的高音降A,被南内塔的扮演者希拉·法伊玛(Hila Fahima)以极弱而空灵的漂亮嗓音歌唱出来,“极其柔和的”(dolcissi)不再仅是威尔第在乐谱上的标注,而成了真实的存在。“复活”的旋律让艾丽斯、福德、凯厄斯,甚至是舞台下的我们,都能感同身受到两人在演唱时的笃定真情,并发自肺腑地祝福他们的爱情。
奎克利夫人要在四个不同的场景唱“尊敬的先生”(reverenza),每一次的旋律都几乎相同,但戏剧情景却有所差异。一是她去向法尔斯塔夫传信,说艾丽斯也钟情于他,实则却是想戏弄他一番,但表面却得伪装真诚地行屈膝礼,当女中音莫妮卡·波辛克(Monika Bohinec)稳定、扎实地用胸腔音唱出这一段旋律时,一本正经的声音和动机不纯的心理之间的反差着实让人忍俊不禁;二是她要向艾丽斯和梅格复述她打招呼的方式,此时她已无须伪装,波辛克的音色开始变得花哨、滑稽;三是二戏法尔斯塔夫时,她的声音复又端正起来;四是她要用这句旋律让法尔斯塔夫知道自己一直以来的戏弄之心,威尔第这一次在倒数第二个音上拖足了整整三小节(原本只有一小节),波辛克完全了解他的特殊戏剧用意,她用略带鼻音且上下晃动的音色配以洋洋得意的姿态,我想没有什么比这种“不正经”的戏剧表达更能让法尔斯塔夫恍然大悟吧!这种精巧的动机安排在整部剧中比比皆是,它们根据戏剧的要求连接不同的细节,当歌者真正化身为戏剧人物时,这些动机便会为整个结构提供内在的支柱。
法尔斯塔夫的扮演者卡尔洛·阿尔瓦雷兹(Carlo Alvarez)曾参演过《法尔斯塔夫》,其录音专辑曾获格莱美最佳歌剧录音奖,但他当时扮演的却不是法尔斯塔夫,而是福德。虽说两者都是男中音声部的角色,但这仅代表基本音域的相同,对于性格迥异的二人来说,他们的情感表达大相径庭。尤其是诠释法尔斯塔夫一角,需要极其复杂的声音表达——悲剧、机灵、狡猾、邪恶,从有魅力的流氓形象到幽默的老年智者,这对歌者来说无疑更富挑战性。而阿尔瓦雷兹为我们带来了惊喜,他显然掌握了表情、音色的细微变化所带来的戏剧效果——在仆人面前的无赖至极,在被丢入水中时的狼狈不堪,在得知自己又一次被戏弄时的豁然开朗,种种形象,阿尔瓦雷兹都表演得惟妙惟肖。当掏出他已写好的求爱信时,他唱出了饱满有力的自信之声;模仿女性时,他唱出了轻浮滑稽的高八度假音;被“丢入泰晤士河”后,他唱出了低沉阴暗的愤怒之声。如此富有层次感的诠释,让观众心随他动,时而发笑,时而忧心,时而沉思。不得不让人感叹,杰出的歌者碰上伟大的歌剧定会创造出“一加一大于二”的效果。
威尔第笔下的法尔斯塔夫初看只是一个狂妄自大者,但他在第二幕唱道:“当我还是诺福克公爵的仆役时,我消瘦,我是个绝好的人,有吸引力,轻盈,迷人……我是如此消瘦、柔软和敏捷。”导演看到了这颗威尔第种在法尔斯塔夫身上的种子——他的自负是因为沉湎于辉煌的过去。于是,导演安排了一个年轻、漂亮、充满着青春朝气的女性哑角,一直乖巧地陪伴在法尔斯塔夫左右。当他被戏弄时,所有人都在看戏,只有她在一旁安慰他;当他说要同时引诱两个已婚妇女,并妄想得到事业和爱情的双丰收时,身为局外人的我们看到他大腹便便的模样只觉好笑,而在她的眼中,却始终只有爱意。这种别有用意的安排,让美好的过去和被戏弄的现实相碰撞,也让我们同时看到了自负的“因”和自负的“果”。
威尔第笔下的法尔斯塔夫还是一个乐观主义者。保罗·亨利·朗在《西方文明中的音乐》中说道:“《法尔斯塔夫》的确是一部喜歌剧,这里的笑声不像多尼采蒂的无害的、欢乐的笑声,而是智慧的笑声,是一个久经世故、熟知人生曲折道路的人的娱乐。”的确,这部歌剧的喜剧性值得人去回味。在赋格终曲中,法尔斯塔夫唱出主题:“世上万事皆为笑话。”芬顿、奎克利夫人、艾丽斯、皮斯托、巴尔多夫、梅格、南内塔、福德接连加入,直至齐声合唱,近60多次的重复让所有人都把这句话印刻在了心里。威尔第用这首赋格终曲冰释所有前嫌,让大家齐声欢笑。在演出中,法尔斯塔夫在众人的簇拥下,走进洗衣篮内,并被缓缓地升入空中。我想,导演也是借“洗衣篮”告诉我们,当法尔斯塔夫已经释怀曾被扔进泰晤士河的历史时,即便艾丽斯被自己的丈夫怀疑,即便福德被他的妻子所欺骗,即便凯厄斯医生没有娶到心仪的女人,都可一笑而过,侮辱的辛酸只会让他们加倍珍视生活的胜利和幸福。而这种豁达的人生态度不正是威尔第在《法尔斯塔夫》中所勾勒出的人性光辉吗?
威尔第曾说:“于我而言,最重要的莫过于歌曲和旋律。”当全欧洲包括意大利的年轻作曲家都在追随以瓦格纳为代表的德国“交响化风格”时,当德彪西已在探索音乐的印象主义时,当表现主义即将异军突起时,威尔第却始终没有忘记拉丁民族悠久的歌剧传统。19世纪末,音乐革命之风虽已呼啸而起,他却捡起了罗西尼在1830年代丢弃的领域——喜歌剧,他用《法尔斯塔夫》证明了,传统也可以重现生命光辉。
如今,在现代版歌剧制作如雨后春笋般涌动之时,维也纳国家歌剧院却跟随威尔第之初心,用这一版的《法尔斯塔夫》再次证明——“经典”永不过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