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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忆将成为你另一个故乡

2019-05-17王小帅

记者观察 2019年4期
关键词:贵阳戏剧命运

引言

2月17日,柏林国际电影节上,王景春、咏梅凭借《地久天长》一举斩获影帝影后两座银熊奖,这几乎等于给这部电影的执导王小帅颁了一个最佳导演。

影片《地久天长》用三个小时讲述两个患难与共的家庭因为一场意外而产生隔阂,其中一对夫妻因此漂泊他乡,二十多年后他们再次重逢的故事。

导演用克制的镜头记录中国近三十年的每一次社会变迁,将我们带回到那个年代每个普通人所经历的往事之中:计划生育、国企改革、下海打工……以及人们对故乡和亲情的深厚情感。

以下是王小帅的自传随笔集《薄薄的故乡》摘录,从中我们可以看到他所有电影作品的起点:对故乡和亲情的思考。

我没有故乡

“你老家是哪里的?”这是中国人见面最常用的一个客套问题。然而在我这里,它就真的成了问题。

熟悉我的朋友会为我打圆场,说这个问题可复杂了,我来替他回答吧:父亲是山东人,祖上闯关东去了丹东,然后又到了合肥。他出生在上海,几个月大就去了贵阳,在贵阳长大,然后又去武汉,在武汉上中学,十五岁就到北京上学,毕业以后被分配到福建,现在人在北京,但是户口在河北涿州。我确实无法说清自己究竟是哪里人,这样的回答我自己也重复过无数次。

实际上一直到拍《青红》之前,为了让这个问题简单化,我都会回答“贵阳”,因为我从有记忆起就在那里生活、成长,那里是我看得见、摸得着的老家,或者说“故乡”。

事情在拍《青红》的时候发生了变化。为了取景我回到离开了二十多年的地方,少年时的伙伴们重又聚在一起。众多少年时的记忆重新被唤起——这些记忆于我来说是全部,对他们来说却只是一些遥远而模糊的片断,它们存在过,但早已被后来漫长的岁月覆盖了。

更让我吃惊的是他们用纯正的贵阳话交流着,偶尔冒出的两句上海话似乎是在照顾我这个外来者,只有这偶尔的“乡音”让我确信眼前的他们还是他们。“贵阳话听不懂了吧?”“我是贵阳人怎么可能听不懂?”就在我说我是贵阳人的时候,有一个同学用一种从鼻孔里冒出来的声音讥讽道,“你怎么可能是贵阳人?我们才是贵阳人呢。”

这句话瞬间击碎了我心中本来就脆弱的幻影。是的,一个十三岁就离开了的人,还有谁会接受你是他们中的一员呢?贵阳作为故乡这根稻草就此断裂。心目中自以为的故乡在同学轻描淡写的一句话中彻底化为乌有。

從那次起,我就开始在那句问题面前“凌乱”。有时候为了能像听到“你吃了吗?”一样简单应付,就说“我没有故乡”。

实际上现在人们的“故乡感”已经越来越淡化,哪里都一样了,更多故乡的意味只能在记忆里去寻找。这使我释然了许多。是的,在物理上的故乡越来越同质的今天,保存记忆其实就是在保存精神上的故乡。你可以失去故乡,但不可以失去记忆。记忆将成为另一种故乡,很多时候,你可以通过记忆回到故乡,无论你身在何时,何处。

因为父亲一生的经历,我相信他说的话

父亲说过,在中国,个人是决定不了自己的命运的。少年时听父亲这么说会莫名其妙地燃起仇恨,是谁那么坏,谁不让父亲决定自己的命运。直到他快要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再一次提起这个关于命运的话题,我已经是一个四十多岁的成年人了,我只能说命运可能和个人的决定无关,命运就是命运,但要看它身在什么时候,什么环境。

父亲曾反复劝告我,不要走有关戏剧或电影的路,说这条路太辛苦,所有的一切你都决定不了,演员可能一辈子等不来一个机会,导演可能一辈子无法自由表达——方面戏剧电影本身的集体创作形态使一个作者很容易就被淹没掉个性,另一方面在他所处的那个时代,由于意识形态特性,很多时候导演只不过是个傀儡罢了。绘画就不同了,绘画你可以独自一个人完成一件作品,这件作品可以是山,是水,是花鸟,无关乎别人,无关乎政治。在绘画艺术里,你可以自由自在。

因为父亲一生的经历,我相信他说的话。

父亲的一生,跟戏剧有关,最后又跟戏剧无关。父亲1959年毕业于上海戏剧学院表导系,后留校任教八年,我完全可以设想,这八年是父亲一生中最美好的八年,戏剧、艺术、教学演出,完全沉浸在舞台的迷幻之光中。改变来自1966年,中央提出“开发大三线”,中国沿海的工业大城市里的军工企业,大部分要被迁到中国西南一线的大山里,以贵州、四川、云南、甘肃一带为重点。母亲所在的上海光学仪器厂因为生产的是潜艇上的潜望镜,属于军工企业,几乎整个工厂迁到了贵州。

那一年我出生。父亲无奈放弃了八年的教学生涯,随母亲和我去到了贵州,从此,戏剧舞台在父亲身上就名存实亡了。那一年,父亲31岁,母亲28岁。父亲以31岁黄金年龄告别了舞台,失去了对自己人生的支配。唯一的曙光来自13年后,父亲受邀赴武汉军区文工团演出话剧,从此从军,希望以武汉为天地重新回到舞台。但好景不长,44岁的父亲刚刚准备开启他生命的新篇不久,军队文工团遭到解散,不到50岁的父亲便早早退休。

失意和落寞纠缠着父亲的一生,所以他对我反复说的话我不得不信,并且最初也走上了他所希望的道路。但在即将从美院附中毕业时,我突然决定大学转读电影学院导演系,父亲这时也只能长叹一声。但一生虽落寞,但性格乐观、崇尚自由的他没有阻止我,只是说导演可不是那么好当的啊。

多年以后,当我站在我人生第一部影片的拍摄现场的时候,我只能在心里说,对不起了爸爸,你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

埋下的种子多了,破土的概率还会少吗

时光荏苒,今天回看当年,从那个惶惶然回到北京的青年决定拍出自己的第一个电影开始,两个十年已经过去了。

中国电影市场也从最初的九亿票房跃升到两百多亿,这个青年也已经不再是青年,但是对电影的惶惶然之心却依然如初。记得2003年,因为《十七岁的单车》和《二弟》被禁止拍片的我,被通知去参加那个对我和其他的独立或所谓地下导演在内意义特别的会议,会议上,除了得到一个我们可以拍片了的信息之外,也得到了一个从此电影要走市场化道路的信息。

那次会议被主要点名的有贾樟柯和我。同时参加会议的张元和娄烨正好在此之前已被解禁,还有崔子恩、何建军、王超等。会议结束当天,我们并未像人们想象中那般欢欣,相反,新的担忧却悄然来临。因为独立影像的表达根本上无关乎地上地下,体制内外,它本身是一个自由创作的反映,体制外的自由和体制内争取自由同等重要,市场化只是一个基础,这个基础本身比其他行业就晚来了许多年。

市场化当然是早就该有的必然之路,但这究竟会是一个怎样的市场化?而在目前根本管理理念不加改变的前提下,独立的思考、个性的表达、自由的创作能否在新的夹缝中得以生存以至发扬,共存于这个“市场”,这才是问题所在。

娄烨、贾樟柯和我,我们仨找了个酒吧坐下,没有人乐观。我决定做《青红》,娄烨决定做《颐和园》。我们知道在新的市场化、商业化之后我们“应该”做什么,但心里的声音却一直告诉自己,真正想做的是什么。

很多人说你疯了,太不识时务了,我承认。同时我也知道,中国电影市场会突飞猛进,工业化制作会越来越成熟,中国电影新的高潮会扑面而来,投身于它的人们会越来越多,这一切当是极好的现象,这一切当是中国这个大市场所应得的。但有一条窄路也必要有人去走。这条路不会比头一个十年好走,相反可能会越来越难。但埋下的种子多了,破土的概率还会少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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