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好活着

熊燕

手术后，身体出现一系列不适，最严重的一次是手术第29天夜晚，我腹痛如绞，住院部的值班医生没有任何办法。我蜷缩着身体，坐不能坐，躺不能躺，度秒如年，生不如死。

我开始钻牛角尖儿，我想起这一个月来，老公单位医院两头跑，人憔悴消瘦，感觉一下子老了好几岁。儿子因为没人接送上下学，只能请假在离家近百里的省医院陪我。千里之外的妹妹为了照顾我，只能将她的女儿交给她婆婆带。原本身体不好的父母亲又累又担惊受怕，双双病倒。我觉得我活着就是一个拖累，我活着对这个世界没有任何价值，我仿佛听到一个声音在耳旁说：“死吧，死吧，死了一了百了，家人也解脱了。”半夜，趁老公再次找医生的间隙，我艰难地挪到窗前，准备从19楼一跃而下。睡在陪护小床上的儿子突然在梦中喊“妈妈”。儿子喊得很大声：“妈妈，妈妈！”静夜中，格外响亮，仿佛像一个炸雷。我浑身一颤，转过头，看到儿子挥舞着双手，脚也乱踢，被子掉到地上。我的眼泪一下子流了出来。

老公回来的时候，手上多了一个红心火龙果，老公以为我是痛得哭，安慰我说：“你肚子这么痛，我怀疑是你肠胃不通的原因，火龙果润肠效果特别好。你吃一个试试？”

那一晚，我吃了火龙果后，老公脑海中突然冒出一个念头，说：“我记得你上次生儿子时，也是这种情况，后来为了做B超，你不得不大量喝水。谁知，歪打正着，几大杯水喝下去，你肠胃通了，所有症状都迎刃而解。咱们今天也喝水。”怕一次性喝多了水影响我的伤口，老公每半小时喂我喝一杯水。不知是火龙果和水起了作用，还是老公整晚照顾我感动了上苍，天亮的时候，我逃过了一劫。

可是，两个月后，自杀的念头再一次在心头涌起。出院后，先是我的伤口有一个小孔愈合不了，得将伤口重新打开，重新愈合。再是腰部长了又痛又痒的“缠腰单”，吃了很多药，也抹了很多药，却依旧一天比一天严重。好不容易妹夫给我寻来民间偏方将“缠腰单”治好了。手指患上腱鞘炎，然后是颈椎病、肩周炎接踵而来。中间还夹杂一些七七八八的小毛病，如偏头痛、失眠症、健忘等，都是不好治的病。我绝望了。总觉得漫漫人生路上从此要与疾病为伍，这太恐怖了。

我受不了这种折磨，开始向老公和儿子交代一些身后事。我将邮箱密码告诉老公，如果编辑老师有信件，请老公及时回复。哪些文档里的文章是发表过的，哪些文章是没有发表过的，一一向老公交代清楚。发表的文章分成小说、散文、段子三个大文档，如果有机会，请老公帮我出成书，算是我留给儿子的遗产。日常生活要交代的，我都一点点交代儿子，特别是关于生病吃什么药？用哪些偏方？我让儿子反复记。我怕儿子在我死后被送到老家，我对儿子说：“如果我死了，你一定要强烈要求跟着爸爸。爷爷奶奶、外婆外公年龄大了，照顾不好你。只有爸爸才能保护好你。”儿子一听我说这些就哭，说：“妈妈，你不要和我说这些。我不想听，我会乖乖听话，我要你好起来。我不要你为我做什么？我可以照顾你，我只要每天放学回家能见到你，能喊你一声‘妈妈，你能回答我一声‘回来了就可以了。”老公陪着我流泪，抱着我说：“说什么傻话？大风大浪都过来了？这些小痛小病算什么？咱们一项项治，相信我，你很快就能生龙活虎了。”

现在想起来，我真的很残忍，我怎么可以和才上小学的儿子说这些呢？

从那以后，儿子每天放学回家都会和我聊天。儿子说：“我们班同学可羡慕我了，说我有一个作家妈妈。”儿子故意将头昂起来，说：“我对他们说，我妈妈是最棒的，我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孩子。”儿子见我笑了。伤感地说：“如果你死了，我就没有妈妈了。如果别人问我：‘你妈妈在哪里？我应该怎么回答？如果别人欺侮我，说我是没妈的孩子，我怎么办？老师问我：‘你的家庭作业为什么没有家长签字我怎么回答？”

儿子的话，让我一下清醒过来。我突然想到，一个妈妈的存在，绝对不仅仅是照顾孩子的衣食住行那么簡单。如果只是照顾孩子的吃饭洗衣，保姆就可以了。内心深处的那份安全感和被爱的感觉却是谁也代替不了的。我想起儿子上小学一年级时，有一次我问儿子：“如果学校突然发生地震，你怕不怕？”儿子说：“不怕。”我表扬儿子：“真勇敢。”儿子说：“不是我勇敢，而因为我知道，妈妈会来救我。有妈妈在，我什么都不用怕。”孩子小的时候，父母是他的天。父母在，即使天塌了，父母也会给他顶着。父母若有一个不在，那天就真的塌了。

那天，我一直和儿子谈心，没有做晚饭，老公下班回来后，我们一家三口手牵着手，去小区对面吃儿子最喜欢的西餐，我特意要了一瓶红酒庆祝我的“新生”。举杯的时候，我郑重地对老公和儿子说：“我不会自杀了，我要好好活着。看着儿子上大学，娶妻，生子。”老公将手从对面伸过来，握着我的手，重重握了握，什么话也没有说，但我能感受到他从手掌心传递过来的战栗。

接下来的日子，我在家人的呵护下全心全意地投入到与疾病的抗争中去。老公告诉我在手机上用语音写草稿，以此减少手指的活动量。每天傍晚，老公不管工作多忙，都会拉着我出去散步半个小时，如果天气不好，就陪我在跑步机上慢走。无论是清晨还是傍晚，只要有时间，老公就给我按摩。怕穴位按不准，他特意跑到中医馆向医生咨询。

儿子给手机定了闹钟，每一个小时响一次，提醒我应该从电脑前站起来，活动十分钟，再接着写。儿子每天上学前都会帮我打一杯果汁，放学后回家，放下书包的第一件事也是给我打果汁。将一日三餐的药用几个小瓶盖装好，嘱咐我吃。好几种药，有的一天吃一次，有的一天吃两次，有的一天吃三次，有的隔天吃一次，有的一个星期吃一次。儿子从来没有记错过时间和数量。晚上做完作业，儿子打好一盆热水，帮我抹背洗脚。儿子给我抹背时特别小心。怕我着凉，先将浴霸打开，让室内升温。抹的时候，不让我将衣服全部撩起，而是在内衣里面隔一条厚毛巾，这样，我不会受凉，内衣也不会湿。儿子毕竟才十岁，做这一切的时候很费劲，可他从来没有抱怨过，反而觉得很开心，说：“有个妈妈能让我每天照顾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事。”

妹妹每天都在为我寻各种偏方。听说乳鸽炖天麻治偏头痛，妹妹千里迢迢买了给我送来。听说蛋白质粉能增强抵抗力，妹妹又给我送来。有一次去九寨沟，听那里的人说用银碗喝水对身体好，她价都忘记还就买了。又听说藏红花和黑枸杞对身体好，她买了好几盒。前前后后，妹妹给我买了许多器皿和营养品，花了不少钱。平时节俭惯的她，一点儿都不心疼。她总是说：“只要对你身体好，花多少钱我都心甘情愿。”

父母亲不知道怎么帮我，他们的理念是：“能吃是福”，吃得好才会身体好。因此，他们变着法子给我做好吃的。鲈鱼能促进伤口愈合，从出院开始，他们隔天给我清蒸一条鲈鱼，清晨买好鲈鱼清蒸好，放在保温锅内，坐一个小时的拼车过来，看着我吃下，再坐一个小时的车回去。觉得土鸡有营养，特意跑到乡下去买好，炖熟，再送过来。尽管那时家中请了保姆，可他们还是不放心，觉得亲手做好，亲眼看我吃下，他们心中的石头才落下。有一次，我突然想吃猪脚，而且是小时候的那种没加任何调料的原味猪脚，母亲天没亮就起床去市场买，在家中炖熟后马不停蹄地给我提来，迫不及待地让我尝一口，小心翼翼地观察我的表情，问：“是不是原来的味道？”我连连点头，盛一小碗，吃得有滋有味。看我吃得香，母亲像得了宝贝似的，乐得眉开眼笑，欢喜地说：“还想吃什么？我明天做了给你送来。”好像我喜欢吃她做的饭菜，便是对她最大的回报。可怜天下父母心！

经过家人的精心照料和药物、偏方的治疗，我的身体渐渐康复，对生活也渐渐有了激情。我开始走进电影院，喜欢周末去公园，出席各种宴会。

一年后，我去医院复查，检查结果非常好，旅游再次纳入假期计划。当我和妹妹带着我们的孩子，来到孩子们向往了许久的首都，当我站在万里长城的烽火台上，纵情远眺时，我有一种强烈的感觉：活着真好！只有活着，我才能做我自己喜欢做的事。只有活着，我才能让父母脸上绽放出欢心的笑容。只有活着，我才能满足儿子的心愿。只有活着，老公才能安心工作。只有活着，一切梦想才皆有可能实现。

我决定不再每天对着电脑，分出一部分时间给我的家人。因为老公工作忙，加上父母年龄大了，不适合长途旅游。从北京回来后，我提议每月都组织全家短途自驾游。父母、老公和儿子举双手赞成。父母说：“只要你高兴，去哪玩都好。”老公说：“只要你高兴，怎么都行。”儿子说：“只要和妈妈在一起，去哪里都开心。”

旅游是一件让全家人都开心的事。父母脸上的笑容多了，我特意给他们照了许多照片，并做成电子相册。旅游归来，翻看我给他们做的电子相册，父母高兴得合不拢嘴。旅游让老公和儿子的关系更亲密了。两人一路走，一路说，有着说不完的心里话。平时，我每天都给父母打电话，和他们视频聊天，回去的时候，给他们将米、油、瓶装调料等重的东西买好。放下手机，主动帮他们做饭，洗碗。他们说的每一句话我都仔细倾听，他们不懂的地方，我耐心讲解。他们互相吐槽时，我趣语调解，“慢点，慢点”“不急，不急”成了我的常用语。我笑眯眯地听他们说话，轻言细语地和他们聊天，耐心解决他们的难题，出门牵他们的手，细心思考他们的所需。

我对老公变得宽容，有耐心，时时赞美老公，特别是在儿子面前强调老公的优点，让儿子觉得爸爸原来这么优秀。在父母、兄弟、姐妹、朋友面前夸老公，树立老公的好形象。不管老公回家多晚，都给他留一盏灯。不管我写作是不是遇上瓶颈，又有多不开心，老公开门进家的那一瞬间，我都笑语嫣然。

我每天接送儿子上下学的路上，认真倾听儿子说学校的事情，引导他爱学校爱老师爱同学，因为爱是一件最让人开心的事。做菜的时候我更用心，力求色香味俱全又营养。手术一年后，我辞退了保姆，因为我想，老公和儿子生活的点点滴滴都由我亲自打理。我的朋友对我现在的变化很惊奇，说：“你整天围着家人转，不累吗？不烦吗？”我不累，也不烦，世界上有人让我为他付出，这是一種幸福。

我是幸福的，我的家人也是幸福的，因为，我还活着。

责任编辑：青芒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