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树婴

2019-05-16李昕

海外文摘·文学版 2019年5期
关键词:晶晶婴儿小孩

李昕

1

刚走到楼梯过道,就传来了一阵刺耳的啼哭声。

M心想,现在到处都是小孩们的尖叫,要不就是撕心裂肺的哀号,尤其是假日、节日。S城还有什么,除了这些讨厌的小东西。

走廊不长,他却越走越疑惑,这个小孩的尖叫非常特别,一般小孩的叫声是尖细的。然而这个却是如闷雷般,一阵接一阵,虽然沉,却给人异常的庞大感。

他只是一直往自己家的方向走,多年中他都是这样的,无论如何他都认得家的方向,且是笔直走。他有时会想,我这个人是不是笔直的,或者我的人生是不是笔直的。但也只是,你知道,想想而已。

一开门他就疯了。

他看到他的女朋友,晶晶,手忙脚乱地抱着一个类似包袱的东西,然后包袱里传来了他在走廊里听到的声音。“妈的!”他脑子里只闪过这两个字。

“那是什么?”他粗暴又不耐烦地问。这个女人仍然不说话,她已经有三天没跟他说话了。“这个女人,妈的!!”他在心里又骂了一次。

“是个小孩。”她甚至带着愉悦的语调说。

“我他妈的知道是个小孩,哪里来的小孩?!”M终于忍不住了。

晶晶仍然像抱着一个易碎品一样紧紧搂着那个闷雷般的小孩。她还在叫——

“她饿了,但我找不到吃的东西。你快去买点奶粉,或者婴儿吃的随便什么玉米糊之类的来。”她倒是挺坦然。

M的愤怒已达到了极点,但他此时确实想离开这个房间。于是,他真的就去了,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不一会儿,他就拎着一大袋婴儿用品回来了,里头居然还有纸尿裤。

那孩子睡着了。晶晶靠在沙发一边,也睡着了。没有饭,没有任何能吃的东西。他只好又出去,买了一些乱七八糟的食物,大多是需要放在冰箱里的那種。

他坐下喘了好一会儿,才想起看看那孩子。他已经不对这个女朋友抱有任何指望了,他觉得她是个神经病,或者精神病,总之是有病,但为什么他没法抛弃她。

他离不开她。虽然她已经做了很多荒唐的事,再加上今天的。

2

那孩子——不看也罢——不看还好——那居然——也算是个人,他不知道该怎么形容,但她确实是个,人。是个女孩。有光滑的阴部。但皱巴巴的如同一只小老鼠般,还不到两个巴掌大,却能哭出那么响的声音,真是让人惊讶啊。可最让人觉得不适的是,她长得也像只老鼠。五官,是有的,有五官,但确是老鼠般尖细的五官。眼睛,不仔细看,根本看不到。貌似只有一个鼻孔出气。嘴唇抿在嘴巴里。鼻子突出来。再加上四个小爪子,天!

“她很好看吧?”就在他弯腰看那老鼠妞时,晶晶已经醒了。

“这是什么东西?”他又问了一句废话。

“从哪弄来的?”这个不算是废话。

“哦,这个嘛。”他的女友晶晶是一个说话很慢的女孩,五官普通,身材普通,总的来说一切都普通,但她的声音很好听。他刚开始,就是被她的声音打动了。他听过她唱歌。一个人唱,在五年前平海路的最后一班巴士上。

“捡来的,在树上。”晶晶今天说话倒快了很多,可能由于比较开心的缘故,正常时她都是不开心的,他和她在一起这五年,他见她笑的时候都不超过三次,更多的时候,她面无表情。

“什么,树上?哪儿的树?树上怎么会有孩子?”M此时的愤怒已被好奇心代替了。

“就是啊。我拍照,想找片树林,干净的树林。然后迷路了,不知道开到了哪儿。”晶晶一件事总是不能一口气说完。

“嗯……我下车开始随便拍点野草什么的,过了,一会儿,还是很久呢?就听到了哭声。”M不作声,他不打断她,他太了解她了,一有人打断她说话,她就会说得更慢,严重时甚至失语。

“哭声……对。我就……找啊,找啊。在一棵茂密的小树……里头的一个,粗壮的树杈上,我看到了她。”说完,晶晶很得意的样子,随手拿起他刚买的食物,胡乱吃了一口。

“我觉得,她……是故意让我,找到她的。”她嘴里塞满食物,但他还是听清了。

“为什么?”他问。

“因为她就那么直直地看着我,看着我的眼睛。我们四只眼睛……就像四条直线那样,连成了一个……平行线。”她咽下了最后一口,开始沉默起来。

“她居然能看到那孩子的眼睛。哈哈哈哈!”他心想。

他无奈地站起身,已经晚上九点多了。上一次晶晶这样,是在一个咖啡馆里。她坐在那里,面前是廊架上装饰用的四个红酒瓶子。一大堆服务员围着她。他慌忙赶到了,领班总算松了口气。晶晶在那里大闹天宫,隔一阵就大喊大叫,还捂住耳朵在地上打滚儿。不知道为什么,她的力气突然变得那么大。服务员想把她拉出去,却死拽都拽不出去。问为什么,也不说。他们只好翻了她的包,找到她的手机,和常拨号码。终于,找到了他。

“晶晶,怎么了?”她看到他,马上镇定了很多,慢慢用手指着那四个酒瓶子,却什么都说不出来。

隔了好一会儿,她安静下来,用手指着一个方向。他看了看,什么都没有啊。但她还是说不出来,只是很着急,一个劲地用手指着。最后他只能说,“晶晶,你过去,把你看到的再指给我看。”于是,她像一个吓坏了的小孩般,先是紧拽着他的手,他用手紧紧握着她,鼓励她。她终于走过去了,细白的指尖刚碰到其中一个瓶子的瓶口,就被电了似的弹了回来。

M仔细地看着这些瓶子,也就十秒钟吧。他走过去,把四个瓶子重新摆放好。然后回头看晶晶,她的脸色终于平静下来。他认得她正常时的样子。

那四个瓶子的间距不对。有三个是同样的距离,其中一个则离另外三个远一些。

听起来有点疯,但他确实明白她。就是这么回事。她说话很好听,虽然很慢。因为慢,相对就少,他认识她五年来,几乎可以统计出她一共说了多少字。但她有时唱歌,她一唱歌他就会哭,他就会深刻地意识到,反复地,一次又一次地,意识到,他是多么爱她。

3

今晚她是不会说话了。M知道。他把她抱到床上。她睡着时也很沉,几乎怎么都叫不醒,除非她自己醒了。而M正好相反,M是一个重度失眠患者。

一个真正失眠过的人,或正在真正失眠的人,他们都明白的。失眠和不失眠前,整个人的世界观、人生观都会变掉。白天会变得很恐怖,如腐尸般惨白的脸,闷闷的,白天就是这样。晚上是属于他们的,他们也仍会怕,但毕竟没有和他们不一样的人,人群,在街上走动。失眠人和夜晚的缘分一般都很深,他们懂得黑暗。黑暗里其实什么颜色都有。不失眠的人看不到。

M即使睡着了,睡得也很浅。今天同样,他看着身旁的晶晶,心里感到与平时一样的安慰,至少有一个人类是正常的;但晶晶也不正常,这好像悖论,从他的世界出发,他又觉得她是无比正常的。至少在,晚上。

凌晨三点,他听到一阵闷雷般的声音。立刻他从昏沉中清醒过来,他们的房间现在是三个人了,而不是原来的两个。

他走到客厅,看着沙发上的婴儿,她拼命地哭着。辗转反侧,说白了就是一小团生肉似的,跟他在菜市场买猪肉时,看到的那些碎肉差不多。他抱起她,来回走着,从客厅走到厨房,再从厨房走回客厅,但那孩子只是越哭越响。他疑惑她是不是饿了,又拿起奶粉给她吃。她全都吐了出来。然后,他又查看尿布,也是干的。怎么回事?

他被她哭得心慌意乱,最后甚至有一种悲伤的感觉。然后他抱起她,那团小肉,突然一阵针刺般的东西扎了一下他的手指。M觉得很痛,而且血慢慢渗了出来,他第一次送晶晶玫瑰,也被这样扎过一次。

因为突然的刺痛,婴儿差点没掉在地上,况且他也没有抱孩子的经验,但她稳稳地掉在了沙发上。

M看着自己的手指,检查裹着婴儿的被单,但什么都没有。他突然想起,自己怎么那么蠢,刚才他抱那孩子时,她身上根本没有被单。

被捡回来的,从树上被捡回来的,这个孩子。她——

她的背上长出了一根根绣花针般的小刺。只有几个小时,晶晶抱着她的时候应该还没有。

M仔细观察着那些小刺,并用一块小纱布抵住了婴儿的头,以防她趴着闷死。那些小刺,粗看,貌似是不会伤人的,而且是肉色,和婴儿的皮肤一个颜色。尖头,似乎被包裹住了。这是它不伤人的假象得以维系的原因。但你只要轻轻,不管有多轻地碰到它们,都会被刺得剧痛一下。它们好像会伸缩,M想,自己反正也睡不着了,就大着胆子又伸出了手,那些刺,本来的颜色,是深褐色的,偏黑。一有人的皮肤接近,它们就会像磁石般冒出来,又快速缩回去。但很奇怪,它们只对人的皮肤产生作用,如果包上布,它们会永远缩在肉里面。

婴儿现在很安静,出奇的安静。M的血几乎浸染了她小半个身体。她不再是紧张地蜷缩着,而是舒缓了。

4

一大早,M匆匆赶往公司。又是浑浑噩噩的一天,还好,他的工作很简单:输入员。他的公司是一个数据统计公司,一般输入员这种职业都已经淘汰了,但在这种公司,作为一个传统,他有幸被保留了下来。

朝九晚五的生活,还有长期的失眠,白天和晚上M有时已经分不太清了,晶晶睡了,就是晚上,晶晶醒了,就是白天。

又一次,他居然在自己家门口迷了路。四周高层建筑的小区都一模一样,那些一个个小窗子,像一个个小黑洞,密密麻麻的。每栋楼,都似乎高得把天空遮住了。犹如四面墙,它们飞速移动,挤压着他,他疯狂地一直跑,跑了很久。他觉得那些墙快把自己挤扁了。不知道跑了多久,他已经一点力气都没有了。体力全部耗光,大脑才清醒了点。

今天他提前请假回了家,他说身体不舒服。其实,他真正担心的是,那个婴儿。总觉得好像会出什么事,晶晶也在家。她今天应该不会出去,因为她昨天出去了。她在这方面倒很有规律,隔一天出去一次,随便拍点什么,那些照片,他从来没看过。他太累了。

今天婴儿没有哭,他感到安心了一点。他放心地推开门——

家里!家!似乎被打劫了。遍地的垃圾食物,食物的包装,各种生活用具,碗,花瓶,雜物箱,草编篮子,烟灰缸,帽子,塑料袋,鞋子……

还有,颜色。

血红的一片。所有能装液体的东西,都装满了红色的液体,准确说,是血,鲜红的血。

他大喊着晶晶的名字,找遍了所有房间,但她不在。那孩子却还在,她被稳妥地放在他和晶晶的床上,脸上似乎有一种含义不明的笑意,而且,全身都是血。

他大脑像被强地震震碎了一样,但第一反应仍然是用布包起那孩子,准备从二十楼扔出去。但就在他做这件事时,他的手臂被咬了一口。

是晶晶。她脸色苍白,手里提着两个黑色的垃圾袋。

而M此时,从地震变成了震后的大脑空白反应,晶晶摇摇晃晃地向他走过来,他一头栽到了床上,孩子也在床上。他以为晶晶是走向他。但不是,她走向了那孩子。而她的手腕,绑着好几层白色的绷带。

他瞬间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他用尽全力站了起来,抢过那孩子,跑向窗边,但一个扑腾,又被什么拖住了脚。晶晶的手死死拽着他的脚,他们就这样一前一后躺在地板上,孩子也在地板上,平静地看着他们。他在错觉中,觉得那孩子的眼睛似乎变大了。

他还在挣扎,但此刻,一阵熟悉的歌声……

那是天使的声音,空,但不是空洞,是像空气那般深邃,直接被吸入你的心。你知道你没有心活不了,而那歌声的空气,就是一个濒死之人的氧气,没有氧气你活不了。反正你怎么都活不了。他不再挣扎了。

他看到晶晶的白袜子慢慢走过来,温柔地轻轻地哼着一首摇篮曲。她弯下身,抱起了孩子,微笑着,一直微笑着,非常美。他看呆了,他从没见过晶晶这样的笑容。五年啊,五年中。可这孩子,轻易地就做到了。

M颓唐地坐在地板上。从没有过的颓唐,和心碎,和心动,和心痛。

他一直觉得自己是深爱晶晶的,虽然她经常令他抓狂。他也一直以为晶晶是深爱自己的,因为只有他才能明白她。他觉得他是明白她的,但现在,他仿佛更清醒地看到了一个事实,一切都是他觉得。他觉得而已。

5

从此以后,他们的冰箱变成了一个冷藏血库。M不知道那些血是从哪里来的,或者是动物的血。他彻底心灰意冷了,但他不能离开晶晶。而晶晶不能离开的,是那个孩子,她甚至不出去拍照了,整天都待在家里,当然,白天他不知道,她是不是整天?哦,应该不是,要么血从哪里来呢。

而那婴儿几乎从他被刺伤的一刻开始,就再也没哭过,显得平静和悠然自得。“这个恶心的东西!”他只能在心里骂。他有时觉得婴儿在笑,在笑他,可细看又好像没有。

晶晶却一天比一天快乐,虽然她的身体一天糟过一天,但她无疑是快乐的。M看着快乐的晶晶,觉得一切就这样了吧。他还能奢求什么。他不希望她死。所以,他也没法处理掉那孩子。

还是平常的一天,M机械般有条不紊地输入那些数据,统计数字。但输到一个数字小数点后第八个7后,他突然有种不祥的感觉。

堵车。他从出租车里跳下来,疯狂地跑回家。晶晶不在。大白天。孩子还在,他把孩子翻过来,他因为厌恶她,已经很久没仔细看过她了。她的背部,仍然是遍布着密密麻麻的肉刺,但它们明显变大了。事实是,孩子也变大了。已经达到正常婴儿的三分之二了。那些肉刺很恶心,但他又找来了放大镜,更奇怪的事发生了,肉刺似乎不是原来一根针似的样子,而是在同一团中突出很多分叉,像什么呢,M脸色惨白,放大镜也从手里滑了下来。

是树枝,很多树枝,很多很多树枝。

可晶晶呢?

他想到晶晶,还是勉强站起身,他想起了他们原来恋爱时经常去的几个地方。一个偏僻的小学公园,一个儿童游乐场,一个游泳馆。

不知道为什么,他有一种强烈的直觉,就像他思考过自己的人生是不是笔直的人生一样,他坚定地走着,一直走,沿着一条直线走。

她就在那里,安静地坐在草丛小湖边的长椅上。

膝盖上,还有一个小男孩。小男孩垂着头,脖子的颈动脉上插着一把水果刀,血一滴滴流下来,流到自己家最大的一个红色垃圾筒里。

晶晶用手抚摸着小男孩的头,轻声哼着一首歌。他一下子就听出来了,是他们第一次约会时她为他唱的那首《彼岸》。

“我多么想到达彼岸,我是多么想你。你在彼岸拿着花朵,我最爱的粉红色,花朵在你的手里,它们轻轻地摇着头,等待着我,等待着我,到达彼岸。啊,我是多么想你,你的彼岸,我每天都看见阳光,灿烂地闪烁,在波光粼粼的湖水,照耀着,照耀着我们的彼岸……”

M失声痛哭。

6

一切返回平静。

M依旧朝九晚五上班,回家。看着晶晶喂食婴儿。两人一起吃饭,不说话,但晶晶偶尔唱歌,他们经常并排坐在沙发上,电视总是同一个频道,他们似乎都在看电视,但电视没有声音。他们貌似看得津津有味,有时晶晶会突然唱起歌,M的眼泪在黑暗中流下来,对着电视。

不知道多久过去了,他们的房间,现在已经不叫房间了,就像一个山洞。但M不以为然,晶晶就更加毫不在乎,她好像生活在另一个世界。M有时会认为,她和那婴儿是在一个世界,而那个世界里,没有他。

他们已经不和任何人来往了。原来还有几个要好的朋友,但自從把电话拆了之后,手机也相继停掉了。因为没交纳有线电视费,电视频道也被停掉了。但两个人每天默默吃过晚饭后,还是会并排坐在一起看电视,没有声音的雪花,白色的雪花,有一次M不自觉地摸了摸自己的头顶,大雪鹅毛般落下来,他和晶晶坐在雪中,很美。

他还是不怎么看那个孩子。他也在自己的世界中,只有晶晶唱歌时,他才觉得他们俩,还在一起,还在相爱。相爱的人啊。

房间的窗帘永远是拉着的。还好,房子是自己的,没有谁来没收。不交电费、煤气费。于是,这些全部停掉了。物管也拿他们没办法,晶晶不出门。不出门并不犯法,他们也看不到M。奇怪,M每天都是在上班的啊。当然,最后忍不住的还是大楼的保安和物管,因为那个房间,已经很久没人出入了,甚至有一些气味传出来,邻居们都在投诉。于是,他们在辖区派出所申请了下,终于撞开了那扇门。

很多人都立刻吐了,更多的人飞也似的跑开了,少数的人昏厥了过去。那房间里有好大的一棵树,树的上半部,庞大的如降落伞般的树枝。由于长期没有水,已经变黑了。一个女人抱着大树,脚上穿着白袜子,嘴角带着微笑,一根明显是人为掰下来的树枝,从她的嘴里穿过去,然后从脑后穿出来。

整个房间都是血,但有些都渗透到地板里了。

半棵树枝的根部,被一个男人,男性尸体固定着。这个男人呈圆形,嵌入了地板,就像一棵大树的护围。

他的脖子上插着一把刀。

刀柄,握在女人的手里。

原载《西湖》2019年第1期

责任编辑:青芒果

美术插图:知 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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