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的冬季
2019-05-16毕华勇
毕华勇
一
我第一次住医院是当兵的时候。事前没任何征兆,也不知道有什么病。我只是在某一天去军医院看住院的一个战友,顺便做了几项检查,结果医生看了几张单子后说:“哪个部队的?准备住院吧。”我毫无思想准备,有些担心地问:“什么病,重吗?”女军医十分慈祥,她看了看我,然后十分温和地对我说:“没事,有一项指标不合格,住下来观察几天。”我这才松弛下来,不假思索地说:“行。”
此时,小季正在给每个床位的病人测体温,抽血。这是她每天例行的工作。这天她是白班,忙完首先必须做的测试外,她便推上早已配好的液体、药片开始给病人发药,输液。小季的扎针功夫好,病人都十分放心,但她言语极少,总是一副羞涩的表情。军队医院百分之九十九的病人全是端岗子后生。平日在练兵场上一个个生龙活虎,到了医院,大概对病情的恐惧,一个个像霜打了的茄子,黑着脸弯着腰一副可怜样,有时还哼哼着呻吟,搞不清自己内脏哪个地方出了毛病,总是感觉到处不舒服。也有的兵蛋子确实想躲避连队的强度训练,无病呻吟,装模作样地在医院赖着,包括我自己与医院之间,突然间有什么联系。不过,我住进来,也可以缓解一下平日紧张的生活。至今我还保留着在军医院所作的日志、看过的书籍,还有写下的小说稿。偶尔翻一翻,军医院几个熟悉的名字让我想起一个个来自不同地方的医生护士,那模样都很年轻,似乎全身上下都充满了活力。不过 ,她们似乎从少女时就做好了树立远大理想的准备。那年月军营的生活很枯燥,也十分单调,人人除了争上进外再没有别的想法。可小季常常带些迷惘,和我一样偷偷地为前途担忧,可一旦说到文学作品,她的话语显然多了起来,有时讲一个故事,滔滔不绝,即使她至今都没有写出一篇小说或一篇像样的文章,也不在为书本里那些人物的命运而叹息担忧,但军医院所有的一切,已是她生命重要的一部分。
我走进病房时,是小季给我称体重、测体温、量血压的。这些基本的测试完了以后,她的两只眼忽闪着看了我一下问:“哪个部队的?”
“军分区独立营。”我有些不好意思地回答。因为当兵后第一次这么近距离接触异性,多少显得有些腼腆。
“名字?”她这次没看我,声音从口罩下面发出来,甜甜的那种,很柔软。
“不是写着吗?”我指着入院通知单。
“病例首页要核对清楚的。”她回过头看了我一眼,斩钉截铁的样子,我更加不好意思了。
我就这样成了一个病人。医生说住院观察,看还有什么指标不合格,我没放在心上,自己觉得好端端的,怎么一下子就病了呢?进了病房,无论自己感觉如何,同房的病友围过来问长问短,其中有一个是我们一个营里的,又是老乡同年兵,自然用一个老病号的口气说:“这可是传染科,不能马虎,病了就得好好看。”我默默地应允,只说当兵一个人在外,只有靠老乡们关照了。可心里还是觉得别扭,前几天单兵训练我还第一呢,越野长跑,全副武装爬山,我一点儿没觉得有什么毛病,怎么会一下子就住院了呢?而且又住进传染科,谁给谁传染呢?
这一想,我有些后悔,检查什么?真是开国际玩笑,自己又不是怕吃苦的人,逃避訓练那是一些没本事人干的事,自己军事上哪样不好?何必如此呢?
小季进来了,她给我的床头插了一张填写好的小长片,我瞅了一眼,没名字,只写十三床,病情待观察。我问:“稀里糊涂住了进来,哎,什么病呀?”
隔着口罩,我看不清小季的表情,内心却着急,翻腾着复杂的滋味。要是真病了,我多少有些想家,也害怕。
“没事,只是怀疑。”小季接着补充道,“今后要叫护士,懂吗?”
但关于这点问题,或许小季过于敏感了,大家都叫她季护士,还有护士长,好像再没有什么“官”了。其实,我一直都在表现自己和普通的兵不一样,不仅军事过硬,而且文化也不赖,比如说从新兵连开始,我是副班长,还负责连队的那块黑板编写,下到连队后,照样编写黑板报,还当文化教员,多牛!这是刚入伍新兵的一种荣耀和骄傲。还有,新兵集训一结束,我便得了一次营嘉奖,仅次于立功了,但这样的荣耀我一直都没有寻找开口的机会给别人炫耀。可是,不知怎么的,见了小季,我一直想说。事实上,平日里我很少说话,除非开班务会非得讲几句。现在,我要面对一大帮女性,说什么、不说什么都得拿捏住,因为我不想在异性面前自毁形象。所以,每当有话到口时,如鲠在喉。在这医院,我们和她们,仿佛是两个星球的人,各自运行,各自完成本职工作,一点也不相干,只在我们有病的时刻才彼此有了接触。许多事,特别是对于她们,女兵们的生活一无所知,虽然都是部队,但似乎与我们整天雄赳赳、气昂昂喊着号子唱着歌,训练场上流着汗磨着肉完全不同,或者说分工不同,她们显得安静得多了。
其实,背着医生护士,我把每天早晨发来的药片全部倒掉了。她们一无所知,每天例行给我做检查:量体温、测血压、抽血,从头到尾,护士们依旧认真,有时对其他病号也凌厉,呵斥,打针时是对捣蛋鬼们最好的报复时刻,别看她们温温雅雅,打针下手毫不心慈手软,一针下去,猛推药物,疼得那几个嗷嗷直叫。
小季每次来,没说几句话,比起别的护士,她有些沉默寡言,我的病号老乡已住了半月之多,他指着小季的背影说:“她呀,清高,谁都看不顺眼。”
“是吗?”我很好奇,内心多多少少开始不服气。
“当然,你能跟她说上话,算是福气。”病号老乡说,他语气里充满了羡慕。
“有什么了不起。”我开始看我的书。
“不服你就试试。”
我肯定不服气。然而,这又与我有什么关系呢?人家不愿和你说话,人家就是整天板着脸,人家一个女孩子嬉皮笑脸干吗?人家——我这才意识到,一个深不可测的女孩是多么具有诱惑力的。我脑子里闪电般的过着小季的每个动作,每个眼神,每句话,×,就是与众不同。
我有些心跳了。
二
“你发表过作品吗?”这是小季主动问我。
我这才正儿八经地看着她。圆脸,高鼻梁,小嘴,嘴唇薄薄的,很性感。平日上班的时候她是按规定着装的,白大褂,必须戴口罩。眼下,她脱去了这些,一脸的青涩,让人忍不住浮想联翩,大概是在鲜红衣领的映衬下,她的脸蛋略泛红。眉眼间,有着一种读不出的奥妙。
那双清澈如水的眼睛,分明在告诉人神圣不可侵犯的信息。
我正看一本《荒凉的山庄》的书。她走进病房突然问我,见我没立即回答,愣住了,转而又问:“哦,是这样,我听她们说看过你的文章。”
“发过一些,都是小块的。”我合上书,有些掩不住内心的喜悦。终于,我可以让她们认可自己了。
小季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带着敬意与轻盈:“怪不得她们说你和别人不一样。”
“她们是些谁?”我笑着,好像明知故问。
“就是她们,王护士她们。”
“知道了,前天我拿过一份报纸给她们看。”我不敢正视小季,眼光躲躲闪闪不知落在何处。
“可别骄傲。”小季丢下这句话,开门出去了。
我觉得小季话里有话,是真诚的告诫,还是嘲讽?我的心开始忐忑不安起来,原本要显摆自己的想法早就一干二净了,这滋味,多少让人感到有些煎熬,最初试图与别人分享,特别是与女孩子们一块分享的愿望彻底破灭了。不过我知道,无论是打击还是鼓励,我还是尊重小季的提醒,做人不能骄傲,也许她故意刺激我,让我继续前行。
我是自己给自己宽心的。
同房的两个病友乐开了怀,他们学着小季的语气说:“小子,可别骄傲呀!”接下来笑,他们无不嫉妒地说:“十三床,行呀,刚来几天,季护士对你有意思了。”
“见鬼,这叫有意思吗?猪脑子。”我白了他们一眼。
“还说你聪明,看不出来吗?我们都是老住户了,她可是从来没多余问过一句话的。”我的老乡战友递过来一个洗好的苹果说:“怕什么?好上就好上,她多俊艳呀。”
“扯远了,我说,以后规矩点,乱说会找骂的。”我赶紧撇清,“你们心里才想呢。”
“你心里软了,是不是?”同乡战友嬉皮笑脸地问。
“滚,没正经的。”我不想和他们说下去了。
“凶,说明心里念上小九九了。”
其实,他们说对了,我瞬间觉得小季是如此的楚楚动人。
“别忘了,我们是兵蛋子呀!”我故作镇定地回答。
“她可是干部,有选择权。”
“自己知道自己的底子,还是一口一口吃你的苹果吧。”我突然觉得自己紧张起来,为什么,我一下子弄不清楚,那种莫名其妙的焦虑和卑微升腾起来。
我是农村兵,怀揣梦想走进军营的。
其实,我不说出来这个令自己感到心虚的便是身份。谁都明白将来意味着什么,这样的身份让我在城市兵跟前显得不堪一击,更何况是在干部的小季面前,我生来就没有这个资格和她平等对话——所以,我不服气,拼命读书,写东西。尽管这条路走得十分艰辛,但没有后退的路,就像我努力当好一名兵那样,无论多苦多累,不都咬着牙过来了吗?
“你是不是真有那意思了……”老乡战友挤了挤眼,凑过来神兮兮地说。
这表情让人很恶心。我真想骂出脏话来。
“没事一边去,胡扯小心挨耳光。”我实在没心思理他了。但我知道,自己這是在掩饰一种软弱。于是,我起身走出了病房,不再与他们说那些无聊至极的话。刹那间,我有一种孤独感,情绪也显得无比激动,因为此情此景,勾起我许多伤感,想要哭泣,想要大喊,但很快压制了,这能抚平自己的软弱吗?
好在,连队那边好友又给我打过来电话,一个小说又发表了。
电话是在护士办公室接的,小季就站在身边。
三
这天夜里,我们刚睡下,小季悄悄推门进来,没想到她用手推了我一下说:“十三床,起来一下,我有话跟你说。”
我没有多想什么,穿好衣服便跟着出去了。医院里的楼道很静,昏暗的灯光叫人全身瑟瑟地发抖,外面的天气已冷了,我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的感觉。走进护办,小季指着椅子让我坐下,而后抿着嘴浅浅地一笑,“没想到吧,这时候我叫你出来。”
“有事吗?”我还是一头雾水。
“有,也没有。”小季坐下来,显得极不好意思,一时也不知说什么好。“我值夜班,睡不着,想和你聊天。”
我有些尴尬,心速突然加快,声音有些颤颤地说:“这样三更半夜的,我那老乡又该说闲话了。”
“你怕吗?”
“不怕,可是……”我吞吐了半天,还是笑了笑。
“你也太实在了。”小季替我倒了一杯热水。她在我东张西望的时候,咳嗽两声。“我给你看一本书,”说着她把一本厚厚的书递过来。
“你也爱看书?”我看着她,有些惊喜。我十分礼貌地站起来,接过书仔细瞅了一眼,是《红与黑》。我心想,这女子比我想象的更神秘,怪不得她警告我不要骄傲。
“没事看看。”她说。
我还是觉得不自在,不知说什么好。“现在文学著作太少了,有时没书看。”我的声音有些颤颤的。
“如果需要,我可以帮你找些。”她看着我,客气地说,我长这么大以来,第一次和女性这样面对面说话。此次的接触,似乎煽动了我心中的渴望,那种兴奋、激动,甚至还夹带着焦虑,使自己久久不能平静。
我们谈了很多,后来说到了爱情,只是书本里男女主人公的爱情,我们对他们的命运叹息,为他们爱情故事而感动,我们也相信,这世界呀,除了崇高的理想外,还有美丽的爱情,这种无拘无束的谈论,一下子把我们之间的距离拉近了。在那一瞬间,我突然心潮澎湃,无比的激动,但我知道,这莫名其妙的激动是有害的。于是,我尽力让自己平静下来,这种十分明显的起伏使自己也吓了一大跳。小季当然看出来了,她随即就笑了起来,我开始害羞,毕竟自己有了奇异的想法。
“星期天,我们去一趟书店。”小季改了个话题。
我彻底平静下来,心里暗暗责备自己,别把事想歪了。
“书店也没什么好看的书。”我说。
其实,我清楚,书店里刚上架一批新书,只可惜我捉襟见肘拿不出钱来,一个月只拿7块钱的津贴,哪有多余的钱买书?小季见我有些心不在焉,仿佛明白了我的心思,她说:“你帮我挑几本书,还有,你把你所有的作品让我拜读拜读。”
我欣然答应。
那天很晚了,我们都没有睡意,直到下半夜房子有些冷了,小季曾提议我们到休息室继续坐下去,我觉得不合适便婉言谢绝了。临回病房的时候,她似乎神采飞扬,一连说了几个“谢谢”。
轻手轻脚走进病房,也没拉灯,我老乡突然从床上立起来问:“怎样?弄到手了?”
“去你妈的,说什么狗屁话。”我觉得他那种口气和问话,简直是对我们的侮辱。我一下子火了,真有把他撕碎的冲动。
可这龟儿子还没觉得我的愤怒,往过凑了一下神秘兮兮地说:“你小子真有艳福,季护士是主动找上门来的呀!”
“你小子再多说一句,老子扯你的嘴。”我上床睡觉了,接着又补充道:“你把我们都看扁了。”
四
小季推门进来的时候,眼睛布满了血丝,好像刚刚哭过的样子,吓了我一跳。她休假,没穿白大褂也没戴口罩,一身干净整齐的军装显得格外醒目。看见我,一副十分委屈的样子,说话的时候几乎要哭出声来:“十三床,你们那边有个老乡太气人了。”
“老乡?怎回事?”我弄不明白。
“在隔壁呢,刚住进来的。”她掏出手帕擦了擦眼角边的泪。“我路过,听见病房里大喊大叫,进去后发现液体输完了,他的血回升过去,你说,我好心替他拔了针,他却破口大骂起来。”
“谁?我们部队的?”我问。
“不是,反正是你老乡。”小季声音还是有些沙哑。
“我去看看。”我起身。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狗胆包天,敢欺负我们季护士。”
我旁边的老乡战友跟着说:“就是,好心当作驴肝肺,咱得给季护士出出这恶气。”
我这次没有反驳。我猜小季也是这样想的。
但没有想到的是,我们过去后,刚住进来的病人竟然是我的同乡,他在另一个部队服役,已经是小干部了。他也是第一次住院,由于值班护士的疏忽,忘了给他换液体,当液体输完后他恐惧极了,全身上下直冒冷汗,看见自己的血倒流回去的时候,他已经无法控制自己的愤怒与胆怯。他喊、叫都无人应声,最后把喝水缸扔出去砸到门板上时,小季进来了,见状赶紧拔掉针头并且好心劝说:“液体完了,自个儿也可以拔掉,不然多危险。”我的老乡干部听了,立即火冒三丈,狠狠地用土话骂:“你娘个×,老子有三长两短要怨你们,还是怨我自己?”我原想这事挺复杂,现在看来是误会,我们交谈了几句,说相互原谅些,该恨的是那天值班的另一个护士,老乡干部早就没了火气,他接受了我的意见。其实,我与老乡干部也好,小季也好,在这样的环境里相遇是一种缘分,也是一件十分美好的事。跟我一块儿过来抱打不平的老乡战友还是多嘴说:“季护士跟咱老乡好上了,要多多谅解才是。”我瞪了老乡战友一眼,没想到我的老乡干部露出一脸的惊讶说:“真的?不好意思,我不该骂那么粗俗的脏话。”
我却感到有些不安。
我对小季说,我的老乡干部认错并道歉了,他是干部,思想觉悟、个人修养肯定不一般,他第一次住院打吊针,和我一样对医院所有的一切都毫无所知。可小季觉得,我是在偏袒自己的老乡,她觉得,道歉必须当面。
我面临这种十分尴尬的局面,有些不知所措。我知道,我的老乡干部绝对不会向小季当面道歉的,可我在这尴尬中,我一方面小心避开提起这话题,另一方面又好奇的兴奋,平日里看似柔弱的小季,记起仇来如此决绝。小季讨厌我这种处事,她说必须选择立场,因她如此的决绝,我只好乖乖地听从她的召唤。剩下来的时间,都由她一个人轻而易举地向我展示她最好的一面,而且十分认真又诚恳地袒露一个女孩子心中的秘密,她说爱情不容易找到,容不得半点虚伪。我一直不动声色地倾听,我觉得面对她,自己骨子里仿佛早已瘫软,已毫无力气说上来自己对爱情的任何感受。
“冷血动物。”她不止一次这样说,表情有些愤怒,她说我这样迟钝笨脑的家伙怎么会创作呢?
这更击中了我的要命处。因为自己对写作十分迷惘。
小季怔怔地看着我,不说话,她似乎感到了什么,或者说自己讲得太多了,她最后只说两个人赤诚相待,应该原谅一些过错,哪怕一些缺陷。
我还是弄不明白。
我控制着自己的情绪,因为自己清楚自己从乡下一路走来前途渺茫,是大道还是悬崖,很难说。刚从校园走进军营,所有的一切还没有认真规划,又毫无准备能干出什么惊天动地的事出来,一个从农村走出来的普通兵,谈论爱情是否太奢侈了。
“小小情事,凄婉欲绝,洵有神遇而不自知者……”小季有些伤感,她用手指轻轻戳了我脑袋一下,站起来,表情绝望。
她的声音,犹如断了线的古筝,空空落落,从我的头到脚直至内心。刹那间,我的肉体与骨头被融化了,可心灵还在坚持着什么,仿佛有一团迷雾笼罩着,萦绕心头阻挡我秉性难改的自卑,现在,只有我,军医院外的草坪上,冷风凄凄,那种焦虑或者说紧张,折磨着我, 也许是不安,是否有爱,我十分无助地被冷风覆盖,我的未来是什么,能接收爱情吗?
“只是朋友呀!”有个声音提醒着我。
此时,我心里,没有哭泣,但眼眶里觉得早已湿润……
我差点忘记自己的童年,忘记自己的身份。离开故乡,本来已十分孤独了。如今,又仿佛置身于梦中一般,只能憧憬,想象。这样的故事只能写成小说,一个美妙的故事会让人痛不欲生的。
五
没人知道,这种纠结令我失眠,有时觉得自己真的病了,許多指标都出现了异常。我心里清楚,每当医生给我加药的时候,我偷偷地把药倒掉。我知道这药物吃多了,越是对身体不利,本想下决心出院回部队的,可主治医生一再强调,必须做一个全面的检查,现在我的状况非常糟糕。
小季还是来了,她一进门便问:“十三床,到底怎么回事?”
我并没有准备说话,或许她急切关心的表情让我脆弱的心更软了下来。小季提着一大堆水果,还有好几本书。她说本来礼拜天和我一起去上街的,可她临时又改变了主意,还说鉴于我的表现,她不想和我一起引人注目,而且影响不好。她还特别强调怕影响我的进步。这一顿说,让我更加尴尬。我感到自己挺无辜的,怎么老让一个女孩子数落自己。小季说完了,笑了笑,伴随着她削苹果的动作,我的心七上八下地乱捅着,我有些不甘心,半天才说:“你老是盛气凌人。”接着又补充一句:“你这样不觉有危险吗?”
“你是批评我还是关心?”小季有些敏感了。
“我说你善良,美丽。”我夸她了,其实是脱口而出,或内心早就深思熟虑过了。
“第一次这样恭维本护士。”小季笑得十分开心,她把苹果递过来:“我买了一本《第二次握手》,刚到的,以前是手抄本,传得厉害,现在正式出版了,丁洁琼和苏冠兰的爱情,太感人了。”
“你看过?”
“听说过,你看吧。”小季拿出另一本书说:“沈从文的《边城》,写湘西的,我看这本书,完了再换。”她突然就像小孩子一样朗诵起诗来:“你说如果要恨就恨吧/我惊诧,恨什么/你又不是那个爱我的人/你又不是那个爱我爱得发了狂的人/你只是现在的你,你现在,躯壳沉重,似有所思/在我眼里,恰似大雨骤停,四周清明,那时,那境,皆属于我所思所想,与你无半点相干……”她开始流泪了。
这样的伤感,我跟着难过,我有些急了:“怎么了,是不是我做错了什么?”
“没有,是我太激动了。”小季说。
但对我来说,一种开始就没有结局的故事索性要放弃。
看得出,小季心里还有什么秘密要对我说,只是我没抬头,看不到她的表情,我明白,这样下去很危险,我们之间不应该有什么,也许她的伤感另有原因,但愿与我无关。
夜里,我在病房看书,同室的老乡战友说他明天就要出院了,我们自然而然又提起了小季,老乡战友说:“你躲躲闪闪怕什么,人家是真心实意的呀!”
“你懂个屁!”
“我又不是憨汉。”他不服气。
“就是一个憨汉,尿泡尿不照照自己是谁。”我说。
“可未来是什么,都难说,也说不准你还比她混得好呢。”
“但愿……”我什么也不想说了。
外面突然下起了雪,当我看到路灯下飘飘洒洒的雪花时,好像幻觉一样,充满了情趣。
“十三床!”小季推开门,拍打着身上的雪花。
“你怎么过来了?”我知道今夜小季不值班,她的宿舍在马路那边。
“下雪了。”她说。
“哦,下雪了,太突然了。”我说。
“跟我出去走走。”
“我……”我犹豫了。
“赏雪呀,不情愿拉倒!”小季靠在门口,看着我。
“去吧,不是睡不着嘛。”老乡战友劝说道。
小季转身走了,我跟随着出去。夜晚的雪景看起来那么和谐、温馨。我甚至忘掉了我们之间存在的距离,小季回过头对我说:“不要勉强呀!”
“哪里,人生难得一知己,四海皆兄弟。”我觉得这话没说好,有些不严肃。当我们相视而笑的时候,小季突然伸出手,使劲握住刹那说:“你有对象了?”
“哪有,小地方人都不懂。”我说的是真话,高中读书那会小,还封建,男女授受不亲呢。
“怪不得,你傻呀!”小季越发紧紧握着,她的手很温暖,也柔软,可她的劲儿恰到好处,让我很容易想入非非。
于是,我跟小季说我们只能做好朋友。
“你不是一直写东西吗?”她说。
我点了点头,可是我说:“这仅仅是个爱好,几年兵当完了,复员后干什么?我自己都没把握,我没有固定工作,真不想连累别人,你可千万别说我的话是假的。”
“我有工资,可以养活你。”她停住了脚步,十分认真地说。
我真想抱住她,无论如何,这话听上去让人感动。可我要实现我的理想,很难,也渺茫,我并不相信这是爱情。
“我读了你的东西,很感人,也有才气。”她说,“有时候,在于能不能坚持,我会帮助你的。”
“所以,有时候故事往往开始就有结局。”
“你不喜欢我?”
我们就那么相互盯着对方,离得很近,彼此能听到心跳的声音,在这静谧无限的夜间,清脆的声音可以折断温婉,可以化掉。我意识到这个话题在我这儿无法继续下去的时候,心里无比的慌乱。
“我们必须接受现实。”我觉得自己成熟了,不会随意说出爱与不爱。
这很残酷的现实。
但我不知怎么的,我总有预感,这种情况将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没有太完整的美好,所有的痛苦将被遮掩,岁月会说明一切。
雪花落在我们脸上,立即融化成湿漉漉的水珠,我不知道自己脸颊上是雪水还是泪水,往下流,一直淌进脖子,冷却着身体……
六
那年的冬季连续下雪,我从军医院离开后收到小季的几封信,还有她打来的电话。由于部队的诸多不便,好多次都没有接她的电话。军医院所有的人總是交头接耳说起这个故事,在后来很多时间里,我学会了面对所有的猜测和非议,也学会了忍受孤独,我没有跟任何人倾诉的欲望。每个冬季,我的脑海中就会浮现出许多年前纯洁如雪的一幕。这已是若干年后我才明白过来的,过去了,放弃了,一切都成为回忆,我们充实过,虚幻过,又是因为当兵而美丽过。
至于那天晚上,后来说了些什么我觉得不重要了,小季要我说的那句话,从始至终没有从我嘴里说出来,即使后来写信,那三个字,似乎是世界上最不好开口的,也是最让人心疼的,是应该承担责任的,但因为我怯懦,因为出身,在我生命中戛然而止。
好在,我几十年如一日,不停地写东西,就像那年的冬季很特别。我的冬天,因此幸福。
责任编辑:李 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