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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楼梦》诗词中的禅意特质

2019-05-16

上饶师范学院学报 2019年2期
关键词:判词空灵禅宗

(上饶师范学院 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江西 上饶334001)

禅宗是中国佛教宗派之一,是佛教吸收原始儒道而中国化之后所衍生出的主要分支。相传由达摩祖师传入中原,经由历代传承直至六祖慧能锐意改革后,禅宗一派在众多佛教派别中异军突起,进而迅速风靡中原大地。《坛经》的问世与流传使禅宗思想在社会各个阶级中生根发芽,士大夫贵族阶级对禅宗观点和思维角度的灵巧机妙大为赞叹,禅宗文化已经远远超出宗教信仰的范畴,成为中国的社会文化发展的重要基因与支柱。创作于18世纪中叶的《红楼梦》明显受到禅宗思想的深刻影响。禅宗勘破生死、超脱出世的思想契合了曹雪芹对家族命运沉浮、熙熙攘攘终归空的参透。书中的禅宗思想绝大部分以诗词的形式结合具体的人物形象以及情节背景来展示,《红楼梦》中诗词的内涵与禅的意境浑然一体,产生出一种意味无穷的独特美感,形成《红楼梦》诗词中独有的禅意特质。正如元好问所言:“诗为禅客添花锦,禅是诗家切玉刀。”[1]332《红楼梦》中借助诗词来谈禅说理也巧妙地创新了小说中禅宗观的表达方式。

一、《红楼梦》诗词与禅宗思想的融合

《红楼梦》中诗禅互通,诗禅融合之风不绝如缕。尤其是宋代中期之后,文人骚客与禅诗僧侣便相互问唱,至元明,小说、戏曲中的禅诗越发流行并向通俗文学靠近。这些禅诗浸润着作者的心灵和落笔,或明朗通透,或若隐若现。《红楼梦》诗词与禅宗思想融合较为精彩的典范类型可以大致分为四类:第一类是从最基础的禅宗观“缘起性空”[2]3入手,以《般若波罗蜜多心经》中所说的“照见五蕴皆空”[3]8为代表,将“空”的观点融入诗中,以此解释所有的因缘际会。第二类是“即心即佛”观,即法不外求,立地成佛的观点。第三类是“见性成佛”观,《红楼梦》中的顿悟诗大多与此相联系。第四类是“自在解脱”观,主张用般若智慧勘破法我,破除自我对外物的执着。

(一)从“缘起性空”看《红楼梦》诗词中的因缘论

禅宗思想中关于人生和宇宙万物的生起、本源以及内在的实质与外在的表象论述可以用“缘起性空”作为总的一个概况。所有事情的发生都是因为“缘起”,由于“缘”恒处于永不停歇的变迁之中,如司马光在《资治通鉴》中所说的“顷刻之间,升天沉渊”[4]768。所以一切“因缘而起”的事物都没有其自在的本性,其实质都是“虚假的”“荒芜的”。因为无常,即使人生有无尽的痛苦与欢乐最后都会过去。这种“缘起性空”思想在第一回的《好了歌》及《好了歌注》中就有深刻生动的表述。诗中的“功名将相”成了“荒冢草堆”,“神仙富贵”成了“蛛丝蓬窗”,作者以自嘲的口吻告诫后人对“功名利禄”的孜孜追求不过是今世的一场虚空而已,以通俗的语言阐述了佛教“苦空无常”的理念。如果说“好”是勘破表象所得到的解脱,那么“了”便是断绝假象所意识到的虚空。最后作者总结到“好便是了”“了便是好”[5]8,只有认识到缘起便是归空才能得到解脱,相比被生活愚弄的喜怒哀乐,看清事物缘起性空的实质就有了明智洒脱的底气。

(二)“即心即佛”观与《红楼梦》中的风月宝鉴

通常来说“佛性”是指一个人能否大彻大悟,了却俗世尘缘皈依佛法的问题。佛教各个派别在谈论佛性的问题时一般都把佛性和人性相割裂开来,甚至把二者放在对立的位置上,希望以“佛性”取代“人性”。而禅宗自六祖之后就强调修炼自我的内心而不是向外寻求,更加注重自我意识的培养。“即心即佛”观所强调的思想同样在《红楼梦》中有极大的隐喻色彩,其内容突出体现于第十二回中关于风月宝鉴的内容中。“程甲本”中虽然没有直接描写风月宝鉴的诗句,但《红楼梦》靖藏本十三回前有一句诗“古今风月鉴,多少泣黄泉”[6]。贾瑞病后跛足道人送的镜子如同佛性一样,其实就是自我的内心,只有在内心反省自我,洞察审视自我的灵魂才能不为幻想和假象所诱惑。书中的贾瑞沉迷于内心的色欲难以自拔,自我内心的意识始终没法觉醒顿悟,不愿意看另外一面的骷髅,如此不修内心灵性,即使再好的汤药灌下去也无济于事,到头来也只能是一命呜呼。风月宝鉴寓意着自性的空寂,其中有外界的种种污染,例如书中王熙凤的诱惑,但是“心形本觉”始终还是有领悟的一面便是“骷髅”,如果把风月宝鉴比作内心,那么内心始终存在着成佛和解脱的可能性,关键在于自我力量的觉醒与顿悟。

(三)从“见性成佛”看《红楼梦》诗词中的顿悟

禅宗将成佛的途径全部转移到自我“本性”的觉醒上来,提倡内求于心,使之成为“见性成佛”的出发点,只要靠近自己的“灵知”便能一刹那领悟内心本来的虚空,如此便达到了成佛的境界。书中甄士隐通过对《好了歌》的注解、柳湘莲通过跛足道人的点化,便是与佛法相应,瞬间顿悟成佛的典型例子。跛足道人在《好了歌》中一直在阐述世人对功名利禄的追求难以领悟,而甄士隐在经历巨大的丧女之痛之后,对世态人情感触颇多,所以结合各种社会现象对《好了歌》进行了完美的注解,这一番注解表现出甄士隐已经大彻大悟,见性成佛,此时跛足道人无需言语,甄士隐对他的意图已经了然于心,所以把褡裢一接,两人便飘然而去,其本质上已经顿悟。在《红楼梦》六十六回中描写尤三姐自刎的两句诗:“揉碎桃花红满地,玉山倾倒再难扶”[5]532,其中“桃花”是高僧僧肇开悟之物,因为桃花盛开灿烂,却又凋零极快。生命流程的迅速最让人感到人生的虚无幻灭。而后柳湘莲所见的跏腿道士捕虱子显然是一副魏晋时期的名士作风。他们的问答式对话则全然是文字禅,类似于古代禅师最经常问的“从何处来”的考察语。

(四)从“自在解脱”观看《红楼梦》中的禅诗

禅宗一派强调的是自我通过顿悟的方式完成外在世界的解脱,不向身外寻求解脱之道而是反观自己的内心以看破佛教所说的“色相”。以自我之力积极领悟去达到自我的拯救和解脱,在《红楼梦》中,这种禅宗的领悟实践寄托于自我的禅悟。宝玉悟禅机的诗:“是无有证,斯可云证”[5]156,认为世间一切都随人心的生灭而生灭,宝玉的“灵知”所表现的万境皆空观无可验证,看似神秘兮兮让人不知所云,但实际上却语涉双关也隐晦表达了宝玉对人事的领悟。《红楼梦》八十七回中惜春听说妙玉因为坐禅而中邪,联想到若是自己出家一定能万念俱断,而后所作的偈子一句“既从空中来,应向空中去”[5]715,便是体悟到人生从空出来到空出去,万境归空的思想是惜春对生命的初步领悟,书中将惜春的成长环境剥离与她内在精神的解脱相剥离,实际上更加印证了惜春在自我体悟中的超脱。

二、《红楼梦》诗词中所体现的禅趣

《红楼梦》中的禅趣与各种形式的诗词结合,灵活化的运用,可以将复杂繁琐的禅机趣味说得婉转娴雅,旁敲侧击,既可以表现出作者对人世尘缘的思考,又能反映出机妙幽静的人性与人情。巧妙地运用诗歌形式和技巧,将禅韵禅思融入其中,孕育出更加广远深沉的意趣。书中判词、对联以禅机的神秘性,表现出作者宿命意识下的彻悟。诔文、古诗中的神会参悟则警示读者,走出物我的牢笼,驱逐遮蔽心灵的阴云,从而探寻生命的真相。灯谜、戏文中所表现出的禅趣则结合传统禅师惯用的写诗的方法,同时与《般若波罗蜜多心经》中所说的“苦集灭道”[3]8四圣谛相吻合,让宝玉也有哲人之思,即使在温柔富贵乡中,也在考虑生死无常的挂碍。曹雪芹能够如此融会贯通地写出各种形式的禅诗,恐怕自己也在禅趣中领悟颇多。

(一)判词、对联中的禅机妙语

《红楼梦》中判词多带有禅机妙语的形式,如第五回中的金陵十二钗的判词以及十二曲中有一大部分都与禅意诗情交相辉映具有独特的韵味。十二金钗的判词在一开始就隐晦相应主人公的命运,妙玉的“终陷淖泥中”[5]35,暗示最后悲惨地被掳走强暴,探春的“清明涕送江边望,千里东风一梦遥”[5]35暗示最后远嫁的命运。这样的判词在浅层意义上体现了禅机的神秘莫测和化显为隐,以禅式妙语来微言大义,隐晦曲折地讲述人物的命运的特点。而从深层次来看,判词的语言特点是禅宗乃至整个中国文化着力于典雅含蓄、主张般若智慧如华严楼宇重扣的智慧。第五回中《飞鸟各投林》词中同样有类似的阐述。“金银散尽”“白茫茫大地”等极具悲观色彩的凄凉景象,是从“对外扫相”的角度暗示了贾府未来一败涂地的虚空飘零。而繁华是“缘起”的假象,实质是“白茫茫大地”即“一片虚空”所以不必执着,又从“外空”转向破除“我执”的“内空”来论述禅宗中所说的“凡有所相,皆是虚妄”[2]8,最终达到领悟与解脱的一种大彻大悟的心灵境界。

对联更是普遍出现在书中的细节里,太虚幻境的对联:“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5]33,《智通寺对联》:“身后有余忘缩手,眼前无路想回头”[5]7,前者强调“真假外相”都不重要,关键是佛性不死不灭,不垢不净,世界的一切色相皆是佛性永恒本体的外在表现,所以勘破外相的“空性”才能有“回头”的智慧,回头一方面暗示对勘破才有的大彻大悟,另一方面又在暗指书中有人物从勘破后皈依佛门。

(二)诔文、古诗中的神会参悟

(三)灯谜、戏文中的回互机锋

灯谜的大量出现主要在元春省亲这一回中,以元春所制的灯谜为代表:“能使妖魔胆尽摧,身如束帛汽如雷。一声震得人方恐,回首相看已化灰。”[5]159其字面意义上在告诉读者,尽管爆竹能够喧嚣一时,然而终究烟花易冷,会化为灰烬,一场虚空。但联系书中内容深究,却是以机敏的方式暗示元春早逝加速贾家石火电光般败亡的命运。而宝玉悟禅机中从细微处写到:袭人笑道:“大家随和儿,你也随点和儿不好?”宝玉道:“什么‘大家彼此’! 他们有‘大家彼此’,我只是赤条条无牵挂的。”[5]156说到这句,不觉泪下,袭人见这景况,不敢再说. 宝玉细想这一句意味,不禁大哭起来。

这句戏文在禅宗里其实是暗指已经达到领悟的状态,类似于禅宗历史上僧徒在老师的指点下突然领悟从而失声痛哭的例子。即使宝玉的哭不是真的开悟,但是也可以明显感受到他受到禅宗思想的影响。在印证禅宗的“生、住、异、灭”四相之说的基础上与“苦、集、灭、道”四圣谛相吻合。宝玉虽在富贵乡中却也有对人生无常的感慨,便有第一圣谛。从苦探究根源所在,发现苦难的根源在集,既知苦之根源就为了灭,自然得道。宝玉的大哭是瞬间解脱之感与情爱交迫所致,因只是初悟所以没有力量,但却为之后的出家埋下伏笔。

三、禅宗思想与《红楼梦》诗词交融所产生的独特美感

禅宗思想与诗词的交融,使得小说的精神内涵得到丰富和深化。禅趣多方位、多层次的精彩呈现也营造了多重空明澄澈的美感境界。在细细阅读中品味其中的语言特点和美感,如同楼阁大厦,重重无尽相扣。毫无疑问,《红楼梦》中的禅趣所产生的独特美感,很大程度上也是曹雪芹本人宗教情结与情感世界所体会的境界。超脱的美将人间的痛苦和尘世的束缚摆脱,破除“我执”从而进入“超脱”的境界。孤寂的美以优雅恬淡的生活将禅趣融入心灵的明净,落花不动,孤寂不染的美,让人得到心灵上的满足。空灵的美超越审美的境界,摒弃各种俗世杂念,水月相照而不留痕。

(一)“真”与“假”的勘破所体现出的超脱美

太虚幻境中的那副对联“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是作者对“真假”观最直接的表白,从此“真假”的感觉便贯穿于整部书中。这种超脱的美感通过对事件本质的认知而发觉一切外在的色相皆是空相,真假亦是随即被勘破从而将灵魂净化。个人的主观精神从世间的纷纷攘攘中解脱出来,进入自由曼妙的超脱状态,如庄子所说的“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7]71。当内心如晶莹剔透的露珠一般映射于世,勘破真假后的了然于心自然可以获得一种超脱美的纯粹享受。这种恬然自适的超脱在湘云的《白海棠》其二中就有表达,“蘅芷阶通萝薜门,也宜墙角也宜盆”[5]278勘破了外在的假象之后,白海棠也不会在乎生存环境的好差,随遇而安的态度正是超然物外、洒脱处事的真实反映。

(二)“如雾如电,梦幻泡影”所体现出的孤寂美

亲眼目睹家族的荣华富贵顿时烟消云散,这是曹雪芹永远无法愈合的巨大创伤,他开始对现实生活产生虚无主义思想,觉得一切有如“如雾如电,梦幻泡影”[2]4。这种悲观主义色彩与诗词结合后逐步转向化悲为静,闪烁着生命零星的孤光。薛宝钗的《忆菊》诗云:“怅望西风抱闷思,蓼红苇白断肠时。空篱旧圃秋无迹,瘦月清霜梦有知。念念心随归雁远,寥寥坐听晚砧痴。谁怜我为黄花病,慰语重阳会有期。”[5]285诗人因为无法看到菊花而惆怅,思绪想到去年曾经繁茂一时的菊花如今也荡然无存。岁月穿梭无情,繁花盛锦不在,这种孤寂凋零的美是感性的,却又是超越感性的。是理性内心悲观主义思想下的深沉积淀所引发的对世间万物最直接的感受。

(三)“万物寂灭,物我合一”所体现出的空灵美

禅宗追求的是一种无念物欲的空灵境界,佛禅“立无念为宗,无相为体,无住为本”[2]31。这种心灵的自由境界与空灵的超脱需要内心有超功利审美。这种空灵美所体现出的绝净无垢的境界在《红楼梦》的诗词中独树一帜。如第七十六回中“寒塘渡鹤影,冷月葬花魂。”[5]619诗中体现出一种空灵淡雅的境界,鹤渡寒潭却没有留下丝毫的影子,月照之下仅有葬花之魂。鹤轻微的动静,客观显示着世界的存在,更显示着生命的寂静空无。诗人的心与寒潭、冷月合二为一,内心的寂灭感让诗人的心似寒潭下的清月,虽倒映着世上万物却依旧能保持澄明空寂的内心。寂灭感所衍生出的无我之境界让空灵的美感越发迷离朦胧虚空。宝钗所制的灯谜诗:“朝罢谁携两袖烟,琴边衾里总无缘。晓筹不用鸡人报,五更无烦侍女添。焦首朝朝还暮暮,煎心日日复年年。光阴荏苒须当惜,风雨阴晴任变迁。”[5]160其所描绘的更香在寂寥无人的深夜里自燃自灭,没有人关心它的存在,而更香也丝毫不在意外界的时空变幻,仿佛天地之间只剩下这一柱更香的烟雾在飘飘然而生,这种空灵却又朦胧的美也正是万物寂灭之时,物我合一的绝妙境界所在。

实际上,上述《红楼梦》诗词中,有关禅意特质的三个部分是相互关联,密切联系的。书中的诗词与“缘起观”“心佛观”“见性观”“解脱观”四种比较突出的禅宗观点交互融合之后,在判词、诔文、戏文等各式各样的诗文中,体现出丰富的禅趣。也正是因为禅宗超越尘世的痛苦和功名的羁绊,书中与之交融下的诗词产生出“超脱”“孤寂”“空灵”三大独特的美感。虽然《红楼梦》中的诗词是依照人物性格而作,但都无一例外体现出曹雪芹本人在历经沧桑之后,对禅宗思想的理解和感悟。总之,《红楼梦》中与禅宗思想互融的诗词能够为我们了解曹雪芹创作思想提供新的维度,也加深了我们对禅宗文化与文学关系的认识,为我们研究《红楼梦》打开一扇新的窗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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