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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山海经》中鸮形象的地理分布看商周时代鸮文化的内涵

2019-05-16杨雨微华北水利水电大学外国语学院

长江丛刊 2019年9期
关键词:山海经东山图腾

■杨雨微/华北水利水电大学外国语学院

在中国,猫头鹰是一种常见动物。由于猫头鹰绝大多数都是在夜间活动,俗语也称“夜猫子”。在早期文献中,猫头鹰被称作“鸮”,或称“鸱”、“枭”、“鸱鸮(枭)”等。虽然猫头鹰是捕鼠能手,对古人或者生活在荒野地区的人来说能减少因老鼠泛滥而带来的灾难,但是自古以来,人们却常把猫头鹰当作不祥之鸟。因此关于猫头鹰的说法,大都不太吉祥,如“夜猫子进宅,无事不来”,“不怕夜猫子叫,就怕夜猫子笑”等等。作为一种能帮助人类的益鸟长期以来却被冠以不详的标签,究竟是什么原因呢?从古代典籍中看,在上古时代的文学作品里,已有了猫头鹰的身影。如《诗经·陈风·墓门》中有“墓门有梅,有鸮萃止。夫也不良,歌以讯之”,《豳风·鸱鸮》中载“鸱鸮鸱鸮,既取我子,无毁我室”,《大雅·瞻卬》中亦有“哲夫成城,哲妇倾城。懿厥哲妇,为枭为鸱。妇有长舌,维厉之阶”等等。在这些诗歌中,鸮是一种霸道之鸟或丑恶形象的象征。但在《诗经·鲁颂·泮水》一篇却有“翩彼飞鸮,集于泮林。食我桑黮,怀我好音”的记载,这里的鸮是一种美好的象征。《诗经》收集了西周初年到春秋中叶五百年的诗歌,反映的是周代的文化特色。由前述可知,鸮在《诗经》中虽然有时也有美好的寓意,但以丑恶的形象居多,可见周代的人们对鸮大多是比较厌恶的。

虽然在反映周代文化特色的《诗经》中,鸮多是丑恶的,但是在考古学家出土的一系列商代青铜器中,却有很多以猫头鹰形象为主要纹饰图案,如举世闻名的妇好鸮尊等。在上古时代,鼎和尊是贵族阶层祭祀的主要用具或常用的陪葬品,地位非常尊贵。商代的青铜器以猫头鹰为主要纹饰,可以看出商人是尊崇猫头鹰的。由此可以推断,由商至周,是鸮文化内涵转变的关键时期。在商代鸮是尊贵的,到周代及之后的时代,鸮成了凶狠、灾祸的代名词。

商人崇尚鸮的证据,除了鸮形象在殷商墓葬中被越来越多的发现之外,上古文献也有较为可靠的证明材料。其实,除了《诗经》外,在《山海经》中,鸮也是记载频率较高的动物。虽然是地理博物体志怪的代表之作,但《山海经》的成书时间历来没有定论。根据《山海经》的分类和写作特点,一般认为它是长时间流传积累而成的。有可能是早期人类代代口耳相传本民族游猎时代的见闻经历,到战国中后期时,一些巫祝之徒将历代积累的资料和流传的神话传说、地理博物传说纂集在一起编成的。因此《山海经》的思想比较驳杂,但以周代的主流意识为主。《山海经》中的鸮形象也蕴含了这样的特点。

一、《山海经》鸮形象的地理分布特点

“鸮”或者以“鸮”为主要特征的动物形象在《山海经》中多次出现,如《山经·西山经》载:“有鸟焉,其状如鸮而人面,蜼身犬尾,其名自号也,见则其邑大旱”,《北山经》载:“有兽焉,其状如羊身人面,其目在腋下,虎齿人爪,其音如婴儿,名曰狍鸮,是食人”。“鸮”兼具鸟类和兽类两种形象类别,就鸟类形象而言,鸮主要出现在《山经》中,具体描述如下:

《南山经》载:“有鸟焉,其状如鸱而人手,其音如痹,其名曰鴸,其名自号也,见则其县多放士。”“有鸟焉,其状如袅(鸮),人面四目而有耳,其名曰顒,其鸣自号也,见则天下大旱。”

《北山经》载:“有鸟焉,其状如枭白首,其名曰黄鸟,其鸣自詨,食之不妒。”

为了能更直观地了解《山海经》中鸮的分布特点,列图表1如下:

表1

通过这些记载发现,《山海经》中作为鸟类的“鸮”,只在《山经》中有所记述,且主要分布在《西山经》、《南山经》、《北山经》和《中山经》中,而且这些“鸮”拥有各类神奇功能,如:食之可以不再生妒忌之心、不再畏惧打雷等等,但其现身却总会带来干旱、瘟疫等灾祸。可见《山海经》中鸮的特征都是一种不祥的符号,是一种“恶鸟”形象,具有某种神秘色彩。而这种“恶鸟”鸮或鸱的形象却未在《海经》、《大荒经》和《东山经》中出现,即未出现鸮为“恶鸟”的论述。这又是何原因呢?

就猫头鹰的生活习性而言,它的生存能力强,无论什么样的环境均可适应,因此可以在任何区域生活。那么《山海经》中东山无鸮就显得格外奇特,值得深入探究。

二、东山无鸮的原因与商代的鸮文化

从地理因素看,《山海经》各章按地理上的东西南北中进行分布,和地理区域分布关系密切。近代学者多对《山海经》各章所记位置进行考证,其中张步天指出《山经》的地理范围:“从所提到的山名来看,东边达到东海之滨的会稽山,西边提到了新疆的天山。……北边似乎超过了蒙古高原,到了西伯利亚,南边似乎到了江南。”①何幼琦认为《海经》的地理疆域为泰山周围的山东中部地区。②吴晓东推定《大荒经》的写作应该在山东省中部山区的西南面一带 ,在古济水南岸不远处。③周运中认为《东山经》未超出战国时期齐国的影响范围。④据此,《东山经》、《海经》和《大荒经》所属位置均为山东一带。

由前注可知,《山海经》中记载的恐怖的、令人生厌的“鸮”,主要分布在《西山经》、《中山经》和《北山经》所属的陕西、山西、河南、内蒙古和宁夏等区域。而在《东山经》、《海经》和《大荒经》所属的山东一带未有分布。

山东因其地理环境的优越性,自古便是文明的发源地之一。考古挖掘出土的龙山文化就是以山东为中心活动区域。蔡风书指出:“山东的龙山文化的绝对年代在公元前2405±170年到2035±115年之间,其间约400多年……自公元前2500年到1900年的可能性也是存在的。”⑤龙山文化是新石器时代晚期的文化遗存,是东夷民族发展的一个阶段。在出土的代表龙山文化的器皿中,发现许多都具有鸟类特征,如在陶器造型上,东夷族中三足器特别发达,其恢宏的气势,生动地表明龙山人的意识形态中鸟图腾信仰是其主流。⑥而鸮是鸟类的一种,因此龙山文化的鸟图腾信仰对《山海经》中“东山无鸮”的状况可能存在一些影响。

因为史前的东夷族以鸟为图腾,根据学者的研究表明上古的商代也来源于东夷族,如逢振镐指出:“商祖契是其母简狄吞‘玄鸟卵’而生的,当属东夷少昊部落中的玄鸟氏族。商族属东夷族的一支是可信的。”⑦商起源于山东附近的东夷族,并且也以鸟为民族图腾。《左传· 昭公十七年》载:“昭子问焉,‘曰:少白皋氏鸟名官,何故也?’郯子曰 ‘:吾祖也 ,我知之。……我高祖少昊挚之立也,凤鸟适至,故纪于鸟,为鸟师而鸟名。’”据此可知因高祖少昊即位的时候,凤鸟正好来到,所以就从鸟开始记事,设置各部门长官都用鸟来命名。考古学家石兴邦说:“24种官职,无一非鸟,这是保持鸟图腾制最完备的记述。”⑧可以证实商民族确实以鸟为图腾。

《诗经·商颂·玄鸟》曰:“天命玄鸟,降而生商,宅殷土芒芒。古帝命武汤,正域彼四方。”商代认为自己的祖先起源于“玄鸟卵生”的神话传说,鸟赋予了他们生命,对鸟的崇拜即对自己祖先的崇拜,因而对玄鸟顶礼膜拜。

“玄”指,黑色。“玄鸟”,即黑色的鸟。对于玄鸟所指,历来多有探讨。早先学者多认为玄鸟即“燕子”,据此,孙新周指出在甲骨文中“商”字有一象形字写法,在辛字两旁刻有两只猫头鹰的锐目,证明“商”字是供奉鸱鹗图腾神帝喾(帝俊、高辛氏)的会意字,从而认定“商人‘玄鸟’图腾不是燕子是鸱鸮。”⑨马承源提出商代青铜器上鸱枭的图像,应看作是“勇武的战神而被赋予避兵灾的魅力”。⑩由此可知,鸮在商代备受尊崇、被誉为神鸟。因此,商民族的玄鸟崇拜即鸱鸮崇拜。

由于商民族以鸮为崇拜对象,因此考古发掘出土的许多商代青铜器上都刻有鸮的图案纹饰,如举世闻名的妇好鸮尊。

妇好鸮尊呈站立姿态,圆润敦实,凛然威武,气宇轩昂,仿佛是一位打了胜仗归来的武士。盖子前端和颈部都有一只鸮鸟,喙部和胸部纹饰为蝉纹,颈部两侧装饰了夔龙纹,在翅膀上对称装饰了盘绕蛇纹,尾部还出现一只展翅欲飞的鸟纹。龙纹、蛇纹等纹路均出现于鸮尊两侧,鸮为器物的中心,充分展示了鸮的重要地位。由此可见,与周代鸮的恶鸟形象不同,殷商时期盛行着对鸮的尊敬和崇拜。

虽然《山海经》是长时间流传积累而成的,其思想比较复杂。但最终成书于周代,受周代主流意识的影响较大。《山海经》中的鸮形象可能受周代主流意识的影响而多被记为不祥的恶鸟。但由于商民族的先祖东夷族早在龙山文化时期就以鸟为民族图腾,到了商代,鸮更为具体的代表了商民族的图腾信仰,甚至成为战神的象征。因为商民族对鸱枭十分尊崇,所以周人在编纂《山海经》时,为了避免冒犯山东一带的东夷族的鸮民族崇拜,于是《山海经》在成书过程中便产生了“东山无鸮”这一神奇现象,即未在《东山经》、《海经》和《大荒经》中记述鸮为“恶鸟”。

三、周代鸮崇拜没落的原因

马承源指出:“鸱枭纹仅见于殷墟时期的青锏器上,至今还没有发现过周器上有这类纹饰,说明了周人和殷人对战神的崇敬是不相同的。”⑩这表示源远流长的鸮崇拜到周代开始中断,鸮图像已很少出现。且不同于商代,周代文学作品中记载的鸮多为恶鸟形象,是一种不祥的符号,如《诗经·豳风·鸱鸮》中载“鸱鸮鸱鸮,既取我子,无毁我室。”在周代,鸱鸮从殷商时代备受尊崇的神鸟堕为后世人们眼中的“恶鸟”。

究其原因,一方面王朝更迭,要颠覆以往的主流思想,树立自己的意识权威。周朝推翻商朝后,要对殷商遗民及其文化进行改造,确立周的制度与文化,尤其对商人的鸮图腾信仰加以打击。因此在周王室的不断打压下,鸱鸮形象不断下降,成为死亡之鸟。

另一方面,商周具有不同的民族起源说。商民族兴起是“天命玄鸟,降而生商”,玄鸟即鸱鸮,因此对鸱鸮顶礼膜拜。而周代认为自己先祖的起源是高禖祈子中,姜嫄踩了高辛氏的足印。如《诗经·大雅·生民》载:“厥初生民,时维姜嫄。生民如何?克禋克祀,以弗无子。履帝武敏歆,攸介攸止,载震载夙。载生载育,时维后稷。”也就是说高辛氏之帝率领其妃姜嫄向生殖之神高禖祈子,姜嫄踏着高辛氏的足印,亦步亦趋,施行了一道传统仪式,便感觉怀了孕,求子而得子。《大雅·文王》载:“周虽旧邦,其命维新。”即周虽是古老的邦国,承受天命建立新王朝。可知周代认为君主受命与天,上天命周推翻殷商、统治中原,而周民也源于高禖祈子这一仪式。因此,周要建立自己的起源神话,就必定要推翻殷商的“玄鸟卵生”的传说,“鸮”的形象也因此备受贬低。

综上所述,商代广泛盛行着鸮崇拜思想,但在周推翻殷商统治,建立周代制度和文明起源的时候,鸮由战神贬低到恶鸟。而在构造《山海经》这样一部想象奇特的书籍时,受到周代鸮“恶鸟”观念的影响,因此《山海经》的记述中出现鸮的地方,其多为“恶鸟”,现身即会带来巨大的灾祸。但山东地区的东夷族自古便尊崇鸮为“神鸟”,即便在周代,此地仍信奉着鸮崇拜,如在反映周代的文化特色的《诗经》中,《鲁颂·泮水》一篇却有鸮为美好象征的记述,“翩彼飞鸮,集于泮林。食我桑黮,怀我好音”。戴震《毛郑诗考证》指出:“泮水出曲阜县治,西流至兖州府城,东入泗。《通典》云‘兖州泗水县有泮水’是也。”曲阜市北依泰山,南瞻邹城,东连泗水,西抵兖州,位于今山东省西南部。由此可知,周朝时,山东地区仍有鸮“神鸟”观念存在。因此在《山海经》鸟类鸮的记述中产生“东山无鸮”现象。

注释:

①张步天.20世纪《山海经》研究回顾[J].青海师专学报(社会科学),1998(3):58.②何幼琦 .《海经》新探[J].历史研究 ,1985(2):46~62.

③吴晓东.寻找观象台:《山海经·大荒经》成书地理位置考[J].长江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0(2):12~15,36.④周运中.《山海经·东山经》地理新释[J].古代文明 ,2011,5(3):34~39.

⑤蔡风书.山东龙山文化的发现与研究[J].济南大学学报 ,1994,4(3):5~10.

⑦逢振镐.论中国古文明的起源与东夷人的历史贡献[J].中原文物 ,1991(2):42.

⑧石兴邦.山东史前文化论文集[C].济南:齐鲁书社,1986,32.

⑨孙新周.鸱鹗崇拜与华夏历史文明[J].天津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4(5):31~37.

⑩马承源.商周青铜器纹饰[М].北京:文物出版社 ,1984:12~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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