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庸的新闻史学意义
2019-05-15张弛
张弛
金庸先生2018年10月30日与世长辞。11月12日,其亲属在香港殡仪馆举行了低调的私人丧礼。现场横幅为金庸生前好友蔡澜题写“一览众生”,两旁的对联串联起金庸14部武侠小说的篇名:“飞雪连天射白鹿,笑书神侠倚碧鸳”,乃金庸生前自撰。
一代大侠,就此别过。
说来惭愧,我其实没有看过金庸先生的小说,只看过几部由小说改编的影视剧。作为一个新闻人,我所仰慕的是他在新闻事业上的成就。小说之外的金庸,名叫查良镛。创办《明报》是他一生的事业,金庸自己说过:“办报纸是主业,写小说是副业。”《明报》最受人关注的也不是小说,而是头版的社評。记得上世纪90年代,曾在一本港版书中看过几篇《明报》社评,留下深刻印象。我想,金庸先生的文学成就,已经名垂青史,而尚待评析的,是他的新闻业绩。即使想深刻理解他的小说,也须了解他的新闻人生。
可惜的是,我只找到两本金庸化名徐慧之写的随笔集《明窗小札1963》《明窗小札1964》——他并没有将自己撰写的全部社评结集出版。据张圭阳《金庸与报业》记载,从《明报》1959年创刊到1992年控股权转移,其间33年,查良镛执笔撰写的社评有7000多篇。他撰写社评的时间远远超过写小说的时间,篇幅字数也超过小说,其中蕴含对历史的思考和人性的把握,堪与小说媲美。
如果说金庸的小说是夺目的花朵,那么,查良镛的社评就是挺直的大树和摇曳的枝条。正是查良镛的社评,让《明报》从一份侧重武侠、马经和街头新闻的小市民报纸,转变成为影响香港社会舆论的大报。然而,今天大多数人记住的,却是“气寒西北何人剑,声满东南几处萧”的金庸江湖,很少有人记住“为国为民,侠肝义胆”的报人查良镛。这可能是查先生最后的遗憾。
孔庆东在《金庸评传》中介绍金庸的写作习惯:上午写社评,下午关起门来写武侠小说;晚上吃过晚饭参加社交活动,之后读书或写作。而金庸的秘书李以建则著文介绍,金庸一般晚上10点回报馆,先翻阅当天电讯、新闻,然后写社评,字斟句酌,往往要等到排字房领班来敲门催稿,才文思泉涌,一挥而就。熟悉新闻行当的,一看就知道,李以建说得比较靠谱——香港报纸社评都是跟着当日新闻走的,一般写在晚上。金庸在上午或清晨写的,应该是其署名专栏《明窗小札》——从栏题即已点明。
据李以建介绍,金庸一生著述大体分为三类:(1)15部武侠小说,署名“金庸”,上千万字;(2)《明报》社评,一般不署名,特别重要的,署名“查良镛”,有7000余篇,计五六百万字;(3)随笔专栏《明窗小札》,虚拟一个《明报》编辑的身份,化名“徐慧之”发表,2000余篇,约200万字。此外,还有大量影评、剧本及翻译作品,则用“姚馥兰”“林欣”等诸多笔名。巴显然,他有意识地用不同笔名扮演不同的角色,将文艺创作和新闻评论加以区别。这2000多万字的作品,绝大部分写于上世纪50年代到70年代的短短20年间。其学识渊博,天分之高,固不待多言,更难得的是他精力过人,勤勉过人,且几十年如一日,同时在新闻、文学两个领域一肩双挑,恐无人可比。
查良镛虽然没有出新闻评论全集,但还是出过几本小册子。1984年出过一本《香港的前途——明报社评之一》,精选了1981—1984年的社评250篇。由于他在香港舆论界的影响,1985年顺理成章地成为香港基本法起草委员会委员政制小组组长、筹委会委员。其实,他本来就是学法律出身,1944年考入重庆中央政治大学外交系,1948毕业于上海东吴大学法学院。
他还出过几本随笔性的专栏文集:
《明窗小札》(署名徐慧之)。从1962年12月1日开始,至1968年10月30日止,除1967年中断5个半月外,几乎每日一篇,总数2000余篇,点评时局,逸趣横生。
《论祖国问题》(署名黄爱华)。自1963年9月3日《明报》“自由谈”专栏第117期起,到1964年3月9日止,有60多篇,专门论述中国内地政治经济、社会和民生问题。
《在台所见所闻所思》(署名查良镛)。1973年4月,查良镛获邀访问台湾10天,会见蒋经国、严家淦及各方人士,写下37篇短文,夹叙夹议,纵论细剖,很有特色,集中表达了他对两岸关系的看法。[2]
还有更多的新闻时评,他都没有结集出版,这自然有他的考量。可能是时过境迁,有些话题已随风飘远,有一些则经不起历史考验。他曾对记者说:“我们这个报纸的评论是很公正很中肯的,但新闻工作是一个短期的,不是永久性的,而文学创作是一个长期的、永久的事情。”这是新闻工作的特点所决定的,报纸天天出,热点每日评,错误在所难免。所有的媒体文章都存在这种历史局限性。但从新闻史学的角度讲,查良镛的《明报》社评是有研究意义的。在中国近代以来的历史上,香港一直是具有重要地位的城市,是中国新闻传播史上的重镇,研究中国新闻史,绕不开香港这座新闻风云之城。《明报》作为一张香港民办报纸,在一个相对新闻自由的社会里,为中国新闻史研究特别是“文化大革命”及两岸三地重大事件的媒介评论史,提供了重要的文本案例。我们从查良镛的社评中,可以看到其中渗透出来的新闻思想、新闻风骨,可以看到媒介批评曾经对社会舆论发挥了怎样的作用和影响。
且看几段查良镛的社评。1971年3月5日《明报》社评,题目为《一个中国两个政府》:
“台湾有一个与中国大陆不同的政府,并非说那是两个国家。两个政府谁好谁坏,那是另一个问题。即使两个政府和某一个外国政府都有某种关系,或者两个政府都在联合国中有席位,但台湾仍是中国的一部分。自古以来在中国的土地上,同时存在几个政府的情形不知有过多少次。战国七雄、魏蜀吴三分、五胡十六国、南北朝,都是许许多多政府同时存在;但中国始终是一个中国,正如美国内战时拥有两个南北政府,美国却仍是一个美国。”[3]
由此可以看出查良镛的新闻敏感和政治眼光。当年10月,联合国才讨论恢复中华人民共和国合法权利,他显然是提前营造舆论。那时,邓小平还没有提出“一国两制”。1976年,中国内地刮起“反击右倾翻案风”,金庸却在社评中预测“邓小平必将复出”。因此,他成为邓小平重新恢复领导职务后会见的第一位香港同胞,并在后来被赋予参与起草香港基本法的重任。
当然,他的社评也有败笔,有短视片面之论。例如他曾经反对内地制造原子弹,发表过《要裤子不要核子》,引发媒体激烈论战。最后陈毅元帅很大度地表态:“我同《明报》查先生的社论,两家的话合起来,就全面了。今后,我们要努力做到既有裤子,又有原子弹!”但后来,查良镛却极为精准地预测了中国原子弹的引爆时间。
查良镛在《明报》撰写政论历时30多年,最大特点是喜作预测,常常公开对未来事情的发展提出明确而肯定的判断,且后来大多应验。尤其是“文化大革命”期间的社评,以其大胆精准的预测构成鲜明特色,令人惊叹。1967年底,林彪如日中天,他却发表《林彪渐露跋扈相》,作出惊人判断,预言林彪没有好下场。当江青在政坛呼风唤雨之际,金庸发表社评《不知往哪儿躲》,作出预言:“江青目前权势熏天,作威作福,不可一世,但毛泽东一旦逝世,江青就不知往哪儿躲了,没有可以逃避的地方。”
金庸自谦地把他的准确判断归结为运气好,其实,真正的经验是其渊博的历史学识,他说:“《资治通鉴》令我了解中国的历史规律,差不多所有中国人也是按照这个规律的。”
读查良镛的社评,你可以看到真正的新闻评论应该是什么样子。毋庸讳言,现在很多读者对报纸社论是很少看的,因为其中并没有对最新发生的新闻事实的分析判断,过于偏重宏观的理论性指导性,充满了居高临下的说教。而查良镛的社评,是另一种风格:一事当前,先问真假,再断是非,简明扼要,见解独到;他善于把不同的事实联系起来,由此及彼,纵横捭阖。最可贵的是,他的语气平和,与读者站在平等的立场,笔锋常带感情。他的许多社评在新闻史上都具有经典意义,如果引入新闻院校的评论教程,将使媒介评论别开生面。
在查良镛的《明报》里,闪现着张季鸾《大公报》的影子。查良镛进入新闻界,先到杭州《东南日报》,不到4个月即应聘上海《大公报》,然后被派到香港《大公报》。他后来之所以创办《明报》,虽有靠小说盈利肥水不外流的考虑,也有对香港《大公報》转变风格的不满。他主持《明报》社评几十年,始终秉持客观冷静、独立的立场。2009年,金庸应邀参加《大公报》报庆活动,特意题词勉励同行“评论自由,事实神圣。金庸乙丑年夏”,这可以说集中概括了他的新闻思想。
这种新闻思想和新闻操守,我们可以在近现代许多新闻政论家身上看到,比如梁启超、邵飘萍、邹韬奋、张季鸾等等。而在查良镛身上,承继了中国“文人论政”的传统,报人的正义感尤为强烈。1967年香港发生“六七暴动”,有人称之为“香港式的文化大革命”。金庸反对极左势力采取过激行为。极左派放出话来,要消灭五个人,第一个是林彬,香港著名播音员;第二个便是金庸。极左派并非恐吓而已,他们竟然拦住林彬的车,浇上汽油,将他活活烧死。查良镛的住宅,也收到了炸弹邮包。为了反抗强暴,金庸在《明报》发表社评,一篇是《烧不灭的声音》,一篇是《敬悼林彬先生》。他说:“我也常常以我所写的武侠小说中虚构的人物作为模范来勉励自己:虽然危险,内心不免害怕,但不可卑怯退缩,以至被我书中的英雄瞧不起。”
由此可见查良镛作为新闻人的风骨。他在《自由客观决不改变》的社评中写道:“我们有一个斩钉截铁的态度:决不会对不起明报的老读者。如果环境变迁、条件变动,明报不可能再维持自由客观的风格,我们立即关门收档——虽然可惜,也没有什么大不了。”
查良镛的社评让《明报》在香港一纸风行,脍炙人口,不仅是由于他的新闻评论特色,更有他爱国爱港的鲜明立场。内地读者在相当长时间内都不知道《明报》,看不到《明报》,但是查良镛的《明报》却关心着内地,关心着两岸三地。他对香港新闻史乃至中国新闻史所作的贡献,是应该被人们记住的。
金庸的好友倪匡说:“凡有中国人的地方,都有人知道他的名字。”是的,但我们记住的不仅是小说家金庸,还应该记住新闻人查良镛。
写于2018年11月18日。
参考文献:
[1]李以建.金庸的功夫,世人只识得一半[N].北京青年报,2018-11-13.
[2]李以建.金庸的功夫,世人只识得一半[N].北京青年报,2018-11-13.
[3]孔庆东.金庸评传[M].重庆:重庆出版社,20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