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草”燃尽,逢春又生
2019-05-15高雪洁姜仕烨
高雪洁 姜仕烨
摘 要: “野草”虽无装饰优雅殿堂的命运,却是庞大的生命体象征,鲁迅先生将作品取名《野草》大概就是看透了生命的本质:除却矫饰的欲求,呐喊出孤独生命的巨大力量。孤独的生命都具有反思的特质,然而思考得越深,所看的景象和得出的结论就愈发富有超验的色彩,变成形而上的哲学。《野草》中“我”所体验的复杂世界以梦境为背景展开,梦是超验世界的镜像,在梦境里“我”对自己进行了深度思索,将“生”与“死”的意义最终确定在本是一体的回答上。
关键词: 《野草》 “我” 梦境 生死
一、面向自我的言说方式
“我”是《野草》独语式表达舞台上的主角,也是一切独语表达指向的目标。《野草》每个篇章想象的完成,都是对“我”的重塑。通过将“我”在不同境遇下的体验相互交错,“我”这个形象终于清晰。“我”总在不同的身份间辗转,有时是困厄的遭受者,有时是苦境中的寻觅者,有时是替他人的荒诞和虚伪自责的人,有时是不露感情只以威严之面旁观的人。以“我”为核心的独语式叙述消减了其他叙述形式的故事性,增强了叙述的纯粹性。这种纯粹性或许表面上看,是语词运用的跳跃,因果逻辑的颠覆。但因为有“梦”做依托,这种叙述方式立刻显出合理性。
二、“梦”即现实的独白
对《野草》大量的研究,多会从弗洛伊德的《梦的解析》入手,以求在心理分析层面把握“梦”这一特殊的意识存在形式。但此梦非彼梦,也就是说纯粹的心理学分析的梦并非与《野草》之中的梦为对应关系,仅仅是前者在理论上给了鲁迅先生在《野草》中大胆进行艺术构思的启发。厨川白村的论著《苦闷的象征》中两篇以梦作为讨论对象的文章,对梦的特征和价值的评论在一定程度上对鲁迅的创作产生了深刻的影響。厨川白村强调梦本质上创生深远距离的解释,启发了鲁迅先生借《野草》清晰认定自我,并最终实现这个意图。可以肯定的是,并非所有的“梦”都深涵着一个做梦者完整、清晰的意图。《野草》中的梦境仅仅是思考的外衣,是暂时引领作者到达独我之境的一个假设,在外衣之下是作者苦苦追问生死的执着,这种执着从清醒到梦境是连续的。在假设之后是作者将自己推向探求更深体验的冲动,不存在走出梦便烟消云散的轻松。梦境是鲁迅先生对深邃自我的追寻之境,那个自我近于澄澈、痛快地感受一切爱憎、得失和随后的心灰意冷,抑或决然反抗。
梦境作为一个完整的闭合空间,是一个完全独我的世界。这个世界还鲁迅这样一个孤独的人一块清净天地。鲁迅先生整日要求表达,并时刻表达,然而无数的言语却从不曾真正指向自我,是令他最恐惧和不安的体验。鲁迅先生艺术化地创梦境以寄托,为自己的叙述找到了一个恰好的平台,一吐为快。更重要的是只有在“梦”这个链接处,“生”和“死”才可以被放在同一个过程里被审视和剖析。
三、思考生死的哲学旨归
《野草》通过梦境的艺术创造,不再把生死置于彼此否定、矛盾对立的理解上,反而认定二者是一个统一体,这种统一不仅仅表现在价值和目的上。在梦这个艺术空间里生与死的心理体验达到了惊人的一致性。正是发现了这一点,才最终实现了《野草》在作者现实生命里的重大意义。事实上任何虚构情境之下对生死的叙述都将是个别性极强的,只有如同鲁迅先生这样态度一致地领悟才足以见出生死的本相,在《野草》的艺术世界里,这一认识层面的展开,最能见出鲁迅先生的真知灼见。在梦境的艺术世界里鲁迅回答了死亡和死亡之后的实际,便是给存活以借口和维护,进而采取坦然面对生存,是一种最切合实际的选择。鲁迅先生虚构死对生的一维继承性。推翻或不采用生死两个世界相互否定的思考方式。“出生入死的追问却最终发现,所谓矛盾背后的真正自我,并不存在,自我就在现实的生活中。通过《野草》,鲁迅终于确证了其后期的反抗式生存”①。
读罢《野草》,能清晰忆起的是那些明暗交错、疏密映衬、紧慢递变的画面。画面中“我”被狗追着诘问,目睹荒漠里颤抖的身躯,在死后于破败棺材里仍被推销员纠缠。但这一切浓墨重彩地塑造出“我”的形象。这个形象曾怪异地与狗对话,曾荒诞地立于自己的墓碣前,曾衣衫褴褛,行于茫茫未知之途,曾在布施者和求乞者之间跳转;曾是目光如炬的怀疑者,又是自剖者,是评论者,甚至是无语者。然而正是这个形象,启迪读者向心灵深处冥想,是这个形象投影在读者的心上,飘升起无数的碎片,化作有声的警示,点拨在读者的记忆和不能自言的领域。读者自我寻找的无路,和进而往往会有的怠惰或躲藏,在读《野草》后,都将变成勇敢直面,坚韧和冲杀,具有战斗者的姿态。这些提升空间都源于“我”的多面形象暗示出的一种人生哲学,即“反抗的哲学”。可这一哲思的得来在作者却经历了莫名的艰难,甚至梦幻般的过程。
鲁迅的人生哲学可以被描述成“反抗的哲学”,反抗的对象指向他者,也指向自我。对牵绊个人觉醒和前行脚步的爱人反抗,对有过嗜血仇恨的敌人反抗;对野草存在自身反抗,对以野草装饰的地面反抗。只有在反抗中敌我双方才同时存在。这一点在鲁迅先生的《野草》中体现得最典型的是那些假托梦境的篇章。通过创生并细摹梦境,鲁迅先生反抗的对象(包括他人和自我)和条件(周围的一切)通通现身。激烈的爱与憎、施与受、谎言与真实的矛盾冲突,最终将“我”推向“生”与“死”这一终极对立的思考。
死亡一词,一旦被解释,可以是科学的定义、心理学的探究、哲学层面的质询。但唯有与梦境相联系的艺术层面,才能将多种意义融构在一起,使其具有审美价值。在《野草》中死亡被当成赤裸的客观对象,耐心审视后才发现,死去仅仅是一种面具或伪装,其下或其中遮住的是生的繁难和不可逆转。
鲁迅在《朝花夕拾》小引中说:“看着绿叶,编编旧稿,总也算在做一点事。做着这等事,真是虽生之日,犹死之年,很可以驱除炎热的。”②生之时日的不断劳作,关切青年的发展和活动,投身教育和社会批评的真正价值,放置在梦境里,表现出的是在死后的仍难以确信这一切是否有意义的荒凉。这一切明明是作者沉重的思考,可是在更沉重的现实面前却被照出很轻的窘迫,留给作者的只有继续不断地思考:是坚守还是丢弃,或者干脆转变思考的立场,获得暂时飘离真实被困的内心。
尽管鲁迅曾在给好友的信中说:“我也常常想到自杀,也常想杀人,然而都不实行,我大约不是一个勇士。”③但在借用深入梦境的手段下,鲁迅思索的杀人与自杀的结果是相同的。这些看似极端的行为,其实在鲁迅的拷问下已经变得与日常没有区别。在崇尚英雄主义的意识里,也许会以为采取了极端的措施,便算得上是勇士,但真正能揭开死亡意义的真相,是认识到这些极端行为本身的虚无。正是鲁迅先生怀有将自己献于他人的自我实现和认定的生存原则,才使鲁迅所揭开的生死意义彻底冰冷。将生命和热血都已经散在周围,看自己的憔悴和枯槁的面容,自然生出无限的悲凉。
对待实际的生死,从个人的体验来说总有两种相反的评价标准。一种是积极幸福的生,当必然更拒绝死这个词。一种是痛苦地活着的,则将以放任或无畏的姿态去看待这个词。鲁迅先生在《野草》中创造梦境里见到的死和死后,却呈现出令人警醒的均匀心态和立場,在对生死的理解上鲁迅的心态和立场是同一的。这种同一使《野草》表现出销平死亡带来的神秘和恐惧的艺术效果,使读者可以平静地接受这看似荒诞的表达。对作者来说,则孕育了强大的生命力和持久行动状态。
鲁迅的笔下,通过对梦境的设想,成功将死用死后的过程取代,因为生与死并不对等,生作为一个漫长的过程,而死似乎仅仅是一个瞬间。其实人们能想象的都是有关死的生,将这些关于死亡瞬间生的一切,认定是死。当作者完成对死亡的认识,对死后的种种揭穿后,反观生的本质,即充盈的现实,是《野草》最发人深省的地方。
在《墓碣文》中,梦境是作者对自己的保护,有了这一层保护,作者大胆地触及内心最深层次的活动,在这个活动中,作者做到了将自我以一个过程的形式存在,因为活动中只有自己,所以这个自己最丰满(现实自己总要贡献给别人),也最真实。所谓过程的自己,是作者将一生中“死后”部分用想象填满,因而生与死之间不是间断相隔的,而是连续的。在对自己死后的诸种想象中,怎样被评价是作者最试图追问的。但在这个追问中,连续的回答后是赶紧逃走。在梦境的掩护下,可以看出,死后仍是一个棘手的问题。在这篇散文诗中,作者留下了一个由生之问题带来的无可回答的死后的问题。这样便得出了作者将生死贯通的结论。
在《失掉的好地狱》里,作者用梦境展开自己存在的环境,显然作者没能预见这个世界将怎样才会有更好的未来,对待那个世界他完全没有乐观的想象,终而这个大的客观世界,给作者带来的仍然是无可回答的难题。
在《死后》中,梦境里完成了一系列关于他者的想象,那些活着时要面对的凶面一并带出。往往苍蝇依然是苍蝇,推销员仍旧推销。格调统一的黑色幽默里渗出苦笑,然后仍是无可回答。
鲁迅在《热风》题记中说:“我以为凡于时弊的攻击文字须与时弊同时灭亡,因为这正如白血轮之酿成疮疖一般,倘非自身被排除,则当它的生命的存留中,也即证明着病菌尚在。”④然而现实的强大在于“白血轮”可以消除,但“病菌”却不然。
正如钱理群在《心灵的探寻》中认为:“生与死,是鲁迅作品的母题之一。”⑤这个论断蕴含了鲁迅在寻找艺术表达生死二者关系的方式。在生存的丰富体验中,始终藏有作者或不言说,或言说不明的价值寻觅,这种困惑的根由,本在于人的价值的寻觅不能仅凭自己所得出的判断。这是钱理群所说的:“对鲁迅来说,生与死的思考绝非纯粹人生哲理的抽象思辨,他首先是一个实践问题,与变革事业的战略,战术选择密切相关。”⑥
生与死的同一,表明不可能在生之外去寻找出路,不论怎样,充盈的现实本身在证明着一切战斗的现实。鲁迅说《野草》是我自己的,怕世间的一切,也只有《野草》是他自己的了。在《野草》中“我”穿越“生”“死”的梦境,追问到底,答案是反抗。
注释:
①汪卫东.“渊默”而“雷声”——《野草》的否定性表达与佛教论理之关系[J].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10(1).
②鲁迅.鲁迅全集·第二卷[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229.
③鲁迅.鲁迅全集·十一卷[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430.
④鲁迅.鲁迅全集·第一卷[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292.
⑤⑥肖国栋.鲁迅死亡意识研究综述[J].齐齐哈尔大学学报,2009(1).
参考文献:
[1]汪卫东.“渊默”而“雷声”——《野草》的否定性表达与佛教论理之关系[J].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10(1).
[2]鲁迅.鲁迅全集·第二卷[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
[3]肖国栋.鲁迅死亡意识研究综述[J].齐齐哈尔大学学报,2009(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