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教育如何影响分配公平感?
——基于人力资本理论与筛选理论的比较分析

2019-05-15李黎明

复旦教育论坛 2019年2期
关键词:公平分配个体

李黎明,廖 丽

(西安交通大学 人文社会科学学院,陕西 西安710049)

一、引言

随着中国的社会转型,一方面居民收入快速增长,另一方面收入分配差距日益扩大,这一问题已引起学者和决策者的关注。研究者普遍认为,日益扩大的贫富差距已经成为社会稳定与发展的隐患[1]。然而也有研究发现,改革开放以来,中国社会总体发展平稳,底层民众对不平等的宽容程度较高[2]。研究的不同发现引发人们应该思考这样一个问题:人们对收入分配差距扩大的客观事实与收入分配不平等的感知是否完全同步?如果不同步,原因何在?怀默霆(Martin Whyte)的研究发现中国人对宏观社会不平等的态度与其客观阶层地位不一致[2]。从微观收入分配公平感看,这些研究基本上否定了结构决定论而支持了局部比较论[3]。也有学者基于个体在中国市场转型的新格局中所处的不同地位,强调个人经济地位对分配公平感的影响,他们主要强调教育、收入、社会地位等因素的解释力度。总体而言,以往研究大多关注影响个体收入分配公平感的综合因素,而缺少对某一因素做更为深入的探讨,尤其是内在的影响机制研究。

就教育而言,作为一种人力资本,教育具有生产功能,与客观收入呈正相关关系;教育作为重要的社会化机制,其“启蒙效应”在于建构社会成员关于社会公正公平的价值观。教育程度的差异影响个体对社会不平等的感知。可见,教育是一个比较特殊的变量,它既能够通过社会流动机制影响个人的收入水平,也能影响个人对事物的主观判断。因此,本文将通过检验个体教育对客观收入与主观分配公平感的影响机制的差异,来探讨收入分配差距扩大的客观事实与人们对收入分配不平等的感知之间为什么存在较大差异的问题。

二、文献回顾与理论假设

教育作为一项重要的人力资本影响人们的收入。人力资本理论强调其收入效应[4]:受过教育、培训的人,具有更多知识与技能,“会有更高的生产力”[5],从而具有更高的经济收入回报[6]。国内许多研究也认为教育对个体收入增加有重要作用,即个体受教育程度越高收入也越高[7]。其实,人力资本理论的支持者认为教育通过提高人们与劳动相关的各项能力在收入方面给人们带来巨大的私人收益[8]。通过研究教育的私人收益率,人力资本理论认为教育是一项高回报的人力资本投资[9]。

教育是影响社会态度的重要因素。教育不仅在收入方面给个人带来私人收益,对个人还有心理、行为、认知等方面的作用[10]。在社会态度的研究中,教育是价值观变化的前兆[11]。教育不仅与经济水平相关,还与政治态度、公民权力、宗教观念等相关。有的研究通过解释教育对公民自由观和性别平等态度的影响效应,回答了“为什么教育与多种主观社会结果相关”[12]。而在社会群体的研究中,由于教育扮演“社会化”的重要角色,教育程度越高意味着相应社会团体的负面情绪越少,这些社会团体的态度将更乐观[13],对其他社会团体的平等态度也是不同的[14]。由于教育对价值观的良性塑造,有研究认为正式教育一直以来是形成平等和尊重价值观的重要力量[15]。也有研究认为教育是自由主义与经济保守主义社会化的工具[16]。

以往关于教育影响分配公平感的研究主要依据“结构地位决定论”和“相对剥夺论”两大视角[17]。坚持“结构地位决定论”的学者认为教育程度越高的个体,其所处的社会经济地位可能更高,因此越可能获得较高的收入回报,继而倾向认为收入分配是公平的[18]。坚持“相对剥夺论”的学者认为人们在判断自己的收入是否公平时,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一种相对的、比较而来的结果[19]。另外,有研究尝试用教育启蒙原则解释教育影响社会不平等态度的内在机制。教育的启蒙性质向人们传递一种同情底层阶级和弱势群体的价值观[20]。但也有研究认为教育启蒙性质能够使人超越狭隘的利己主义,从而对社会不平等持更加批判的态度[21]。本文认为引入“教育功能”的概念来考察教育对分配公平感的影响机制是有必要的。一方面,教育通过改良人们的劳动技能强化人们的生产能力,具有影响个人收入和主观态度的作用。另一方面,社会发展的过程构建了教育在社会结构中的筛选作用。特纳(Turner)曾论证工业社会的教育制度是社会流动的一种渠道[22]。随着工业社会的不断发展,教育制度形成了“筛选”的功能[23]。解释教育与劳动力市场之间的关系都绕不开教育的筛选作用[24]。

虽然人力资本理论和筛选理论都是以“社会化”理论为基础,解释起点也源于“社会化”理论,但是教育的生产功能与筛选功能对人们分配公平感的影响机制是不同的。“社会化”理论强调教育的社会化过程,教育经历对个人能力具有持久的影响力。人力资本理论认为人们为获得相应的生产力付出成本,因而获得更高的预期[4]。筛选理论认为教育是用来鉴定、选拔、加工、分类人才的体系[25]。教育为相应的社会群体创造向上社会流动的机会,这样“看门人”利用教育证书识别符合期望的群体而排除其他群体[26]。迈耶(Meyer)认为人们倾向于扮演符合社会期待的角色,展现符合社会期待的才能,而这些才能都是以往的教育成就配置给他们的[27]。社会成员的自我评价与社会共识之间所达成的一致性程度越高,人们的分配公平感则越高[28]。教育的筛选和配置作用作为一种社会化的“仪式”深刻地影响着人们扮演符合社会期待的角色,形成了特定的社会态度。

基于人力资本理论关于人们内在能力的假定,人们只有通过内在才能的训练达到社会位置的要求[29]。个人接受更多的教育就意味着获得了更多的人力资本,因此在劳动力市场中个人就有更高的劳动生产率和更先进的劳动技能[8],带给雇主更高的生产效率及利润,雇主对雇员给予相应的工资回报。进一步推论,当个人的教育投资与训练能够提高并使其达到某种社会地位所要求的能力时,如果个人认为其工资回报与其能力相匹配,个人更可能认为收入分配是公平的。基于上述认识,本文提出教育生产功能假设:

假设1——教育年限越高,人们越可能认为收入分配公平。

筛选理论和人力资本理论一项重要的分歧就在于教育是否提高受教育者的能力。筛选理论认为在劳动力市场存在广泛的信息不对称的情况下,教育更多的是对个人内在才能的确定。教育具有区分高能力者与低能力者的“过滤”机制[30]。思朋斯(Spence)将后天可改变可观察到的自致因素称为信号,如工作经验、教育水平等。雇主基于教育信号与工资结构之间关系的信条传递给就业市场中潜在的求职者,求职个体根据自身的情况做出教育投资的决策[31]。斯蒂利茨(Stiglitz)的教育筛选模型认为在就业市场中,雇主并不清楚哪些是能力高的雇员、哪些是能力低的雇员,雇主只能基于概率给所有人一个平均能力的工资,这样新员工中能力低的人就很满意,但能力高的人却觉得利益受损。为了避免这种情况出现,雇主通过“高学历高工资”鼓励高能力的人去努力获得高等教育文凭,而低能力的人因其能力不足以通过教育的选拔,所以雇主最终通过教育能够区分出高能力和低能力的人[32]。可见,当劳动力市场中没有教育的筛选作用时,反而会使高能力的劳动者产生分配不公平的感觉。按照筛选理论的逻辑,人们发送教育信息是由于稀缺性而具有价值的[33]。由于个体工作岗位的特征取决于其在求职队伍中的相对位置,个体接受教育的目的主要是通过发送自己能力的信息[34]。比如低能力者拿到高中文凭,高能力者为了区别于低能力者,就想获得大学文凭;而一旦低能力者也拿到大学文凭,则高能力者就有投资更高教育水平的动机。教育的稀缺性价值更多是由个体的受教育程度在劳动力市场的相对位置决定的。基于上述逻辑,本文提出教育筛选功能假设:

假设2——教育相对位置越高,即教育程度在劳动力市场的相对位置越高,人们越可能认为收入分配公平。

三、数据与研究设计

(一)数据

本研究使用的数据来自2014年西安交通大学实证社会科学研究所主持的“中国大城市社会网络与求职调查”(JSNET2014)。该调查在长春、天津、济南、上海、厦门、广州、西安和兰州8城市采用多阶段系统随机抽样的方式,对有过非农职业经历的被访者进行问卷调查。调查在每个城市抽取30-50个居委会,每个居委会中抽取一定数量的家庭户,每户抽取1名被调查对象。调查使用8城市统一样本框进行居委会的抽取,采用地图法进行居委会内家庭户的抽取。本调查最终获得5476个有效居民样本。本文将研究对象的年龄限制在16至65岁。

(二)变量

1.因变量

收入分配公平感。本文主要关注收入分配公平感,采用主观评估法测量,问卷向被访者询问了关于收入分配公平感的问题:“与您的同事相比,您认为您的收入是否公平?”问卷中涉及的选项是:完全不公平;比较不公平;居中;比较公平;完全公平。本研究将选项合并为:不公平;居中;公平。

2.核心自变量

教育生产功能。依据人力资本理论的检验方法,本文将教育在劳动力市场中提高劳动生产率的功能,即教育的生产功能操作化定义为教育年限。如果教育是一种提高劳动生产率的人力资本,个体接受绝对数量的教育生产价值不会改变,个体接受教育的过程是一个人力资本不断积累的过程,教育年限就体现了人力资本积累的过程[35]。

教育筛选功能。本文将筛选功能操作化定义为教育相对位置。其实,教育相对位置变量可以看作个人在同期群体中的教育排名。它是教育信号理论的核心变量,因为信号理论认为劳动力市场中的雇主会依据教育排名来推测劳动者在能力分布中的位置[33]。柯罗克(Kroch)等认为如果教育是一种有效的信息和筛选机制,教育信息是“物以稀为贵”的,即教育筛选机制中传递的信息价值更多的是由个人的教育程度在人群中的相对位置决定的[33]。一般处理个人在其所属人口组中的相对位置变量有两种方法:一是将个体受教育年限在对应人口组中进行标准化处理;二是计算个体受教育年限在对应人口组中所处的百分位数。本文采用后一种计算方法:(1)将样本依据年龄分组,年龄以五岁为一跨度;(2)将每一个人口组中的教育年限排序;(3)计算每个样本受教育年限在其所属人口组中所处的百分位数,生成教育相对位置变量(范围0至100)[36]。比如一个人在所属人口组中受教育年限最低,代表他受教育年限的百分位数最低,他的教育相对位置最低;反之,他的教育相对位置最高。

3.控制变量

本文将月收入对数、性别、年龄、年龄的平方、政治面貌、户口、单位所有制、行业作为控制变量。研究涉及的核心变量描述详见表1。

表1 变量描述

(三)模型与分析步骤

沿着上述研究思路,本研究数据分析的步骤包括:首先,运用多元线性回归模型验证教育的生产功能与筛选功能对客观收入的影响效应(个人月收入对数为因变量);其次,以上述模型的统计结果为基础,将收入分配公平感作为因变量,使用定序逻辑回归模型检验教育的生产功能和筛选功能对收入分配公平感的影响效应。

四、统计结果分析

(一)教育对个人月收入的影响

由表2的结果可知,教育对个人收入的影响是正向显著的。由模型1可知,在控制了其他变量的情况下,在0.001的显著度水平上,教育年限每增加1年,个人月收入将增加10.46%(e0.0995-1)。由模型2可知,在控制了其他变量的情况下,在0.001的显著水平上,教育相对位置每增加1个单位,个人月收入将增加1.04%(e0.0103-1)。由模型3可知,同时引入教育生产功能与筛选功能变量,在控制了其他变量的情况下,在0.001的显著度水平上,教育年限每增加1年,个人月收入将增加6.61%(e0.064-1);在0.001的显著度水平上,教育相对位置每增加1个单位,个人月收入将增加0.44%(e0.0044-1)。如果教育生产功能对收入的影响是正向显著的,而教育筛选功能对收入的影响是负向显著的或正向不显著的,教育则表现为纯粹地提高劳动生产率的功能;反之,则说明教育具有纯粹地筛选功能。如果二者对收入的影响均是正向显著的,则说明教育同时具备生产功能与筛选功能[36]。

表2 多元线性回归模型(以月收入对数为因变量)

(二)教育对收入分配公平感的影响

由表3的结果可知,教育筛选功能对收入分配公平感的影响是正向显著的。模型4显示,在控制了其他变量的情况下,在0.1的显著度水平上,教育年限越多个人越可能认为收入分配是公平的。由模型5可知,在控制了其他变量的情况下,在0.01的显著度水平上,教育相对位置越高个人越可能认为收入分配是公平的。但是,由模型6可知,同时引入教育生产功能与筛选功能变量,在控制了其他变量的情况下,在0.01的显著度水平上,教育相对位置越高个人越可能认为收入分配是公平的;教育年限越多个人越可能认为收入分配不公平,但这一结果不显著。由模型5和模型6可知,在控制了包括月收入在内的其他变量的情况下,教育相对位置对收入分配公平感的影响效应仍然是显著的。这样的结果说明在控制收入后,教育对分配公平感的影响效应仍然存在,教育能够影响人们的主观分配公平感。本研究的回归模型支持了假设2,即教育相对位置越高,人们越可能认为收入分配公平。基于教育对收入影响效应的实证分析表明,教育兼具生产和筛选功能。然而,教育对分配公平感的影响体现在教育筛选功能上。个人在相同年龄段的人口组中教育相对位置越高,越倾向于认为收入分配公平。

表3 定序逻辑回归模型(以收入分配公平感为因变量,不公平=0)

五、研究结论与讨论

本文利用“中国大城市社会网络与求职调查”数据检验了教育对收入的影响以及教育对收入分配公平感的影响,得出以下结论:

第一,就教育对收入的影响来看,教育不仅具有提高劳动生产率的功能,也具有筛选的功能。这一结果同时支持了人力资本理论和教育筛选理论。在我国劳动力市场中,教育对个体收入的影响既体现提高劳动生产率的作用,也体现筛选劳动力的作用。个人想要通过教育提高自己的经济收益,不仅要有真才实学,还要将自己真才实学的信息传递给雇主,最后接受雇主凭借教育经历所进行的筛选。

第二,就教育对收入分配公平感的影响来看,教育的生产功能与筛选功能对分配公平感的影响效应是不同的。说明教育对分配公平感的影响机制,比教育对客观收入的影响机制复杂。为什么教育对收入与分配公平感的影响机制不同?我们认为这首先应从教育的功能来思考。教育功能是教育系统对社会发展和个体发展所产生的各种影响与作用,意味着教育功能会作用于系统和个体两个方面。教育的生产功能具有提高个体劳动技能水平,从而提高劳动生产率的作用,是教育作用于个体的功能。当个体拥有的这种能力越高,个体期待得到的回报也应该越高。当劳动力市场更多地依赖于市场机制进行资源配置时,人们认为自己所得到的回报是由自己的市场能力决定的,因此愿意接受其分配结果。然而,当劳动力市场中的资源配置过程与绩效不挂钩时,导致能力越高的个体更容易认为自己的收入回报没有真实地反映自己的贡献,是不合理、不公平的,收入分配公平感会降低。

就教育的筛选功能来看,它是一种区分高能力者与低能力者的“过滤”机制,通过对个体的分类,帮助社会系统对劳动者进行排序。在教育的筛选作用下,大部分高能力者被划分至较高的位置,低能力者被划分至较低的位置。通过教育的筛选机制而进行人才分层,体现了不同群体的关于社会位置的心理差异。教育的“过滤”作用不仅通过教育证书识别符合期望的社会成员而排除其他人,还要求人们展现出由不同教育成就配置给他们的才能。教育的筛选作用作为一种社会化的“仪式”使人们形成了特定的、符合角色期待的主观“态度”。结合社会认知理论解释[37],低能力者容易对事件做外部归因,更容易认为个人收入分配不公平;高能力者容易对事件做内部归因,更容易认为个人收入分配公平。基于筛选理论的基本假定,我国劳动力市场在仍然存在着广泛的信息不对称的情况下,面临雇佣的不确定性,雇主对劳动者工作能力的了解仍然依赖教育的筛选,为了避免高能力者因不公平感而离开,只有区分出高能力与低能力的劳动者,雇主才能制定合理公平的薪资结构。这个过程如果缺失了教育筛选作用,雇主只有通过其他的非自致因素做出雇佣决策。阿克尔洛夫就认为在美国如果没有教育的筛选作用,处于弱势群体的少数民族将处于更加不利的地位,雇主的理智选择将更倾向于在责任重大的岗位上不雇佣少数族群的人,这是一种“劣币驱逐良币”的过程[38]。

基于教育筛选或文凭论的视角,索伦森(Sørensen)认为教育提高了个人进入较好职业领域的成功率,但是教育并不能通过提高劳动生产率而提高工资水平,工资的分布反映了工作特征的分布而没有反映个人能力或人力资本投资的分布[39]。而教育相对位置反映了个人能力在劳动力市场的大致分布。假设教育是一种筛选或文凭效用,个人的教育程度代表了其在劳动力市场中的位置。个人教育相对位置越高代表个人能力越高,雇主认为其更容易接受培训。相对位置越高的个人更受雇主的青睐,雇主愿意付更高的工资并承诺更好的职业发展。人们对收入分配是否公平的感知是劳动者对雇佣决策及其工作特征的综合评价,即雇主是否能够通过个人能力的高低给予合理的工资,或承诺相适应的职业发展。本文的实证结果表明在控制收入后教育相对位置越高的个人越可能认为收入分配公平,说明教育对分配公平感的影响在于教育的筛选机制,除了收入的影响,劳动者为了区别他人而在劳动力市场中占据“一席之地”同样会影响个人的分配公平感。

结构决定论和相对剥夺论都从另一方面支持了本文的结论。一方面教育相对位置越高意味着越高的社会地位,因此越可能获得较高的收入回报,继而倾向认为收入分配是公平的。另一方面,社会成员将自身的教育成就放置在同辈群体的序列中评价自身收入分配是否公平。结构决定论和相对剥夺论在这里的解释具有一定的一致性。最后,本研究的不足之处在于,区别于他人的教育稀缺价值不单是教育相对位置,还需要通过对教育质量的进一步细分来体现,如学校声誉、专业热门程度等等。对收入与分配公平感的影响效应,还需收集更加详尽的数据做进一步的分析检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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