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藏遗珍》的发现与影印
2019-05-14肖伊绯
肖伊绯
1935年初,一个印着“影印样本”字样的文件纸袋,静静地搁在了上海影印宋版藏经会的办公桌上。纸袋里有一本薄薄的小册子,标准的32开开本,封面左上侧加黑框写着10个仿宋字《影印宋藏遗珍预约样本》。这不过10余个页面的小册子,印制工艺却极为考究,铅印字体清秀又不失庄重,起首几页更用红色油墨刷印,格外醒目。书后还附印有两张珂罗版蓝印照片和一张影印折页,可谓图文并茂。
可是,当上海影印宋版藏经会的倡办者之一,著名收藏家、文物学家叶恭绰(1881—1968)看到这本册子的目录部分时,却拈起桌上的笔,特意蘸上了朱墨,逐行逐字地批改 起来。80余年之后,这一册叶氏手批本现身拍场,这段叶氏批改样本目录的前尘往事,方才浮现于后世读者眼中。这一纸上因缘,可不简单,不妨细察前因后果,品读这一册叶氏手批本的前世今生罢。
原来,早在民国二十一年(1932),叶恭绰等为了查访西安发现的宋代佛经《碛砂藏》的缺册,辗转各地访求宋版佛经;因缘注定,竟在山西赵城县的广胜寺中,又发现了金代藏经,时称《赵城金藏》。叶随即与北平周叔迦等筹划,希望能将赵城金藏中的典籍与碛砂藏作一番整理研究,并将其中存世极罕的一批佛教经典选出来影印,名之曰《宋藏遗珍》。这项工作在三年后,终于有了结果——上海影印宋版藏经会叶恭绰、释范成等决定,从《赵城金藏》中特选其中的孤本佛教经籍46种,共计249卷,编为上、中、下三集;影印成32开本,线装120册,分成12函,题名《宋藏遗珍》向海内外公开发行。
这一佛教界、学术界、出版界、文化界的盛事,一经公布,立即在海内外引起巨大反响。为慎重起见,也为广募资金,《宋藏遗珍》将采取预定购书的方式;而一整套《宋藏遗珍》的预定合约内容包括,影印缘起、全书目录、预约价格及方式和一部分影印的书影——全部汇集在这一本薄薄的小册子《影印宋藏遗珍预约样本》中。那么,叶恭绰逐行批改的“目录”部分,究竟还会有什么新增的重要内容呢?
首先,叶恭绰将《宋藏遗珍》中每部经书的卷数一一注明,这是样本中未曾注明的。然后,他逐一对每一部经书的残缺状况(存留经卷卷数),为补全经书影印了哪些其他版本的藏经等等。这些批注,不但对购买、阅读、研究赵城金藏的人士有着重要提示作用,也对后世《赵城金藏》的存续状况、版本校勘等方面,都有着重要的参考价值。
姑举例示之。《大圣文殊师利菩萨佛刹功德庄严经》条目下,朱批:“三卷,原刻中下卷,今依大正藏补全”。《金色童子因缘经》条目下,朱批:“十二卷,原刻本缺二、三、九卷,今依大正藏补全”。《诸法集要经》条目下,朱批:“十卷,原刻本缺六、七、九三卷,今依大正藏补全”。《御制莲花心轮回文偈颂》条目下,朱批:“二十五卷,原刻本缺十四、二十一、二十二、二十三四卷,今依丽(藏)补全”。《注御金刚般若经疏宣演》条目下,朱批:“六卷,原刻本仅存第五一卷,今以敦煌写本上下两卷补全”。《双峰山曹侯溪宝林传》条目下,朱批“十卷,原刻缺二、七、九、十四卷,今谨据日本昭和八年东方学报第四期所载常盘大定发现第六卷补入”。诸如此類,叶恭绰均不厌其烦,一一批注,不但体现其治学严谨风范,也为后世研学者划定经典绳矩。更为重要的是,这些朱批内容,在后来《宋藏遗珍》的影印工作中,成了指导编印工作的重要内容。如今所看到的《宋藏遗珍》中影印的经卷内容,正是据此朱批内容加以一一补全的。
此外,从叶恭绰的朱批上来看,《赵城金藏》缺佚严重。事实上,这部金代印制的佛经从发现之初,就从未完整过。按照“影印宋藏遗珍缘起”中的说法,“承徐森玉居士续往检校,得五千四百余卷,惟依原编千文考之,应有七千卷之富。嗣求之近寺民家,有用以糊壁夹针柄者,出资收赎,又得三百卷附入。”这已然说明,全部《赵城金藏》应在7000卷以上,而自范成法师发现金藏之后,徐森玉居士继而检校时,尚有5400余卷;在附近民居收购那些被当作废纸使用的经卷之后,总共则约有5700余卷,离7000卷之数也已少了1000余卷了。随后,著名佛学家欧阳竟无于1934年9月派其高足弟子蒋唯心,前往赵城广胜寺一探究竟。在住持和尚明澈上人协助下,蒋整整检校40天,阅完当时尚存的4957卷经卷。从5700余卷到此时的4957卷,其间又消失了800余卷,这批瞬间消失的经卷去向何方,即便在当时,也无从知晓。
然而,即使剩下的不足5000卷经卷仍然为外界各方势力所觊觎。1936年,日本东方文化研究所曾派人到赵城考察,要以22万银元作价收买这部藏经,遭到以广胜寺住持波罗和尚为首的寺院僧人以及护法居士的断然拒绝。后来,又曾有日本僧人专程来到广胜寺,以每市尺1块银元的高价,收买经卷未遂。1938年2月26日,日寇占领赵城,广胜寺及其封存《赵城金藏》的飞虹塔危在旦夕。经住持力空法师多方周旋,在八路军军方支持下,这批经卷得以成功迁运出境。
据1942年7月6日《新华日报》报道说,“赵城佛教胜地广胜寺为两千余年之古迹,藏有古代经卷4700余卷,为古代文化之珍宝……”云云,可见当时抢运出境的这部分经卷,也只有4700余卷了。此时,又有200余卷不知所踪。运送途中损失的经卷暂且不提,当时迁运出境的《赵城金藏》,虽逃过了沦入日军之手的一大劫难,可当时战火绵亘南北各地,也终无稳妥保存之地。在万不得已的情形之下,所有经卷被秘藏在一座废弃的煤窑里,达三年之久。1949年,这批历经劫火的经卷,再次被分装到42个箱子里,移交至北平图书馆(今国家图书馆)收藏。经逐一检核,此时的《赵城金藏》仅存4300余卷了。如今,《赵城金藏》与《永乐大典》《四库全书》《敦煌遗书》一起,被誉为国家图书馆的四大“镇馆之宝”。
从最初发现时的5700余卷到最终馆藏的4300余卷,至少有1400余卷《赵城金藏》于数次劫难中终化劫灰。这1400余卷再也无法看到的经卷,其原本之影像可能在叶恭绰等影印的《宋藏遗珍》中尚能一窥真容。从这个意义上讲,这套《宋藏遗珍》的版本学价值、学术价值、历史价值部分等同于《赵城金藏》本身。叶恭绰等的这番苦心经营,终为后世躬耕下一片大福田。
今日能有幸展卷捧读,打开这一部民国二十四年(1935),由上海影印宋版藏经会倡议筹印,北平三时学会主持,用赵城广胜寺藏金刊藏经本影印的《宋藏遗珍》,叶恭绰等有识之士力挽狂澜、倾力护持古代经典的苦心跃然纸上;那煌煌百余册、泛着近百年岁月晕黄的纸墨,还在为后世讲述着这个“鉴宝护宝”的真实故事。
附录:《影印宋藏遗珍预约样本》卷首红印“影印缘起”部分,转录原文如下:
影印宋藏遗珍缘起
曩因摄印宋碛砂藏经,汲汲向全国征访阙叶,适闻山西赵城广胜寺有古藏秘守。乃嘱范成法师遄往度求。不恤曰:炙雨淋之苦,至则灵山云护古殿香扃。启视经橱,凌杂破损。稽诸石刻,寺建自汉桓帝时,其藏经为卷轴式,则元太祖所印施者。承徐森玉居士续往检校,得五千四百余卷,惟依原编千文考之,应有七千卷之富。嗣求之近寺民家,有用以糊壁夹针柄者,出资收赎,又得三百卷附入。久嗟散失,终难完整。夫此藏名式之矜贵,实未见于前此之公私著录。今就各卷所附见者推论,如画字卷有大金正隆二年跋文;本字卷有天下兵马大元帅吴越国主钱俶开此论施题遄;疑字卷有河中府猗氏县刁主题名;家字卷有太原府文水县刁主题名;碑字卷有汾州录事司题名;尹字卷有南宫县宋镇抚伦仓副、冠氏县安僧录馆、陶县、堂邑县、朝县、杨谷县、博州水城水寨等刁主题名。按宋史钱俶本名宏俶,以犯宣祖讳称俶。据此卷所题,是在太平兴国后开雕,其先于正隆近二百年。其本字卷次则在画字卷二百余字之下,故何以前雕者降階列后,后雕者反窜等居前,岂当曰,豫布千文经目。钱俶仅认雕本字卷之摩诃止观,依经次而然耶。摩诃止观为天台智者大师所造,钱俶以浙人施雕浙著,颇近世情。不然,即故有钱俶旧物,而此藏收入,袭其卷端之题文矣。至刊地可于雕主征之,今雕主多为晋人,此藏必刊成于晋地,集缘近便,其势宜然。然若定为钱俶始刊,似又应隶于吴越,与晋地之说相忤。此则有可以解譬者,钱俶之名,今此藏仅一见耳,其论施不多,未必雕版定在浙地。或初在浙地开雕,嗣后辇之返晋。如紫柏大师之五台方册藏版终归径山之故事,此说宁不可据总之。此藏之为山西民间所完成,殆无疑义。其版龄多则九百五六十年,至少亦七百八十年以上也。北派刻风,字体朴劲,行款疏密相间,绰有古趣,只以地处僻左,时际乱离,十方闻见既希,全藏流行遂蹇。而其摄收之弘博,甄选之精严,虽当残缺之余,犹令人惊叹不已。有梵经佚典,有法相秘文,有古德未见之专书,有历代失编之要录。兹辑出四十六种,都二百五十五卷,亟用新法影印,分为上中下三辑,约一百四十册。海内耆硕力赞其成,巨著巍然重兴于世。岂非现代佛化事业中之一大因缘乎。同人谨溯所以,幸获发见之故,且愿凡读碛砂藏者增一副编,为立名目曰:宋藏遗珍。伏祈大雅匡教是幸,而集经目暨预约办法具布如左。中华民国二十四年一月。
朱庆澜、蒋维乔、欧阳渐、袁同礼、叶恭绰、徐乃昌、徐文蔚、周叔迦同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