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合格的启蒙对象
2019-05-13钟凯丽
钟凯丽
《祝福》作为高中语文教材的经典篇目,一直是教学研究者关注的焦点。在众多的阐释中,祥林嫂被表述成一个深受封建礼教迫害、性格软弱、思想落后的劳动妇女形象。但也有一些学者提出了不同的观点,有学者认为:“祥林嫂最终由生命的‘形而下走向了生命的‘形而上……是鲁镇上最后走向‘问道‘求道的哲学家。”[1]这类解释为我们解读祥林嫂的形象打开了一个新的视野,但是将祥林嫂寻求解脱的过程视作对形而上的追求,对生命终极问题的叩问,未免有夸大之嫌。在笔者看来,祥林嫂作为一个需要被启蒙的对象,具有显而易见的性格缺陷,但是她追求自由的意识、爱与信赖的情感和自我完善的渴望都是不容忽视的,这是她区别于鲁迅笔下其他普通民众的最大特征。王富仁先生认为比起阿Q、华老栓、单四嫂子等人物,祥林嫂身上是奴性色彩最少的。
鲁迅曾在《摩罗诗力说》中提出:“凡人之心,无不有诗……诗人为之语,则握拨一弹,心弦立应,其声激于灵府,令有情皆举其首,如睹晓日……”[2]在他看来,民众的心中皆有“诗”,只是受了礼教的濡染,致使“诗心”蒙尘,而启蒙者的任务是触发民众的“诗心”。鲁迅所言的心中之“诗”便是人的欲望和情感。祥林嫂对封建礼教束缚的激烈反抗,对孩子的深沉爱意都是鲁迅盛赞的“诗心”。按照鲁迅早期的启蒙思想,《祝福》其实具备了一个十分合格的启蒙对象和一个拥有先进思想的启蒙者,但最终却不可避免地走向悲剧。因此,笔者认为,鲁迅写《祝福》的目的并不止于对封建礼教的抨击,也有对社会、人性的思考。本文试图对祥林嫂的形象作出新的解读,以此深化对其悲剧的认识。
一、追求自由的意识
对于整个鲁镇来说,祥林嫂是一个异类。她的“异”不仅体现在她的坎坷命运,也体现在她与鲁镇民众熟知的礼制格格不入。许多研究者认为祥林嫂始终都处于礼教的束缚中,这种观点其实存在漏洞。倘若祥林嫂最初便具有礼教意识,她便不可能在丈夫死后出逃,而会听从婆婆的安排。再者,祥林嫂被逼再嫁时的闹剧与一般回头人再嫁的表现亦不同。根据卫老婆子的描述,“回头人出嫁,哭喊的也有,说要寻死觅活的也有,抬到男家闹得拜不成天地的也有,连花烛都砸了的也有”。而她给祥林嫂的评价是“出格”和“异乎寻常”。在卫老婆子和鲁镇人的眼中,回头人反抗再嫁是女子忠贞的表现。但祥林嫂的激烈反应却不是出于对名节的捍卫,而是不愿受制于人,也不愿意失去自由的生活,这在旁人眼里便成了异类。
有论者指出,祥林嫂在鲁四老爷家做工而感到知足,是“做稳了奴隶”的表现。这种站在现代人立场做出的论断于祥林嫂是不公平的。到鲁镇做女工只是祥林嫂在困境中的选择,也是适合她的选择。文中写道:“人们都说鲁四老爷家里雇着了女工,实在比勤快的男人还勤快。……然而她反满足,口角边渐渐的有了笑影,脸上也白胖了。”相比文中的卫老婆子、祥林嫂的婆婆等人,祥林嫂没有卑躬屈膝,亦不懂谄媚逢迎。她只需对自己的工作尽职尽责,依靠自己的能力生存,此外她一无所求,因而她感到满足。反观鲁镇的其他人,他们长期为等级秩序所规训,才是真正“做稳了奴隶”而不自知。
祥林嫂对于鲁镇人固守的礼制是颇不敏感的。根据卫老婆子所说的“我们山里人,小户人家,这算得什么”,可知山里的人们受纲常伦理的束缚较小。祥林嫂从小在山中长大,礼教意识淡薄,因此把祥林嫂的反抗行为上升至对封建礼教的反叛是不合适的。她既无礼教之概念,也无主动抵制之意识,她的不愿与不从完全是出自其人性深处对自由的渴望。
祥林嫂改嫁后又回到鲁镇,如往常一般去分酒杯、放筷子、拿烛台,但都被四婶制止了。作者紧接着写道:“她转了几个圆圈,终于没有事情做,只得疑惑的走开。”“疑惑”一词反映祥林嫂对四婶阻止她的原因一无所知,此时的她对自己改嫁后的身份并未觉得不妥。直到她无数次讲述阿毛悲惨的故事,却得到了鲁镇人的厌烦和冷笑时,她才逐渐有了无所适从之感。祥林嫂的罪感意识并非来自于封建礼教,而是鲁镇人的冷漠为她套上的枷锁。后文当她再次被阻止时,“她像是受了炮烙似的缩手,脸色同时变作灰黑,也不再去取烛台,只是失神的站着”。对比祥林嫂的反应,我们发现,她在鲁镇的社会环境中已经从最初无知无畏的形象逐步沦为众人眼中的“罪人”。
不同于在封建礼教环境中成长起来的鲁镇人,祥林嫂身上具备初民般天真、质朴的特质,这些特质都接近于启蒙意识。但由于缺乏理性思想和有识者的引导,祥林嫂不具备反抗礼教的主动性,因此我们看到的祥林嫂总是被动的。因为婆婆逼她改嫁,她被迫逃离;因为第二任丈夫死于疾病,儿子被狼叼走,她被逼回到鲁镇;因为鲁镇人的冷漠和疏远,她被逼捐门槛,供千人踩万人踏。祥林嫂的自由意识在天灾人祸面前是不堪一击的。此外,正因为她心思纯白,便如一张白纸可以任人涂抹。鲁镇教与她的规矩,她都无力辨识,一一接受。当柳妈告诉她,她死后会在阴司中被閻王锯开,分给她的两任丈夫时,“她的脸上就显出恐怖的神色来,这是在山村里所未曾知道的”,她立刻便接受了柳妈捐门槛的建议。心思纯白的人在遭遇困境时无法求诸于内而只能求诸于外,但当时的外部环境根本无法为她提供疗救之法,因此祥林嫂的悲剧并非个人的必然,而是社会的必然。
二、爱与信赖的情感
封建社会中人与人的关系是建立在礼教制度之上的,人与人之间关系的维系并非基于感情,而是基于交换关系与利害关系。鲁迅在《我们现在怎样做父亲》中抨击这种变质的人伦关系,而认为父母与子女的关系应当建立在人的本性之上,“便在中国,只要心思纯白,未曾经过‘圣人之徒作践的人,也都自然而然的能发现这一种天性。……只是有了子女,即天然相爱,愿他生存;更进一步的,便还要愿他比自己更好,就是进化”[3]。
祥林嫂不厌其烦地讲述阿毛的故事,稚子意外身亡令她的爱子之情无处宣泄,唯有通过反复向人们诉说她的孩子,以不断回忆的方法来抒发沉痛的情感。但是这种源自人性的充沛情感在一个礼教高于人欲的社会中是不被允许的,个人需要压抑自己的欲望和情感去适应封建体制的运转。在这样的环境中,“凡是人的内心真实感情的自然流露,凡是不加掩饰的自然欲望的要求,都被周围的人视作可笑的举动,而那些虚饰性的言辞和伪善的行为,反被认为是庄重的、知礼的”[4],久而久之,人性便会变得冷漠和麻木。
从祥林嫂的言行举止中,我们可以看到她对于鲁镇的冷漠、偏见、恶意的接受是后知后觉的,她对他人怀着无条件的信任。当她发现夫家的堂伯在寻找她时,她回去就把这件事情告诉了四婶,四叔便立刻猜出她是逃出来的;当人们厌倦她的故事,从同情转为讽刺和嘲笑时,她“张着口怔怔的站着,直着眼睛看他们,接着也就走了,似乎自己也觉得没趣”;当人们笑着询问她的阿毛的时候,她“从人们的笑影上,也仿佛觉得这又冷又尖,自己再没有开口的必要了”。祥林嫂无法理解为何人们对她从同情渐渐转为了冷嘲,她对于所谓的人情世故知之甚少,对于人性的冷漠也缺乏警戒之心。她采用了柳妈捐门槛的建议,又追问“我”灵魂的问题,将自己生活的希望毫无保留地寄托在了他人的身上。但这种对人的信赖感并没有带给她救赎,反而将她推向了死亡。
《祝福》中,祥林嫂的话语也值得注意。她从沉默到开口再到沉默的过程,是伴随其境遇和心理的变化而变化的。祥林嫂初到鲁镇时,“不很爱說话,别人问了才回答”。她最初的沉默源于其内敛的性格和满足的心理。脱离婆婆的控制,在鲁镇自食其力,即便再苦再累,于她也是知足的,因而她没有什么可倾诉的。而当她失去丈夫和儿子后,她内心知足的世界瞬间崩塌了,她希望有人能够倾听她的故事,理解她的感受,于是便有了一改常态的喋喋不休。但她最终又在人们的冷笑中回归于沉默,只能兀自舔舐伤口。她再度沉默的时候,其实是极度渴望交流的。小说中提到:
“阿阿,你……你倒自己试试看。”她笑了。
柳妈的打皱的脸也笑起来,使她蹙缩得像一个核桃;干枯的小眼睛一看祥林嫂的额角,又钉住她的眼。祥林嫂似乎很局促了,立刻敛了笑容,旋转眼光,自去看雪花。
这里祥林嫂的笑十分突兀。小说只写到祥林嫂的两次笑,一次是她初到鲁四老爷家后卖力做事,“然而她反满足,口角边渐渐的有了笑影,脸上也白胖了”,还有一次便是在柳妈调侃她的时候。在阿毛的故事被大家厌倦后,祥林嫂已经很久没有开口了,而和柳妈的聊天却让她露出了笑容,她将柳妈对她额头上伤疤的嘲讽误认为开玩笑。试想,如果柳妈愿意陪她说话,愿意听她的倾诉,那么祥林嫂的悲剧是否能够避免?当人的心情抑郁而无处抒发时,才逐渐转为麻木。祥林嫂从最初来到鲁镇“脸色青黄,但两颊却还是红的”的年轻妇人变为最后“只有那眼珠间或一轮,还可以表示她是一个活物”的乞丐,这种骇人的变化便是源自外部环境对其欲望和情感的压抑。
三、自我完善的渴望
社会的冷漠和排斥让祥林嫂产生了“罪感意识”,她开始寻求洗脱“罪过”的方法。在《祝福》中,祥林嫂所寻觅的两条出路是宗教与启蒙。在鲁迅看来:“人心必有所冯依,非信无以立,宗教之作,不可已矣。”[5]启蒙思想反对专制迷信,但并不排斥信仰。但凡鲁镇人有一丝发自内心的宗教信仰,祥林嫂便有可能避免悲剧。从大环境上看,鲁镇人对“祝福”的仪式极为重视,又讲究避讳,是信奉宗教的表现,然而小说细微之处却处处体现他们对宗教信仰的反叛。柳妈作为一个信佛之人,却对祥林嫂说“或者所幸撞一个死,就好了”;四婶只知道祥林嫂是不洁之人,不能够碰礼器,却对她捐门槛的赎罪行为不以为意;四叔认为祥林嫂死在祝福之夜很是晦气,自己却在当天破口大骂。这些以礼教要求祥林嫂的人,自己却无视礼教。讽刺的是,那个经他们训导后老老实实遵守礼教的人却只能在祝福之夜凄然离世。
祥林嫂天真、淳朴的人格是鲁迅眼中的自然人格,但祥林嫂们的欲望、情感和自由意识是为社会所不容的,她们唯一的出路便是遵守封建礼教的规章制度,使自己也成为“吃人”的一员,否则等待她们的只有悲剧,这正是鲁迅所痛心的。鲁迅的冷峻就在于,他揭露了一个众人眼中的“罪人”即便压抑个人欲望,按照封建社会的规则去生存,也无法得到谅解。
在“捐门槛”的办法失败之后,祥林嫂临死前对身为知识分子的“我”提出了灵魂之问,她将希望放在了知识分子身上。祥林嫂对魂灵有无的困惑证明她的“诗心”仍在,但她所面对的知识分子却不具备激发“诗心”的能力和素养。知识分子整日将启蒙挂在嘴边,而当一个需要被启蒙的对象向他求教时,他却哑口无言。
作为知识分子的“我”与鲁镇一帮看客不同的地方在于“我”具有同情心和自省意识,但这些最终都没有敌过“我”的软弱与平庸。“我”初回鲁镇时,对鲁四老爷的陈腐思想感到厌烦。在封建思想和文化面前,接受了新文化的知识分子仿佛具备了一种优越感,但这种优越感在真正面临民众思想改造的问题时却荡然无存。“我”以一句“说不清”应付了祥林嫂之后,感到很不安,随即“我”想到了城里的清蒸鱼翅不可不吃。一个知识分子在面临形而上难题时心慌意乱,寻求的寄托居然是食物,可见精神之空洞。
祥林嫂的故事是通过“我”的视角进行叙述的。《祝福》的主要部分既是对祥林嫂遭遇的介绍,也是“我”摆脱罪恶感的过程。“我”在回忆祥林嫂半生事迹时加入了许多主观描述,例如,写卫老婆子第二次将祥林嫂带到鲁四老爷家时,文中描述她“显出慈悲模样”;一些老女人特地寻来,听完祥林嫂的故事后,“叹息一番,满足的去了”;再如下文的“她未必知道她的悲哀经大家咀嚼鉴赏了许多天,早已成为渣滓,只值得厌烦和唾弃”……这些话语都包含着“我”对鲁镇看客们的讽刺。在“我”的叙述中,是这些人将祥林嫂逼上了绝路,因而故事的最后,“我”说:“然而她是从四叔家出去就成了乞丐的呢,还是先到卫老婆子家然后再成乞丐的呢?那我可不知道。”此时,“我”的语气已经变得心安理得、事不关己了,那些嘲讽、漠视祥林嫂的人已将“我”心中的愧疚洗得一干二净。
鲁迅认为知识分子和民众的身份是平等的。《祝福》中,启蒙者的身份未必比民众高,在祥林嫂面前,“我”成为了被审视的对象。甚至可以说,祥林嫂要高于“我”。祥林嫂由于未能融入鲁镇的规则而走向了死亡,而“我”却在祝福的空气中感到懒散而舒适。“我”在那一刻已经融入了鲁镇的制度中,与鲁四老爷、柳妈、四婶及鲁镇的其他看客并没有什么区别。
《祝福》写于1924年,它反映了鲁迅对其早期启蒙思想的质疑,也有鲁迅启蒙理想破灭之后的迷茫。但这并非鲁迅软弱的表现,正是他思想深刻性的体现。祥林嫂具备了一个启蒙对象所应具备的素质,但当时冷漠的社会环境和平庸的知识分子不仅无法触发其“诗心”,反而对其“诗心”进行扼杀。鲁迅曾说:“悲剧将人生的有价值的东西毁灭给人看。”[3]一个合格的启蒙对象被社会逼入深渊,求助无门,绝望离世,这才是《祝福》最大的悲剧。《祝福》作为小说集《彷徨》的开篇,不是一篇讨伐封建礼教的战斗檄文,而是一个苦闷的知识分子在黑暗中的自我拷问和对启蒙的不懈探索。
参考文献:
[1]杨矗.《祝福》的存在主义美学阐释[J].上海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2,(04):118-128.
[2]鲁迅.摩罗诗力说[A].鲁迅全集(第一卷)[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70.
[3]鲁迅.我们现在怎样做父亲[A].鲁迅全集(第一卷)[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138.
[4]王富仁:中国反封建思想革命的一面镜子——《呐喊》《彷徨》综论[M].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0:44.
[5]鲁迅.破恶声论[A].鲁迅全集(第八卷)[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29.
[6]鲁迅.再论雷峰塔的倒掉[A].鲁迅全集(第一卷)[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2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