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希金的一八二六
2019-05-10卜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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普希金(1799-1837)
一八二六年,是十二月黨人英勇起义的第二个年头,也是反对沙皇独裁统治的武装暴动旋起旋灭,溅血伏尸,大逮捕接着大审判的暗黑岁月。五位领袖人物被绞死,一百多位参与者被流放西伯利亚。反叛者多是贵族出身的青年近卫军军官,其中有一些与普希金交往密切,常以他的诗鼓舞士气。
揭发普希金的密报雪片般飞来,而当年九月,新皇尼古拉一世却在莫斯科加冕期间召见了年轻的诗人,随即解除了对他的禁锢。
彼得堡枢密院广场上,起义的十二月党人
一、流放外省的诗人
十二月党人起义是一次意图推翻沙皇独裁统治、废除农奴制和创建共和的军事政变,由一批向往自由民主的青年贵族军官策动领导,其中颇有普希金的朋友和在皇村的同学。一八二五年十二月二十六日上午,陆军莫斯科团数百官兵率先开进彼得堡枢密院广场,接着海军陆战队和榴弹兵团都有大批人先后赶来,约三千名近卫军排列成战斗方阵,高喊口号,与前来弹压的骑兵相对峙。直到夜晚,起义者才被大炮轰散,数百人尸横广场和冰封的涅瓦河上。此时普希金远在近三百公里(280俄里)外的米哈伊洛夫斯克村,那是他母亲的领地,父母姐弟皆在焉,可诗人过得并不快活。
如果说真有天纵诗才,那我们的李白、俄国的普希金应当仁不让,而后者晚出千余年,更具有自由精神。十八岁时,刚入职外交部的普希金已颇有诗名,思想上可谓激进,初生牛犊不怕虎,在一次沙龙上即兴吟成著名的《自由颂》:
来吧,揪下我头上的桂冠,
把这娇柔无力的竖琴砸烂……
我要向世人歌唱自由,
我要抨击宝座的罪愆。
诗人百无禁忌,写了断头台上的法王路易十六,“在不久前的喧闹的风暴里/你帝王的头为祖先而牺牲”;写了俄皇保罗一世的被弑,“在黝黑的夜里,两扇大门/已被收买的叛逆的手打开”;更对拿破仑抛去谴责和诅咒,“你这独断专行的恶魔/我憎恨你和你的宝座/我带着残忍的喜悦看见/你的死亡和你儿女的覆没”。而贯穿全篇的,是对专制权力的强烈痛恨,呼唤“强大的法律与神圣的自由牢结在一起”,呼唤“劈向沙皇的雷霆”。青春期的诗人只管说得痛快,全不识君权才是飙风雷霆,若是在大清,决然可定为逆诗,死罪难逃了。
单是这首诗的名字就足够敏感,普希金应是故意以此为题。在此三十多年前,俄国启蒙主义学者拉吉舍夫写作了长诗《自由颂》,后来收入《从彼得堡到莫斯科旅行记》,直指沙皇为双手沾满鲜血的头号罪犯,将农民剥夺得只剩下空气。叶卡捷琳娜大帝恨得咬牙切齿,将其放逐到西伯利亚。普希金本也是要被押往西伯利亚的,很多人为之求情,一直求到皇太后那里。自知闯祸的诗人也吓得屁滚尿流,检讨、乞怜加保证,亚历山大一世总算开恩,下令将他遣往南俄英佐夫将军属下做一名编外文员。
《从彼得堡到莫斯科旅行记》[ 俄] 拉吉舍夫著外国文学出版社1982 年版
这实质上就是流放,长达四年多。所幸普希金常能遇难呈祥:英佐夫总督颇有长者之风,仁厚宽松,在向彼得堡的例行报告中尽量美言,甚至为他争取到一份微薄薪资;而在基辅遇上的拉耶夫斯基将军一家,更是给以诸多照顾,带上他游历高加索和克里米亚,以此催生了《高加索的俘虏》《巴赫奇萨赖伊泪泉》等一批长诗。普希金享受了不少愉悦时光,但在更多的日子里,仍痛感生活中无处不在的匮乏,缺少朋友,缺少钱,也缺少衣服……他那些为人讥嘲的伤风败俗之举(如出席宴集时穿一件质地稀疏的宽大长裤,且无内裤),或与那如影随形的匮乏艰窘相关。但他从不缺少追逐女性的热情,不缺少女友和情人,年龄不限,胖瘦咸宜,身份也无所谓,先拿下恩公的娇妻,又傍上新总督的夫人,导致被开除公职,押解至父母居住的米哈伊洛夫斯克村受监管。
《为荣誉而生:普希金传》(全二册)[ 英] 比尼恩著刘汉生 陈 静译国际文化出版公司2005 年版
那也是十二月党人密谋政变的时期。正因为其性情轻率和作风不检点,秘密组织不光不接纳普希金,还特地向南方协会发出警告,要求与他接触时严守机密。这真是一种无解的悖谬。普希金书写了许多激情澎湃的诗行,谴责暴君和恶政,倡导自由与法治,在很大程度上鼓舞了酝酿变革的十二月党人,却不属于革命者行列。他有不少朋友在地下团体中,因此知道有反叛组织的存在并渴望参加,但不被接受。一八二○年十一月,普希金在乌克兰的卡门卡庄园做客,“热烈地论证着一个秘密社团可能会给俄罗斯带来的种种好处”,座上有不少十二月党人,其中雅库什金问他:“如果现在一个秘密团体已经存在了,你肯定不会加入,对不对?”普希金说:“正相反,我一定会加入的。”雅库什金向他伸出手,普希金立刻就要去握,未承想那哥们儿呵呵一笑,说是逗着玩儿。比尼恩《为荣誉而生》写了普希金的窘急羞怒:
在此之前,他确信无疑地认定,一个秘密社团已经存在了,或者马上就会出现,而他将是其中的一员。当普希金意识到这结局只不过是个笑话的时候,便站起身来,脸涨得通红,眼泪汪汪地说:“我从来没像现在这么不高兴过—我已经看到自己的生命得到了升华,一个崇高的目标已在我面前降临,没想到这一切竟是个恶毒的玩笑。”
即便普希金如此真诚,对方也没有接受他。作者记录了这次恶作剧,也表示完全理解,认为普希金是“一个精神癫狂、办事草率、行为放纵、生活不检点的年轻浪荡子”,“很难想象一個严肃的以推翻绝对君权为己任的秘密团体的成员会征召一个像普希金这样的人一起共事”。应该没有人会担心他变节出卖组织,所担心的是他那张大嘴巴,从来不懂得啥叫保密。
普希金在米哈伊洛夫斯克村待了整整两年。这是亚历山大一世细细斟酌后的决定,也是一项煞费苦心的保护性措施。沙皇批准将普希金从外务部开除,又不愿他破罐子破摔,再写出大逆不道的作品,导致不得不处以极刑,便想出这么一个“在家流放”的招数。游子还乡,受到父母姐弟与奴仆们的欢迎,可老普希金很快将长子视为寇仇,视为家族的耻辱和灾星,不仅努力配合当局的监控,还动不动向他大发雷霆。父子间的冲突越来越激烈,普希金甚至背上“企图向父亲动手”的恶名,曾离家出走,到后来竟是父亲受不了而离开。另一方面,毕竟是回到了家中,不再如漂泊南俄时缺吃少穿,不用再寄人篱下,有一个真心呵护他的老奶娘,普希金进入创作的丰收季节。他写了一批新诗,如长篇讽刺诗《鲁林伯爵》,完成了在南俄开始写的长诗《茨冈》,尤其是基本补足了伟大的《叶甫盖尼·奥涅金》。遣返回乡之时,普斯科夫省总督要求普希金签署一份保证书,承诺老老实实待在父母的庄园里,“行为端正,不写有失得当的诗歌,不发表错误观点”。他在政治上还算守规矩,尼古拉一世即位后曾命密探前来调查,也没挑出什么茬儿;而他的日常行为依然乱七八糟,朋友来了有好酒,喝得醉醺醺便要谈论和追逐女性,风流韵事一件接着一件。好在俄廷自身秽乱,也不太计较臣下的生活作风问题,听到大约是嘻嘻一笑而已。
二、不在现场的参与者
普希金本来极有可能出现在枢密院广场的造反人群中,却鬼使神差地躲过一劫。
得悉亚历山大一世猝死的消息,普希金觉得结束流放的时机来了,急不可耐地想去彼得堡。他借用邻村一位农民的名字(与他的相貌近似),伪造了一份通行证,打算潜入首都,后因避免给别人惹事而作罢。他仇恨禁锢自己的亚历山大,但对其二弟康士坦丁印象颇佳,认为爱美人不爱江山的康士坦丁会对他作出赦免,频频写信给好朋友催促推动此事。久等而无任何信息,普希金焦躁不安,决定亲身去彼得堡看看。可就在他向邻村友人辞行时,来回途中都遇到野兔在面前穿过,第二只还作出抿耳伸腿的僵死状。他素来有几分迷信,回村又见拟陪侍前往的仆人病倒,更生疑惑。更换仆人后乘车出发,白雪皑皑的路上,迎面来了一位通身黑袍的神甫,普希金顿觉崩溃,即命车夫调头回家。冥冥之中果有神灵护佑?否则诗人会在事变前一天抵达,依照他的个性,次日在枢密院广场应有一番活跃表现,那可就凶多吉少了。
彼得堡的十二月党人起义被镇压后,南方协会不甘失败,在普希金流放时曾到过的基辅附近,又爆发了车尔尼哥夫团的起义,也因孤立无援被镇压。全国性的抓捕和审判遂即展开。昔日的青年贵族军官一个个被抓获,贵族身份与军阶被剥夺,当众遭到羞辱,然后是冰冷的地牢和一轮一轮的审讯。曾经燃烧的激情多被雨打风吹去,推脱和转嫁罪责成为懦弱者的救命稻草。不少人在认罪书上提到普希金,为了自证还当庭背诵他的诗,表示是受了那些提倡自由思想的诗句的蛊惑。特罗亚《普希金传》征引了部分供词:
《普希金传》[ 法] 亨利·特罗亚著张继双译世界知识出版社1992 年版
彼得·别斯土舍夫对调查人员说:“我是在朗诵了几首手抄诗之后,开始产生了自由思想。如《自由颂》《乡村》《我的阿波罗》,还有几首讽刺诗,就是曾叫著名诗人普希金吃过苦头的那几首。”
迪沃夫在供词中说:“我的自由思想是从某些作品中得来的,特别是普希金和雷列耶夫的颠覆诗。”
别斯土舍夫·留明则说:“我听见到处都有人朗诵普希金的诗,我逐渐对自由思想也产生了爱慕之情。”
斯坦吉尔伯爵在地堡中写道:“在有文化的青年人当中,谁没有读过,又有谁不赞赏普希金的自由诗歌呢?”
这些供词当然有推诿的成分,但基本真实。另一种真实则是:十二月党人尽管不接纳普希金加入组织,却把他的诗当作自由的号角;政变之前与暴动现场,普希金那些呼唤自由的嘹亮诗歌,一直在激励着反抗暴政的志士。
尼古拉一世在审讯中亲自登场,逐一讯问那些个要犯。他深知政变者对自己的特殊憎恨,感觉到政变成功他将难逃一死,但仍希望问出个究竟,即是谁领导了这个阴谋集团,想以何种方式对待皇室。这是一个严厉冷酷的帝王,也是一个有着骑士情怀的军人,即便在审讯时也不乏单纯和真诚(并不像某些书中所说的,只是装假和表演)。面对在广场悍然击伤彼得堡总督的卡霍夫斯基,说到俄国现状与未来命运,沙皇竟然痛哭失声;雷列耶夫家庭经济困难,他慷慨应允赐给两千卢布,使这位诗人革命家感动之下,原原本本作了交代(当年普希金与之有数通书信,应也在坦白材料中);沙皇表示要亲自给奥波连斯基的父亲写信抚慰,赢得了这个硬汉的臣服……更多的,则是主动的认罪与哀诉乞怜。如起义总指挥近卫军上校特鲁贝茨科伊,紧急关头临阵脱逃,被捕后“跪倒在地,吻沙皇的手,请他饶恕自己的罪过”。我不忍卒读,亦不忍加以指责。未曾经历过炼狱的人,未曾经受拷打与熬审的人,无法体会做阶下囚的滋味,不解汉开国功臣周勃感慨“狱吏之贵”的悲苦内涵。
普希金所作十二月党人画像
但自古都有勇于为信仰献身的铮铮铁汉,为数不多,才显得难能可贵。尼古拉一世许诺可赦免别斯土舍夫·留明,条件是今后效忠皇室,留明指出政变的原因正是沙皇的独裁,拒绝了活命的机会。普希金的好友普欣和雅库什金也都立场坚定,不为赦免的诱惑所动。判决下来了,俄廷在这方面颇与大清相像,最高刑事法庭拟定特等罪五人为分尸刑,一等罪三十一人为绞刑,以下二等至十一等为流刑,尼古拉一世皇恩浩荡,改特等罪为绞刑,一等罪之下皆流放。
从一个恰好到彼得堡办事的家仆口中,普希金很快得悉起义失败的消息,先是牵肠挂肚,接下来惊恐不安,欲逃还留,烧掉了珍贵的自传手稿,烧掉了流放南俄时的日记和书信。但闻知雷列耶夫等人被绞死,他还是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就在写作《叶甫盖尼·奥涅金》的诗页上端,用钢笔勾画了一个黑色的绞刑架,五道绳索,系在五个人的颈上,上方有两句诗:
本来我也可能
像个小丑似的挂在……
这应是普希金最真切的感受,略带侥幸,更多的却是为朋友悲伤。他在这页纸上一遍一遍地为逝者画像,全不顾已有的诗行,并于底部再画城堡与绞架,依旧是五个黑色小人。他们是“小丑”吗?不,恰是普希金心中的英雄。而不管怎样的英杰,一旦挂上绞架,都会被多数观者视为小丑。
《叶甫盖尼·奥涅金》[ 俄] 普希金著 冯 春译上海译文出版社1982 年版
有些人巴不得将普希金也吊上绞架,至少是逮捕流放,其中有职业侦探,有文学同行中的告密者,也有他的昔日朋友。一个密探在报告中表示:普希金的思想尽人皆知,若说他没有卷入阴谋之中,简直令人难以相信。二流诗人兼剧作家维斯科瓦托夫向特别审讯委员会举报,说普希金在亚历山大一世驾崩、举国悲悼之际,居然写下“暴君终于收场,而他的家人肯定也活不长”。在南俄时结识的朋友普希钦少将本身为南方社团的一员,退役后所居离米哈伊洛夫斯克村不远,蒙沙皇开恩赦免后急于报效,向第三厅报称普希金写了一些“蛊惑农奴起来造反的反动歌谣”。博什雅克,一个能写小说的功勋级卧底、曾深得叛乱者信任的密探,奉命带着逮捕证和一名宪兵前往调查。他假装成植物学家,潜入普希金的家乡,向方方面面的人包括告密者普希钦的家人了解情况,没有得到任何真凭实据。是家乡人有意保护诗人吗?应该说有这方面的因素,但更主要的,还是他并没有煽动过农奴造反。
一波未平,一波复起。对政变领导者宣判和屠杀十几日后,一首题名《十二月十四日》的诗在莫斯科流传,十四日是俄历的北方十二月党人起义日,作者署为普希金,诗中写道:
我们推翻了国王,
但却推举凶手成為皇上,
让刽子手们称霸称王,
这是多大的耻辱,何等的荒唐!
该诗很快摆上秘密警察头子本肯多夫与尼古拉一世案头,可以想象他们的震怒。本肯多夫立刻下令追查,对所有传抄者严加审讯,很快抓住了两个年轻军官,一番严刑拷打之后,两人坚持供认出自普希金之手。
枢密院广场的烈士血痕很快被冲刷净尽,整个帝国开始筹备新皇的盛大加冕仪式。沙俄实行两都制,加冕典礼照例在莫斯科举行。百忙之中,尼古拉一世并没有忘记普希金这档子事,下令派一名侍卫官前往普斯科夫,把普希金带到莫斯科来。
三、从实话实说到感恩戴德
接到沙皇旨意,普斯科夫总督派一名宪兵军官,火速赶往米哈伊洛夫斯克村。那是一八二六年九月三日夜晚,懒洋洋坐在壁炉边的普希金听说宪兵来敲门,立刻跳起身,抓起桌上的一沓诗稿,投入炉膛内。老奶妈阿丽娜开始放声大哭,普希金故作镇静,穿上燕尾服,还想带上手枪,却被讥讽不必了,逼他即刻上路。他感觉大事不妙,传说了很久的惩处终于来了,审讯与流放正等着自己。他颇有几分恐慌,同时也感到踏实,该来的毕竟要来,能到西伯利亚与十二月党人在一起,“为了同一事业去忍受同样的苦难”,不也是良知之所在,是对信仰、对朋友的一个交代吗?
普希金先是被带到普斯科夫城,见到总督大人,也读了总参谋长迪比奇元帅记录的沙皇口谕:“陛下召普希金前来此地,派一名军事情报员陪伴他同行。普希金可以坐着自己的马车自行选择行进路线,由军事情报员负责监护,但不是作为罪犯。普希金须即刻前来见朕。将这个意思转达普斯科夫省总督。”他心神稍定,写信让友人放心,然后就乘车出发。此地距莫斯科约七百五十公里,通常需要五天,而他们只用了四天。普希金在抵达后希望到旅邸换洗一番,被告以不必,就这样风尘仆仆地直接被带入了克里姆林宫,也有说被带到了沙皇临时居住的丘多夫修道院。
沙皇在书房接见了普希金。这也属于一次历史性会见,一位专制君王与一位自由诗人的会见。尼古拉一世被誉为“全欧洲最英俊的男子”,“身高六英尺多,头总是高高昂起,有着略微的鹰钩鼻子,小胡子下是紧实、线条完美的双唇和方下巴。一张令人难忘的威严脸庞,高贵有余而温柔不足……有些像阿波罗,也有些像丘比特”;而普希金则 “身材矮小,肤色黝黑,貌似猿猴”,加上长期流放与这一次的旅途劳顿,精神萎靡,与神采奕奕的沙皇形成巨大反差。普希金笔下几乎没有对这次召见的记述,只在一封信中说了句“皇帝以最和蔼的方式接见了我”。而尼古拉一世几年后忆及此事,是这样叙述的:“当他从流放中被带到莫斯科来见我,他看起来是非常病态的,身上带有毒疮(来自一种声名狼藉的病)。”所说毒疮暗指梅毒。据说尼古拉也得过这种病,以故一见就可以判定。
沙皇的召见原拟半小时,而两人交谈了一个多小时,涉及诸多方面,最关键的还是普希金作品中的反政府色彩,以及他与十二月党人的关系。尼古拉一世只记下自认为重要的内容,如下面的问答:
“如果你十二月十四日在彼得堡的话,你将会做什么?”其中我问了这样一个问题。“我将会在造反派的行列中。”他回答道。当我又问他的思考方式是否有所改变,是否能够保证今后改变行为,如果我将他释放的时候,他犹豫了很长一段时间。在长久的沉寂之后,他向我伸出了手,发誓会有所改变。
所有的回忆录都难免遗落和添枝加叶,但尼古拉这段叙述显得比较靠谱,以故征引也多。骑士精神是普希金的性格特征之一,也深为尼古拉所追慕,竟有些喜欢上这个捣乱分子。会见结束后,沙皇亲自将诗人带到接待室,兴奋地对着一众大臣说:“先生们,这是我的普希金!”在当晚的一个舞会上,尼古拉再次说起与普希金的长谈,称之为“俄国最聪明的人”,定性殊不准确,可谁都听得出那份欣赏之情。
特罗亚的《普希金传》为克里姆林宫的召见编排了一大段对话,多出于悬拟,但有一个情节很有意思:尼古拉从御案上的纸堆中翻出《十二月十四日》,要他解释,普希金反而舒了一口气,告知是几年前所写《安德烈·谢尼埃》的片段,指的是法国革命中的恐怖分子。尼古拉也跟着舒了口气,最大的疑点祛除,他欣赏诗人的实话实说,脸上露出满意的笑容。
《普希金传》[ 俄] 列·格罗斯曼著李 恑 马云骧译天津人民出版社1988 年版
在封建皇权的专制体制下,实话实说是很难做到的。有道是忠言逆耳,实话比忠言往往还要逆耳。多数人知道实话实说的代价,作为天才诗人的普希金亦然。个人品德要求他即便在沙皇面前也要直言无隐,而他的确也作了最坏的准备,一个诗人所能有的选择—兜里装着一首新写成的小诗《先知》:
俄罗斯的先知,挺起了腰,
在可恶的刽子手面前,
穿上耻辱的祭袍,
脖子上系根绳套。
在赴莫斯科的驿路上,普希金必然会一遍遍猜测自己未来的命运:再次流放南俄?或者是发配西伯利亚?如果真是那样,他就礼貌而冷漠地拿出这首诗,递给沙皇,然后鞠躬离开。哈,年轻的诗人热衷于在长诗中呈现戏剧性场景,也為自个儿预设了精彩一幕。
多年来普希金遭受了严厉管制和冷嘲热讽。尼古拉一世的宽容与善意,对其表达出的信任和期待,尤其是那种发自内心的欣赏,完全出乎普希金的预料之外。他心地单纯,易被激怒也易被感动,离开克里姆林宫之际已是热泪盈眶。他对尼古拉一世充满尊崇感激之情,在莫斯科的各种场合都如此表达。就连主管第三厅的秘密警察头子本肯多夫也没有得到负面情报,在当年年末上奏:“从政治上看,诗人普希金还是很好地恪守了自己的本分。”其助手福克在汇报中写道:“他衷心爱戴君主,甚至说他的生命也全亏了君主,因为被流放与终身监禁已经让他对生活极其厌烦,想自杀。”福克举例说,在一个参与者必须说真话的文学宴会上,普希金真挚地讲:“我应该被叫作尼古拉耶夫或者尼古拉耶维奇。因为如果没有他,我现在已经不在人世了。他给了我生命,还有比这更多的,那就是他给了我文学,沙皇万岁!”这是故作姿态或逢场作戏吗?至少不完全是,其中有一种真实的感恩戴德。
四、颂诗与真诗
就在被尼古拉一世召见的当晚,普希金扩充改写了那首《先知》,原来的叛逆与高傲大多一扫而光,代之以无尽的崇敬和驯顺,兹略引几句:
我的心灵,饥渴难耐,
独自在阴暗的荒漠里徘徊。
突然一位六翼天使,
顺路边向我走来。
《普希金诗选》高 莽等译人民文学出版社2015 年版
他的手指轻似浮云,
轻轻骚动我的情怀……
“先知”一词来自《圣经》,指可以预测未来的神人,普希金常以此自况,甚至以“预言了亚历山大一世的死”而沾沾自喜。原打算交给尼古拉的小诗,展示的是一份决绝和抗争,是不惧牺牲的执拗,而今则把沙皇喻作六翼天使,赞美他从嘴巴到心脏重塑了自己,赐予自己新生。于是,在重获自由的意外与无边喜悦中,一首逆鳞之诗,被翻写成颂歌和忏悔诗。
普希金还专门创作了一首《斯坦司》,将尼古拉一世喻作创造辉煌的彼得大帝,并特别提到“彼得的光荣岁月的开始 / 被叛乱和酷刑搅得暗淡无光”“他用独断专行的手/勇敢地散播着文明”,直接为尼古拉镇压十二月党人起义开脱,也为独裁统治张目,引起不少友人的失望和不满。但在最后一小节,他在盛赞彼得大帝“永远充当皇位上的劳工”之后,曲终奏雅,点明写作主旨:
请以宗室的近似而自豪吧,
请在各方面都像祖先那样:
像他那样勤奋而又坚定,
也像他,能给人以善良的印象。
通常认为诗人是在劝谏,希望尼古拉能赦免流放中的十二月党人。但沙皇会听他的吗?会喜欢倾听他的呼吁吗?普希金开篇所称“殷切期待着光荣和仁慈”,与最末一句“能给人以善良的印象”,皆内蕴着一些潜台词,尼古拉岂能读不出来!
最高统治者的召见与夸赞,从来都意味着海啸般的轰动效应。普希金很快成为莫斯科社交圈中的明星,无数的沙龙、宴集向他招手,许多贵族女性开始关注他的举手投足,一些重要的报纸期刊纷纷约稿……其中有沙皇的称扬之力,最主要的还是诗歌的魅力。他的《叶甫盖尼·奥涅金》,他的《高加索的俘虏》,其新创作的诗剧《鲍里斯·戈都诺夫》,都激起人们的由衷赞美;而他在一些小圈子里亲自登台吟诵,吟诵时的沉浸与狂放,也令在现场者如痴如醉。《夫人报》的消息这样说:“几乎莫斯科的所有夫人都认识《叶甫盖尼·奥涅金》的作者,她们津津有味地阅读这位大诗人的新作。”
尼基塔·穆拉维约夫(1796-1843)
普希金沉醉于众星捧月的氛围中,在遭受围猎时乘机猎艳,却也未曾忘记远方的流放者。在起义失败后,尼古拉专门颁布一项法令,准许政治流放犯的妻子提出离婚(沙俄法律规定贵族女子不得离婚),以在精神上摧垮那些反叛者,未想到绝多案犯之妻不光不感谢皇帝的恩典,还联名上书请求去西伯利亚。俄廷随即宣布,凡是甘愿去追随丈夫的,一律褫夺贵族身份,不许子女随行,并且不得再回首都,结果签名者反而更多了。接近当年岁尾,在莫斯科名媛沃尔康斯卡娅府上,普希金见到好友拉耶夫斯基的妹妹玛丽娅—流放南俄时曾与她一家漫游高加索等地,留下美好记忆。玛丽娅在一八二五年嫁给此间女主人的哥哥、近卫军上校谢尔盖·沃尔康斯基,丈夫因参与叛乱活动被流放,而她将新生儿托付给家人,毅然奔赴冰封雪覆的远东。普希金受到巨大震动,忆起与她一起戏水散步,看当年的欢乐少女笼罩在忧郁之中,待听到她小声央告歌者“再来一个,再来一个,要知道我今后永远听不到音乐了”,泪水不禁夺眶而出。他向前握着玛丽娅的手,有些语无伦次,赞赏她的勇敢忠贞,表示将会去那里看望她,很想当场为之写一首诗,却是思绪纷纭,也可能是畏惧那无所不在的密探,无以成篇。
几天后,普希金又遇见赶往西伯利亚的穆拉维约娃,这是另一个著名的十二月党人妻子,年仅二十一岁,出身于显贵世家。她的丈夫尼基塔·穆拉维约夫为北方协会负责人之一,起草了《共和宪法》,武装起义时虽不在首都,仍被判处二十年流刑。穆拉维约夫从流放地写信给妻子,为隐瞒参与秘密组织之事致歉,穆拉维约娃当即回信—那是封感动了无数人的信:
爱情中有天堂,也有地狱,别悲伤绝望,这是懦夫的表现。也别为我担忧,我能经受住一切。你责备自己把我变成了罪犯的妻子,而我却认为自己是女人中最幸福的……请等着我。你的泪水和微笑,我都有权分享一半。把我的一份给我吧,我是你的妻。
紧跟着玛丽娅的坚定步履,她也是割舍年迈双亲与幼小子女,也是急切地不顾严冬季节,冲风冒雪踏上漫漫旅程。
不知道普希金是否与她的家族熟稔,穆拉维约娃路经莫斯科时,两人有过秘密的晤面,普希金交给她两首新写成的诗。一首致皇村同学普欣,满含真挚情谊,“但愿它以母校的明丽光景/照亮你那幽暗的监狱”;另一首据说是带给玛丽娅的,实则应是向所有政治流放犯以及那些志诚圣洁的妻子致敬—
在西伯利亚矿山的深处,
保持住你们高傲的耐心,
你们的思想的崇高的意图
和痛苦的劳役不会消泯。
不幸的忠贞的姐妹—希望,
在昏暗潮湿的矿坑下面,
会唤醒你们的刚毅和欢颜,
一定会来到的,那渴盼的时光。
爱情和友谊一定会穿过
阴暗的闸门找到你们,
就像我的自由的声音
来到你们服苦役的黑窝。
沉重的枷锁定会被打断,
监牢会崩塌—在监狱入口处,
自由会欢快地和你们握手,
弟兄们将交给你们刀剑。
真应为诗人庆幸,也为穆拉维约娃庆幸!他与她都是密探和宪兵死死盯住的敏感人物,却能成功地避开监视,不显山不漏水地转交了这首反诗。我们不知道,穆拉维约娃如何走过她的万里长征?所知道的是,这首诗被一个纤弱女子随身密藏,经过重重关卡,终于带到尼布楚的矿山,给苦难中的十二月党人以巨大精神抚慰。政治流放者中也不乏诗人,奥陀耶夫斯基很快回赠一首,其中“星星之火必将燃成熊熊的烈焰”,后来被列宁作为发动革命的口号,并将所办报纸题名为“火星报”。
生活中的普希金,从来都是多棱面的,而在一八二六年尤其如此。如果说那不多的颂圣之章中也有些诚意,则诗人歌吟时添加了过多的佐料—意外惊喜,感激涕零,虚荣,对威权的仰慕,以及潜藏内心的深深恐惧等。这首《致西伯利亞的囚徒》,则是普希金自然呼出的诗行,闪耀着他的至性真情,闪耀着精神与良知之光,这才称得起“俄罗斯的太阳”,才是我们永恒的普希金。